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超自然恐怖，我們找到一種方法，能夠?qū)⒆匀簧钪袑ξ覀冇泻Φ氖虑?，轉(zhuǎn)變?yōu)樵诨孟肷钪械男皭旱目鞓贰? 　　——托馬斯.裏戈蒂 　　我可能將要去死，這時陰郁的夜中有雨點落下。我想，我或許得寫下自己因之而死的原因。在死亡中，我所得的是寂滅；在我破落的棚屋外遊蕩的拾荒者所得的是謎團，恐怖，或許還有罪責；但我明白，大概沒有人會因我之死而感到悲傷。 　　是的，死亡有如夜夢，但這亙古的夢沒有盡頭，在其終點所見的只有一片黑沉沉的淵藪，暗無天邊，後面仍舊是夢境，一個接一個，沒有內(nèi)容，沒有思想，直至死屍的氣息和鍾表的發(fā)條聲混雜在一起。 　　那死者便是我。我是一個流浪者，罪人，謀逆者，雨夜裏的書寫者。我在驟雨瀉落屋簷的哭聲下寫作，其時懷舊之愁滲透在無限的暗夜裏，如同離婦之淚浸染黑色絲綢，那纖弱的女子為自己的愛人——生命——而哭泣，其人將離她而去，伴隨著隱沒於烏雲(yún)後的月華——我深沉的記憶，隱沒在時間古河昏黃的川流之中。我只是依稀記得，從海上迷霧般遙遠的年紀起，我便開始追尋自己的夢與美。但他們，這些夢，迷夢，噩夢，瀕死的夢，終究是要破碎的，就像我的身體與靈魂一樣——這具屍殼，飽經(jīng)長風摧殘，其人於莽莽原上走來，眼中唯有風雪過後的敗葉枯枝，他身後落日散發(fā)出殘盡的光焰，那血紅色的，綿長的光束，映射在荒漠的砂石與裂隙之中，那裏揭示有死亡之秘。 　　在來世的罪域中，我還有重見天日的可能嗎？命運的回答是不，猶如暗夜中冷冽的雨，落在地面便為塵土所吞噬，在萬古之後，從飽盈生命的水滴變?yōu)樗罋獬脸恋纳车[——就像我已逝的舊夢，那些已為悲戚和悒郁所抹除的，對前路可笑的臆想與勾畫——那正是我自己的夢與美——我希冀於書寫一個延及萬古的，滔滔不絕的故事，一部幻想史詩。自孩提時代起，自我在古樹和落葉下獲得啟示的那一天以後，我便明曉，我的生命為何而應該存在？它為何能夠延續(xù)至今？正是因為這個故事——敘寫於異鄉(xiāng)的土地上，敘說著一個異客的旅途。在那時，哪個為陰雲(yún)所遮掩的憂傷的青年時代，我想象著自己不僅要寫下這個故事，還要用畫筆去把它呈現(xiàn)出來。那時節(jié)，我已對學業(yè)深感厭惡。在陰暗的，彌漫有愁雲(yún)慘霧卻故作美好的虛妄的學校裏，我對其中的一切感到厭惡，氣味，聲音，燈光，氛圍，還有隱藏在磚石裂隙和一草一木中陰雨天一般的壓抑情調(diào)。在那裏，我因?qū)訉又貕憾鴱淖熘型鲁龅拿恳粋€字，每一行從宣揚服從與教化的課本中摘得的死板，單調(diào)的句子，都使我厭煩與倦怠。那時我每每於迷朦中漫行，在晨霧裏一次次的彷徨和流浪中，我最終明白，只有重拾自己的夢才能解我無休止的渴——因空虛與靈魂孤落而滋生的渴，我於是開始寫作，開始繪畫，開始試圖用筆來敘寫悲傷以阻止或?qū)簛淼母嬋坏谋嗯c悽涼，那不絕的病癥，抑郁癥，就如同遠方沼澤上遊蕩的孤魂野鬼，在蘆葦叢中時隱時現(xiàn)，看似與霧靄一同沉沒於天邊，實則正漸漸向我遊移而來——我用寫就或畫成的夢來抵擋它，可這卻觸犯了我父母的禁令，他們，高大陰沉，好似古時王朝端坐於簾幕與紫色熏香之下執(zhí)掌政事的帝和後。