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晨宇水仙文】月亮墜落一千次 一章完
全文2.6W? 鷗卷鷗(左右無差) 架空古風(fēng),文筆用詞問題輕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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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說的話都是騙人的,信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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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遠山蒼翠,近水逶迤,山腳下的獵戶人家此刻只有女主人正織布,院里的雞卻不知為何叫個不停,撲棱起翅膀斗雞一樣的昂首著。女主人心道怕不是來了偷雞的獸,握了墻上的砍刀走出門去,卻看見一只通體漆黑的鷹正騰空而起,利爪間的分明是自家的母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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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鷹還沒飛遠,尖嘯著繞自家房頂盤旋,像是在炫耀戰(zhàn)利品。偏偏爪間的雞還沒徹底斷氣,一聲一聲叫得凄慘。女人口中罵著,砍刀在空中飛舞,卻是一根毛都沒傷著那鷹。眼看著自家的雞就要被偷走,一枚符紙不知何時出現(xiàn)貼上那鷹的右翼,猛禽的叫聲凄慘起來,歪歪斜斜往遠處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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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看著鷹遠去的方向急急地罵著,正猶豫著要不要追,一回頭院子外不知何時站著一個年輕的公子,同樣望著遠處,雙手結(jié)印,口中也念念有詞。隨后沖她微微點頭:“夫人,剛剛那鷹是只妖。您的雞怕是回不來了,我去收了他,也算是幫您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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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聞言倒也不惶恐,獵人常年在山中捕獵,山中妖怪的故事她聽得太多,只是不想那妖孽竟膽大包天敢出來偷人家里的東西??催@人的打扮,想也是位除妖師,年紀(jì)輕輕,修為卻不淺。既如此那妖也算有人教訓(xùn),待到這位公子歸來,他們二人也可請他喝碗茶作為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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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便多謝公子了。若不嫌棄,除妖辛苦,便請您一碗茶水作為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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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降妖除魔乃我本分”,那公子輕飄飄一句,下一刻便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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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的林子里那只終于流盡了血的死雞被丟到一邊,符紙也被強忍著痛撕下來揉爛。斷化成人形,裝作在林子里迷了路又被野獸所傷。興許是前些日子受的傷還沒好全,傷口愈合不了,疼得厲害,血也止不住。但愿那除妖師別追上來,不然他今天怕是兇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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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忍過眼前因失血帶來的昏暗,聽著是有腳步聲在附近,想來是進山打獵的人。干脆捂著傷口坐在顆老樹下等人再接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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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好心人,可否救我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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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力氣高聲,只有等人走到十幾步遠的地方開口,露出半邊都染了血的衣裳想搏一搏同情心。但愿人族都還有些善心,愿意幫助受傷的同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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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公子可是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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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溫和,聽起來是個年輕人。這下有救了,聞起來不是尋常人族,大約是有些修為的。人族有修為者大多心慈,定會幫他。斷不易察覺地輕笑,若是能趁其不備殺了喝血還能好好補一補,增長些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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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山中迷路,又被野狼所傷。還請好心人帶我出去,等養(yǎng)好了傷我必來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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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那人到底不是尋常人族。斷捏了把汗,生怕這人看出自己是妖。若是個尋常人他殺了便是;可若是有些法力在身上,那可就難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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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公子,這林深且險,尋常獵戶都未必進來。你怎么跑到這來了”,那年輕人走到他面前蹲下,有些擔(dān)心地看了看他染血的衣裳。年輕人生得一副好面孔,眉目單是蹙著便含了情,只一眼就忘不掉了,讓斷想起從前見過的狐妖??蓴嘣倏聪氯?,那人唇角分明勾著不易察覺的弧度,恰到好處稱了他的美貌,卻讓自己感到危險。他察覺到一股殺氣,心道不好。可還沒來得及動作,那人便開始運功,手掌間閃出紅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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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這不是人族術(shù)法,分明是妖力。半妖嗎??伤置魇侨俗澹故且詿捇み@種歪門邪道修習(xí)嗎。斷堪堪躲過一擊,整個人撲到地上,塵土進了傷口疼得他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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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得明明白白,剛剛進了這林子的分明只有一只偷了人家雞的鷹”,年輕人笑意不減,殺氣也愈發(fā)顯露出來,“公子可是那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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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擊打在腿上,斷躲閃不及,生生挨了一下。那衣裳又染了血,蹭到泥土上,怕是再穿不成了。斷痛呼出聲,要殺便殺,這般凌辱又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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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人族,竟然用我妖界法術(shù)”,斷疼的停下來絲絲吸氣,“未免不合你人族的規(guī)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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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妖活不久,閑話卻多”,那人眼中劃過一絲輕蔑,大約是看他反抗不得,竟停下與他多說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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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未傷人,那雞你拿回去便是,何必大費周章殺我。除妖師都是這般不講理嗎”,斷分辨著這人身上的氣息,怕是殺過不少妖取丹才練得如今一身本事,“還是說你人族除妖師皆是如此卑鄙,靠著濫殺增進修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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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冷笑一聲,這妖孽管得倒寬。他無心再同他廢話,凝集妖力預(yù)備著致命一擊??伤丛脒^這妖竟會向他求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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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是什么,但求別下殺手。你留我一命,興許我可以幫你”,狠厲勁兒下去了幾分,倒真像只受了傷請求庇佑的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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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我”,少年嘴角又勾起些,“你自身難保,如何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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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用左臂將自己撐起來勉強坐著,眼前人殺氣弱了些,大約還有回旋的余地。“你不過是想用妖丹增進修為,我?guī)湍阏已濉N易约罕闶茄?,他們對我防備弱些”,看對方的神情似乎有些猶豫,斷心想大約這條路是行得通了,“你想要妖丹,我想活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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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那少年俯視著他,眼里盡是嘲諷,“為了活命,竟是不惜背叛同族嗎。你們妖族可真是……”,他蹲下來,掰著斷的下巴看著他,原來這妖嘴上雖軟下去了,眼里卻還是狠的。不知傷的太重還是太過憤怒,卷分明看到是鷹的瞳,恐懼恨意與殺意混雜其間,眼下還有妖紋,一副窮兇極惡的模樣。少年卻并未猶豫,面無表情地道:“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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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有何臉面說我,你們講禮義廉恥,我妖族可不顧這些。我為活命,可你不惜以如此手段只為你的貪欲,你想要什么,修為還是壽命。人族自詡胸懷萬物生靈,你才是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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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將死,卻還有閑心來審判他。卷嗤笑出聲,不過一只貪生怕死的妖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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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這買賣也是談不攏了,要死也得死的灑脫些。只愿這混賬還有一絲人性,先殺了他再取丹,不然生取妖丹的痛可不是這點傷比得了的。斷閉了眼,等著少年致命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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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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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錯覺的話,似乎放開了他。斷睜眼,那人蹲在他身邊,妖力凝集。這次不是要他的命,而是打在他鎖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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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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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似乎是愿意放過他了,在他身上留了枚烙印。只是斷本就有傷,少年下手又重,直接打在魂魄上,他生生疼暈了過去??粗@妖不爭氣的樣子,卷咂咂嘴,心道怕不是給自己找了個累贅。也罷,印記有了,這妖怎么也逃不脫的。且由他自生自滅去,待到傷好了自己再來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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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拎著那只早已死透的雞回到獵戶家門口,已是黃昏,獵戶打獵歸來,與夫人一同謝過了卷,說什么也要留他用晚飯。卷正愁無處落腳,便不再推脫。天擦黑時問過了路,獨自走到城外一家客棧落腳。卷撒了把碎銀子,說先住些時日。店家笑瞇了眼,又是引路又是送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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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茶喝著喝著便沒滋味了。從打上印記到現(xiàn)在,那妖氣息一點一點弱下去,只怕連明早都挺不過。自己也沒下死手,這妖也忒不耐打了。卷放下茶杯,瞬身出門去找那只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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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那妖似乎一直昏迷著,沒費功夫就找到了。夜色濃重,看不清地上的血,血腥味卻濃得很,引來不少野獸。卷看了看四周圍那幾對發(fā)亮的眼睛,將人扛在肩上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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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人帶回客棧扔在床上,卷點了燈,又剝?nèi)ヒ路?,這才看到那些慘兮兮的傷痕。也不知怎么搞的,那妖整個右臂全是血,被他打到的那條腿也傷得不輕。躺著的人沒了兇狠勁,任由卷拿毛巾細細擦去血污,又上了藥。鎖骨處留下的烙印是朵花的樣子,本就是妖艷的紅,上面還滲這血珠,好看得卷都舍不得把那處的血抹去。終于是收拾的差不多了,只是這妖高燒不退,卷只得拿毛巾浸了涼水放在額頭,不知能不能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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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宿過去,占了床的人好不容易有些轉(zhuǎn)醒的跡象。卷湊到床邊看,緊閉了許久的眼終于微微睜開。他剛伸手拿去了毛巾,手掌貼著額頭想看看是否還燒著。那妖殺意直起,沖著他脖頸而來。卷反應(yīng)快想要躲開,脖子與肩膀交界處還是多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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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老板被響動驚醒,隔著門問出了什么事,卷三言兩語將他打發(fā)走,還得防著這邊的妖又有什么動靜。真是個累贅,就該直接殺了。卷暗自催動那印記,妖捂著那里痛的重重摔在地上。好在自己還留了后手,卷抹了把汗,走過去掐著妖的脖子拎起來摔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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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心救你,你就這么恩將仇報?”,卷不自覺加重了力度。手中那節(jié)白而細的脖子也是滾燙的,想來這妖燒還沒退,身上的傷口也因剛剛的動作有些裂開,細細的血絲重新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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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殺了那么多妖,該死”,卷的力度不斷加大,這幾個字幾乎是一個一個擠著蹦出來的,聽的人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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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救了你,也該死嗎”,卷也不惱,也不松手,只是笑著反問,“不是說我留你一命你幫我嗎,這又是做什么。出爾反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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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救我,我殺你……我也該死”,斷眼前又是一陣一陣的黑影。撿回來的一條命又被拱手送了人,斷連笑的力氣都沒有,盼著這混賬再用力些,好讓他得一個解脫。于是又挑釁道“除妖師都知道,妖說的話是騙人的,信不得。你師門連這個都不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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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要你一個妖陪葬”,卷松了手,有些嫌棄地從懷里掏出個帕子擦了擦,“何況你也殺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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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劇烈地咳著,身上的傷口又牽連著痛起來。那混賬身上的傷也淌著血,卻感覺不到一般坐在長椅上,冷笑著盯著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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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留你一命,你幫我找其他妖。說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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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賬話里帶著不可一世與有恃無恐的傲氣。斷自知傷重打不過他,何況就算他恢復(fù)了,那人不知對他做了什么,鎖骨上那花紋一發(fā)亮他就疼的幾乎要暈死。這下無論如何是折在他手里了,斷快把牙咬碎才忍著沒多余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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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血再流下去便要死了。就是死了,賠店家的銀子也你來出”,卷滿臉都是嫌棄,“妖族自愈力不是很強嗎,今兒遇上半吊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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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嘆了口氣,他沒死就已經(jīng)是命大。本來妖力就不足,這一番折騰下來也只能勉強保住命?!拔覀奶兀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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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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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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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抬眼看他,那人大約是不信的,狐疑地打量著他,大約是懷疑自己又想借機殺他?!