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局

? ? ? ?市恩堂中只坐了十來個人，大廳因此顯得空曠。但沒有一個人因為這空曠而覺得意氣舒揚。恰恰相反，這大廳里的就好象是煮魚膠的大鍋，雖然溫度不高，卻變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粘，讓人艱難于呼吸呻吟。

　　“糧食不是大問題?！斌闱某烈髁艘幌拢f。

　　擺在眾人面前的是一個沙盤和幾張圖，示意著青石接下來將要面對的戰(zhàn)爭中涉及的所有要害。

　　“不是大問題。”鞟狐點頭附和。

　　姬野這一手釜底抽薪玩得相當漂亮。到了筱千夏發(fā)現(xiàn)的時候，城中的儲糧已經(jīng)去了三成，而從沁陽和淮安買去的糧食又比青石更多，目前青石城中的糧食并不足以支撐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但這樣一個火燒眉毛的問題，擺在全局之中卻只不過是芝麻綠豆。

　　“怎么不是問題？”宜良苦著臉說，他是青石商會的總帳房，這數(shù)字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了，“青石原來的存糧按照現(xiàn)在內(nèi)城的耗量，可以支撐兩個半月。可那是按內(nèi)城的人口算的，現(xiàn)在人沒有遣散多少，扶風(fēng)營鷹旗軍都進來了，尤其是鷹旗軍，幾千匹戰(zhàn)馬啊！按這個吃法，余糧就是撐一個月也勉強。”

　　“你這算法就小氣了。”鞟狐說，“青石一戰(zhàn)，是整個宛州在打，我們自己的糧食不夠，自然可以從其余九城調(diào)動。今年宛南的春糧可是大豐收的。姬野的辦法放在別處或許是好的，用在宛州卻笨了。咱們宛州十城的出產(chǎn)，不敢說供給整個東陸有余，要撥給青石吃幾個月，那還不是一個零頭？”其實剛發(fā)現(xiàn)存糧外流的時候，最緊張的就是鞟狐，可是幾天下來，查了紅書，用青鳥跟別城商會通了消息，他就安定多了。畢竟是大老板，他現(xiàn)在手中不僅有青石的數(shù)字，能從別處拿到多少心中也有了底，當然可以說別人小氣。

　　“按你這個說法，銅鐵也不是問題了?！庇腥苏f，商人的腦子還是快，舉一反三。

　　“也不是大問題?！表A狐點頭，“宛州最長的不在出產(chǎn)，而是轉(zhuǎn)運流通。其實這次購糧，傷得最大的不是糧食本身……”

　　“是車馬！”青石車行的老板來永結(jié)沒好氣地說，他的幾百輛大車一去沒了消息，起先還當是被戰(zhàn)火阻斷歸程，前幾天才知道原來已經(jīng)被下唐全部征用了。青石諸商，再沒有一個比他虧得更徹底。

　　“不錯，就是車馬。不過，就算他們截走了幾百輛大車，對宛州來說又算得了什么？有木料有工匠有牲口，車隊要起來也就是十天半個月的功夫。十天半個月的功夫，燮軍還打不到青石城下。偏馬這幾天可是連戰(zhàn)皆捷。那些遠契，多少還值些錢呢！”

　　說到錢，眾人的面色都好了些。這次購糧，姬野下的本錢不可謂不大，如果光看帳面，青石商人可是沒有損失多少。

　　“轉(zhuǎn)運還是個問題，”筱千夏說，“遠水解不了近渴，眼下的車馬用于補給偏馬都顯得吃力，還談什么從后方運糧？何況燮軍要是出了百里峽，這青石平原就是他們的天下。那時候縱然有車馬還能派上多少用場？”

　　“啪”有人一拍桌子，“筱城主，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水運嘛！”壞水河口水情不佳，宛州的官道又便利通達，大部分的貨物還是走陸路的。只有筱千夏的馬匹生意是跟北陸蠻族在做，壞水河的水運，他是首屈一指的用戶?！佰栖娛呛跌喿樱退隳艽虻搅饲嗍窍?，也掌握不了壞水河，若是從淮安運糧過來，一條船隊就能管上滿城兩個月，”宜良一豎大拇指，“還是筱城主思慮過人！這壞水河不僅能運糧運鐵運馬，還能運兵哩！硯山渡的碼頭是還窄小些，大家?guī)鸵r著趕緊擴建一把，青石一戰(zhàn)若是能打開壞水河水運的局面，這也是小賠大賺的事情。我想各位老板也不會不支持?！?/p>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就是就是?！闭l也沒注意筱千夏的臉色已經(jīng)越來越沉。

