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層的樣子居然比極星想象得要正常。除了走廊的長度略微長了一點以外，還是一條盡頭掛著奧菲利亞畫像、平平無奇的醫(yī)院走廊。一個年邁的病患正坐在走廊上休息，頭上纏著繃帶。還有個小孩坐在靠墻的一邊，正興致勃勃地在一張紙上涂鴉，他身旁散亂著畫紙和蠟筆。一個迎面走來的護士與他們擦肩而過，徑直走進了他們身旁的一間病房。 “這些……都是人之子？還是神之子？” “至少在我看來這幾個都是人偶。”雨聲面無表情地回答。森川點點頭，神情似乎在警戒周圍的一切。這里真的會有什么危險嗎，還是因為有極星在，他過于警戒了？ 極星想了想，還是不死心地走到那個正在畫畫的孩子面前。怕光用語言形容對方聽不懂，她試著根據(jù)自己的記憶在手里變出了一張姐姐的畫像。 察覺到有人站在自己面前，涂鴉的孩子停下了手里的蠟筆。極星這才看清他畫紙上畫的是什么——居然都是被四分五裂的尸體，赤紅的血液噴濺在各處，那些被殘忍殺害的死者頭顱上卻都保持著詭異的笑容。一陣惡寒頓時竄過脊背，極星下意識地后退了兩步。 那個男孩卻似乎沒察覺到極星的恐懼，裂開缺了幾顆牙的嘴笑著：“怎么啦？姐姐！” “那個……請問你有沒有見過這個姐姐？”極星壯著膽子把手里的畫像拿給他看，男孩突然伸出手好像要來抓，極星趕緊把畫像舉高，誰知道姐姐的畫像到了他手里會變成什么樣。 “沒有哦！”男孩倒是不介意，笑得依舊天真無邪。雖然這孩子很怪，但人偶不會說謊，他應該是真的沒見過吧。 “怎么樣？”森川此時也到了她身邊。極星搖了搖頭，走向那個正在休息的年邁女性。對方見她朝自己走來似乎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 “請問您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年邁的女性用渾濁的雙眼瞥了一眼畫像，搖了搖頭，然后把眼睛閉上了，似乎懶得多說一句。 極星有點尷尬，正好剛才那個護士也從病房里出到了走廊上。她趕緊迎上去，出示手里的畫像。 “您好！請問您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護士用了無生氣的三白眼瞥了一眼畫像，搖了搖頭之后頭也不回地經(jīng)過他們走了。 一連得到三個否定的回答，極星的心涼了半截。接下來該怎么辦？挨個敲門去問嗎，會不會不太禮貌？不過她已經(jīng)做好了即使被罵得狗血淋頭也要問出點什么來的心理準備了。 就在她這么想著，轉(zhuǎn)過身要去征求森川等人的同意時，突然感覺到一絲異樣。 究竟是什么異常呢？她自己也不清楚。那種感覺就好像……對，好像有一朵花在自己視野的一角開了。但，這個純白冰冷的空間里是不該有花的。 還沒等她做出反應，雨聲便搶先一步攔在了極星和森川身前。他的手里憑空多出了一把鐮刀，長度將近兩米，巨大的武器把極星也嚇了一跳。 “你是誰？” 森川皺著眉問道。極星往他的疑問盡頭看去，看到一個不知何時立在那里的白色身影。在第一眼看到那個身影的存在時，極星還以為自己看走了眼，因為那個在她眼里分明是一朵巨大的白色的花。 可她定睛一看，那分明是個人，是個有一頭白色長發(fā)的少女。她身上穿的也是只有紅白兩色的和服，赤紅的雙眼像兩碗新鮮的血液，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那漩渦般深邃的雙眼讓極星忽然意識到，這少女才是這里的主人，而他們是闖入者。 “請……請問你見過我姐姐嗎？” 