澳闳缃褚巡皇且话闳俗澹愕难獙ξ宜闶巧铣说难a品”,混賬大約還是不信的,斷卻也沒多余的力氣同他解釋,“我如今的妖力只能保自己心脈,恢復(fù)不了傷口”,說完便重新閉了眼躺下,他還發(fā)著燒,實在說不下太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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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卷,你欠我一條命,記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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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還沒明白那人話里的含義,睜了眼只見他扯開了衣服坐到床邊,露出猙獰傷口,用眼神示意他過來?!罢?,你自己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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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看了眼還滲著血珠的傷,又看了眼卷那波瀾不驚的臉,終究還是坐到卷身側(cè)張嘴咬了上去。甜腥味在口中化開,瓊漿玉露一般的。本能占了上風(fēng),小心化為貪婪。斷用牙齒刺破更多皮膚,聽見卷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卻沒多說別的。喝夠了血,斷安心將頭靠在卷的肩窩,等待著身上的傷口一點一點長出嫩肉,昏沉的頭腦逐漸清明。斷甚至能分?jǐn)傂┭恚檬州p附在卷的傷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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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再去看時那處皮膚已光潔如初,只是留下個不輕不重的牙印,倒顯得有些曖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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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欠你一條命”,斷認(rèn)真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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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呢”,卷到不在意地重新拉好衣服,眼角掛了似有似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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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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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頭離群索居的獸不打不相識地湊到一起,竟也能為彼此舔舐傷口,生生撐起個勉強能叫做避風(fēng)港的地方來。任誰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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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附近有妖”,斷用心音告訴卷。情愿不情愿的,如今命在人手里,他從也是從,不從也是從。試了兩三次瞞著不說,無非都等卷自己察覺過后被狠狠收拾。何況他很小便被從妖界趕出來,要說情也沒有什么情;怨嗎,幾百年過去似乎也不那么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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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聽聞也只是手下動作頓了一頓,接著夾菜吃。斷吃了兩口便放了筷子,半月有余,每天不是菜就是面,這除妖師一身妖力,竟是個窮鬼,二兩肉都不給他吃。卷抬眼看他,招了招手讓店家上盤牛肉。斷一下子來了精神,一塊都沒給卷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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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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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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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而后大眼瞪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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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怎么瞪飯也還是要吃的。兩人都忍著沒掀桌子,周圍人見著兩人周身像是要冒出火來,都不動聲色離遠了些。吃過了飯卷跟著斷來到妖氣最旺盛的地方,竟是個老鼠洞。卷直接一張符紙貼在哪洞口,下一秒便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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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一天天都修些什么歪門邪道”,斷背著包袱蹲在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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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那個客棧終于是不用住了,又小又破。就一張床,晚上他只能變回本體站著睡。卷還不知上哪撿回來個木棍子,說反正他也習(xí)慣了,就這么睡。氣得他半夜把卷的被子拿了做窩,破曉時分那人冷得醒了還要把他拍醒,誰都別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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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鼠妖回來碰到這符我就能趕過來。這是除妖師的本事,你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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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拿妖術(shù)了,這會兒說自己是個除妖師”,斷不看他,轉(zhuǎn)眼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算上這只鼠妖,是第三只了。這除妖師是想走火入魔嗎,要說求修為精進,安心修煉便是,若說一味屠殺,那又何必取了丹來煉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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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走了,你還蹲在那是也想鉆一鉆老鼠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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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次住個大點的客棧吧”,斷慢吞吞地起來跟在卷身后,“我也要睡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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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錢”。卷說的理直氣壯。斷心想這混賬大約沒騙他,每次吃飯都只點兩個菜,還都是素的,一點葷腥都不沾。肉都不吃,也不知這人活的有沒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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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一個除妖師,你找一家達官貴人說是幫他們看看風(fēng)水驅(qū)驅(qū)妖氣,多問他們騙點銀子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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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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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去,我吃什么。我可不想天天跟你吃齋念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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蹭吃蹭喝的人來了勁,卷真情高假清高他管不上,他可不能頓頓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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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么這樣,我先去那些王公貴族府上鬧一鬧,你再來假意捉我。這下便有銀子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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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就是妖,凈想著怎么騙人”,卷刻意加快腳步拉開了些距離。倒不是斷的做法他不認(rèn)同的緣故,有銀子花何樂而不為。只是這妖嘴皮子太利索,吵得他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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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你清高,你不和我同流合污。你還殺妖取丹練妖術(shù)呢,我給你捅出去,看你以后在人族怎么混”,卷個子比他小,腿倒是長,走的飛快。他在后面急急地跟,卷又突然站住了,他差點撞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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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先在這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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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往里看了看,雖說是城里,卻也沒比外面那家闊氣到哪去。這人果然是窮,自己晚上又不能睡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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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不情不愿地跟著卷和店家屁股后面進了屋,驚喜地發(fā)現(xiàn)雖然小了些,但到底還有一張床可以給他睡,心情一下好了。樂呵呵地說要化了形去看看這城中可有富貴人家,卷揪著他的衣服罵他傻,說這城中客棧怎得飛出只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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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才傻,我不化為原形,變只鳥雀也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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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吧,那鼠妖回來我叫你”,卷給自己添茶。自然不可能是親自去叫,卷指的是他留給斷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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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省點力氣,那玩意兒疼得厲害。我不想飛到一半摔下來”,斷一想到就渾身發(fā)疼。抖了抖身子便化了只最不起眼的小鳥,撲閃兩下翅膀飛出窗外去了。他也不怕斷借機逃走,他逃到哪去卷也自信能把他找回來,若是他逃了,就殺了他。反正斷也已經(jīng)幫自己捉了三只妖,這筆買賣即使就做到這里也很是劃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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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心道斷這一趟也未必能有收獲,畢竟不過是個小城,就是有個顯貴些的同皇城也是比不得的。但愿斷能聰明些,偷人家東西的時候別被發(fā)現(xiàn)。雖說偏遠,難保不會有其他除妖師在此活動,若是遇上了那才是真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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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從窗縫里擠進屋時月已經(jīng)亮了,房子卻還黑著。卷不在,大約是那鼠妖有動靜。如今在城里不比野外,卷也只能用他那些老掉牙的捉妖師用的符紙,若是遇上強悍的只怕一點都用不上。斷安心在桌前坐下,卷要是曝尸荒野了他也能重獲自由,何苦湊那個熱鬧。只盼著那鼠妖難對付些,要是能逼得卷動妖力就更好了,四周都是人族,他必然被當(dāng)做妖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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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的如意算盤正打的嘩啦啦響,卷就直接推門進來了。斷沒點燈,也沒出聲,卷像是一時沒察覺,關(guān)了門沿著墻就坐下了。這是受傷了?空氣中沒有血腥味,難不成是內(nèi)傷。斷心想不如他趁此機會偷襲,殺了這混賬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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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燈”,月色也和自己一樣從窗戶里滲入,正好打在那人一只眼睛上,閃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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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將兩盞燈都點亮,仔細看了看卷,這人一點事沒有。大約只是鼠妖擅躲,追得有些累了,正喘著粗氣。斷伏在桌上看卷,那人理得整齊長發(fā)此刻有些亂,鬢角的發(fā)絲被汗黏在臉上凌亂的很,卻依然不失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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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垂了眼,再好看也是個混賬,他才不稀罕呢。要說好看,他妖族好看的可太多了,哪個比不上這臭窮鬼。他不再理會卷,用被子蒙了頭沉沉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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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他便被卷掀了被子晃醒了?!澳阕鍪裁础?,斷白了他一眼,轉(zhuǎn)頭不看他。不給吃肉不給睡覺,他一定好好修煉早日把這混賬殺了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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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昨天看見什么富貴人家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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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有臉說我,自己不也一樣”,斷坐起來,眼皮卻還沉得不行,一下一下往下掉,“城東有戶姓賈的,有點小錢。那屋子,嘖嘖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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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你去他們家弄出點動靜來,我去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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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不清高了,窮鬼?”,說到這斷來了精神,也不犯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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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對付鼠妖時我試探過了,城中沒有別的捉妖師。你去賈家,除我之外沒人動得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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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只留下這句話,便起身不再管他,倒是斷有些意外他這番話,愣了片刻才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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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多了包點心,卷小口小口吃著。斷拿起一整個就往嘴里塞,好吃,比那些菜呀粥呀好吃多了。斷一個接一個吃,卷吃完了手上那個,再一看,那一整包都進了斷的肚子。他吃這點心膩得慌,也不知斷是真喜歡假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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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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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點心好吃,我?guī)湍泸_了銀子你再買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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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心情好,并未計較卷怎么說他。何況卷這么些日子也就只會這一句,不痛不癢的,他愛說就說去吧。吃飽肚子斷滿意地伸了個懶腰,從懷里掏出個東西遞給卷。卷結(jié)果來一看,是枚玉佩,成色很好,不是一般的值錢物件。他看向斷,那人驕傲地仰頭:“昨日我在賈家偷的,好看吧。送給你了,記得多給我買點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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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貪心”,卷不看他,笑意倒是藏不住。這玉佩夠他們在皇城最好的客棧住兩個月,今日再從賈府敲一筆車馬錢就有了,他們明日就能出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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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時候你再出去,先藏在賈府里鬧點動靜出來,再化成鷹在他們院子里露一面。我到時來捉你,你只假裝不敵逃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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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就知道卷只是假清高,實際上唬起人來一套一套的,都不用他多費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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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可別借機下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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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傷養(yǎng)好了嗎。之前嚷著不服,我給你個機會和我一決高下怎么樣,若是贏了我放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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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總說那次被卷重傷是因為他前不久才和另一個除妖師碰上,雖是勝了,但有些內(nèi)傷,右翼的舊傷也沒好,才被卷打成那副可憐樣子。