　　“筱城主要說的是水軍?！表A狐最先回過味兒來，“青石水運不彰，就沒有水軍，能攢起一支水軍來才能保證水運無礙。不過水軍這東西最是花錢，船雖然現(xiàn)成有幾條，改成戰(zhàn)船還是要花些功夫。另外現(xiàn)在護城河到壞水河太窄太錢，只能走小舢板，若是掘得寬了，可以從青石水門直抵硯山渡，那就又便利許多。”

　　這一下廳里面頓時鴉雀無聲。半晌才有人說：“改戰(zhàn)船果然是要的，不過這拓寬護城河……那可是個極其花錢，啊不極其耗匪時間的事兒，不知道現(xiàn)在去做是不是晚了。”幾個商人頓時高聲附和。

　　筱千夏說：“既是如此，拓寬護城河的事由我來承擔，挖寬一點算一點。戰(zhàn)船還要請各位費心了?！彼又亓苏Z氣，“如果各位這就遠離青石，倒不用花這冤枉錢?！?/p>

　　商人們在青石經(jīng)營多年，雖然大戰(zhàn)在即，卻也舍不得放下這番基業(yè)帶著細軟走路。權(quán)衡半天，還是再多捐點軍費就是，畢竟挖河這個大頭被筱千夏攬了去了。

　　界明城看著這些商人們舒緩的顏色，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大戰(zhàn)在即，他們居然還那么在意眼前帳面上的那點盈虧，卻不想若失了青石大家要賠進去多少。

　　“這樣說起來，糧也不是問題，銅鐵也不是問題，轉(zhuǎn)運也不是問題，軍費大家也都認了，倒要問問筱城主，青石是否可保不失？”來永結(jié)問出了商人們的心里話，眾人假做隨意，耳朵卻都豎得高高。

　　“要我擔保青石不失……”筱千夏苦笑了一下，“那也不難。不過兵臨城下的時候，大家是覺得我這一句話分量重還是燮軍的刀斧分量重呢？”

　　“筱城主這樣說話未免有些光棍！”來永結(jié)的臉也沉了下來，“要了這個要那個，完了又不能保青石太平，可當我們都是冤大頭么？”

　　筱千夏“啪”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碗叮當亂跳：“來老板，這青石城可是我家開的？你若認這是我家開的，我自然保它不失。到時候人人都要上城墻去頂?shù)秳Α！边@句話說得極重，來永結(jié)頓時臉色慘白。他心里清楚，這句話說筱千夏其實完全可以做到，誰叫這滿城的私兵都是筱千夏一手建起來的？

　　鞟狐慌忙做和事佬：“都別上火都別上火。筱城主身上擔了那么重的擔子，那是青石幾萬人的性命。來老板說的其實不錯，這錢丟出去總要聽個聲響。若是給錢給得足夠，我看那姬野也就未必興兵南下，你說是不是？”

　　若是宛州商會肯接姬野的歲捐書，當然不會有青石之戰(zhàn)。這話正中要害，來永結(jié)也知道自己說的莽撞，紅著臉點頭說：“我是一時失言，筱城主不要放在心上?！?/p>

　　鞟狐嘆了一口氣，悵然道：“咱們盡一份人力，生死那都是諸神定的。真等到燮軍打來，來老板，不用筱城主驅(qū)策，咱們?nèi)羰遣幌胱鲔茋呐`，自己也一樣跑到城頭去頂?shù)秳??！彼f得由衷，眾人聽得心驚。想象鞟狐這樣胖大的身軀在青石城墻上揮舞刀劍，應(yīng)該是極可笑的場面，偏偏沒有人笑得出來，只覺得一陣一陣的心寒。

　　過了好一陣子，筱千夏對眾人拱了拱手，啞聲說：“各位老板，咱們在青石都是大半輩子了，與今之計，若不肯及早撤出青石，便要于青石共存亡。大家回去都想想清楚，雖然家業(yè)都在這里，畢竟及不上性命重要。愿意留下的，筱某需要仰仗各位的地方還多，也就不多廢口舌，到時候直接來問就是?！边@話說得淡然，其實意思明白，以后的事情就不在市恩堂的議事會議上討論，筱千夏直接實施就是。

　　廳中靜了一靜，聽見宜良說：“筱城主也不用激大家，到了今日，這市恩堂中還剩下多少人？想走的早都走了。人都說宛州商人只知道計較利益，卻不知道這利益二字到底有多少種寫法。咱們在座的都不是圣人，怕死貪財那是尋常，不過既然肯留下來，想必最恨的就是喪家之奴四個字。大敵當前，我們也知道商會尋常的議事規(guī)矩繁瑣，不過這宛州所以繁榮至今，便是商會規(guī)矩的功勞。筱城主若要繞過規(guī)矩作事，我們留守青石，冤是不冤？”

