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說到這個，有一個我一直想知道答案的問題。你應(yīng)該知道，法洛克唯一的兒子，也就是賈比里斯王朝的第二代皇帝、‘征服者’法爾哈德一世，據(jù)說并不是他與皇后的孩子?！?br>
“正史確實是這么說的。但——這位皇帝金發(fā)藍瞳，而且據(jù)說會用魔法，能讓太陽瞬間消失、月亮在正午升起，能一眼看破敵人的心，他正是靠著這樣的能力才平定了手下的叛亂，征服了萊尼亞王國和安納塔爾王國?！迸晾蛴檬种傅种掳?。“雖然這里面可能有因為他戰(zhàn)功赫赫所以被傳說化的成分在，但這怎么聽都像是有精靈血統(tǒng)才能做到的事情吧？而且……這位皇帝出生在法洛克王登基后的第二年之初，也就是說，這時候妮盧斐兒還陪在皇帝身邊。如果真出這種事情，她不可能不知道吧?！?br>
“不過話是這么說，”阿爾文撓了撓頭?！爱?dāng)初妮盧斐兒只是答應(yīng)了‘假扮’皇后，并沒有真的成為皇后吧。萬一要是……呃，總之感覺這個謎題現(xiàn)在也沒辦法破解了。我還挺好奇的，如果法爾哈德一世真是精靈混血的話，那我豈不是也帶著一點點精靈的血統(tǒng)？”

“嗯，你想解開這個謎團嗎？”帕莉停下了腳步，半蹲著朝著阿爾文眨了眨眼?！罢梦乙业臇|西也和你的問題有關(guān)，所以你可以和我一起去！但是這一路上你得全部聽我指揮哦？”

阿爾文尷尬地笑了笑，拿起了胸前掛著的工作證。“呃，你都讓我戴上這東西了，難道我有拒絕的余地嗎……”

大殿側(cè)面的白色木門被粗暴地推開。王座上的皇帝轉(zhuǎn)頭朝向披頭散發(fā)地沖入大殿的皇后，神情嚴肅地與她絕望的眼神對視。周圍的許多侍衛(wèi)自進入皇宮以來都沒見過以此形象憤怒地望向皇帝的皇后，被驚得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回答我！法洛克！”

法洛克一言不發(fā)，擺了擺手示意身旁的侍衛(wèi)回避。當(dāng)空蕩蕩的大殿只剩下兩個人，法洛克終于緩緩?fù)鲁隽嘶貞?yīng)。

“你聽說了？……算了，我早該想到的?！?/p>

“所以你究竟是為了什么？他難道不是你的孩子嗎？”妮爾歇斯底里地喊著。自兩人認識以來，法洛克從未見過自己的皇后以這樣的情緒面對自己。

法洛克搖了搖頭。“我只有這一個孩子——而且他是你和我的。我必須要讓他繼承王位，但他不能是精靈的血脈?！?/p>

“你還要怎么樣？！”這樣的解釋似乎進一步激怒了妮爾。“我為了實現(xiàn)你的請求，甚至放棄了以我本來的身份和容貌示人的機會。我拋棄了我的名字、我的身份、我的血統(tǒng)、我的一切?，F(xiàn)在你還要從我身邊奪走我的孩子？”

“你的變裝術(shù)可以隱藏你的容貌。你的身份也可以是假的，但是——”法洛克輕輕彎下腰看著臺階下的皇后?！澳愀淖儾涣四愫退w內(nèi)流淌的精靈之血。如果我有能力，我會盡力避免這一切。但今天我不將他送出皇城，未來如果真的有人以此威脅我們的孩子，他應(yīng)該怎么辦？”

“……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妮爾向前走了一步，死死地盯著法洛克的眼睛。

“你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法洛克皺了皺眉頭。“你是我的皇后，但也是這個帝國的皇后。我當(dāng)然可以接受你以精靈的形態(tài)出現(xiàn)，但其他人會這么想嗎？”

“所以，你從來都只是讓我扮演你的皇后，在你眼里，我只是你的神燈精靈，除了沒有被封印在燈里這一點外，其實我和阿塔爾的貴族們油燈里的玩物沒有任何區(qū)別，對吧？！”

“那你要我怎么和他們解釋？這個國家的每個家庭都至少有一位親人死于精靈的槍下。你知道精靈怎么對待他們嗎？你見過嗎？”法洛克從王座上慢慢起身，向前走下臺階?！熬`士兵會用槍尖劃開他們槍下對手的肚子，他們之中的許多人將這種行為視作娛樂。他們享受貓捉老鼠的游戲，他們殺戮只是為了滿足自己扭曲的欲望。妮爾，我視你為我身邊最親近的人。我是在保護你——這個國家的所有人都是見證者，你要讓他們?nèi)绾卧従`？”