卷懶得同他辯駁這些真假,斷就一直不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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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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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你的”,卷將頭以歪,笑的狡黠,“我好容易撿了個肯幫我的妖,哪有輕易放了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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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斷氣的牙癢癢,“無恥”。都說妖是騙人的,原來這除妖師里也有騙人的。呸,混賬。還當(dāng)這人終于生出點人族的樣子,合著是誆他的,害他空歡喜一場。這個死窮鬼,就該窮死,虧他還偷玉佩送他。他早該料到的,狗改不了吃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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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我也能同你妖族一般長生,那時到可以認(rèn)真考慮考慮”,斷正在心里罵人,卷卻自顧自開口了,說些斷也聽得懂,卻不諳其中深意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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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想求長生。這人族真真是貪心,說是秉著天地靈氣生的,可一個兩個得了這個便要得那個,光是在這人間活著還不足夠,偏是星星也要,月亮也要,眼看著沒什么不可得的了,便去想著法的多得些壽命。于是乎修仙的也有,入魔的也有,總之為了多活些時日,做什么的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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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這是要成妖。只是他本非妖族,到那時妖界不會容他,人族亦視他為異類。斷垂下眼,為了那么點東西,連家都不要嗎。瘋了,真是瘋了。斷不懂這人心中是什么彎彎繞繞,只是怨念著他還得被這個瘋子捆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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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斷拉著卷上街去,每一條路都走過了,最后才到他昨日看了許久的買糖人的攤子,指著那老頭跟卷說這老頭手下也似有妖力一般,那糖都好看極了,貓是貓狗是狗,飛蟲是飛蟲,麻雀是麻雀,可惜沒捏只鷹出來,要是捏出來了一定好看。說到最后才支支吾吾開口:“我想要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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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饒了那么多彎子,就是想要這個?”,卷覺得有些好笑。要說這妖活了也近千年了,別的不眼饞,就想要這么個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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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斷抿著嘴,眨著眼睛看卷,像是他臉上有一朵花,“點心我明天不吃了,我想要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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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妖纏上人和人族孩童纏上人是一般模樣。卷沒見過別家小孩,只是聽母親講起小時候,他也是這般,能為了個糖人賭咒發(fā)誓第二日好好念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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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又看了一眼這妖眼巴巴的樣子,忍著笑走到那攤子面前:“來一個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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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慢悠悠的抬起頭,讓卷想到水池子里的老龜?!跋胍獋€什么樣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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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只鷹”,斷湊上來,大半個身子都在卷后面,脖子伸得老長??纯蠢项^,又看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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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啊,可久沒捏過啦,今天捏一回”。老頭笑呵呵地應(yīng)了,手里抓了一團便揉起來。卷也來了興趣,兩個人一起緊盯著老頭手下那一團糖,竟真成了只威風(fēng)的鷹,漂亮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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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把棍子遞給卷,卷又遞給斷。斷拿了一時也舍不得吃,就舉在手里一直看著,臉上的笑一點藏不住。“你再不吃就化了”,卷提醒道,語氣里也是憋不住的笑。聽了這話斷才小心翼翼地把糖含進嘴里,還收著牙沒把糖咬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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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一路慢悠悠的走著,一個糖人被吃了大半天。到回客棧才吃完,嘴里甜絲絲的,得喝兩口茶潤潤。時間也差不多,卷在一旁提醒:“先飛遠些再化成原形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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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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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吃了糖高興還是這次是要誆人而非殺妖,斷心情似乎格外的好,變了只喜鵲一下子飛出去,飛到卷看不見了落在小巷角落里,成了一只威風(fēng)的黑鷹。與那糖人不同,利爪尖喙,是嗜血的猛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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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飛到高空,于是橙黃的天上多出一個黑點,尖嘯一聲沖進賈府,撓花了一個正巧在院里看天的下人的臉。這下人也叫,鷹也叫,賈府炸開了鍋。那鷹卻化成一團黑煙從門廊進了屋去,先是嚇著了不知多少下人,又沖進賈老爺屋內(nèi),賈老爺正和夫人喝著茶,便被打翻了杯子,滾燙的水潑在臉上,賈老爺叫得比那下人還響。夫人還沒來得及張嘴,頭上的珠珠串串便被拔了個凈,頭發(fā)全散下來,妝也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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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每個屋子都被斷鬧了一遭,賈府上下都說是進了妖人心惶惶的。趕緊差人出門去找捉妖人,卷恰巧就站在門口,說是看見妖氣進了庭院,好心詢問可有妖孽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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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家下人一下子像見了天神,差點當(dāng)即給卷跪下,一口一個救星恩人的就拉卷進了大門。卷正好在庭院里看見又變回了鷹的斷,漂亮的大鳥凌空展開雙翼,雙目盯著卷發(fā)出一聲尖嘯。月亮被他完全擋在身后,斷周身散發(fā)出淡淡的銀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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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紙符沖著斷飛去,被輕松躲開后卻又被操控著從背面攻來,一陣黑煙擋在斷身后,符紙便碎了掉在地上,再沒一點用處。賈府眾人不敢出來,只得躲在窗邊看著這一人一妖斗法。卷的攻擊被斷一一避開來,那鷹直沖著卷飛過去,卷來不及躲閃,只能抬起手臂擋在身前打算硬接下這一輪攻擊,斷卻拐了個彎,他接到的只有一陣強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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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家人看那妖似乎不為傷人而為挑釁,更是又急又氣,恨不能抄起手邊的桌椅板凳出去同他搏斗,可真沖出去的也只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兒子,木凳被妖奪過險些砸到頭。還得謝卷趁著斷對付那孩童時找到了破綻打中鷹的背部,幾顆血珠灑落在地面。只聽一聲痛苦的長嘯,那鷹一下飛高了,眼里噴著怒火不顧一切的向卷沖過來。卷將那孩子護在身后,迎面又是一擊打在胸口。這一下那鷹似乎是被重傷,一下躲閃不及差點摔在地上。好容易掙扎著飛起來些,繞著賈府轉(zhuǎn)了幾圈便走了,還不時發(fā)出氣急敗壞的尖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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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家老爺見鷹走了,這才急忙跑到庭院中,先是看了自家小兒子,再對卷一拜再拜,口中道多謝高人出手相救,一定重金答謝云云。卷不著急收銀子,倒是先給賈家設(shè)了結(jié)界,說日后不管什么妖都再闖不進來。賈府上下都圍著這神仙似的人物看,暗自議論著這公子年輕,卻是修為不淺,真乃神人也。下人端著銀錠子上前,也有侍女紅著臉塞給他手帕發(fā)釵。卷沒接侍女的東西,賈老爺給的銀子倒是照單全收。賈家要留他住一夜,卷也只推脫道那妖怕還要去害人,必得趕盡殺絕才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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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否與斷有關(guān),回去路上風(fēng)都涼嗖嗖的,卷抱緊雙臂快步回客棧。他想也許斷并未騙他,若是大庭廣眾之下自己妖術(shù)施展不出,斷也許能真殺了他。但卷也不傻,那印記一是為了斷逃不脫,二是為了保自己的命。任那妖何等強悍,照樣會疼痛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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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這個不點燈的毛病不知是跟誰學(xué)來的,每一夜卷回來屋內(nèi)都一片黑。斷在床上躺著也不知睡了沒,卷把買來的糕點放在桌上走過去瞧了瞧。今日在庭院內(nèi)那最后兩下他沒收著,看當(dāng)時的樣子就知道傷得不輕。站在床邊才發(fā)現(xiàn)斷似乎在忍痛,身子都微微發(fā)抖。這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卷嘆了口氣,斷那時分明沒打算讓他好收場,他自然全力奉陪?,F(xiàn)在好了,這妖非要逞強,難受的還不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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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想了想,拍拍那人的肩,斷只裹緊了被子不理他。卷便將衣服挽上去露出半截胳膊遞過去:“你受傷了。賈府給了不少銀子,給你點血作謝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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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那人咳了一聲,拉過卷的手沖著手腕便咬了下去,貪婪的吮吸著。卷咬唇忍耐著,斷不像是要喝血,還想吃肉,他不得不懷疑再咬下去他的手就要生生被咬斷。好在他將要因痛將人推開時斷松了口,用極小的聲音道了聲謝謝就躺回去重新鉆進被子,不再出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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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我們出發(fā)去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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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還坐在斷床邊,也學(xué)著斷的樣子輕輕說。只是不知道這白眼狼聽不聽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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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要說麻煩,斷心想卷定是世上第一麻煩的人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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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能飛,偏要買馬跑去皇城。斷說這太慢,卷卻說自己不會飛,他一個人去了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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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也變成只鳥不就行了”,斷斜眼打量著這匹馬,通體雪白,長的倒是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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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妖法”,卷翻身跨上自己那匹黑馬,催著斷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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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法怎么了,你能用妖法對付妖,就不能用妖法去皇城?”,斷有些不服氣,憑什么卷給自己買了匹黑馬,他也想要黑色的。話語間有什么東西砸過來,斷接住一看,是那家好吃的點心。登時不多廢話了,利索地騎上馬跟著卷一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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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心情不錯。這窮鬼如今是闊了,想來以后頓頓有肉吃。這下算是熬出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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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nèi)セ食亲鍪裁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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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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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跑得飛快,卷的長發(fā)舞起來,斷難免多看了兩眼?!澳睦锏难粔蚰愕?,非得去皇城”,貪心不足,貪心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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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那皇帝便是妖,殺了他,我想要的也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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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是妖你是如何知道的”,斷不信,有哪個妖會甘心放著自在不要,跑到人界最不自在的地方,“莫非你是皇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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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你不用多管,只助我多捉幾只妖便是。我說過得了長生便放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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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說著亂臣賊子一般的話,卷這通身氣派像是個少年將軍,正要為自己的國征戰(zhàn)沙場去。斷也不多問,在卷身側(cè)縱馬。這馬跑得酣暢淋漓,卻怎么也不必在天上飛來的痛快。風(fēng)在耳邊呼嘯,他很想嘗嘗人族的酒是什么滋味,為何人族都貪戀那點,他卻不曾見卷何時問店家要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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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你說那皇帝是妖,皇城中就沒除妖師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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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兩句話說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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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皇帝是妖,你一個除妖師怎么近他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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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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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什么都問不出了,隨他怎么去吧。他沒心思管若是人族知道他們的皇帝是妖該有多亂,那時他可一定要躲得遠遠的,再不見這混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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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荒涼,只得風(fēng)餐露宿。入夜要看著火和行李,又怕有野獸,兩人一人睡前半夜一人睡后半夜。起先說的那家破舊的客棧如今竟也成了妄想。直到兩三日后遇到驛站,兩人才能好好休息兩天,還順手抓了附近的兔妖。狡兔三窟,何況是兔妖,斷化了本體追了幾里地才追上。只可惜妖死后是要灰飛煙滅的,不然那兔肉拿來做晚飯也能補一補這些天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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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妖多,除妖師也比外面多。你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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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皇城,怎得妖比外頭都要多”,斷不解。他也曉得有的妖族離了妖界來人族闖蕩,無非看上人族日子過得好,還能偷摸殺了人族來吃,算得上零嘴。按人族的禮法皇帝四周不得是最最安全,怎會放任妖族在皇城中不管。莫不是那皇帝是妖暗中為其余妖族提供庇護,那他去接近那皇帝豈不比卷來的還方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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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興許那些除妖師都是皇帝養(yǎng)在身邊的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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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難得露出有些為難的神色,以一人之力對付那么多對手,換了誰也都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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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只求妖丹來換長生又為何非殺了皇帝不可?