他們對我的夢感到不屑，認為這是件下作且不入流的勾當，他們命我親手焚棄我所構(gòu)造的夢與美，他們寄希望於我從麻木書本上的說教中脫穎成為人上之人，成為聽命於威權(quán)的食用俸祿的偶人。為何如此？或許他們是為了自己的永生，認為我是他們所誕下的繼承，繼承他們綿延不斷的家族罪惡，成為在長廊畫像上排列的，與祖先長得一模一樣的復制品；或許是為了他們的談資，他們想用一個體面的兒子來慰籍自己在外人面前的局促與無知。不論怎樣，總之就是出於種種利於他們的原因，他們把我送進這所監(jiān)獄，想讓教化與鞭撻木化我的肉身。但我又怎能禁錮於此？我又怎能放棄自己的故事——放棄我生命所存在的意義，以此殺死靈魂，空餘肉體供其人操控呢？ 　　我於是決定逃亡，逃離焚毀了我的一切的父母；逃離將我禁錮於囚籠中的學校官僚；逃離責罰與謾罵，逃離指控和審問，逃離我在被剝奪了夢想的權(quán)利之後所得的一切。我如何逃離？在這所學校中，犯禁即意味著被驅(qū)逐——因此，我在閃爍的草葉中頓悟，萌生了一個想法，就好像枯枝中冒出新芽。對一些人來說，被驅(qū)逐就意味著事業(yè)上的死亡，前途上的死亡，社會上的死亡，那些人於我看來無疑是木偶，空洞的眼窩裏唯有冷漠，他們存在不是為了金錢，就是為了權(quán)力，是為了為社會所認可，在他們看來，為社會所不認可便是最大的罪惡，其餘什麼血腥的行為也望塵莫及；而我不同，可以說是與他們恰恰相反，我說過，自己的存在是為了夢與美——正是如此，若綻放於火焰是我的美那我便踏焰而死，若盛開於鮮血是我的美那我便自戕而死，現(xiàn)在，講述那個漫長的故事便是我的夢與美，我的一切，我只能作為一個撰寫敘事詩的歌手而存在，當故事落幕時，便是我的死期——因為若是我還繼續(xù)存留於這世上，便是對故事的不尊重，這不適於我的夢，不適於一個視死如歸的詩人應有的品質(zhì)，這會破壞整個夢境的美感，那悽涼哀傷為夢而死的慷慨之美，殉夢者的美。從俗世的角度，我無疑會被冠以諸如“瘋狂”，“偏執(zhí)”一類的形容詞，並被認為是低於權(quán)力精英的下等人，邊緣人，被排斥的恐怖人，這完全是謬論，難道他們不能看出我高貴於任何人的品質(zhì)嗎？那品質(zhì)自身便是高貴，殉夢，為美而生。難道他們不能看出我已經(jīng)拋卻了人類的一切動物性，無限接近於神性嗎？是的，他們看不出來，以他們摻雜了太多動物性的智力與品味來看，他們無疑無法理解一個貴族的行為，可是，這個本應高視闊步的貴族卻被禁錮於俗世粗鄙醜陋的價值取向之中，這難道不是逆轉(zhuǎn)嗎？這難道不是對神性的褻瀆嗎？是的，這會產(chǎn)生褻瀆與悲涼之美，而這種美的下一步便是反抗與重組，對舊的美的解構(gòu)，是撥亂反正，是我所追求的夢的美的終極——這也是我將要做的——逃離，和我於木葉中所萌發(fā)的計劃，我決意逃離，為威權(quán)所驅(qū)逐出人類社會，美的手段來挑釁威權(quán)社會，展現(xiàn)出我自己無與倫比的美的神性，以反襯出威權(quán)機構(gòu)的動物性，讓他們惱羞成怒，將我流放。