“你當(dāng)初為何要讓我做你的皇后？你為何要帶我來這里？”妮爾的怒火并未平息，吐出的句子不斷地顫抖。“說到底，為了滿足你的一己私欲，為了讓你當(dāng)王，為了滿足你們的復(fù)仇欲望——我就必須要拋棄身份，甚至告別我自己的骨肉，就因為我身上流淌的血嗎？我已經(jīng)不斷為這些我所痛恨的事情做出犧牲，你為什么不知滿足？”

不顧法洛克的接近，妮爾從頭上摘下王冠扔在地上，轉(zhuǎn)身走向大殿的正門——

“我會遵從你的契約，不會背棄你要我扮演你皇后的請求。但在我能以精靈的身份繼續(xù)活動之前，我不會再試圖與你見面?！?/p>

大殿側(cè)邊的某扇木門，在悄無聲息中露出了一條漆黑的縫隙。無人察覺的眼睛和耳朵隱藏在門后的黑暗中，記錄著這一切。

消息沿著大殿側(cè)面的走廊和窗沿翻越高聳的城墻，然后到達皇宮大門外、道路兩側(cè)茂密深邃的花園之中。早已埋伏其中的黑袍男人冷笑一聲從灌木叢中站起，看向大門內(nèi)默默走出正殿的少女。

在他的身后，黃昏的花園中，被盔甲反射的金橙色光芒逐漸自茂密的綠色花叢中涌現(xiàn)，然后化作一支龐大的軍隊。

入口處掛著“游客止步”牌子前方的走廊里，傳出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兩個身影躲在走廊的角落里……

“為什么我們明明戴了工作證還要像做賊一樣溜進來?。恐苯幼哌M來不就好了……”阿爾文壓低聲音抱怨道。“你到底要來這里干什么?。扛愕酶⊥狄粯??！?br>
“噓—— 一會再跟你解釋，你先小點聲，無人機過來了……”帕莉一邊低聲說一邊把頭轉(zhuǎn)向阿爾文，食指豎起放在嘴唇前，動了動嘴角示意他注意頭上飛來的巡邏無人機。

無人機慢吞吞地飛過走廊。恨不得把自己身體擠壓成片的阿爾文紅著臉屏住呼吸，頭上流下綠豆大的汗珠，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響。對面的帕莉反而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躲在墻角后面一臉陶醉地看著無人機的指示燈從走廊飄過。在無人機終于消失在前方拐角的瞬間，帕莉就快步朝著無人機的反方向沖了出去，甚至沒顧得上等身后的阿爾文——

“你到底要去哪里？”阿爾文急忙從墻角沖出來，試圖跟上帕莉的步伐?！澳氵@家伙，工作證不會是你偽造的吧？”

“瞎想什么呢！快到了，快點快點！”帕莉壞笑著扭過頭來擺了擺手?！皠e磨磨蹭蹭的，一會無人機又來了！”

循著吵嚷的人聲，法洛克帶著佩劍、帶領(lǐng)著近衛(wèi)，快步趕到了大殿前的廣場之上。一支他并未預(yù)料到會出現(xiàn)的軍隊唐突而散亂地站在他面前，而他的宰相賈韋德，正站在軍隊的最前方。

“陛下，您來得正好啊。不妨為將士們解釋一下這里的情況？”

原本混亂的士兵們隨著法洛克的到來而慢慢散開，露出被人群遮蔽在最內(nèi)側(cè)的少女。

倒在地上艱難地蹲坐著的妮爾慢慢回過頭來，金色的頭發(fā)散亂地披在額前，卻遮蓋不住她長長的尖耳。她用泛著淚光的、貓一般的藍色豎瞳看向法洛克，鮮紅的血自被金針扎出的傷口中涌出，劃過她的臂膀和長裙滴落在地上，與破碎的玻璃瓶中琥珀色的液體融為一體——

法洛克三步并作兩步走上前去，用劍尖指向賈韋德的喉嚨。

“賈韋德，你想干什么？！”

黑袍的男人狡猾地笑了笑?！斑@我就要問您了——陛下，為什么您的皇后會是一位精靈呢？”