　　“不是筱城主繞過規(guī)矩作事。”界明城朗聲說，“是我?！彼戳梭闱囊谎?，這番話他事先也沒有跟筱千夏商量，卻是非說不可。一軍不可有二帥，盡管到了目前為止，筱千夏的配合都很到位，他也還是要把話點明白。

　　“筱城主和各位既然要我做青石統(tǒng)帥，那么真正做決定的就是我一人，筱城主也要聽我的號令?！彼诒娙说哪樕峡匆姷氖敲曰笈c震驚。一直以來，只怕商會的領(lǐng)袖們都把他和鷹旗軍當作筱千夏的打手，頂多也是江紫桉和筱千夏共同的打手。

　　“宜良先生說的不錯，宛州立身的根本果然是商會的規(guī)矩。可要是商會就要被燮軍的鐵蹄踏平，那還能剩下什么規(guī)矩？平時有平時的規(guī)矩，戰(zhàn)時有戰(zhàn)時的規(guī)矩，從這一刻起，我要管的不僅是青石的兵馬，而是整個青石的戰(zhàn)局?！彼钢莻€沙盤，“青石的問題不是大問題，因為這戰(zhàn)局里面大問題還多，下唐、淮安、沁陽、天啟，只有讓青石的問題成為小問題，這戰(zhàn)局才有解決的可能。燮軍號稱二十萬雄兵，征戰(zhàn)天下，還不曾嘗過敗績。我們有多少人？一萬多沒打過仗的兵，還有那些停留在九城商會口頭的援軍！你們要我保證我一定能守住青石，我保證不了，但是我能保證燮軍走到青石城下的每一步都是尸體鋪就，我能保證你們站上城頭的時候我一定在你們的身邊一起揮舞刀劍。這夠不夠？”

　　青石人都知道筱千夏拜的這位統(tǒng)帥性子隨和，不像個見慣了殺伐的將軍模樣。這時候聽見界明城咄咄逼人地連聲質(zhì)問，竟然沒有人敢于回答。

　　界明城把手一揮：“我不管你們覺得這夠不夠。我只告訴你們，我會提出我的要求和理由，我會要你們?nèi)ヂ鋵嵨业囊?。除此以外，我不管青石的運作，只管青石的作戰(zhàn)。就這樣了，諸位請?！?/p>

　　商人們被界明城唬得一愣一愣的，魚貫而出，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宜良走過界明城的身邊時，界明城對他說：“宜良先生，筱城主一萬私兵，若要繞過規(guī)矩作事，早干嘛去了？”宜良身子一震。

　　界明城接著說：“不要以為只有自己才是真理的捍衛(wèi)者。真理若是那么容易捍衛(wèi)，未免也太廉價了些?！?/p>

　　宜良滿面通紅，又羞又惱，可他沒法回嘴，畢竟界明城的話里有什么東西是他不能反對的。

　　筱千夏的目光里也同樣滿是驚奇。

　　界明城笑道：“難道筱城主以為我這鷹旗軍統(tǒng)領(lǐng)是騙來的？”

　　筱千夏說：“那倒也未必。鷹旗軍這般齊心默契，也不見得需要界帥剛才那般強勢了?！?/p>

　　界明城搖頭：“要不是筱城主到這個時候也不肯解除商會的名義統(tǒng)治，又怎么需要我出面來扮強勢呢？”他以前還真沒有想到，筱千夏這樣的一個強人，居然可以在商會里面處于這樣的弱勢。會才開了一個頭，他就明白為甚么筱千夏不能放棄商會――他根本就不愿意。盡管筱千夏在青石城中擁有各方面都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的實力，但他是商會制度這樣虔誠的信仰者，寧可被制度綁縛了手腳，也不愿意讓這制度陷入危局。界明城收斂了笑容，正色道：“我說的是真的，就是筱城主也要遵我的號令行事。青石軍雖然是你的私兵，你也不能私自調(diào)動?！卑輲浀臅r候，筱千夏已經(jīng)把兵符交給了他，可他知道指揮六軍還有另外一套令符。

　　筱千夏摸了摸下巴，伸手從懷中掏出幾枚令符來交給界明城，一臉的感嘆：“界帥，我這可是把箱子底都掏給你了?！闭f著不由一笑，“若不是界帥今天如此強勢，我還未必有信心把六軍都交給你。”

　　幾枚令符都是水晶雕琢的，上好的彩晶。界明城看著手中這幾枚令符，心中說不出的滋味：需要用強勢贏得的權(quán)威，根基總是不那么牢固。

　　“那么，大問題呢？”筱千夏問，“想來界帥往日與我討論局勢，也沒有都擺出來吧？”