是的，逃離，被驅(qū)逐，被流放，才是我這一階段的夢的目的，只有達成這個目的，我才能作為一個孤獨的流浪者行吟於異國的土地上——這正契合了我所撰寫的史詩的主題，會讓它更加震撼，爆發(fā)出美。 　　那麼，我如何才能達成這個目的？正如我自己所說，我用美的手段來挑戰(zhàn)他們?；厥讘浖?，我當時年少輕狂，自以為恁借著一股勃發(fā)的衝勁就能打碎一切阻礙，可當時我卻沒有看見隱藏在威權(quán)後我真正的敵人，我所面對的麻煩不過是它的倒影——它名叫命運，世間所有阻隔都是他的倒影。但是，我現(xiàn)在並沒有為我當時所作所為而感到懊悔，或者說沮喪，因為我知道這是我所必須做的，這也是我的夢與美的一部分，沒有了這一階段，我就不能稱之為我，我就不能成其為我。那時，我用愛欲的美來犯禁，以此惹怒威權(quán)。那時我遇到一個女孩，天真而純潔，為我身上死的氣息所吸引，便與她一道鑄造對抗威權(quán)的利刃。同樣的，我也一度溺亡在她黑杏色的頭發(fā)和眼眸裏。直到那一夜，那一夜我在她身上夜晚的氣息裏流連忘返，那也是一個雨夜，當時星月為夜霧所遮蔽，我沉醉於那女孩身上雨夜的氣息，當我們身上彌漫出獨屬於異國夜色的芳香時，當那一層層披帷的簾幕被從室內(nèi)而來的風和響聲的所翻開時，我在掀起的窗簾後看見了自己的命運。 　　那是窗外的一只渡鴉，去而不返者，我透過沾滿雨水的玻璃看見它，看見它的幻影被玻璃上的雨水扭曲，向各個方向伸展，蜿蜒。那只鳥兒在雨點裏滑翔，黑翼被雨點所打濕因而落地，渾身都是夜的顏色，同樣的，我也不知是魔鬼派它，還是暴風雨拋它來到此岸?？傊?，當那渡鴉將他的臉轉(zhuǎn)向我時，當我看見他的眸子裏那泊血湖和其上氤氳水汽時，我便看見了自己的命運，我發(fā)現(xiàn)那女孩於我不過是個過客，在漫漫長夜中，在異國的旅途上，我終究要孑然一身。 　　於是我出走，那女孩在我身後的哭喊漸漸消失在風雨裏。在夜色裏我探尋自己的命數(shù)，那只渡鴉在我前方振翅低飛，引我前行。我聽見它的鴉羽和風一同扇動的聲音，還有雨和雷的聲音，這些聲音帶我進入森林，幽林古意盎然，我不知他為何出現(xiàn)於此，未有人能得見其地，在蒙蒙霧海裏，它就這樣升冉於我面前，我從那只渡鴉血紅色瞳孔中向外探望，所見我有高木森森，經(jīng)億萬年而未衰的古樹探向天頂，在半空裏蜷曲而後落下，路的兩旁構(gòu)成拱門，枝節(jié)上，勾勾繞繞，深褐斑紋間沉浸有古時之血，其為時間之血，命運之血，與寰宇的水磨下所碾成的醇酒。它與木葉間徜徉，在塵囂裏流淌。血河流逝於落葉和土壤上，鑽進蠕蟲的洞裏，歌唱著流向幹涸。這林間甬道，猶如狹小斗室，時間之古血，命運之古血，即為斗室地毯，拖曳著，蜷曲著，泥地中的起伏勾勒出它的流蘇，在夜風裏舞動。那條地毯的盡頭，流蘇與襤褸血絲的所在，於斯，殷殷紅血驟然人立而起，飄搖於枝杈之間。 　　要知道，我天性極度敏感，以至於病態(tài)。