法洛克的瞳孔突然縮緊，黑袍之下時時刻刻投向他的陰沉目光、國王面前那看似解圍的質(zhì)疑、數(shù)年前在大營的那封信、選王會議時的發(fā)難，一切突然都被法洛克在腦海中連接起來——在謎團般纏繞的絲線末端，是數(shù)年前那封間接害死公主的密信。那封以賈韋德的口吻和筆跡寫就的、聲稱掌握了他與精靈私下勾結(jié)證據(jù)的信。

——那封聲稱捉住了與他密會的精靈，要他親自來解釋和解救的信。

“作為皇帝陛下，您竟然迎娶卑賤的精靈作為皇后。我相信一定是您被她奸詐的障眼法欺騙了吧？這樣的話，還請您親自動手處決這個奸細吧。不然的話，我想我身后的將士們是不會聽命于一位私通精靈族的皇帝的——”

賈韋德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刻意壓低了聲音，臉上卻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

“—— 一位將族人的血海深仇拋于腦后、放任陰毒的精靈族禍亂國家的，人族的叛徒，擔(dān)任的皇帝?！?/p>

法洛克用余光瞥向四周。面前的士兵和自己身后的近衛(wèi)，都仿佛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盯著自己。一滴汗珠從他的額頭流下。賈韋德向身后揮了揮手，身后的士兵遞上了一桿形狀奇異的長槍，從槍尖上兩排孔洞中滴出清澈的液體，落在地上發(fā)出滋滋的響聲和陣陣氣味令人作嘔的橙色煙霧。

法洛克的腦中閃過那個夜晚，那個他輕信了密信中的指令而被精靈伏擊的夜晚。

“你——賈韋德，你難道就沒有私通過精靈嗎？！”法洛克怒吼著質(zhì)問賈韋德。黑色頭巾下的男人臉上早已沒有選王會議時的慌張，悠悠地作答：

“陛下貴為皇帝，說話可是要有證據(jù)?，F(xiàn)在我能證明您與精靈有聯(lián)系的證據(jù)就在眼前，”賈韋德看了一眼無力地癱倒在地的金發(fā)少女，回頭盯著法洛克灰色的眼睛，“請問……您，有什么證據(jù)呢？”

法洛克仍然試圖爭辯，卻發(fā)現(xiàn)想說的話仿佛卡在喉嚨一般無法吐出。他的右手劇烈地顫抖著，緩緩將指向賈韋德的劍尖放下。

“動手吧，陛下。”賈韋德雙手將槍遞給法洛克，用仿佛低語一般的聲音慢慢說道，“……別讓你的子民失望。”

法洛克顫抖著接過槍，然后將槍架起，銀色的槍尖已經(jīng)到了少女脆弱的脖頸前。看著地上的妮爾，他的眉頭緊鎖，眼神冰冷得與當(dāng)年精靈之湖的士兵別無二致。在詭異的寂靜之中，他感受到自無數(shù)雙眼睛射向自己的目光。槍尖隨著法洛克顫抖的雙手四處晃動，幾乎要劃傷她慘白的臉。

長達數(shù)分鐘的沉默。

“……陛下，刺下您的長槍吧。向您的子民證明，您仍然是人族的英雄?！?/p>

微弱卻熟悉的女聲仿佛將法洛克從長夢中喚醒。眼前金發(fā)的少女顫抖著抬起頭來看著自己，眼神明亮而無辜，艱難地點了點頭，然后閉上了眼睛。在那一刻，法洛克也輕輕地閉起了雙眼，吞下了一口唾液。

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金屬碰撞，迅速轉(zhuǎn)身的法洛克橫過手中的長槍，與身后賈韋德的佩劍猛烈地相碰。在一陣騷動中，身后的士兵開始舉著長刀沖向他們的皇帝，然后被從法洛克身后趕來的近衛(wèi)勉強阻擋。太陽最后的余光消失在地平線遠處，在火把的光芒和刀劍的碰撞之中，皇宮之中混亂的夜晚拉開大幕。

賈韋德身后的士兵越來越多，廣場上的近衛(wèi)寡不敵眾，甚至有倒戈相向者。然而無論場面如何混亂，皇帝總是始終緊緊護在他身受重傷的皇后身前，寸步不離，而與他正面交戰(zhàn)的正是他曾經(jīng)的宰相，現(xiàn)在的篡位者。

在光線昏暗的走廊中，帕莉雙手貼著墻在胡亂按著些什么。一陣隆隆的響聲過后，左側(cè)墻壁上的一塊巨大的磚石居然緩緩旋轉(zhuǎn)向下，打開了一條通道。

“這……這算唱的哪出?。?！”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阿爾文目瞪口呆，愣在原地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你就這么這樣那樣地按了半天……然后這就出現(xiàn)了個密室？你怎么知道……不對不對，我得清醒一下……”