即使如此，她還是不顧森川的阻攔壯著膽子向少女出示了畫像。少女直勾勾地盯著畫像看了幾秒，從那雙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感情，甚至連一絲活氣都沒有。那只是兩個空洞而深邃的漩渦，不斷下沉漫卷，不斷將周圍的空氣向內(nèi)吸入。 “花開了。”少女突兀地說出這句話。她的聲音落在耳里，像一朵盛開到盡頭的山茶花猝然“啪”地整朵落在地上。 “這人怎么回事？”雨聲明顯變得不耐煩了，他的雙手一直緊緊握著那把巨鐮，仿佛下一秒就要揮向面前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少女。 沒有回答。少女依然靜止不動，可這個空間里的別的什么卻動了——極星清晰地看到無數(shù)白色扭曲的影子從少女背后伸出來，以模糊的形態(tài)蠕動著。與此同時腳踝處突然傳來涼意，極星低下頭，卻因看到的東西發(fā)出一聲恐懼的尖叫——幾只冰涼柔軟的蒼白小手從地板上伸出，緊緊抓住了他們的腳。那是人類嬰孩的手，五根手指根根分明，甚至能看清半透明的指甲蓋。 “你想干什么？！” 森川厲聲道，手中變出屬于他的武器，那是一把銀色的左輪手槍，他毫不猶豫地把槍口對準了少女的額頭。 少女抬起眼，看定著森川，卻又好像在通過他的身體看著虛空某處。她身后那些白色影子絲毫沒有因為他的舉動而退縮，卻也沒有別的行動，僅僅只是在原地如同蠕蟲一般令人作嘔地蠕動著。強烈的香氣彌漫開來，是花香。 “砰！” 見少女好像沒有反應，森川把槍口調(diào)轉(zhuǎn)，朝腳下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手開槍了。被打中的小手化作四處飛散的白色肉塊，黏膩的、散發(fā)一股濃郁花香的白色汁液四下飛濺。其他受到驚嚇的小手也紛紛作鳥獸散，然后不約而同地向一個地方聚集而去——是那個少女的腳下。 下一秒，極星聽到少女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宛如孩童般天真無邪的笑聲。那笑聲聽在耳里卻令人不寒而栗，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沿著脊背摸了一把。 “小椿，小椿?！睆纳倥眢w中發(fā)出的卻是與她剛才截然不同的聲音。雖然也是年輕女性的聲音，語氣和音調(diào)卻完全是另一個人。少女顫動著雙肩，仿佛一個被無形絲線驅(qū)動的木偶，僅僅只是執(zhí)行“發(fā)聲”這項任務，“小椿，殺了他們吧，小椿?！?然后她突然又換回了原來的聲線，用一種幾乎瘋狂又無比繾綣地、好像在與愛人對話一般的語氣說道：“好的，小暮?！?這是在做什么？極星把疑問的目光投向身邊的兩人，卻發(fā)現(xiàn)雨聲的神色變得陰沉而兇狠，仿佛嗅到血腥味的野獸。她被他臉上的表情嚇了一跳，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卻發(fā)現(xiàn)眼前少女身上發(fā)生的異變更加恐怖。 只見原本還湊在她腳邊的嬰孩的小手們突然開始爬上她的脊背，層層疊疊，堆積成一座蒼白的肉山。那些肉塊擠擠挨挨、扭曲變形，互相交融和吞噬。宛如水滴落進大海，原本的形狀不復存在，最終形成一個巨大的肉瘤。隨著令人作嘔的黏膩聲響，一條裂縫從肉瘤中心豁開，里面包裹著的赫然是一顆渾圓的眼球。濕潤的獨眼不帶一絲感情地凝視著面前的三個人，就像在看三個物品。 “砰！砰！砰！砰！”