那妖能做你們?nèi)俗宓幕实鄱ㄊ遣缓唵?。這可比你去殺尋常的妖兇險得多,你若是把命賠進去,可就沒法長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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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不解,卷也不似平時罵他沒腦子,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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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罷了,你不想說我便不問了。本就不干我的事,你只放手去做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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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無奈地笑了兩聲,反過來問他:“我去做我的事,你去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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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你做完你想做的事還我自由。我自己瀟瀟灑灑去看你們?nèi)碎g的好風(fēng)景,然后好好修煉,回妖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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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界?”,卷還是頭一次聽說這么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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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師門都不教你這些?”,難怪是個半吊子除妖師,原來師父也是個半吊子,連妖界都不跟自家徒兒提,“妖界是我們妖生活的地方。你們?nèi)俗逶谶@里過日子,我們妖族在妖界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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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卷草草應(yīng)了一聲,再沒了下文。斷難得想起給他留兩塊肉,卷卻沒理會,一筷子一筷子夾菜吃。吃飽了就讓老板帶路去屋里躺下。沒問斷為何從妖界離開就回不去了,沒問斷一人瀟灑了還回不回來看自己,也忘了罵一句白眼狼,供吃供喝也不被人惦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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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是皇城里一等一的除妖師,只是走得早,沒空教他這些。他那些本事都是從母親那學(xué)來的,那時候太小不愿扎扎實實地練,現(xiàn)在在除妖師里也排不上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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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皇城就好了。等到皇城他去殺了那皇帝,為父親母親報仇,一切便都了了。了了,他也可以去瀟瀟灑灑看人間好風(fēng)景,看過了之后再去做什么,他也不知道。興許他可以去找斷,然后同他去妖界走一遭。只是不知妖界肯不肯容他。大約是不肯的,如今他這人不人妖不妖的樣子,世間沒什么容得下他的地方,也沒什么容得下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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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沉沉睡過去。夢里他一個人坐在一條不知名的溪邊,一個人也沒有,不知是人間還是妖界。他坐在那打水漂玩。玩到攤上的小石子都要被他撿盡了,遠處才傳來一聲鷹嘯。只是從頭至尾他也沒看見那只黑色的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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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夢醒了,天蒙蒙亮。如若夢里便是他的結(jié)局,卷想這也不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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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不知去了哪,卷感知印記像就是在附近。興許是肚子餓了去找些吃的,且由著他去。身上沒由來的乏,卷蒙著被子又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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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睡可是睡到了晌午,今日沒有太陽,天灰蒙蒙的。斷仍沒回來,卷從窗外看去,那人分明就在不遠處,背對著他不知忙什么。周圍也沒人,卷干脆瞬身到斷面前。果不其然,那人生火烤了只鵝,已經(jīng)吃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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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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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不遠處人家里叼來的”,斷撕了一塊肉遞給卷,“好吃,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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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眼狼這次不那么白眼狼了,卷心情愉悅了些。無奈只吃了一口就忍不住干嘔。這么腥的東西,斷還下的去嘴,還能說好吃。剩下那半片肉被物歸原主,斷接過就往嘴里塞,吃的滿嘴流油:“你莫不是個帶發(fā)修行的和尚?肉也不吃,酒也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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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難怪?jǐn)喾Q贊那家甜膩的點心好吃,這樣的東西都能稱得上好吃,只怕世上沒有他不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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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吃快些,要啟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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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皇城除妖師多,那我豈不是沒法偷人家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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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家給我的銀子夠住到我殺了那皇帝,你不必偷人東西”,卷起身,腰上戴的玉佩斷有些眼熟,便一把抓住了:“你怎么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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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皇城的當(dāng)鋪能多當(dāng)些銀子”,卷一把扯過,掏出帕子細細擦了擦。斷也是一點不講究,手上沾著血就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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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dāng)你喜歡呢”,斷傻傻一笑,“你若喜歡等到了皇城我去皇帝那偷,指定比這個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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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白眼狼真是半點不給人省心,皇帝的宮殿豈是說進就進的。“說了不用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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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拽過卷的帕子擦了手,起身就跑了,跑到半途還不忘回頭吆喝:“那要記得多買些肉給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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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眼狼”,卷低下頭,“買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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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皇城的客棧氣派又亮堂,炭火燒的旺,連木凳都是鋪了軟墊的。斷滿意地在屋內(nèi)轉(zhuǎn)了兩圈,坐下吃卷買的糕點,鼓起半邊腮幫子要卷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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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中除妖師多,別亂用妖術(shù)。不然我保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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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用你?!?,斷遞給卷一塊,“沒有從前的好吃,但也算好了,你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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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接過來,清甜可口。也不知斷的舌頭是怎么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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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除妖師多,他們能認(rèn)出你修妖術(sh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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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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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自身都難保,就別操心我了。出了事我就躲,他們也奈何不了我”,比起自己,似乎此刻眼前人要過得比他辛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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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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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不說話,把一包點心都推給卷。說來說去都不過這三個字,卷罵人的本領(lǐng)也就這么多了?;食请m好,點心卻不及外頭的。何況又是皇帝是妖,又是皇帝陷害好人,他不喜歡這兒。人族總是貪的,什么都想要,就是不諳人族世事的妖來了,站在人族權(quán)力欲望的中心,也不免沾上些。卷呢,也是貪的,斷猜他貪的不是那點子壽命,卻猜不透他貪什么,總之不貪肉,非但不貪,倒還大方,真給他買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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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他不殺妖就好了。長得好看,又肯買肉給他吃,怎么也是人族里頂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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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在城中住幾日,皇宮里不急”,卷吃飽了糕點,又倒茶喝,“餓了?”。素來鬧騰的人今日安安靜靜坐在他對面,怎么看也有鬼。斷搖了搖頭,也不笑,也不說話。只是愣了會,又還是笑起來:“明日我們上街上走走吧,皇城好熱鬧,一定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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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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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能有什么心事,不過這頓有沒有肉吃,下頓有沒有糕點。到了哪都要去看看,還纏著人買這買那,糖人,香囊,扇子……卷想帶一只妖在身邊實在是麻煩,話又多,嘴又饞。可想想若是能做一只妖也挺好的,妖界大約比人界輕松些,好奇人族的生活便來看看,想家了再回去。想到這里卷也有些愣住了,斷為什么不回妖界呢。若他想跑,躲回妖界自己怎么也找不到的。不是不想,就是不能了。斷似乎從未提起這些事,大約是有什么他不知曉的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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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兩日上元,街上擺了各樣的花燈。斷看著喜歡,還沒開口便卷就將他堵回去了:“不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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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說的干脆利落,留下斷一個人眼巴巴地盯著那燈,眼看卷要和人潮擁在一起他分不出來才一步三回頭追上去。原想開口求人的,可卷執(zhí)意來皇城似乎是心中有事,大約不愿似在別處一般逍遙吧。罷了罷了,等卷辦完了事再求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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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日上元,那時滿街都是花燈,你挑最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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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路趕得著急,除夕都沒怎么過,只在驛站要了一壺酒打發(fā)了。斷非要喝,卷便為他添上一杯,這妖喝了,只說又苦又辣,一點不好喝。那夜卷也不記得自己怎么就躺在床上了,興許是斷把他扛回去的。自那以后斷便認(rèn)定了酒會讓人昏迷,說什么也不喝,也不給卷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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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沒過上,上元就好好過一過吧。何況還是在皇城,應(yīng)當(dāng)更熱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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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聽了這話興致又好了,跟在卷身邊也有了精神。一路上斷能察覺到的妖氣不少,卷似乎也察覺出了,但并未動作?;食堑难拐嫒绱酥啵叶际腔祀s在人群中的??伤麄兯坪跻膊⑽幢黄渌龓熕鶄蠹s只是扮做人族的樣子安心在此生活罷了,不曾偷竊也不曾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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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的除妖師,想來也不是不講道理。也對,不是人人都妄想著長生,也不是人人都想以卷那般手段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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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心心念念著上元,那日一早便要出門。卷說晚些時候更好看,斷只有在客棧等著,將買來的畫本子翻來覆去看,左右不過講那兩個故事,什么有情人相見啊,離別啊。斷看的都要背下來,怎么人族有意思的這么多,畫本子這么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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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不光有花燈,還有焰火。斷拉著卷在最熱鬧那條街里挨個看過去,哪一個都是好看的,特別是那焰火。卷看著斷,烏黑的眸子里映著那點火光,亮極了,滿臉都是笑著的。幾百歲的人了,見了這些比他小時候都高興。那人的眼睛就在這時候轉(zhuǎn)過來和他對上,隨后笑成一牙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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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沒那些恩仇就好了,此刻大約他能與斷并肩看那比妖術(shù)都好看的焰火。斷明明只在他身前半步,兩人卻似隔了幾丈遠。他幾欲再上前些,斷卻回身拉著他往人堆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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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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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nèi)ベI花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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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看人人眸子里那焰火都是亮的,怎得到卷里便暗下去了。仍是斑斕,卻失了光澤。卷眼里盛了什么粘稠的墨,焰火落進去攪得渾濁。斷扯著卷的斗篷往前走,也忘了這樣冷風(fēng)會鉆進去。卷終于有些耐不住把斗篷連帶著斷一同扯回來,那人才悻悻松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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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光顧著往前走,忘了看看兩人早已不再熱鬧的大街,前面只有稀稀拉拉兩三個賣燈的小攤,冷清的很。斷眨眼看著前面,原來上元也不是哪條街都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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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開心嗎”,卷在他身后問。沒心沒肺小孩一樣的人在最熱鬧的時候把他拉到最不熱鬧的地方,卷不是傻子,自然猜出斷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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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斷很用力地搖頭,隨后又低下頭,“只是看你……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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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看得出,進了皇城卷似乎一直不開心。他也猜這與卷要做的事有關(guān),可若要做的事讓鮮活的人不鮮活,那還一定要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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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好,我們?nèi)ベI……”,卷原想草草帶過,卻發(fā)覺身子被撞了一下,自己腰上系著的玉佩被人拽住了。