帕莉暗暗笑了起來?！拔乙恢毕腧炞C一下我的理論，看來這一回合是我賭贏了。”

“理論？”阿爾文更加不解了。“你又在搞什么花招？”

“我之前看過好幾個有關(guān)法洛克的傳說，都提到他在城堡里修了個密室，專門研究這座建筑的人也都說這個位置的磚墻透風(fēng)，后面應(yīng)該真的有個密室，但他們一直不知道怎么開。我前幾個月一直在研究賈比里斯人的占星術(shù)，然后有一天晚上突然靈光一現(xiàn)，就想到或許密碼和這個有關(guān)系……哎呀說了你也不懂，但我當(dāng)時跟我在這邊工作的同學(xué)說，他們都不相信。我們因為這個打了個賭，那我只好自己來證實一下了……”

“就為了這個？”阿爾文皺了皺眉頭。“你這理由也太扯淡了……”

“放心啦。館方同意的。”帕莉晃了晃胸前的工作證。“我只是不想讓我那幾個同學(xué)知道而已，動靜太大他們肯定要來圍觀啊，那萬一失敗的話我不就很丟臉……”

或許是看到了阿爾文鄙夷的眼神，帕莉又急忙補充了幾句：

“而且我算是帶著博物館的任務(wù)來的嘛，因為據(jù)說這個密室里有……”

“賈韋德，你可知道起兵叛亂是什么罪？”

在劍與槍相撞的瞬間，法洛克用冰冷的語調(diào)在賈韋德的耳邊質(zhì)問。對方只是冷冷地笑了笑，黑色的頭巾下，他的眼神愈發(fā)銳利：

“如果我成功了，那我便無罪。有罪的是您，陛下?！?/p>

“從我被國王收為養(yǎng)子開始，你……不，恐怕遠遠在此之前，在先王還在統(tǒng)治的時候，你就已經(jīng)開始謀劃了。”
法洛克一槍抵住賈韋德劈下的劍?！澳悴攀悄莻€一直與精靈密謀的人。薛西斯的那封信是你親手寫下的。如今你又以私通精靈的罪名反過來攻擊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陛下，請容許我再重申一遍，說話要講證據(jù)。在您沒有證據(jù)的情況下，我不會承認我與精靈有任何的瓜葛——不過有一點可以讓您知道?！?/p>

趁法洛克分神的瞬間，賈韋德反手一用力，以手中的長劍將法洛克的槍自他的右手直接擊飛。

“您和先王一樣，想建立人類的理想國。但您知道嗎，那是不可能的。不論是人類、還是精靈。我曾經(jīng)也如您這般這么想，直到我在刺殺薛西斯的途中親眼見到精靈帝國的邊境因內(nèi)部的爭斗而燃起叛亂的戰(zhàn)火，直到我在阿塔爾的獄中因為人類朝中的內(nèi)斗而度過暗無天日的三年才被解救。那時我就明白——”

他將劍刃橫在法洛克的喉嚨前方：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紛爭是永恒的。消滅人類減少不了精靈的紛爭，消滅精靈也不會使人類的紛爭消失。你腦海里人類的烏托邦，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真正的答案是，誰能抓住機會，誰能在紛爭中勝出，誰就是真正的王，無論他的手段如何。”

法洛克面不改色地死死盯住賈韋德?！叭绻麤]有你，本來就沒有今日的紛爭?！?/p>

“如果沒有我，還會有其他人代替我的位置。那么，為什么這個贏家不能是我呢？”賈韋德閉上眼睛，獰笑著搖了搖頭，劍刃幾乎貼住了法洛克的皮膚。“您太天真了。像您這樣的皇帝，被虛假的理想蒙蔽雙眼，白白放棄了勝出的機會。您真的有資格、有能力領(lǐng)導(dǎo)人族嗎？您——真的配坐在皇位上嗎？”

一連串突如其來的質(zhì)問之下，法洛克試圖繼續(xù)爭辯，卻發(fā)覺自己的大腦已然一片空白。

“不滅烈火之阿扎爾，請裁決吾敵之命數(shù)——Azar eterne flammae, Judica sortis hostis”

一聲爆炸突然自身旁傳來，氣浪將法洛克和賈韋德，以及周圍混戰(zhàn)的士兵一起掀翻在地。在漸漸散去的煙霧中，妮爾的身影逐漸浮現(xiàn)。她彎著腰，用右手扶著受傷的左臂，一只眼睛因爆炸受傷而緊閉，流下鮮紅的血淚。