在曾經(jīng)，我能因某個人說一句話而輾轉(zhuǎn)反側(cè)，數(shù)夜不寐；我會怯懦到無法接受呵斥與謾罵，僅僅是施辱者扭曲的肌肉，和糾纏於一起的怒眉，還有飛揚於空中的唾星，都會讓我膽戰(zhàn)，退縮，淚落不休。因而，當我面對學校中以銹蝕的十字窗欞，那鳥鳴，該受詛者，那象徵我將為睡夢中拖拽而出的鳥鳴，還有毀壞了，污染了自然的日光燈，白光，刺眼而又毒辣，有如蜘蛛毒牙，皆讓我感到壓抑和束縛。他們，這些暗示，就像柵欄，封鎖住我心房，如沸騰鐵水，落入我的肺腑，使我出不了氣，讓我將要脫口的吶喊被長矛抵回喉嚨，使我眉目前白霜隱現(xiàn)。既如此，也不用說他們與我切實的威壓了，這些逼迫，在冰冷的言語和眼神中顯形，還有束縛，我的靈與肉，骨與血，盡階為其所禁束，他們，那些盤踞於高臺之上的木偶師，用他們的絲線，蛛絲，那些絲線在粼粼黑影中垂下，顫抖著，哀鳴著，有人稱其為條例，有人喚之為規(guī)矩?？傊?，無論叫什麼名字，總之，他們垂下這些絲線，就像蜘蛛死後其網(wǎng)破碎四散，他的那些絲線，那些絲線於我所在的陰影裏蘇醒，摸索著，似遊蛇，吐著紅杏，摸索到我的眼臉，摸索到我的唇邊，摸索進我的耳蝸，摸索入我的心房，然後，糾纏，穿刺，封鎖，接著是如鬼魅般的寂靜?？?，在黑影裏，在樓道和門樓所投下的陰沉沉的臉孔裏；看，就在那裏，那一處囚徒的所在；看，就在那裏，那裏跪在地上痛苦掙扎的囚徒，罪人，流浪者，謀逆之人，那是我嗎？“是的，”血流說道，“你即是你的幻影，你的陰影裏睜開有你的眼睛，在這一個雨夜裏?！? 　　血流，血流河者？流動的生命，一些人憎惡，一些人甘之如飴，這世間所有的夢與美都賴他而行，也因他而死。而現(xiàn)在，血流顯形於我面前，紅魔鬼，他於我面前驟然人立而起，其為殷殷紅血，時間古血，命運之血，飄搖於枝杈之間。 　　就是他，那忘時間古血為何能夠流淌於大地的原因。他，身著血織袍服者，在他所飄搖灑落的地方，有灰燼似的枝杈響動，有灰燼似的樹葉飄下，在一片灰死背景的襯掩下，只有他一抹血紅。 　　他開口，我從我口中聽見他所說的話，那聲音是鮮血汩汩流動，在血管之外流動。 　　“停止吧，流浪者，莫要再前行，因為此處便是盡頭。” 　　此處便是盡頭，是生命的盡頭或者時間的盡頭或者命運的盡頭或者夢與美的盡頭或者血流的盡頭或者我的盡頭。 　　因此，渡鴉飛到一根將折的樹枝上，垂下翅膀，不再引我前行。他似乎沒有重量，因為那將折的樹枝仍然能夠挺立。渡鴉轉(zhuǎn)過頭，用血紅的眼睛看著我，和那擋在我面前的血人一齊看向我。 　　“盡頭”渡鴉嘶啼一聲。 　　暗夜岑寂，風雨靜寐。除了林木遲鈍的沙動和我骨髓里響莎的血人之外，再沒有別的聲音。 　　“你是流浪者，罪人，謀逆者。雨夜裏的書寫者”血流如是說。 　　“那你又是誰？”我衝他吼叫，無聲之雨滴在我的前額上冰冷，寒涼，但抑制不住我內(nèi)心深處勃發(fā)的恐懼與憤怒 　　“經(jīng)上記載，莫要試探你的主?！毖髡f，“你的幻影裏睜開有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裏浮現(xiàn)有你的血流?！? 　　