他反應(yīng)快,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臂。是個戴了狐貍面具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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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瞇了眼,若他直覺不錯,這男孩是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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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時斷橫插入兩人中間,卷不得不放開手,看著斷將那男孩護在身后??磥淼拇_是妖,錯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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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動他”,斷像變了個人,一下子凌厲起來。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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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孩本想跑,見斷擋在身前又不跑了,抓著斷的衣服打量起卷來。“斷,他是半妖?”,少年石琴一樣脆生生的,警覺就這樣被奏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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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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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在沉默的縫隙里滋生,三人都沒了言語。那少年剛要對卷動手,卻被斷攔下了?!跋葎e動,當(dāng)心招來除妖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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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你怎么幫他”,少年似乎是生氣了,甩開斷的手轉(zhuǎn)身融進了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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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颯”,斷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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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池里滴入兩滴清水,很快便不見了。卷看著兩人離去的方向,終于也還是沒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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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個人在寒風(fēng)里回了客棧,賣花燈的街道還熱鬧著,卷手里也沒有多出一盞來。斷沒趁他不備對他動手也算的上是仁至義盡。也是,自己逼著妖殘害手足在先,怪不得人。興許斷一走也不回來了。還得謝謝斷,一路上自己收的妖夠多,對付那皇帝想來也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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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原是想跟他說些什么的,被那少年一鬧也忘記了。他也不想再去找斷,他走他的路,斷走斷的路。鷹就該自由自在的,他怎么這時才懂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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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是這么想,卷卻在自己床上躺了一夜都沒能睡著,聽著門窗的動靜,等著有人推了門或掀了窗進來。這一夜他甚至想,要么自己就此走了,去找斷,就說他要做的事不做了。他想斷對他的怪罪會少些,少一點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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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知道父親母親都在天上看著他,父親作為皇家侍衛(wèi)目睹了那皇帝化作原型害人被滅口,母親去為父親報仇也失了性命。母親召了師門,獨把他送的遠遠的沒被卷進去。他回皇城一路上想的都是人死了便什么也沒了,他不能死,他要活,要一直活。成仙路遠,因而他盯上妖,母親生前便是除妖師,他學(xué)到些本事?;食侵心俏灰咽茄?,取了丹煉化必得長生,若取不得那便多殺些小妖。可到了皇城他才懂,他既來了就走不得了,他得去殺了那妖。長不長生的,倒也沒什么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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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奈他悟得太晚,原有人陪他走這條路,如今也沒了。自己若是一路沒逼著斷幫自己找那些妖,少讓他痛不欲生幾次,興許斷也不那么恨自己,如今可幫他殺入皇城結(jié)果了妖神。這條染了血的路他走了那么久,一次都不敢回頭。怕回頭了后悔。如今他沒回頭,竟也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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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扔石頭扔了一塊又一塊,河面上的冰都被他砸穿一小處。終于氣不過將下一塊捏的粉碎灑在地上,沖著坐在河邊的人高聲呼喊:“他殺了多少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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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不得了。沒有幾十,也有十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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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颯,妖族容不得我們”,若看得仔細些,那溪水只有上面那層是結(jié)冰凍住了,其實還在流的。他們?nèi)莶坏梦覀?,我們又何必管他們的死活,斷賭氣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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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何必攔在我與他中間,又何必一路追我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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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他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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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我也是妖”。颯不扔石頭了,走過去拽著斷的領(lǐng)子要他站起來,“我知道你厭惡那些不容你我的妖,可你怎……”,怎得助紂為虐,同族相殘?!翱傆心苋菹履阄业牡胤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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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有些疲憊地看著他,看著看著便笑了:“若有容得下你我的地方,你我又何必在這人間流落”。妖界之門開啟時你我都曾想過回去,不過是被侍衛(wèi)打出來的結(jié)局。妖界就是這般,見不得同人界沾了分毫的東西,自然也見不得半妖與愿意保護半妖的小妖,索性全趕出去便是?!昂牵阃惆⒛锊灰苍谌私缁畹煤煤玫膯?,怎得又念起妖族的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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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念妖族的好,但我知道你一定會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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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妖少年還是孩童樣貌,比斷低了一個頭,一雙眼睛便看得出惱火,只怕再氣下去,頭頂便要冒出兩只狐貍耳朵了。斷揉了揉少年的腦袋:“颯颯別怕,有什么我一人擔(dān)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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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拿什么擔(dān),你真擔(dān)得起嗎。颯眉心蹙起,手卻松開了。“你還要去找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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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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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上元你還同他看花燈,莫不是,你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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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斷開口,“只是,我想那皇帝若是妖,他一人去,我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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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不在意他,他是死是活與你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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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樣才算是喜歡呢。他看那畫本子里,書生去趕考,姑娘一路追,追到那河邊書生走了,姑娘哭成淚人。既不想他走攔著不就好了,斷不解,又往下看,看那書生中了狀元,姑娘又哭。這又哭什么呢。斷再看下去,書生做了官,接姑娘變成了娘子,上京城去了,姑娘還是哭。上了京城,姑娘便日日陪著那做了官老爺?shù)臅?,書生白日里是官老爺,夜晚還是姑娘的書生,為那姑娘寫情詩,吃那姑娘做的飯菜。斷就明白這便是人族說的喜歡。人族要說喜歡,就非得哭個不停,又是寫詩,又是做飯,又是共枕,又是看他走,又是等他來。真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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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不為卷哭,也不為卷寫情詩;可他也吃卷買來的飯菜糕點,他看卷走,也看卷回來,入夜了卷還不回來他便睡了,反正第二日也要回來的。他不曉得這算不算喜歡。如今他走了,卷也不等他,也不追他,想來是算不上喜歡。畫本子里說兩情相悅才是喜歡,可什么才算兩情相悅,畫本子里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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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況他走了一夜卷都不來追,想來卷也不想追他了。卷曾說得了長生才放他走,現(xiàn)在就放他走,卷大約也不要那狗屁長生了。也是,人界鐘靈毓秀,卷也不缺好日子過,何苦求那點子壽命不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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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罷了,你找他去”,颯恨恨地轉(zhuǎn)身不看他了,“你們走得遠遠的,再也別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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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颯怎得不要我了”,斷看出他是說氣話,胸口也沒那么悶了,逗起少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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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分明就是對他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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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說我不想回去找他呢”,斷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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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一個人走,也走得遠遠的……讓他找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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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分明找得到我,不管我走去哪都找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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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走之前我再去見他一面,總不能不聲不響就這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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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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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只見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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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就在卷終于累得要入夢時,門被人推開了。他不想起身,懶懶地往門口望了一眼,正是走了一夜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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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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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也只看了一眼,隨后又用被子蒙著頭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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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有些火,自己放心不下回來看他,一進屋又要被趕走。這人真是不講理,氣得斷想罵他兩句,開口卻變成“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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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得很,多謝。你走吧,日后不必跟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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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一點也不好,就是不愿同自己說罷了。人族的心思真是又多又麻煩,都到皇城了,偏不兩下殺了那妖變得皇帝了事,也不知是不是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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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欠我一個花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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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來了脾氣,走過去一把掀起卷的被子把人拎起來,“你答應(yīng)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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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走了,我給誰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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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這不是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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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我大約是錯了。當(dāng)時就該殺了你,不該留你跟著我”,卷不知看著何處自言自語,“興許錯的更早些,不該一路殺那些妖,不該一路到皇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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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斷把卷的領(lǐng)口又拽緊了幾分,那人卻死了一樣沒什么表情,“你放屁,我的命豈由你說了算。你管我怎么活,跟誰活。我都沒悔遇上你,你悔個屁”
?
那人這才活過來點,目光聚焦在他臉上?!澳闱莆易鍪裁?,你再瞧也別想賴。你欠我一盞燈,你若不還,這輩子休想躲我”,說著就把卷從床上脫下來往地上甩,眼看著再不動就要摔個狗啃泥,卷這才動作起來讓自己站穩(wěn)??刹艅傉痉€(wěn)就被斷脫著拽出去,寒冬臘月的,他只穿了單衣,一出門就瑟縮起來。斷把自己的斗篷脫了給他,一路將人拖到馬廄
?
“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斷的斗篷暖和極了,也不知是那人體溫本就高些還是太怕冷因而斗篷厚實。卷被舉起來放到黑馬背上時仍沉浸在這點暖意里,任斷將兩匹馬牽到大路上
?
“去哪”,卷抓了韁繩,看著斷也跨上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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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指了皇城外最高的那座山,“我們上那山頂上去”。若是要游山玩水換換心情,卷到更希望自己是吃飽喝足了再動身?!吧夏莾喝プ鍪裁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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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就是”,斷說完也不等他,騎著馬飛跑出去了。卷也不等,緊跟在后面?;食抢秕r有人把馬騎得這樣快,百姓都當(dāng)兩人是宮里出來有要事,都躲得遠遠的。兩人是晌午動身,等真爬到那山頂,太陽都要落下去了。兩匹馬累的夠嗆,斷沒栓它們也不跑,低頭啃山頂稀疏的草吃
?
這山另一面是懸崖,只看一眼都夠人心悸了。卷也累的夠嗆,生怕自己一走神腿一軟跌得全尸都沒有。沒過去,就坐在不遠處一塊大石頭上。“你帶我來這里做什么”,卷把斗篷裹緊了些。城內(nèi)還不覺得,這懸崖邊狂風(fēng)陣陣,哪怕這斗篷暖和著卷也感到骨頭發(fā)冷,再看斷只一身薄衣,被風(fēng)勾勒出高大的身型來,也不知冷不冷
?
“現(xiàn)在到山頂了,你要做什么”,他連聲音都在抖。斷不是想在這晾他一晚把他凍死吧
?
“你來看”
?
群山被他們踩在腳下,斷身后只有夕陽。冷風(fēng)吹得幾根發(fā)絲擋在他眼前,卷想起黑鷹的羽
?
“看什么,看山,看水,還是看皇城”,心中某一處被拂得不再煩躁,卷有心細細打量眼前的人。初見時雖兇狠,卻懵懂的像個孩子,什么都在臉上,什么都在眼睛里;也不知是不是這夕陽刺目的緣故,此刻他卻看不清了。卷第一次知道原來將死的太陽也這般明媚
?