“不，賈韋德。你知道為什么——為什么你沒能成為王儲，為什么你沒能贏下選王會議，為什么至今都不是皇帝嗎？”

爆炸的火焰燃盡了賈韋德黑衣上的金色流蘇。望著迷霧之中的精靈，賈韋德伸出手握住一旁墜地的長槍，緊咬著牙齒從地上起身。

“沒錯，紛爭永恒。”妮爾一字一頓地說著?！暗辽傧韧鹾突实郾菹露荚跒楸M可能地減少紛爭而努力。他們的動機是為自己身后的族人創(chuàng)造享受陽光和鳥鳴的一天，而不是像你一樣為了贏過其他人。在每個決斷之中都想要勝過他人的人，最終恐怕反而得不到想要的結(jié)果。你，賈韋德·穆拉戈爾，才是那個不配成為王的人——”

“別廢話了。”

伴隨著一陣噴出的血柱，銀色的長槍自少女前胸捅入，槍尖從背后伸出，兩處傷口之間的連線精準(zhǔn)地貫穿了少女的心臟。握著長槍，賈韋德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身體無力地向后倒去的妮爾。

“不配成為王？我今晚就要加冕為王，而你們——就為你們的理念獻身殉道吧?！?/p>

看到這一幕的法洛克歇斯底里地喊叫著，拔出佩劍從背后向賈韋德的頭重重地砍去，卻被身旁的士兵以槍擋下。近衛(wèi)的防御終于被突破，皇帝一人同身邊數(shù)個叛亂的士兵獨自交戰(zhàn)，直至鎧甲被擊碎、手臂被砍傷。

長槍拔出的瞬間，少女無力地倒在地上，身體被士兵肆意地踐踏，眼前逐漸歸入一片虛無的黑暗。遍體鱗傷的法洛克仍然擋在自己身前寸步未退，然而越來越多的士兵卻從四面八方涌來，向他舉起了劍。在意識的火苗徹底熄滅之前的一瞬間，妮爾用盡全力，試圖伸出手臂——

伴隨著震耳欲聾的爆裂聲，一條巨大的白色火焰宛如巨蟒一般自廣場的中心燃起，直沖天際。蔓延的白火如液體一般從少女胸前的傷口中奔涌而出，迅速地吞沒了四周潰逃的士兵。

“等等……不，不可能，為什么，這難道不是無煙之——”

感知到身后刺眼的光芒，尚未從勝利的喜悅中走出的賈韋德急忙轉(zhuǎn)身，卻看到白色火蛇張著血盆大口朝他滾滾而來。他試圖抬起腿逃跑，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關(guān)節(jié)如同巖石般僵硬。在他抬腿轉(zhuǎn)身的下一個瞬間，奔涌的白色火焰從他背后勢不可擋地沖來，在千分之一秒內(nèi)將他的肉體連同著成王的執(zhí)念一并吞噬殆盡。

雙眼睜開。他發(fā)現(xiàn)自己頭戴王冠、身披金色的戰(zhàn)衣坐在馬上。身旁的侍衛(wèi)迎他下馬。在雙腳落地的瞬間，他用余光看到身旁侍衛(wèi)舉起了長刀砍向自己的脖頸——

雙眼睜開，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穿囚服。幾個王子模樣的人沖進牢獄，打開他的嘴巴，強行灌下一粒使他天旋地轉(zhuǎn)的圓形藥丸——

雙眼睜開，他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奇異的、無需馬匹驅(qū)動的鐵車上，身穿著平整的深灰色禮服。身旁坐著穿著優(yōu)雅的女人，街道兩旁都是歡呼的人。他享受著這一刻，直至兩顆飛速襲來的彈丸如閃電般直擊他的喉嚨和后腦——

雙眼睜開……

發(fā)動了一切的勝負師倒在一片白光里，身上的黑衣在白色的火焰之中逐漸湮滅。切身燒灼著他的火焰如同幻象一般緩慢地折磨著他的每一寸皮膚，直至不知多久之后，他的世界熄滅于無盡的黑暗之中。

手電光芒照在了大塊的白色大理石制成的禮臺中央。一盞金色的神燈倒在禮臺的邊緣，甚至比之前在櫥窗中所見的那盞更加精美，精致的金色蓋子掉落在地上。

“神燈？！”阿爾文盯著眼前的燈，又看了看周圍，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臂。“這地方這么陰森森的，不會是什么精靈的墳?zāi)怪惖牡胤桨伞?br>
“傳說居然是真的哎?！迸晾蜃灶欁缘販惤駸?，仔細地觀察著其上精美的金色雕飾和鑲嵌于其中的每一顆紅寶石和藍寶石。“這可不是一般的神燈。哎呀……奇怪，這盞燈莫名給我一種熟悉的既視感Deja vu呢?！?br>
“什么熟悉的感覺？”在密室略微寒冷的空氣里，阿爾文縮緊了身體打著顫?！拔揖陀X得冷。咱們什么時候能出去待會啊。”