“血！”那只渡鴉在樹枝上嘶啞道，他的聲音在泥地投下十一月的餘燼，悽風冷雨。 　　血流繼續(xù)說，那血流之音由緩慢而漸快促，由低鳴而漸高漲，在雨夜中。 　　“預言！以汝血為口，聽取你的血，汝血之中隱有惡兆！” 　　以我血為口，用我流淌的生命做聲音，血流何者？預言者何者？他究竟是實在？還是我因威壓而生發(fā)的幻想？沒錯，我天性極度敏感，那些木偶人眼中理所當然的限制，於我便是浩瀚威壓——欲想震懾我行將破碎的心。很久之前，又或者不久之前，絲線想要縫住它，我心。那冷冽蛛絲，卻利若鋼韌，垂下來，從黑暗中垂下，就是他們，從黑暗中垂下，調(diào)過方向，摸索向我心，冷不丁縛住它，我的心，血肉才索勒下滲出生命，流動著，幾近暈厥，迷離的意識裏或許會生發(fā)出幻想——是因為這些才導致我看見血流嗎？我心被勒出的血，時間古血，命運之血，流淌在林間甬道，驟然人立而起，飄搖於夜風之中，灑落在夜空下。 　　“莫要試探你的主?！鳖A言者，血流，紅魔鬼，可能的我心之血，時間古血，命運之血，他重復這句話，就像命運重申它對我的宣判。 　　“時間行進，命運在前行，血流在流淌，這便是我的預言——”血流高吟，是時天地響動，夜空漸漸開始龜裂，流淌出鮮血，生命奔流不息，死亡伴之而行。 　　“預言”，渡鴉說，它腳下的樹枝終於開始顫動 　　是的，沒錯，就是這樣，事情就是如此，命運響動，如宇宙深處銹蝕的齒輪於萬古沉寂之後終於開始轉(zhuǎn)動，發(fā)出萬古沉積的灰塵灑落的聲響，和萬古鐵銹被刮落的聲音。在現(xiàn)在雨夜蓬屋中書寫的我看來，那些預言幾乎都已逼迫在我眼前，有的已經(jīng)到來，有的還未抵達，那未抵達的唯有一個，它已在我門外叩門，它是最後一個。 　　預言，那時的預言...... 　　“其一！”血流歌唱，血流流動，流蘇飛舞，夜空的龜裂被時間古血，命運之血的力量撕扯的更大，越來越寬，越來越長，向北方和南方延伸，朝東部與西部探索，所經(jīng)之處盡階撕裂，於是夜的海洋裏被撕開了更黑的縫隙，縫隙流淌出自宇宙而來的時間之血，命運之血，流淌著，悲鳴著，如瀑布般傾瀉而出，從夜鶯裏流蕩而下，下來的是漫漫血河，血流，奔流聲歌唱。 　　“其一！流浪者聽聆，這第一個預言關乎你的名字和身份，你是流浪者，罪人，謀逆者，雨夜裏的書寫者。正如你的夢，你的敘事詩所言，你是一個流浪者，漫漫暗夜裏的異客，於異國的土地上獨自哀傷。你之所以會流浪，是因為你知道如果再在這裏待下去，繼續(xù)在人與人的叢林中做你的夢，會有敵基督者偷偷攀上高臺，在黑暗中垂下絲線，鎖你的耳，封你的唇，閉你的眼，錮你的心——你將耳不能聽，唇不能言，眼不能視，你的心在悲哀時不能哭泣——由此，正如那陰郁的木偶詩人所言，你變成人類被抽取的苦痛後所剩下的東西——一個木偶人。你是夢想者，殉夢者，你不能不夢，你必須悲哀，你的夢與美便是你的生命，你的死亡即是你的夢與美不能前行，你的死亡便是你變成一個木偶人——為了不跪倒在死亡的陰影下，你為了生而流浪?！? 　　我為了生而流浪，這是我的姓名和我的身份，這是我的聲音，這是我流浪的原因，這是我之所以置身於此而聽聆預言的原因。