森川瞄準獨眼連開四槍，可子彈在接觸到看似脆弱的晶體時都被像彈灰塵一樣輕易地彈飛，“該死！” “讓開！”雨聲一把推開他，手中的鐮刀帶著凜冽的刀風揮出。“噗！”如同熟透果實被碾碎的聲音，肉瘤頃刻間斷成兩半，伴隨著血肉漫天飛濺，墻壁和地板都被染成了紅色。被切斷的肉塊落在少女腳邊，少女依舊一動不動，像個木偶。 “解……解決了？”森川問，雨聲的神色卻沒有絲毫松快，“不。沒那么單純……” 果然話音剛落，少女的身體便僵硬而怪異地抽搐起來，脊背向后反弓，四肢猙獰地扭曲，就像那半塊肉瘤在撕扯她的身體。電光火石的剎那，她背上的肉瘤完好如初，仿佛不曾被切斷過。 雨聲毫不猶豫地再次出手，幾乎是同一時間又把那塊肉瘤一分為二?？梢簿褪窍乱幻耄俅巫兊猛旰萌绯?，一絲傷痕都看不見。 見此情景，雨聲露出清晰的厭惡神情，后退了兩步，“怎么回事？我應該的確切斷了。難道它再生的速度這么快？” 極星搖了搖頭。雖然很快，但她還是看清楚了。在一瞬間從斷口處伸出無數(shù)纖細深紅的觸手。那些觸手從少女背上的半塊肉瘤里長出，抓住地上掉落的另一半，將二者再次合二為一。 而還不等她把這個發(fā)現(xiàn)傳達給雨聲，仿佛要嘲弄面前的人類有多不自量力，獨眼突然發(fā)出一聲尖銳的笑聲。沒錯，那只是一塊巨大的、只有一顆眼睛的肉瘤，沒有任何發(fā)聲器官，但極星還是清晰地聽到它笑了。 與此同時，極星的眼前陷入了無盡的黑暗。 ? ? 嘀嗒。嘀嗒。嘀嗒。 水滴滴落的聲音冰冷而清晰，如同一根根刺入耳膜的細針。似乎的確有冰冷的液體滴在極星緊閉的眼瞼上，那種微微的壓迫感令人不快，仿佛正催促著她醒來。 極星下意識地將臉上的液體伸手拂去，卻因為指尖黏膩的觸感驚得猛然睜開了眼。那分明是血液，血液正滴在極星眼皮上。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上方看去，看向血液滴落的方向——然后因為自己看見的發(fā)出至今為止最驚恐和絕望的慘叫。 那是一張被血淋透的面孔。鮮血從她的頭頂流下，縱橫在她臉上，把原本白皙的皮膚都浸泡成了微微的紅。她漆黑的長發(fā)被血黏成一縷縷光滑的蚯蚓一般貼在皮膚上的黑線，已經(jīng)失去光芒、渾濁的湛藍色雙眼大睜著，積蓄在眼眶里的血液已經(jīng)形成小小的水洼。那張面孔和極星一模一樣，那是姐姐的面孔。 極星聽到自己發(fā)出仿佛來自身體深處的凄厲嘶喊，那聲音自身就能化作一把把她貫穿的長矛。血腥味從喉嚨中爆發(fā)而出，她幾乎是下一瞬間就因為過分撕扯聲帶而失去了聲音。但她還是不斷地發(fā)出無聲的尖叫，不斷地不斷地，就像姐姐的血此刻還不斷地滴落在她臉上。溫熱的血，極星移不開眼睛，她只能一眨不眨地注視那雙已經(jīng)沒有生氣的雙眸，那曾經(jīng)是承載了她所有希望和動力的搖籃，那是她以為永遠的歸宿。 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沒了，一切的一切最后只剩下這余溫尚存的血滴。她明白她最害怕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她再也無法前進和生存了。無數(shù)名為絕望和痛苦的黑色手臂牢牢擒住了她，把她往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拖去。 而極星不想掙扎，不愿掙扎，就這么等待著被拖入地獄。周圍的一切都在暗下去，不容置疑的黑暗逐漸占滿視野，她逐漸看不清姐姐了。極星像溺水一般放任身體溺進這片黑暗，她知道很快絕望和鮮血會充滿自己的肺腔，自己會死在這里。 她閉上眼。