“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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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什么好看的”,太刺目,因而他移了眼
?
“就是你自己不看,我才來帶你看”,斷走來,向他伸出手。卷輕笑一聲,把手掌連帶整個人交給他,任斷帶自己來到懸崖邊,腳下的碎石不時滾落,聽不出著地的聲響。斷不是想借此機會殺了他吧,只是現(xiàn)在自己連人帶命都交到那人手里逃也逃不脫
?
“你是要說那太陽是我嗎”,卷有些無奈地笑起來,斷頭一次賣關(guān)子,無奈他此刻身心俱疲沒力氣猜
?
“你這混賬想的倒美”,斷轉(zhuǎn)了個身,拉著卷里自己近了些
?
“白眼狼”,卷笑著閉上眼,斷比他高出許多,自己正好能將頭埋在他的肩窩。原來這人也是冷的,也發(fā)著抖,懷抱卻還暖著。身后是萬丈懸崖,斷哪怕后退半步也會跌下去。即便如此,卷還是把自己整個人靠近斷懷里
?
“卷,抱緊我別松手”,斷說得意味深長,卷不解,卻還是照做了。就在他環(huán)住斷的腰的瞬間,那人攬著他的肩身體向后一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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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兩人與懸崖邊緣墜落,似飛鳥投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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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瘋了!”,卷只喊出這一句,便再什么也說不出口。狂風(fēng)灌進口腔刀割一樣的痛,嗓子眼冒出些血腥味來。他幾乎沒發(fā)睜眼看清楚斷,看不清斷看他的眼神盛了多少復(fù)雜卻清澈的溫柔。肩背被斷環(huán)住,斗篷被風(fēng)吹得像張帆。斷在空中用力,兩人的位置倒轉(zhuǎn)過來。于是世界也轉(zhuǎn)了個方向。卷看到天邊火紅色的山河
?
他看著斷,想說些什么卻依舊開不了口。大約想問問這白眼狼自個尋死為何拉他墊背,可他開不了口,周身冰冷,血液卻難得沸騰。斷松開環(huán)著他的手,也扯開他環(huán)著斷的手。他覺得自己離斷越來越遠了
?
也對,他是鷹,會飛的。自己現(xiàn)在怎么也是人族的身子,只有摔死的份了
?
原來這白眼狼早就謀劃好在此地了結(jié)他嗎,卷閉了眼睛
?
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飄過,卷心道原來是這么看。斷的法子好極了,他從未有哪一刻看得比現(xiàn)在清。原先那些猶豫的,悔恨的,在午夜夢中曾纏繞他的一一閃過,變成一點塵,順著墜落的痕跡不知飛到哪去了。唯余一點怨恨和一點不甘,他想他還是要去殺了那皇帝,至于別的。至于別的……
?
身體終于觸碰到除空氣外的物體,卻不是堅硬的巨石,預(yù)料中的粉身碎骨血肉飛濺也并未來臨。他落到什么柔軟的巨物上面,他聽得到那巨物沉重的心跳
?
他落在一只巨大黑鷹的身上
?
他落在斷的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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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眼狼”,卷有氣無力地嘆了一句,翻身趴在斷身上。大鳥不疾不徐地飛著,他得以看到遠處的皇城與不遠處的山林。都說落霞孤鶩,想來是斷這幅樣子妖氣太重,目之所及竟是一只飛鳥都沒有,白白浪費了這好景色
?
“斷,等我報了仇,同你一起去看這人間可好”
?
“好”,他聽見斷用心音回答
?
“那說好了”
?
“說好了”
?
“你怨我恨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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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怨,不恨”
?
“定是騙我的”,卷這么說,卻忍不住笑,“你常從山上往下跳嗎”
?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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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也有心事呢”,卷伸手輕撫斷的羽毛,不似想象中的柔軟,根根硬挺著,卻也不扎人。斷抖了抖身子,卷笑得愈發(fā)歡起來
?
“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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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偏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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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背著卷回到山頂時懸在那天上的早變成月亮,夜里無云,也亮堂得很
?
卷凍得嘴唇都發(fā)青,斷升起堆火來,又用妖力做了條厚實的被子給人裹上,卷那蒼白的臉才有了血色。腦子清醒了,才想起身邊還有個人來。斷分明也是冷的。卷把斷拉進被子里來,一下就多了些寒氣。好在那火旺,被子里也暖,兩人很快都熱起來
?
“你餓不餓”
?
卷不想理他,從昨夜到現(xiàn)在幾乎是水米未進,被斷拉著玩這么一出,有命活著都算是自己本事。還好意思問他餓不餓,自己平日里那么多銀子花著,養(yǎng)出來只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的白眼狼
?
“我去逮只兔子來給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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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想起上次斷大方分享給自己的鵝,怕自己本就沒吃東西還要再吐出來些,連忙擺手
?
“可我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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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剛想說那你自己抓兔子吃去,很快便反應(yīng)過來斷究竟想做什么,一腳把他踹到被子外面。斷也不惱,掰著手指頭跟他算賬
?
“你看,我今日幫了你,還帶你飛上來沒把你摔死。你給我點血有助我提升修為,過兩日你去殺那皇帝,興許我還幫得上忙。你們?nèi)俗遄钪v究知恩圖報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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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賬還沒算完,卷一塊石頭就扔過來。他只得起身躲開,邊躲還不忘碎碎念:“窮鬼就是窮鬼,小氣慣了,這點買賣都不肯做,呸,這點血都不肯給”
?
卷嘆了口氣:“給,給你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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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來了盡頭,又鉆進被子里。卷扯下扯開領(lǐng)口處的結(jié),露出白嫩的脖頸來,月色與火光下更細嫩也更誘人
?
“你,你這是做什么”,斷非但沒急著咬上來,耳朵卻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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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要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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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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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畏畏縮縮地湊上前,牙齒刺破那處細嫩的皮膚,甘甜血液的味道才喚起些本能來,貪婪的吮吸著。卷被他壓倒在地上。好在身下有厚被子墊著磕也磕不疼。那人啃完照例舔了舔傷口,癢得很,卷向后躲去,斷沒心沒肺地笑了
?
斷又被一腳踹出來,搖搖頭。人族真是喜怒無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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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我替你把皇宮里的侍衛(wèi)都引開,你去那皇帝寢殿動手,動作快些,得手了便召我。我來帶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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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卷受涼,回來在客棧躺了三天,斷照顧了三天,不敢用妖力,把皇城有名的大夫請來開了些藥,又睡了一天才好。斷不放心,又將人按在客棧歇了好幾日,眼看著要開春了,卷說想快些動手,不然耽誤了春日,斷這才跟著商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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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身前卷拉著斷,把一句別受傷不知說了多少次。說得斷都煩了,拍開那人的手頂了一句:“你才是,別受傷。若那妖難纏別忘了還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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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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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看著那只黑鷹飛在皇城上空,直沖皇宮而去。這條路終于要走到頭,卷從沒想過會有人陪他到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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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安心在皇宮墻外等著,等到里面騷亂鬧得他在外面都聽得出便打壞了那鎖。大批宮人舉著火把在長街上飛跑,大約是斷鬧得夠大,也不知捉妖師來了幾個。卷想起許久之前賈府庭院里那一夜,若斷手下不留情,想來那些捉妖師也不算他的對手
?
他背著長刀一路走到皇帝寢殿,侍衛(wèi)太監(jiān)的血濺到衣領(lǐng)和臉上,卷擦也不擦,一腳踹開門。正殿里對著門做了個一身龍袍卻老態(tài)龍鐘的老者,看不出半分天子威嚴(yán),只讓人覺得惡心。老人低低地笑,發(fā)出像漏風(fēng)一樣嘶嘶的聲音
?
“二十年前,也有個大張旗鼓要來殺我的”,老者旁若無人的講起故事來,聲音沙啞又難聽,不似在說話,像是從嗓子眼里挨個擠出來的。卷提著長刀向老人走去,血珠連成一線
?
老者還在說:“那是個除妖師,還是個女人。說我隱匿在這宮墻里為非作歹,要來殺了我,好盡除妖師的本分”,老者說完又笑,盡管卷的長刀已經(jīng)捅入他的肩胛,將他釘在那里動彈不得。他卻感不到痛那樣,笑聲嘶啞,好像下一秒要斷氣
?
“這不過是個人身殼子,你愛怎么捅就怎么捅”,老者斜倚著,還伸出一只手來撐住頭,像是要打個盹,“你們這些人族吶,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得來”,他停頓了片刻,不顧卷氣的發(fā)紅的眼睛,長刀被拔出來捅進腹部,龍袍染了血?!胺堑脕碚宜馈?/p>
?
人面皮囊落地,極強的妖氣撲面而來,卷此前從未直面如此強大的妖氣。這是妖神嗎,他想起斷曾同他提過的?;剡^神來一條巨大的金蟒張了巨口向他咬來,卷連忙躲閃,凝起妖力向金蟒口中打過去
?
“你會妖術(shù)”,巨大的身軀緩緩挪動著,蛇鱗清晰可見,“你是人。好一個除妖師,竟殺妖練妖術(shù)”,血紅的信子被吐出,線狀的眼睛咬死在他身上,“你們?nèi)俗鍖嵞藷o恥”
?
“借人族皇帝的身軀滿足自己貪欲濫殺無辜的妖有何臉面說我無恥”,符紙對這妖神沒用,他只能靠妖術(shù)決勝負。打蛇打七寸,他唯一有取勝希望的就是盡妖力一擊斃命
?
“呵,今夜有只妖同你一道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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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起先還想為何那老者說話那般難聽,原來是被蛇占了身子。蛇是冷的,說出的話讓他也冷起來
?
“你殺妖,他怎能不恨你”
?
“你就不怕,今日殺你的不是我,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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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閉嘴”,怒意之下卷催動符紙,還在空中便被那金蟒用妖力打得粉碎
?
金蟒的攻擊一輪接著一輪,卷滿殿內(nèi)躲閃著,見縫插針的回擊也都被打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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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也是為了自己的貪欲濫殺無辜?你殺我想做什么,取而代之?還是好得了妖力,然后殺了與你一起的那只妖?呵,小家伙,你多少也應(yīng)先殺了他再來找我才對。莫不是你來投誠,把他送給我”
?
金蟒吐著信子,胡亂猜測著卷今日所來身后的那一位究竟何方神圣
?