“你寫畢業(yè)論文不要這個嗎？那你別寫?！迸晾虬琢松砗蟮陌栁囊谎??！岸?，你不是說你想知道歷史上的妮盧斐兒是不是法洛克的皇后嗎？我現(xiàn)在可以給你答案了！——她確實是法洛克真正的皇后，不是演的。這盞燈就是證據(jù)！”

身上的每一處肌膚和骨骼都感受到劇烈的疼痛。光芒撕開黑暗的裂縫，將法洛克的意識緩緩自深淵中抬出水面。在沖天的火光之中，他看到眼前的近衛(wèi)正關(guān)切地看著自己。

“陛下，您終于醒了……”

在掙扎和近衛(wèi)的攙扶下，法洛克慢慢從地上爬起身。自己已經(jīng)身處城中的街道上，周圍由為數(shù)不多殘存的近衛(wèi)保護，外圍擠滿了圍觀的市民。

他回頭望向皇宮的方向——白色的巨蟒帶著身后巨浪般涌動的白色火焰在整個皇宮上方盤旋，光芒甚至照亮了整個皇都上方渾濁的夜空。叛軍、近衛(wèi)、侍者、大臣，花草、鳥雀、走獸、昆蟲，一切有生命的存在都消逝于白色的火焰之中?；鸸獯輾Я藦V場，將古老的大殿燒為廢墟，然后將整座皇宮變作一片火海。

蔓延的白火已經(jīng)從皇宮里緩緩流出，撲向街道和兩邊的建筑?？罩酗w舞著白色群鳥一樣的火焰碎片，從火蛇的身上脫離又融合。驚慌逃跑的居民隨處可見，尖叫聲響徹了夜晚的密特拉。

法洛克試圖向前邁步，巨大的疼痛卻讓他瞬間跪倒在地，然后被近衛(wèi)急急忙忙地扶起。他碰了碰腰間，發(fā)覺自己的槍和劍都在混戰(zhàn)中丟失，但劍鞘里還有什么東西。他取出自己隨身攜帶的僅剩的武器。

那是一根松枝。

法洛克瞬間明白了什么，痛苦地笑出了聲，眼淚從他灰色的雙眸滴落。身旁的侍衛(wèi)從未見過這位人類的皇帝落淚，一時不知所措。他將松枝在自己盔甲破損的缺口上削斷，露出尖銳的末端，然后一瘸一拐地朝著皇宮的方向走去。

“你們不要跟來。帶居民疏散到賈比里斯山上去！這是我自己的任務(wù)。”

他阻止了身后試圖隨自己一同前進的近衛(wèi)，士兵和居民正在匆忙撤離。在他們回頭的目光中，法洛克一個人逆向而行，慢慢地向著火焰的方向挪動，直到步入蔓延而來的白光之中。

“……嗯，如果是假扮的，那確實連葬禮都不需要有，更不用說帶回來了?！卑栁拇曛掳?，站在原地盯著那盞倒伏的神燈?！艾F(xiàn)在你只需要把你的，呃……占星術(shù)式開門法，跟這里的工作人員說一聲就好了?！?br>
“也幸虧他當(dāng)初把燈帶回來了，不然估計早就不見蹤影了?！迸晾蚺e著手電筒朝著密室出口的方向走去?！捌绽⒛λ股缴竦钜磺昵熬捅粴Я?，原址就在你接下來打算找的精靈之湖旁邊。壞消息，現(xiàn)在也沒幾個人知道真正的精靈之湖到底在哪了。——哎呀一會再說這個，先把密室關(guān)上吧?！?br>
“這可是大發(fā)現(xiàn)啊?！卑栁娘@然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回去可以考慮一下發(fā)篇大論文了。記得第二作者寫我啊！”

“放心啦，不會虧欠你的。以后上新聞也有你的一份哦?！迸晾蛞贿呎{(diào)侃著，一邊回過頭來，在離去之前又轉(zhuǎn)過手電筒，仔細看了看身后的神燈。交織的光影像聚光燈一般映出神燈的模樣，在后法洛克王的時代里，它千年如一日地在無人造訪的密室中靜靜地聆聽著歷史的變遷，直到滄海桑田之后，兩個冒失的年輕人仿佛是在命運的指引下一般，打開了積累著厚厚塵埃的大門——

