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有人問：“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如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這是出自北宋著名文學家蘇軾的詞作《臨江仙·送錢穆父》中的千古名句，是蘇軾人生智慧的總結(jié)，寄托了他對友人錢穆父的真摯情誼，蘊含著蘇軾超然物外、恬淡自適的人生哲理。

二、蘇軾的詞

《臨江仙·送錢穆父》全詞為：

一別都門三改火，天涯踏盡紅塵。依然一笑作春溫。無波真古井，有節(jié)是秋筠。

惆悵孤帆連夜發(fā)，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要想準確理解“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這兩句詞，需要從全詞去把握，而要想充分理解全詞，就要先知道詞人蘇軾的大致經(jīng)歷及這首詞的寫作背景，然后再逐句推敲，上下闋聯(lián)系起來分析。

結(jié)合他人生的曲折經(jīng)歷和當時的處境，就不難理解他這首詞及最后的兩句經(jīng)典名言。

三、詞作者簡介和寫作背景

蘇軾（1037-1101），號東坡居士，北宋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祖籍河北欒城，北宋著名文學家、書法家、畫家，在詩、詞、散文、書、畫等方面卓有成就，是全才式的藝術(shù)巨匠。嘉祐二年（1057）進士及第。宋神宗時在鳳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職。元豐三年（1080年），因“烏臺詩案”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宋哲宗即位后任翰林學士、侍讀學士、禮部尚書等職，并出知杭州、潁州、揚州、定州等地，晚年因新黨執(zhí)政被貶至惠州、儋州。宋徽宗時獲大赦北還，途中于常州病逝。

這首詞寫于北宋元祐六年(1091)。詞中主人公之一的錢穆父，名勰，元祐初年與蘇軾同在朝廷為官。后穆父“權(quán)知開封府，坐系囚別所，遷就圄空，出知越州” (據(jù)王稱《東都事略·錢勰傳》)。元祐三年(1088)九月，蘇軾也受到排擠，不久即出知杭州。二人都是因直言得罪當朝權(quán)貴才被外放的。元祐六年3月蘇東坡奉旨回朝，當了7個月的吏部尚書，然后出任潁州、揚州太守。此詞估計應作于蘇軾離開杭州前。當時他好友錢穆父罷越州（今浙江紹興北）守改知瀛州（今河北河間），途經(jīng)杭州看望蘇軾。蘇軾設(shè)酒宴餞別錢穆父時，寫下了這首贈別詞。

四、全詞譯文

自從我們在京城帳飲后分別，一晃已經(jīng)過去了三年。盡管你在人世間來回奔波甚至遠涉天涯，但相逢時依然笑容滿面，讓人感受到像春天般的溫暖。你的心平靜如古井水不起波瀾，你的品格象秋天的竹竿高風亮節(jié)。

讓我感到惆悵的是，晚上你就要孤獨地乘坐小船離去，到了為你送行的時候，月色淺淡，天空還飄著薄薄的云。陪酒助興的美女不必緊皺眉頭。人生就好像一場旅行，不僅你在路上，我也是旅途中的一個行人。

五、蘇詞解讀

詞的上闋寫詞人與友人錢穆父久別重逢的情景，贊美老友持守節(jié)操。

錢穆父的“父”，是對有才德的男子的美稱。

先看第一句，“一別都門三改火，天涯踏盡紅塵?！痹v初年，蘇軾任起居舍人，錢穆父為中書舍人，氣類相善，友誼甚篤。元祐三年即1088年，穆父出知越州，蘇軾設(shè)宴為其送行，曾賦詩贈別。

“都門”指都城的城門。見柳永詞《雨霖鈴·寒蟬凄切》中有句“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都門”同義。

“改火”，指年度的更替。古代鉆木取火，四季換用不同木材，稱為“改火”。 光陰似箭，一晃三年過去了?！疤煅摹北扔骶嚯x遙遠。張九齡《望月懷遠》有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又如，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有句：“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比陙恚赂篙氜D(zhuǎn)奔走于京城、吳越之間，此次又遠赴瀛州，所以說“天涯踏盡紅塵”，意為在人世間來回奔波甚至遠涉天涯。“天涯踏盡紅塵”是倒裝句。

“依然一笑作春溫”一句。 “春溫”，指春天的溫暖。承接上句，雖然不斷來往奔波，但相逢時依然笑容滿面，讓人感受到像春天般的溫暖。這一句反映了兩位老朋友久別重逢后開心快樂的情景，也使錢穆父的豁達樂觀表露無遺。

