也許讀者看過題目會說，這成什么通訊了，家畜也上了臺！你想的大約是我們那些吃干魚啃光骨頭——甚而只吃人中黃的貓狗。如果真是那樣，我也不浪費你的時間、報紙的篇幅和飛機里寶貴的空間了。但人家的家畜不但是嬌種而且還是靈物呢。約克郡的歐地昂電影院放映狗明星斯古毛主演的影片時，觀眾大半都是大小各色的狗紳士們?！睹咳锗]報》上說，演到艷情部分，那些四足觀客還屏息靜氣地不住贊賞，演到英勇處，數(shù)百只狗也齊聲吠了起來，以示喝彩。而英國廣播電臺在紀念“家犬登記日”之前夕，就真的請狗明星廣播過。它們不配嗎？一位讀者在《觀察家》（周報）上說，他的狗對流行的舞曲毫無興趣，但每播放貝多芬音樂，必半闔上眼睛傾聽。上海是有狗飯店的，這里還有狗公寓。而且貝爾先生說，他的狗如聞到德國的肉，即使是一塊最肥嫩的，也不下口；但如告訴它是“英國的”，立刻就擺擺尾巴吃了起來。狗在英國還不是闊人的專利。幾乎每人一只。那是說父親一只，兒子一只，而且男主人散步，女主人買菜，愛犬都形影不離。公園也是狗士們的社交場所。 讀者或者仍不以為然。至少，你可以問，狗與戰(zhàn)爭有什么關(guān)系呢？它們又不從軍參政?？赡氵@就問著了。先不說警犬對巡邏通訊的用處，你可曾知道人家這兒有專為狗準備的防空壕，救護車？報紙上在報道家畜們的英勇時，同人一樣標以大字。須記得，家畜在英國家庭生活中是不可分的一個成員。著名女作家伍爾夫夫人就曾把十九世紀女詩人勃朗寧夫人的愛犬弗勒施作為一部作品的主角。難道我們不能由這些四足英雄們窺視一個民族的特性嗎！ 六月底，英國為追捕降落的納粹傘兵，特別派民團在中部山陵地區(qū)巡邏。那時正有一批疏散到湖區(qū)一帶的難狗，軍部就下令先撥出五百只狗作為民團巡邏時的伴侶。當一個炸彈從房頂穿下時，正吃晚飯的一對夫婦就雙雙鉆到桌子下面去。（怪不得昨天走過一家木器店，看到一張楠木桌，上寫：“此桌足以頂住三層樓之重壓。”）這時，那主婦在喘息間還問：“米妮（貓）哪兒去了？”老爺說：“它有九條命，我可只有一條！” 多少人為了貓狗違犯了燈火管制而受罰。一位貴族太太被罰五鎊。開戰(zhàn)以來直到今天，還未解決的一個問題是：家畜究竟是否可以帶入防空壕。在英國中部，人民表示，如果官家不許，他們寧可呆在家里挨炸。 這一點，讀者可能認為未免太過火了，然而這是去年十一月十一日晚上的事。一個叫陶寶的愛狗者應(yīng)征入伍。十日那天，兵營特放他兩天假，他同一個叫克拉克的小姐結(jié)了婚，去著名消暑盛地“黑池”海濱去度蜜日。那晚他去接他的新娘回家（次日他們便須分手）。他沿沙灘走著，忽然看見一簇本地人用繩竿救一只落海的狗。他即刻跳下海去營救。數(shù)小時后他被拖上來時，已是一具臃腫的尸首了。新婚后十八個小時！而且是空軍下士！這在別國引起的也許是惋惜，或一聲“蠢！”但這可是次晨《每日新聞》的頭條英雄新聞。 記者去冬即報告過在動物園的“蛙宮”內(nèi)，曾見四五個軍官圍著一只青蛙。我們四川產(chǎn)的熊貓到倫敦后，一直轟動了幾年。