“不過，為什么總感有點熟悉呢……”

大殿已經(jīng)化作一片礫石。

吞沒一切的白光灼燒著他的雙眼。盲目的帝王摸索著墻壁和滿地的碎石，憑著記憶一點點走回大殿。純白的火焰幾乎讓他的盔甲融化，全身的劇痛不斷撕扯他的神經(jīng)。

一片茫茫中，那柄松枝卻絲毫沒有變化。

他強撐起身體，終于找到火光深處那個倒在地上的迷離身影。如同溺水者抓住了繩索般，他不顧一切地向前跑。白霧頓時籠罩了他——迷離之中，他看到了這座大殿原有的模樣，看到了殘火未滅的戰(zhàn)場，城郊的旅店，金色的莊園，和雨中隱隱發(fā)光的神燈。

路的盡頭，一條白色的大蛇在霧中懶散地移動。他向周圍望去，蛇身已經(jīng)將他包圍。巨大的蛇首從白霧中探出，藍色的雙瞳即便在白霧之中也格外分明。

他仍未停止腳步。巨蛇與白霧一同沉默，這份空寂讓他感到疲憊無比。他的呼吸聲和腳步聲如同落入虛無，逐漸的淡下去——而那碧藍色的雙目卻始終在眼前的迷霧之中，不近不遠。

良久，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站在了白蛇的面前。

金碧輝煌的大廳里，吟游詩人在角落演奏輕快的舞曲。漢白理石之下，盛裝的男女賓客正伴隨著音樂優(yōu)雅地起舞。

她牽著面前留著長發(fā)的英俊少年，右手輕輕摟著他的腰，在曼妙的旋律中起舞。

她踮起腳尖，在他的耳邊輕聲說——

“我的契約者，你為何而找我？”巨蛇藍色的眼睛若隱若現(xiàn)地在迷霧之中閃爍。熟悉的聲音仿佛自他的靈魂深處傳來，冰冷而平和。

“我……有三個愿望?！彼罂诖鴼猓澏兜鼗卮?。

“說吧。我會盡我所能，但是你將承受你的愿望所帶來的一切?！卑咨纳呤孜⑽⑾鲁?，“你能接受嗎？”

“……我能。”他仍如此回答道。

他終于看到了被她深埋的答案。

精靈困于神燈中無從脫身，如果軀體尚未消失，卻離開了神燈，他們不得不尋找另一個媒介去繼續(xù)使用那份強大的魔力——而那就是所謂的契約者。

契約者的語言讓他們神奇的力量重現(xiàn)于世間，但卻總是伴隨著沉重的代價。身為契約者的他其實從未做出任何犧牲，而他的神燈精靈，卻在不斷消耗自己蘊藏于靈魂深處的生命。

少年似乎仍然不適應(yīng)盛典的氛圍，盡管表情依然冷靜，她依舊發(fā)覺他試圖避免直視自己的眼睛。

“那就沒問題了哦。你有什么愿望要讓我?guī)湍銓崿F(xiàn)呢？”輕快的舞步中，少女藍色的瞳孔在略顯黑暗的環(huán)境中完全舒展開。她輕輕地歪著頭，笑盈盈地看著面前的少年。

在千面鏡子反射的燭光之間，他稍顯稚嫩的臉龐被照得通紅。他磕磕巴巴地說出了他的愿望，語氣中滿是緊張。

“我……希望，你能做我的皇后。你不再是我的神燈精靈，我也不再是你的契約者。我要你以我的妻子的身份，真正地做我的皇后……”

“……第二個愿望，我希望你能以精靈的身份，而非偽裝的人類身份，被世人接受和銘記。”

“最后一個愿望。我的神燈精靈，妮盧斐兒·佩里亞，我希望你我都能擺脫詛咒的束縛。無論是神燈的詛咒，還是命運的詛咒——”

他平靜地訴說自己的愿望。

霧之白蛇沉默著。片刻之后，借助那響徹魂靈的語言，她最后一次向他提出了條件——他實現(xiàn)三個愿望所必須付出的、僅有的代價。

“——但是，你將永遠無法忘記我……永遠無法擺脫我?！?/p>

他輕輕地走上前去，雙手慢慢靠近，接觸到白蛇的吻處。他閉上眼，仿佛眼前站著的仍是那個金發(fā)碧眼的少女，一切都像過往那樣真實。

兩唇相接。颶風(fēng)憑空而生，讓他幾乎站不穩(wěn)。

霧中的巨蛇消失了。蛇首原本所在的位置——他的懷中，金發(fā)的少女看著他，碧藍的雙眼中，清澈的液滴緩緩滑落。

他回望著少女的眸子。

“我接受?！?/p>

“我接受。”

