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毓智

古代中國，在相當(dāng)長的一個歷史時期內(nèi)，一直追求語言唯美。語言唯美具有強(qiáng)大的精神力量，不管在什么緊張的環(huán)境，尷尬的場合，困難的時刻，重要的關(guān)頭，這種語言形式可以起到超乎人們想象的效果。

讓我們先看一下中國最偉大的思想兵團(tuán)——孔子一行周游列國的一幕情景。

孔子在陳國、蔡國工作了幾年，后來得到楚昭王的聘書，他們一行決定前往。陳國和蔡國的大夫商議說：“孔子是一位有才德的賢人，他所指責(zé)諷刺的都切中諸侯的弊病。如今長久地呆在我們這兩個國家之間，大夫們的施政、所作所為都不合仲尼的意思。楚國是個大國，卻來聘用孔子。如果孔子在楚國被重用，那么我們陳蔡兩國掌權(quán)的大夫們就危險了?！庇谑?，他們就派了一些服勞役的人把孔子圍困在野外。

孔子和他的弟子無法行動，糧食也斷絕了。跟從的弟子餓倒了，站都站不起來。然而，孔子還在不停地給大家講學(xué)，朗誦詩歌，歌唱彈琴。都到什么時候了，孔子不是跟大家商議如何突破重圍，而還相信這種詩歌音樂的精神力量！

子路先忍不住了，帶著怒氣來見孔子，孔子把他硬壓回去了。但是事情并沒有解決，子貢干脆按捺不住，火了。孔子看到局勢有些失控，就決定安撫一下大家，找?guī)讉€班干部來談心。他們幾個就是子路、子貢和顏回。

在這么危急的時刻，一般人的反應(yīng)應(yīng)該是情緒緊張，直奔主題，哪還顧得上語言形式的美呢？可是孔子的偉大，或者說不凡之處在于，他還能引經(jīng)據(jù)典，這樣起到了特有的效果，不僅大大緩解了緊張氣氛，而且也安撫了大家的不滿情緒。

孔子見這三個弟子，開始都是引用《詩經(jīng)》上的兩句話：“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庇矛F(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然而卻徘徊在曠野上”。即使現(xiàn)在，我們也能嗅出這句話的幽默感。

接著孔子才切入主題，問每個人：“難道是我的學(xué)說有什么不對嗎？我們?yōu)槭裁绰涞竭@步田地呢？”

你想，有了孔子這兩句開場白，子路還好意思怒氣沖沖嗎？子貢還好意思發(fā)火嗎？大家在這種氣氛之下，都可以心平氣和地討論問題。

孔子時代要引經(jīng)據(jù)典，遠(yuǎn)遠(yuǎn)沒有今天的選擇那么多，主要就是《詩經(jīng)》一本書?！对娊?jīng)》是古人心靈的歌聲，是天籟，充分體現(xiàn)了漢語的韻律美。

引經(jīng)據(jù)典，在孔子的教育活動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要對老師的思想進(jìn)行概括，也有水平高下之分，其中一點就是能否用《詩經(jīng)》語言進(jìn)行總結(jié)。這一點子貢做得最出色。

子貢問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弊迂曉唬骸啊对姟吩疲骸缜腥绱?，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保ā墩撜Z·學(xué)而》）

只要子貢一開口，人們就不會覺得乏味，總是那么才思敏捷，文采飛揚(yáng)。子貢顯然事先對貧和富有了自己的思考，因貧窮而阿諛奉承，因富貴而驕傲自大，這是窮人和富人最容易犯的毛病。但是，沒有這些毛病，只能算是合格的窮人和富人，不能算是高尚的窮人和富人，他們只是對社會無害，但不能對社會有益?？鬃拥木辰顼@然就高一些，貧而樂道，富而好禮，這才是對社會有益的。至此，不少弟子要被孔子的高見所折服，說幾句恭維的話，談話就此打住。然而，此時子貢展現(xiàn)出不凡的學(xué)養(yǎng)，用《詩經(jīng)》上的兩句貼切地概括了老師的精神：像加工骨牙玉石一樣，先切坯子，再雕琢、磨光。《論語》中除了孔子以外，子夏和曾子也引用過《詩經(jīng)》的語句，然而他們都是事先想好的，能即興引用《詩經(jīng)》并且用得如此貼切，只有子貢一個人?？鬃硬唤袊@道：“阿賜呀，從今以后我可以跟你討論《詩經(jīng)》了。告訴你已知的事情，你能推知未知的事情?！边@大概是孔子對學(xué)生的最高評價之一。

因為《詩經(jīng)》在日常語言交際中扮演這么重要的角色，所以孔子就特別重視對《詩經(jīng)》的學(xué)習(xí)。這一點可以從他對自己的獨苗孔鯉的要求上看出來。

陳亢問于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xué)《詩》乎？’對曰：‘未也?！粚W(xué)《詩》，無以言。’鯉退而學(xué)《詩》……”（《論語·季氏》）

陳亢的好奇心很重，想知道孔子這位文化名人對自己的兒子開過什么小灶?？柞幓卮鹫f，啥也沒有，只是一次看見老爸獨自一個人站在院子當(dāng)間，想小碎步快速躲開，不巧被老爸發(fā)現(xiàn)?？鬃优^就是一句：“學(xué)《詩經(jīng)》了嗎？”孔鯉回答說：“還沒有?！笨鬃诱f：“不學(xué)《詩經(jīng)》就沒辦法說話?！笨柞幑怨缘鼗厝ラ_始背“關(guān)關(guān)雎鳩”了。

現(xiàn)在人可能不大容易理解孔子這句話：“不學(xué)《詩》，無以言。”怎么不學(xué)《詩經(jīng)》就沒辦法說話了？因為在那時候的人看來，說話并不簡單，不是把意思表達(dá)清楚就行了，還要講究文化內(nèi)涵，還要具備審美價值。

在那時的人看來，說話不能直來直去，否則就被看作沒教養(yǎng)?！安荒苤眮碇比ァ辈⒉坏扔诠諒澞ń牵菚r人的講話還是非常坦誠的。說話要有文化，要講究形式美，不僅能增加交際的愉悅感，而且也有利于人際關(guān)系的和諧。當(dāng)然，這也增加了說話的難度。你要把話說好，平時就得努力學(xué)習(xí)，背誦古代典籍。這確實是一個民族文明程度的表現(xiàn)?？上н@個優(yōu)良的傳統(tǒng)正漸漸被人們淡忘。

（本文刊于《咬文嚼字》2022年第8期《語苑新談》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