前面這三句可以這樣理解：

自從我們在京城帳飲后分別，一晃已經(jīng)過去了三年。盡管你在人世間來回奔波甚至遠涉天涯，但相逢時依然笑容滿面，讓人感受到像春天般的溫暖。

“無波真古井，有節(jié)是秋筠”一句。正所謂“人以類聚，物以群分”，蘇東坡與錢穆父志趣相投，都是固守君子之道的高潔之士，不與小人同流合污，看不慣的就是要議論要批評，因議論政事為言官所攻，所以才獲罪。

“古井”比喻內(nèi)心平靜，情感不為外界事物所動?！绑蕖本褪侵褡印Ｔ~人化用白居易的《贈元稹》“無波古井水，有節(jié)秋竹竿”為“無波真古井，有節(jié)是秋筠”。這兩句的意思是你的心平靜如古井水不起波瀾，你的品格像秋天的竹竿高風亮節(jié)。這既是對友人的高度評價，也是詞人自況，蘇東坡何曾不是這樣啊。自古文人多自比竹，代表其堅強、謙虛、高風亮節(jié)的精神品質(zhì)。

上闕把時間和空間結(jié)合起來寫，先追述上次離別，再寫穆父仕宦生涯的起起落落及其對身處逆境所持的人生態(tài)度，對淡泊功名、隨遇而安、保持節(jié)操的老友表達贊美和同情，表面看似寫朋友，實則二人同病相憐，寄托了自己懷才不遇、累遭貶謫的身世之感。

詞的下闋寫月夜送別錢穆父時的情景和詞人的心理反應，勸慰友人同時也開釋自己。

“惆悵孤帆連夜發(fā)，送行淡月微云”一句。“惆悵”形容詞人送別錢穆父時的傷感和失落，“孤帆” 就是一張船帆，也指孤單的船只。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有詩句“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又如，杜甫《秋風》（其二）有詩句“不知明月為誰好，早晚孤帆他夜歸。”“孤帆”都是同樣的意思。

世間沒有不散的宴席，再好的朋友也有分別的時候。淡月微云反而襯托了濃厚的離情別緒。這一句是說，讓我感到惆悵的是，晚上你就要孤獨地乘坐小船離去，到了為你送行的時候，月色淺淡，天空還飄著薄薄的云。

“樽前不用翠眉顰”一句?！伴住笔枪糯⒕频钠骶?，這里代指酒席、宴會?！按涿肌敝腹糯鷭D女的一種眉飾，即畫綠眉，也專指女子的眉毛?！帮A”就是皺眉頭。這一句是說，宴中歌舞助興的美女不需要因離別而滿臉哀怨，或者說陪酒助興的美女不必緊皺眉頭。詞人在這里是借勸慰友人來安慰自己，要把哀愁轉(zhuǎn)為曠達、豪邁。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一句。逆旅就是旅舍，旅店，是我國古代對旅館的別稱，還可引申為旅途?！短綇V記》中的許多故事都是在逆旅中發(fā)生的。李白在《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中說“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是說天地是萬物的客舍，光陰是古往今來的過客，死生的差異就好像夢與醒之間的不同，得到的歡樂又能有多少呢？

本詞這一結(jié)尾，意思是說人生就好像一場旅行，不僅你在路上，我也是旅途中的一個行人。這與《古詩十九首》中詩句“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說的是一個意思。這一句拓寬了全詞的境界，你我都是行人，誰也不孤獨，這既是對友人的安慰，也是對自己的開釋，可謂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蘇軾寫于熙寧九年（1076）的那首著名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其中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把人間的悲歡離合與自然界月亮的陰晴圓缺進行類比，表達了蘇軾那種灑脫、曠達的襟懷，齊龐辱，忘得失，超然物外。這首《臨江仙·送錢穆父》結(jié)尾兩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與之是一脈相承的。

六、結(jié)語

此詞屬贈別詞卻深含哲理，詞風婉約與豪放兼具，一改蘇軾其它詩詞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的寫法，而是時空結(jié)合卻情理相生，婉轉(zhuǎn)回互而搖曳多姿。

蘇軾此詞寫日常送別卻寫出新意，寓理于情卻不露痕跡，寫迎來送往、離愁別緒卻無一愁字，寫宦海浮沉、人生無常卻哀而無怨，寫對友人的依依惜別之情，詞中直抒胸臆卻頗富理趣。

蘇軾頌贊友人踏盡紅塵仍高風亮節(jié)，詞的句語意雙關(guān)，不難解讀，他自己也以竹自比終身守節(jié)，他勸慰友人卻借用陪酒的美女說話，最后的點睛之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是他在官場幾起幾落之后的思考所得，是他人生大智慧的集中體現(xiàn)。全詞抒寫了與友人共情共理的真摯情懷，表現(xiàn)出詞人順應時事的變化、曠達灑脫的人生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