少女金色的長發(fā)和雪白的長裙裙擺隨著二人的舞步在空中飛旋。少年輕輕彎腰，將少女摟在懷中。

疼痛就像夢境的結(jié)尾般，在不經(jīng)意間抵達。少女瞳孔驟縮，愣愣的朝劇痛傳來的方向看去。

少年將一根削尖的松枝，筆直地刺入她的心臟。血液如泉水般涌出，染紅了雪白的長裙。

他緊握著那根松枝，渾身不住顫抖。松枝的盡頭噴涌而出的血液，染紅了皇后身上華麗的禮服，也染紅了他身上金色的鎧甲。

法洛克閉起眼睛，緩緩吟唱——

“不朽的阿穆爾達特為你送上安魂曲。Immortalis Amurdat tibi requiem donet.

“安息吧，火之子。Requiescat in pace, fili ignis.”

少女臉上露出了釋懷的微笑，讓他想起那個翩翩起舞的夜晚。她的身軀慢慢軟下去，無力地倒在地上。

躺在少年的懷中，她流下眼淚，望著他的臉龐，聽到他閉上眼睛慢慢低下頭，溫柔地在自己耳邊吟誦起古老的安魂咒——

“不朽的阿穆爾達特為你送上安魂曲。Immortalis Amurdat tibi requiem donet.

“安息吧，火之子。Requiescat in pace, fili ignis.”

燃盡最后的生命，她努力地朝著少年露出一絲微笑，如同他們在莊園翩翩起舞的那一晚一般。她感到自己眼前的景象逐漸模糊，溶解在虛無之中，就像鹽粒在水中消散。

白色的迷霧與金色的大殿一并崩毀。烈焰在須臾之間消散，似乎從未出現(xiàn)過。只有大火留下的遺骸和廢墟，無聲地訴說著那個純白而悲戚的夜晚。當(dāng)清晨第一縷陽光帶著微寒撫慰破敗的一切時，一度被摧毀的密特拉又再次醒來。人們又一次在焦土中尋得了希望。

最忠誠的近衛(wèi)沿著破損的道路沖入化作廢墟的皇宮，發(fā)現(xiàn)自己的皇帝停在庭院的正中央，手中緊握一那根松枝，尖端已經(jīng)沒入泥土中。

他仍然活著，在原地大口喘著粗氣。過了許久，他終于自長夜中醒來，緩緩站起身。

他回望自己的臣民。大將軍達拉布的援軍已經(jīng)趕到，成千上萬的士兵們站在皇宮已經(jīng)坍毀的大門前、一直延伸到道路的盡頭，靜靜地注視他們的皇帝。

在皇帝的堅持下，皇后的葬禮按照精靈的傳統(tǒng)葬禮儀式舉行。盡管身邊的大臣和侍衛(wèi)對此頗有微詞，但他們卻不敢在皇帝面前提出任何的反對——眼前的皇帝為了拯救自己的族人而親手殺死了皇后，似乎無人有資格向他要求更多。

乳香的煙霧自香爐中涌出，彌漫在普利阿摩斯山腰黑白兩色的神殿之中?；实蹖⒂H手收集的灰燼小心地自銀色的瓶中傾出，裝入白色的綢緞之中包好，放入神殿被移走的地板下方。他沉默地跪在地上，輕輕地蓋上了大理石磚。

遠處的禮臺上靜靜地放置著一盞雕飾精美的金色神燈。在傳說里，精靈族是由九分的靈魂與一分的肉體組成。按照他們的傳統(tǒng)，精靈死后的肉體將被投入火中化為灰燼后埋葬，而靈魂則必須寄宿在金色的神燈中才不至于成為禍亂人間的游魂。這傳說有幾分真假，已經(jīng)無從得知。隨著精靈的消失，那些關(guān)于神燈的傳說，也逐漸沉于歷史的河底。

祭典結(jié)束。人們按照皇帝的命令退場，而他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神殿之中。

他站在神殿的大門前。半山腰的一叢叢淺藍色，在石堆中嬉戲。星星點點的微光，縱然是在太陽之下，也那般耀眼。

他默默轉(zhuǎn)過身去，走向神殿的最深處。

并未遵循將燈留在墓地的傳統(tǒng)，皇帝虔誠地伸出雙手，輕輕地從禮臺上捧走了那盞金色的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