不知為何，卻又好像理所當然地，這一剎那浮現(xiàn)在眼前的是森川的面容。抱歉。抱歉，醫(yī)生。她在心里對他道著歉，自己就要在這里放棄了。第二次的人生，她終究還是沒能像他期望的那樣為她自己而活。 意識好像也變得逐漸稀薄，要中斷了?？删驮诖藭r，鈴——耳畔突然傳來一聲清晰的鈴響。 鈴聲？極星疑惑地想，這一片漆黑的地獄中怎么會有鈴聲？ 鈴。鈴。鈴聲還在鳴響，聽上去不像單純的無機物之間碰撞出的聲響，反倒像一個陌生而溫柔的聲音在呼喚她。極星不認得這個聲音，但不知道為何，她很想做出回應。 于是她睜開眼，看到頭頂?shù)暮诎抵蟹置鞔孤湎乱唤z光芒。那一絲光芒微弱而柔軟，就這么靜靜地垂在她頭頂上。 這是……絲線？確切來說，看它微微透明的質(zhì)地，似乎是蜘蛛絲。一根纖細的蜘蛛絲從地獄的上方垂下，就這么停留在她的頭頂上方。 極星猶豫著伸出手，輕輕觸碰那根蛛絲。下一秒，與自己掌心重合的不再是蛛絲的尖端，而是另一只手。一只潔白的，在黑暗中也微微發(fā)光的少女溫暖的手。 她嚇了一跳，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那只手與一只同樣潔白的手臂相連，而手臂的主人此時正輕盈地被一團白色簇擁著，漂浮在黑暗之中。 那是一名身穿白色和服的少女。漂浮的寬大袖筒和衣擺像一只輕靈的水母，編成麻花辮的純白長發(fā)在她身后浮動。她的面孔潔白無瑕，一邊臉被垂落的頭發(fā)遮住，另一邊臉上鑲嵌著一顆鮮紅的眼瞳。白與紅的搭配卻并不顯得突兀，那只獨眼是溫柔的火苗，在黑暗中搖曳出一小片暖光來。 “你……你是誰？” 極星試著發(fā)出一點聲音，卻詫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帶好像又能正常地震動了。 白色的少女微微一笑，握住了極星的手。 “好孩子，別怕。”她的聲音讓人聯(lián)想到冬日壁爐里溫暖燃燒的火焰，“這只是一個噩夢?！?“噩夢……？”極星感到有點恍惚，她依稀記得剛才好像墜入了無盡絕望的地獄。 “來?！鄙倥f道，她身后的黑暗驟然裂開，絲絲縷縷的光線滲進了這本該暗無天日的地獄之底，“夢該醒了?！彪S著她的話，黑暗的天地砰然崩潰，化作無數(shù)紛紛而落的碎片。溫暖的光芒籠罩了一切，極星感到一股久違的安心感，好像又置身于子宮之中，被羊水溫柔地包裹著。在這樣令人懷念的安心感中，她終于得以閉上了被淚水泡得酸痛的雙眼。 …… …… “……星……” “……極星！……” “極星！” 好像被人按下一個開關一樣，她突兀地從漫長的夢境中驚醒。 一開始她還沒有完全從夢的泥沼中拔出，以至于自我成了一個模糊的影子在腦中游走，她根本想不起自己是誰。 “極星！” 熟悉的面孔出現(xiàn)在視野中，急切地呼喊著這個名字。在看到那雙河床里的砂金般鑲嵌在那人面孔上，又因為劇烈的情緒波動好像要融化的雙眸的同時，她的自我像終于回到了該在的地方。 “森川醫(yī)生？”極星脫口而出了他的名字。森川文聞言松了口氣，臉上的焦急之色終于轉(zhuǎn)變?yōu)槿玑屩刎摰男牢俊?“太好了。你沒事吧？” 極星眨了眨眼，頭腦終于完全清醒了。越過森川的肩膀，她看見的是一面陌生的天花板——那還掛著一盞吊燈的天花板樣式與其說是醫(yī)院病房，倒不如說是和室。 “這里……是哪里？” 極星問道。 ? ? 作者：b站專欄評論區(qū)經(jīng)常無緣無故自己關閉，如果發(fā)現(xiàn)請?zhí)嵝盐?，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