寫它的書，編的童話，用它的照片做商標的糖果，到處都是。報上常見到熊貓某日疏散了，空襲一松下來，熊貓又返回倫敦了。后來它又被疏散到安全地帶了。 英國還有一種雅興：觀鳥。要是像我們那樣把鳥囚入籠中沿街提著，不罰款也必受路人唾罵。他們是偷偷地“看鳥”。劍橋基督學(xué)院的院長便是有名的觀鳥家。他的二小姐（我的高足）告訴我，他們每年暑假都去蘇格蘭高原深林中搭帳篷，日日夜夜守著，以便觀察鳥的動靜，并攝影。她說，要住多日，使它們習(xí)慣了才好照相。這種狂熱可貴嗎？開戰(zhàn)前，哈密爾頓公爵夫人在《新聞紀事報》上寫道：“我相信唯有愛畜，戰(zhàn)爭方能消弭。蓋如吾人珍愛犬馬飛禽至此，又焉忍互相殘殺？” 以上都是記者旁插，且說英國家畜究竟受了戰(zhàn)爭什么影響呢？此話不問則已，一問就非同小可。比方說，巴雷地方某牛奶廠老板杰姆士被訂戶起了訴，說他送的奶脂肪成分比以前少了百分之十三。在法庭上，杰姆士的女助手說，自從有了空襲，牛奶就減產(chǎn)了。第一天，二十一頭牛中，僅有四頭的奶未減成色。而且一聞警報，它們都即刻伏在柵里。于是，法官宣告被告無罪。再說，戰(zhàn)時與軍火同樣重要的飼料，其節(jié)省和管理，當然是件大事了。然而這里，家畜就成為一個尖銳問題了。德國自宣戰(zhàn)以來，即大批殺狗。英國一般“國家至上”的公民也竭力提倡。如某愛犬家致函《圖畫郵報》，表示自愿殺掉心愛的三條牧羊犬以節(jié)省糧食。他立刻受到攻訐。一封信說：“虧得你的牧羊犬不識字！”（豐子愷先生的口氣！）另一位飛將軍夫人就報起她的愛犬的大功：“（一）我丈夫在空軍服務(wù)，極少回家，狗既看家又陪伴我。（二）每日捕食大小老鼠一百零八只?。ㄈ┎锻茫客砥骄刹毒胖?，而統(tǒng)共每日吃的食物只值六便士。殺掉它？哼，我殺不起！”好在糧食充裕，而且指定出某部分的肉是專喂狗的。糧食部規(guī)定用肉食喂狗者，罰百鎊以下。春間，英國為了防備納粹傘兵，將全國路牌，車站站名牌以及廣告上有地點字樣的全涂抹拆除了，使敵人即使降落也不辨方向。但每條狗脖頸上那銅牌上的地名依然容易辨認，所以政府勒令狗主人將銅牌一律摘下?！叭珖惐Ｕ蠀f(xié)會”因而提出嚴重抗議，謂“我國之狗素性聰明，絕不容敵人檢視，必先吠而后咬之。況任何陌生客企圖窺視狗牌，無異自首。人民正好群起而捉之”。改革實不是容易的事??！《吾家犬》（養(yǎng)狗家的月刊）八月間發(fā)起愛狗者的飛機捐款，不一刻即集足五千鎊。 空襲與家畜關(guān)系尤大。大轟炸未開始前，海德公園及肯森頓花園即有了狗的避難所，并有兩位女管理員負責(zé)照看。全英為家畜謀福利的團體很多，對救護家畜最賣力的是民眾獸醫(yī)處，他們派遣藍色護車分赴被炸地帶，專門醫(yī)療被機槍掃射的牛馬以及壓在屋下的貓犬。民眾遇有待治的家畜，只需在門上系一白色手絹即可。另外又開了寄養(yǎng)家畜的公寓兩處。倘若主人疏散，不便攜帶活寶，可以臨時安排寄宿。 