　　“這倒不是藏私?！敖缑鞒窍肓讼?，“其實到現(xiàn)在也不能都擺出來，因為了解的情況還是不夠多。”那天他曾經(jīng)跟阿零說青石最大的優(yōu)勢在于完備的信息，然而當他開始著手這些信息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宛州商會這些過分完備的信息也是一種災(zāi)難。要從那么多的卷宗里面截取真正有價值的判斷，這與盲人瞎馬也沒有大的分別。好在文廟司禮鼎力相助，調(diào)了商學(xué)那些學(xué)生來過濾手中所有的卷宗資料。與青石軍原有的消息系統(tǒng)結(jié)合起來，界明城現(xiàn)在總算是可以提出一些疑問了。

　　首先，是下唐的態(tài)度。略商軍放棄萬宜關(guān)是燮軍南侵中最讓人吃驚的一環(huán)。盡管下唐與燮之間的態(tài)度一向曖昧，盡管下唐國主一向優(yōu)柔寡斷，但是征服宛州對東陸意味著什么，這是明明白白的。因為下唐棄守萬宜關(guān)，青石方面不得不把下唐當作燮軍的同盟處理，這就讓青石防御雪上加霜：即使下唐軍本身不參戰(zhàn)，僅僅通過糧草補給的支援，就能極大改善燮軍外線作戰(zhàn)的窘迫局面。曠日持久的城市攻防是燮軍最不想面對的戰(zhàn)爭，因為這對補給的壓力太大了。然而，從現(xiàn)在的消息看來，下唐未必全然倒向了燮軍。南淮城里一次失敗的刺殺和王將對立的流言是下唐政局變得錯綜復(fù)雜，蘭擒虎的南上如果帶有勤王討逆的性質(zhì)，那么燮軍進不進萬宜關(guān)又成為一個焦點。無論如何，燮軍的補給線看起來并非那么穩(wěn)固。

　　“這個時候發(fā)生刺殺下唐國主的事件……”筱千夏捻須頷首。

　　“倒是很符合項公子的作風(fēng)?！苯缑鞒墙涌冢安贿^，如何判斷下唐的真實態(tài)度呢？”

　　“買糧。我們在南淮有人有錢。”筱千夏決然地說?！白咚?，硯山渡的三條船都出去?！?/p>

　　最好的試探方式就是看似正常的交易。夠買軍械物資無異徹底表明立場，而買糧就顯得隱晦些。如果考慮到下唐春糧歉收，是不是愿意向青石出售糧食就可以標明下唐國主的具體態(tài)度。

　　其次，是淮安與沁陽的態(tài)度。紅書上的記載說明，沁陽和淮安的遠契購糧發(fā)生的更早，而且還頗有幾筆現(xiàn)金購買。這樣的問題，青石能發(fā)現(xiàn)，別處的商人自然也能發(fā)現(xiàn)。只是，發(fā)現(xiàn)了以后并沒有通報青石，也沒有看出他們有沒有采取應(yīng)對的手段，這就十分耐人尋味了。青石之戰(zhàn)，沁陽和淮安，尤其是淮安，是最直接的后援。這一仗，單靠青石肯定是打不贏的。能打到什么程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淮安的態(tài)度。

　　“鷹旗軍是江紫桉出的錢?！斌闱牡哪抗怃h利，“怎么界帥連她的意思也不了解?！?/p>

　　“野塵軍也是江家出的錢?！苯缑鞒俏⑽⒁恍?，“又是誰把消息賣給離國的？商人的態(tài)度，說錢怎么說得出個準譜來？能說的也只有一個錢字。”

　　所有事情最麻煩的地方都在于：明明應(yīng)該是怎么樣的，在實際中卻未必如此。道理通的行事往往不通，這聽起來詭異，卻是再平常不過的實情。

　　“不過有一點，我有八分把握。”界明城說，“若是江紫桉確信我們有機會戰(zhàn)勝姬野，她就會不遺余力支持?！?/p>

　　筱千夏想了想：“這個話說得很有意思，我也不挖了。怎么樣讓她相信我們有這個機會？”

　　“勝利，”界明城說，“我們需要一場真實的勝利。它能帶來的不僅僅是淮安江紫桉的支持。不過這就跟下面這個問題有關(guān)：真騎為什么始終駐扎在百里峽內(nèi)？”

　　“什么意思，”這次筱千夏跟不上界明城的思路。

　　“沒什么意思。”界明城嘆了口氣，“如果是靜炎那樣的角色帶隊，怎么會把兩萬大軍捂在山溝溝里不動？”這一點從開始就一直困擾著他，直到聽到南淮內(nèi)亂的消息就更是如此。他還看不清這里的奧秘，如果能看清，這里就有一個勝利的機會。

　　廳門忽然被推開，一名筱府的家丁神色緊張地走了進來，甚至都沒有通報。

　　“城主?！彼呑哌呎f，“文廟有奸細作亂。”

　　筱千夏與界明城對視了一眼：“這是不是你的第四個問題，姬野對我們到底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