這妖神聒噪得很,聲音又沙啞難聽,吵得卷頭痛欲裂,后退兩步捂住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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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蟒見狀飛速上前要將他絞死,卷一躍而起,照著蛇七寸的地方捅去。長刀被插進地里,金蟒再一次被釘住,掙扎兩下不動了。卷喘著氣坐下。這下大約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了。金蟒的尸身還躺在那,滲出血來,染紅了殿內(nèi)名貴的毯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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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抽出長刀想要割去蛇頭,卻也在這時金蟒突然活起來死死纏著他舉在空中,空氣被一點一點奪去,他眼前是金蟒的眼睛
?
這是……幻覺嗎,卷看進去,似乎也是皇宮,但在殿外,眼前是個渾身是血的人,一襲黑衣。那個人是誰,卷努力回想著,卻因缺氧什么也想不起。卷松了手,長刀落在地上被蛇身掃到一邊去了
?
好冷,好冷。比那一夜在山頂上還要冷。是了,妖神那是那么輕易就會死的,怪他大意。卷伸手想要抓住蛇身,鱗片滑溜溜的,粗壯的軀干他一手也抓不住
?
嘴角流出血來,今日怕是要死在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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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閉眼那一刻,數(shù)不清的黑色箭矢飛入,避開了卷,齊齊打在金蟒身上。金蟒被打得措手不及,松開卷向后退了退
?
嘶,嘶
?
妖神憤恨地吐出信子,看著眼前護在那除妖師身前的妖族。開口竟先是嗤笑:“你身為妖族,竟是如此行徑”
?
“妖族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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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跪坐在地上,看著本就高大的人擋在他身前。黑衣看不出臟污,血腥味卻濃得很
?
“你一妖族,同這除妖師一起,還出賣了不少同族吧,才讓這除妖師修妖術(shù)到今天這一境地”
?
卷看不見金蟒高昂著頭,也聽出他正拿出妖神的架勢來審判著攔在他身前的斷。喘息間卷想起上次遇見的認(rèn)得斷的那少年,那少年曾也問過斷自己是不是妖,那是斷怔住了?,F(xiàn)在呢,他看不清斷的神情,也感受不到斷的無奈與無助。他只是看著斷依然擋在自己前面,張開手護著他
?
“你今日同他想來殺我?”
?
老邁的聲音再次響起?!翱尚Α?/p>
?
“妖神大人”,他終于聽到斷說話,那人似下定了什么了不得的決心,仍掩藏不住聲音里的無力,不知是身上有傷還是內(nèi)心掙扎,“我的罪孽我自會贖清。您的罪孽,今日便了結(jié)吧”
?
“就憑你”,金蟒滿是不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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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憑他”,卷終于攢足了下一擊的力氣,斷側(cè)開身子,一手附上鎖骨那處花紋。體內(nèi)似乎多出另一股力量來,卷只詫異了一刻便明白了那是斷的力量。這印記算是兩人之間的一道橋,卷都不知這人何時學(xué)會這么干的,“憑我”
?
紅光中心是黑色旋渦,打在卷剛剛捅出的血洞上。那金蟒是真受了致命傷,用盡全身力氣要與卷同歸于盡。卷咳了一大口血暈死過去,金蟒也在地上翻滾著掙扎求生,斷走上前,將一柄羽做的刀抵在蛇頭處
?
那大蛇瞪著他,狠狠詛咒道:“你這妖族,助紂為虐,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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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頭被割下,同蛇身一起很快消失。斷抬手抹去臉上濺到的血,眼睛盯著指尖那一抹鮮紅
?
“我自知不得好死,多謝妖神費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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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帶著卷離開皇城到了荒野一處住所時,天已蒙蒙亮起。朝陽沖破云層,霞光照到地面不斷灑落的血,斷身上落下來的,卷身上落下來的,都落到同一個地方。斷沒掏銀子,只用妖力控制驛站的人找了間屋子將卷放到床上,開始探查卷的心脈
?
這人一路上血咳個沒完沒了,叫也叫不醒,尋常大夫治不了,他剛殺了妖神妖族要回也回不去。斷試著將妖力渡給他,卻也沒什么起色。卷咳愈發(fā)厲害,嘴里喃喃念著些什么,斷湊近了去聽,也因不停涌出的血沫聽不出什么詞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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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受得到,卷的心脈在一點一點弱下去,任他怎么做都無力回天。斷有些無力地跪坐在床邊,拉起卷沒什么溫度的手擋在眼前,嘴角不知是揚起還是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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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非去招惹那妖神做什么。你想長生,我陪你多找些妖也是了,你倒好,心急得厲害,連自己也搭進去了吧”
?
“你說你要報仇,那妖神欠了你什么是不是。那你便早說你同妖神有怨就是了,扯什么謊呢。混賬,你騙我,你自個兒數(shù)數(shù)騙了我多少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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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不是成了妖族便能長生的,妖族壽命也有盡,不過比你人族長些罷了,你人族活幾十上百,我妖族活上千載?;畹镁昧艘矝]意思,也不知你人族一個二個哪來那些執(zhí)念”
?
“你如今也近妖,若是拿了那妖神的妖丹,想來也能成妖。我活了這些年多少也有些修為,且?guī)湍阊a了這空子,下次沒有了。吃了你好些血,還你一顆妖丹,你也不虧”
?
“傻子,我的妖丹,暫且給你拿著,你可收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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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怎么都開春了還這么冷”,斷說著裹緊了外袍。冷成這樣,那花能開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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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說了冷,你偏不聽”。卷嘴上嫌棄著,大約是忘了自己身上是誰的斗篷,還抱著剛買的燒餅。卷一口咬下去,香氣逸了滿口,便要斷回過身來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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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好吃,我們再去買一個吧”,斷把整個燒餅都抱進自己懷里。搶食還搶的理直氣壯,卷恨恨地領(lǐng)著人又回到了燒餅鋪子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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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再來一個燒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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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吧,這燒餅真好吃”,斷十分慷慨地從卷那里取出銅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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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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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樂呵呵地接過來,遞了一個給卷,又把自己手里這個撕成兩半,比了半天,最后卷手里那個大些。卷想能讓斷甘心讓出吃的,自己也算是熬出頭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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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眼含著笑看眼前高了自己一頭的人,自己于他,終歸是虧欠太多。所能做的也無非用余生補償。好在斷從未跟他計較,可斷真的不同他計較這些嗎,卷又在某一刻動搖。妖神那番話聽得他心疼。他自知錯的是自己,可從頭至尾的怨恨與罪責(zé)似乎都被怪罪到這個人頭上,不講道理,不問緣由。偏他一句不解釋也一句不推脫,從未聽斷對誰說真正貪心無恥的是那人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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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追上去拉住那人外袍下的手,比他的還要涼。斷正吃燒餅吃得開心,鼓起一邊腮幫子看他
?
“我冷”
?
“我也挺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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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是這么說,卷還是感到那人的手暖和起來,連帶著把他的也焐熱了。好在兩人在皇宮鬧了一番后現(xiàn)在躲得遠遠的,這地界大約也沒什么除妖師,用妖力取暖也無傷大雅
?
“你說這天這樣冷,有花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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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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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斷也沒敢在驛站停太久,帶著卷一路飛遠了,飛過不知幾重山,到了如今草原上荒涼的地方。卷領(lǐng)著斷往草原深處走。初春的草才剛長出嫩芽,冰還未化開也只剩薄薄一層,踩上去便有一聲脆響
?
“其實這人間,我看過數(shù)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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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從前都是一個人,飛在天上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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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陪著我再細細看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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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得讓我陪著你才行”,卷握緊了斷的手。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那人用力拉在身前,一雙眼睛緊盯著:“你還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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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看著那一對眸子,咧開嘴笑了。鷹的眼睛銳利,斷的眼睛懵懂清澈得很。哪一個都好看,叫人移不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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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了,你欠我只燈,你不還了就休想甩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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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順勢撲進斷懷里。那人先是一怔,轉(zhuǎn)而環(huán)住了他,環(huán)著他的那只手還拿著燒餅,香氣直往他這飄?!斑€你,你要多少都還你”
?
“你這樣便是要把自己賠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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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要嗎,卷故意扭頭不看他。斷的發(fā)絲蹭在臉上癢癢的。若是我拿自己做賠禮,你可愿意放下從前了。卷想問,卻怕斷不敢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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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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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還傻傻的未有回應(yīng),斷附在他耳邊喚著他的名字又說了一次?!熬恚艺f我要”
?
他這才回過頭來看那人的目光,這一次他看得清斷的眼睛了。天邊依舊是山河,他看清那人眼里的愛意包容比夕陽都滾燙。他恨不得此刻拉著斷回那懸崖邊再跳一次,讓撕裂般疼痛的風(fēng)承認(rèn)他此刻不在夢境
?
“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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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有些慌張,最后也不過將自己手里有些涼了的餅遞到卷嘴邊,還被推開了
?
“傻子”,卷抬手擦掉臉上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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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你看,那里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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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順著斷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是一群羊,沒見到有什么花。他回頭,斷手里變出一叢虞美人。卷拿過來,卻還是推了斷的肩
?
“騙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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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nèi)俗逵芯湓?,叫什么但惜夏日長,怎么就非惜這夏日不可”,斷蔫蔫地泡在河里。從前夏日里他也是變成人族模樣找條河躲暑氣,若是渾身羽毛的鷹,他早熱的昏在林子里了。卷坐在岸邊用手指順?biāo)念^發(fā),同順鷹身上的毛一個手法,聞言敲了敲斷的腦袋
?
“你打我做什么”,河里的人捂著頭躲開
?
“農(nóng)人要收成的,笨”,卷見人躲遠了,扔出石子濺起水花,不偏不倚正好在斷臉上
?
“你不缺錢花便不知勞作辛苦”,卷撿起石頭挨個往斷身邊仍,水里的人臉上頭發(fā)上都是水珠。起了壞心思便往岸上潑水,夏日本就著單衣,這下濕了個透。卷氣的發(fā)笑,一面解衣服一面喚著斷過來些
?
脆嫩的脖頸再一次露出,齊齊脫到肩頭:“你還想要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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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連連搖頭:“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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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最貪這個,如今又不要了”,卷倒伸著脖子去探斷的頸側(cè)處,那人沒出息的一躲再躲
?
“那時饞,你也痛。如今舍不得,就不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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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不說話,看著斷的臉愣神。再回過神來時又挑釁道:“你臉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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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有些不安地被眼前的少年打量。上元見時比他矮一頭的少年如今和他一般高了,少年生了一雙勾人的眼睛,無情也似含著情。只是那眼里審視實在太多,別說無情,就是有情卷也不敢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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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帶他來找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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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打量完就不看他,轉(zhuǎn)頭只跟斷說話。許是還帶著氣,話里沒半點歡喜勁。斷也支支吾吾地做了虧心事一般,最后也只小聲說一句:“大約你是對的,我喜歡他”
?