有誰會料到納粹飛機給坐落于市中心的倫敦動物園出了個大難題！去年記者不是報道過嗎，他們把非洲毒蛇移走了，較嬌養(yǎng)的動物如熊貓也像故宮寶物那樣?xùn)|搬西挪。即使這樣，極為珍貴的三只蜂鳥還是遠走高飛了。一只仙鶴由炸破的柵欄逃入隔壁的攝政公園內(nèi)，幸而捕回。一匹斑馬也逃出過。但如果那些北極熊、雄獅、虎、豹也逃出來，那可就不得了啦。所以目前，猛獸晚間多睡在堅固的地下室。毒蛇、蜈蚣大多被擊斃。公園管理人承認有受傷的，如猴子窩即中過一彈，但炸死的不多。他說：“眾獸紀律絕佳，無絲毫恐怖狀態(tài)?！比欢藗儞牡氖?，萬一德機朝百獸園投下炸彈，這些住慣了竹籠鐵欄的蟲魚鳥獸可往哪里轉(zhuǎn)移或疏散？！ 在英國這場空戰(zhàn)中，獸類的機智也打破了紀錄。薩雷地方一家人正吃晚餐時，狗忽然狂吠了起來。頃刻警報也響了，但它仍吠。兩小時后，一顆炸彈把那座房子炸掉一半。貓們一聞警報，也即刻往地窖里逃。據(jù)說有些狼犬，甚而能辨別敵機還是英機。遇有未爆炸的高射炮彈，民團搜查許久也無下落，然而一匹馬走到那跟前即不再前進了。住在多佛口岸的一位在《泰晤士報》上寫文說，海鷗一遇空襲警報，即翻飛嘶叫如野豬。著名的動物學(xué)家羅賓森先生謂在鳥類中，雉雞的反應(yīng)最為靈敏。他的解釋是它們能察覺到空中馬達聲的震動。但氣象學(xué)家認為騷擾是地面上引起的。據(jù)說在高射炮齊放時，梟鳥依然捕殺蟲類。深秋是歐洲鳥群飛掠倫敦的季節(jié)，觀鳥家謂數(shù)目并未因戰(zhàn)爭而減少。至于納爾遜華表下及圣保羅教堂石階前的鴿子，自然仍是千百成群。 但說著又走了題。不是說家畜嗎？它們真有些可歌可泣的故事。上月一只貓獨行了二百英里找到它那位投身紅十字會做護士的女主人。那貓把四爪都走破了，伏在帆布床上，聽憑戴了白帽的女主人為它洗滌纏裹。許多只貓在故宅成為瓦礫后，仍在廢墟上徜徉達兩晝夜之久。救護隊只聽見近似嗚咽的凄叫，他們冒了轟炸的危險，四下尋覓，真到救出才罷休。但最容易受刺激的還是馬。一個養(yǎng)馬專家說，在此空襲下，絕對不宜任馬獨處。如不能把它放在身邊，即應(yīng)有山羊陪伴。遇有驚險，馬會受山羊指揮。 至于我們家里的叫驢、肥豬、大水牯，在太陽牌轟炸機下起什么反應(yīng)，就請諸位各自去觀察吧。 一九四一年二月十五日，于倫敦 （原載重慶《大公報》，一九四一年三月十五日） 作家作品 ●蕭乾，世界聞名的記者，卓有成就的翻譯家、作家，著名的中外文化交流使者。代表作《籬下集》、《栗子》、《人生采訪》等 他的小說多帶有自傳色彩，善于用文字把自己的經(jīng)歷、見聞、感受以小說的形式記錄下來帶有清麗和哀怨，富于詩意和哲理。發(fā)現(xiàn)鮮明的對應(yīng)體:社會的丑惡與人性的純美，污穢的世界與田園的美麗，世態(tài)的炎涼與兒童的率真， 在濃郁象征意味與深刻現(xiàn)實意義交匯處，找到充滿藝術(shù)的契合點。 文章介紹 ●描寫英國人對動物的愛護 家畜在英國家庭生活中是不可分的成員。 英國追捕降落的納粹傘兵，派民團在中部山陵地區(qū)巡邏。正有疏散到湖區(qū)的難狗，軍部就下令先撥出五百只狗作為民團巡邏時的伴侶。 當炸彈從房頂穿下時，正吃晚飯的一對夫婦就雙雙鉆到桌子下面去。這時，那主婦在喘息間還問:“米妮(貓)哪兒去了?”老爺說:“她有九條命，我可只有一條!" 一個叫陶寶的愛狗者應(yīng)征入伍。兵營特放他兩天假，他結(jié)婚去海濱去度蜜日?？匆姳镜厝擞美K竿救落海的狗。他跳下海去營救。數(shù)小時后他被拖上來時，已是一具尸首了。這在別國引起的是惋惜，或一聲“蠢!”但次晨《每日新聞》的頭條英雄新聞。 在大戰(zhàn)降臨，空襲開始，人們生命受到嚴重威脅時，人們還愛護自己的家畜嗎?回答是肯定的。 很多人為了貓狗違犯了燈火管制而受罰。 大轟炸未開始前，海德公園及肯森頓花園即有了狗的避難所，并有兩位女管理員負責(zé)照看。倘若主人疏散，不便攜帶活寶，可以臨時安排寄宿。 ●人們這樣愛護家畜，家畜對人又怎么樣呢? 一只貓獨行了二百英里找到做護士的女主人貓把四爪都走破了，伏在帆布床上，聽憑女主人為它洗滌。許多只貓在故宅成為瓦礫后，仍在廢墟上達兩晝夜。救護隊聽見近似嗚咽凄叫，冒了轟炸的危險，四下尋覓，直到救出才罷休。 但最容易受刺激的還是馬。一個養(yǎng)馬專家說，在此空襲下，絕對不宜任馬獨處。如不能把它放在身邊，即應(yīng)有山羊陪伴，遇有驚險，馬會受山羊指揮。 ●識記本篇的文體是新聞特寫 新聞特寫是新聞的一種體裁。截取新聞事實的橫斷面，通過一個片斷、一個場面、一個鏡頭、對事件或人物、景物做出形象化的報道的一種有現(xiàn)場感的生動活潑的新聞體裁。 本文這是一篇新聞特寫，是以文藝筆法寫成的新聞報道。 ●簡析本文的主題意蘊。 通過寫貓狗等家畜在戰(zhàn)爭中的遭遇、表現(xiàn)，不僅細膩地表現(xiàn)了戰(zhàn)時英國的面貌，而且也把戰(zhàn)時英國人民的勇敢、堅韌、樂觀、幽默表現(xiàn)得富有立體感。 英國人愛家畜，把它們視為家庭生活中“不可分的成員”，在面臨危難處境時對家畜表現(xiàn)出的珍視傳達著一種戰(zhàn)爭特殊氛圍里的民俗世態(tài)、文化底蘊和精神體驗。正如文章所言:“由這些四足英雄們窺視一個民族的特性。" ●分析作者所采用擬人化手法及其對表達主題的作用。 寫家畜，賦予動物人格化的審美視角，賦予家畜諸如機智(有些狼犬能辨別敵機還是英機》、沉著〈鳥的數(shù)目并未因戰(zhàn)爭而減少》、有序(眾獸紀律絕佳，無絲毫恐怖狀態(tài)〉、忠誠(一只貓獨行二百英里找到它的主人)等人的個性和情感，有一種詩意化的夸張，但都顯得很真實，并且使人、家畜兩相映襯，在詼諧風(fēng)趣的氛圍中表現(xiàn)了英國人民面對戰(zhàn)爭的鎮(zhèn)定與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