少年像早料到了什么,背過身子兩個人誰都不看,語氣里的不悅還重了些:“你喜歡你的,帶他來見我做什么”
?
“颯颯,我只有你這個朋友,自然要帶他來見你”
?
“看不出呀,你這心里還有我一個位置”,少年話里拐了個彎,“多新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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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重新轉(zhuǎn)過身來,卻拉著卷的袖子進屋去了,獨留斷一人在外面同樹上的鳥大眼瞪小眼
?
“你是真心喜歡斷嗎”,少年自個坐下,倒是沒點讓他也坐的意思。雖說颯看著不過十幾,要論壽命也長他許多。卷這么想,老實站著也不冤。認(rèn)真點了點頭
?
“你若喜歡他,就真心待他好,不準(zhǔn)逼他做他不愿做的事”,颯說著說著又站起來,走到卷面前兇相畢露
?
“我可以問件事嗎”,這會兒卷又不怕了,倒是對這半狐少年與斷的關(guān)系有些好奇,“你和斷是自幼相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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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強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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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問……”,卷想問的是斷為何不回妖界
?
“無論你要問什么,都去問他。他若愿意說早就說了,你問我算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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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怕他不愿意才想問你啊,卷嘆了口氣,還沒等他再開口斷就推門進來,胡亂將他趕出去了。這下?lián)Q成卷和外面的鳥大眼瞪小眼,只是那鳥似乎不喜歡他,看了他兩眼拍拍翅膀就飛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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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颯,你們狐族那操控他人心神的術(shù)法,可否教教我”,斷附在少年耳邊悄悄說。颯不解地看著他,那卷不是說真心喜歡他嗎,那斷又何須用妖術(shù)。莫不是卷剛剛做戲給他看?那他更不能看著斷自欺欺人
?
“你學(xué)這個做什么”
?
“你就教我吧,權(quán)當(dāng)幫我個忙行嗎”,斷拉著颯的胳膊
?
“那你說實話,你要學(xué)這個做什么”。要是他不教,斷也有辦法從別處去學(xué)了。那還不如他自己教,省的那些歪門邪道生出其他事端來。教是可以教,可若斷真傻得無可救藥了,他也不能不管。就是綁也得把斷綁住
?
斷像是被戳中什么心事,不好意思地撓了頭,最后才道:“我同他是逃出來的,現(xiàn)在身上沒有銀子了。你教我,日后我倆當(dāng)牛做馬報答你”
?
颯覺得自己頭都要被氣大了:“你喜歡一個人族不說,還偏喜歡上個窮鬼?”
?
?
?
“我要這個”,斷指著那狐貍樣式的燈,不知是否是那燈映著的緣故,斷兩眼亮晶晶的看著卷?!昂谩?/p>
?
似乎日子又回去去年上元,好在這次他們真能握著一盞小狐貍一樣的燈。卷本想買過就走了,斷卻還拉著他:“我們再買一盞”
?
“補了上一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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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你也買一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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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每每理直氣壯的樣子卷都當(dāng)那人花的不是自己的錢。卷看來看去也沒看出中意的,斷便自作主張拿了只兔子給他。那兔子做的可愛極了,一雙眼睛被燭火照的也亮閃閃
?
天上飄起點雪來,落在卷額前的碎發(fā)上,也落在斗篷絨毛上,吹一下就化成一點點水
?
“原來這人間四季,在人族看來是這般模樣”,斷抬著頭,用鼻尖去接那點雪,“真美,和在天上看的一樣美”
?
卷也不說話,轉(zhuǎn)過頭只看著斷,看著斷笑的露出牙齒來,看著斷看到斷也轉(zhuǎn)過頭看他
?
“明日我們回去吃點心吧,就是你第一次給我買的點心”
?
“好”
?
狐貍同兔子碰到了一起,兩支燭相互照映著,留下些火紅的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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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斷帶著卷飛了一整日,黃昏才到那座早已荒廢的城??蜅?,點心鋪子,連著糖人都沒了影。斷拉著卷站在寥落街頭無措地站著看遠方那一點殘紅,沒注意手被拉著晃了晃
?
“我們再去鄰近的城看看,指不定他們到那去了”
?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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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兩日,三日……一樣也沒尋回來。斷拉著卷的手說那便不吃了。從前覺得好吃,如今倒也未必,若不是皇城回不去,還想再回皇城一回
?
“我們再去那山上坐著吧”
?
“這次我清醒得很,不許推我下去”
?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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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看著斷的側(cè)臉,這人總有用不完的力氣,看了一處風(fēng)景又要去看下一處。他累了斷就背著他,指著這里的草那里的樹遠處的山近處的水。原來一個人看了幾百年的東西,再由他陪著看也能看出這么多名堂來。卷摟緊斷的脖子,心想就要這么一直看下去,看到山不是山,水也不是水都是看不夠的;看到山還是山,水還是水,也還是看不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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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月亮真大,卷還從未見過那樣大的月亮?!拔?guī)е泔w得再高些,那月亮就更大了”。卷搖搖頭,只拉著他在那石頭上坐下。一樣的懸崖,一樣的火,一樣的人坐在他身側(cè),將他側(cè)擁入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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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斷的聲音有些抖,“你們?nèi)俗逶鯓诱f情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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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有些愣,隨后血液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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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那畫本子里,姑娘愛上書生,便趁午夜無人時偷偷從府里跑出來見他,二人便在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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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便在月下吻上了。卷閉眼抱著他,不說話也告訴斷人族是怎樣說情愛的。他見過卷落淚,第一次見卷臉紅,連著耳朵都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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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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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情愛由他來說。斷用力而深沉,卷只覺得身子都軟下來,沒骨頭一樣癱在斷懷里任人攫取。環(huán)著肩背的手也送下來落到腰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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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閉了眼,身子不聽使喚也并未理睬。手指觸摸到那人后腰,摸到那處別著的東西,手指忽然活過來一般靈巧地取出,隨后另一只手摸到心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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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兩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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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燙的不是眼淚,是鮮血。噴灑而出落在卷身上,手上。斷推開他,身子似乎活了過來,又似乎死了,卷看著斷從斷胸口掙扎撕裂開的羽刃,呆愣愣地沒有表情也沒有話語。右手上黏膩濕滑的是什么,是血嗎。是他的。不對,是斷的。從哪里流出來呢。卷借著月色細細看過一遍,也只有胸口。那人仍是一席黑衣,他偏看出一朵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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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胸口插著一把鷹羽做成的劍刃,是從背后刺進去。是他刺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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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剛分明一點力氣都用不上,分明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斷在說愛他,斷在抱著他,斷在吻他。那他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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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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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口而出的依然是這句話,隨后喉嚨的干澀的血腥氣也一如從前。他不知自己在崖頂還是在墜落,也許不是他在墜落,那是誰呢。是斷嗎,那人嘴角噙著笑也流著血,一張一合的不知說了些什么。他聽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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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卷,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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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他想是自己瞪眼瞪得太久了,干澀的要流出淚來,臉上是淚還是血呢,他不敢抬手去擦。只是跪坐在那里,還沒有還過魂來一般,不知是看著斷還是看著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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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風(fēng)嘶鳴聲小了些,他聽出斷呼吸里的劇痛與無情。他看到斷向他伸出手,隨后輕輕貼在他的側(cè)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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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你知道嗎”,那人每說一句話都要停下片刻,卷淡淡地想是因為疼嗎,“妖族皆視我為異類,妖神說我不得好死。我回不去妖界,只得在這人界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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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族,妖神,妖界。原來那些從不愿同他說的話,現(xiàn)在便能說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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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一生做錯太多。我想我總是要死的,在我活到滿意前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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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何來什么錯呢。只是他從未放下過,他從來都恨。只是他只恨他自己,竟一點不舍得把這仇恨推給始作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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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都說我不得好死,那我偏要一個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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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善終竟是死在他最該恨卻偏要愛的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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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只有你動手,才叫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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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呢,卷拽過人的衣服。好像斷不是將死在他面前,只是同他鬧惹怒了他。那我呢,他開口,卻什么也說不出,只怕下一秒也要咳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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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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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子,最后他也只說出這一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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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妖法是我學(xué)來的,我借你的手而已。卷,你什么也沒做,你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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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到臨頭了,竟還在為別人開脫。傻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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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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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好喝供著你,你就這樣就想把我甩開。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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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總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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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像是把要說的話說盡了,雙眼不自主的合上,又被強撐著睜開。這么舍不得死,又何必做這一出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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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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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口口聲聲說愛我,我看你分明是恨極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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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分明沒什么力氣,斷卻還要笑,“除妖師都知道,妖說的話是騙人的,信不得。就你傻,一次一次被我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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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騙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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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我這一切都是你的障眼法,騙我其實你不會死,騙我你從未說過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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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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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上的觸感正一點一點變得接近虛無,他伸手抓斷的手,卻什么也沒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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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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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載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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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來不及說,便隨著風(fēng)散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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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掌間只剩下一根翎羽,卷將它舉高了。月光下閃著黑色的光澤,讓人聯(lián)想這羽毛的主人該是何等愛惜,又是何等威風(fēng)的飛鳥。只是現(xiàn)在飛鳥飛遠了,只留下帶著血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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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子,騙子,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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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看著那羽毛笑,笑完了還是笑,終于在某一刻有過一聲極小的嗚咽,而后便聽不出是哭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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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對,妖說的話是騙人的,信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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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傻,他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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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站好了走到那懸崖邊,同一年多以前一樣??戳丝丛铝?,又看了看崖底。似乎是起霧了,一片迷蒙,他什么也看不清。卷將那羽毛放在手心任風(fēng)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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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你可要接住我

一點碎碎念:
好久沒寫一章完了,小虐怡情~斷帶入的是武漢那個魔尊的造型,真的很像鷹啊救命
第一次嘗試古風(fēng)可能文筆不行用詞也怪怪的,加上一時興起就寫了所以設(shè)定上可能有。bug而且還不少,大家包容一下(我臉皮好厚)其實也不算第一次?真正的第一次還沒寫完,還在卡。這篇是有后續(xù)的哦,不過應(yīng)該是一個比較老套的梗?非常古早的腦洞哈哈哈哈發(fā)現(xiàn)很適合拿來寫后續(xù)就決定要寫了,主打一個我爽了就行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