我聽聆預言，血流哀泣在長風中。 　　“其二！殉夢者聽聆，這第二則預言關乎你的夢與美，關乎你之所以存在的原因，關乎你在受難路途上所經(jīng)歷的一切——那便是你的夢，你所要敘寫的東西，在那裏，敘寫在異鄉(xiāng)的大地上，敘說有一個異客的故事，那異客便是你，流浪者，罪人，謀逆者，雨夜裏的書寫者，那故事便是你的回憶錄，你用沉浸在陰影裏的眼睛回首望你所經(jīng)歷的路程時，你會發(fā)現(xiàn)夢影無時無刻不緊隨你的腳步，為何如此？你的夢與美便是你的生命，你的一切，你活著所走過的路上都有她的蹤跡，你死後所行至的黃泉上也滴落著她的眼淚?！? 　　我的夢與美便是我自己嗎？我不相信，在我以往的印象中，她總是在生命的彼岸蹁躚，蒙著河霧，獨屬於夢境的薄紗，似乎遙不可及，我正準備反駁血流的聲音時，他卻已開口，血淚淙淙從不停息。 　　“其三！赴死者聽聆，最後一個，最後一個預言，它關乎你的死亡，在你的主顯示真容前莫要試探你的主，而今，我於你面前顯形。”那血流張開雙臂，天穹上流溢的鮮血進階被他吸入口中，肩上，眼裏，仿佛他是天地間的一塊磁石?！拔壹词菚r間古血，命運之血，預言者，我即是你的死亡！”他高唱，悲鳴，絮語，在沉沉暗夜中，那些自天而來的血流有如水龍卷一般向他靠攏，在樹林裏刮起陣陣血腥的風，綠葉上被撒下血滴，自然萬物俯伏跪拜在血的瀑布下，我彎下腰，用手臂擋住臉，眼睛在雙臂交疊的縫隙裏看著血流，看著他召集宇宙諸血，聽他宣判我的死亡?！拔冶闶悄愕乃劳?，”他高吼“我是你流淌的生命，我在召集世間萬物的生命，將我將未能顯示在你面前，我作為流淌的生命幹咳而後你就死亡，這便是我所要揭示的第三個預言，你的命數(shù)，你在這一刻的死亡，一個異客在異鄉(xiāng)土地上旅程的盡頭！” 　　他要我現(xiàn)在去死？我壓抑著悲傷，我怎麼能去死呢？我的夢還未死，我得在我的夢與美完成時，然後死去，而不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必須接受死亡嗎？如他自己所說，我的夢與美伴我終身而行，而現(xiàn)在她甚至未展露自己薄暮後的嬌容，那麼我又怎能去死呢？死固然是好的，但它要在正確的時間內(nèi)進行，同樣，正如這時間之血所說，他是我的命運之血，我的血，我的血無法阻擋我的前路，因為我有意志能夠壓制他向外噴湧的欲望。我決意逃走，我決意流亡，於是我閉上眼睛向前狂奔，向那股時間之血所在的地方狂奔，向那股血龍卷在激蕩的地方狂奔，向我的生命在流淌的地方狂奔，向我的流浪之路，我的夢與美狂奔。 　　我穿他而過，那血流在我踏入他身體的時候破碎，血像雨點灑落在我身上。那一瞬間，一切歸於寂靜，歸於死亡，我想這便是死亡，也許這便是他的第三個預言的真相，無論如何，我已穿他而過。 　　寂靜過後，原先靜寐的風聲雨聲又開始響起，天穹上的裂口復歸於合，草葉上的血滴在夜風中蒸發(fā)，仿佛剛才一切都沒有發(fā)生，仿佛這就是一個普通的夜晚，一個普通的有一個女孩為我哭泣的夜晚。我就在那個夜晚走出森林，走出不知為何出現(xiàn)於此的森林，在奇跡之中，只有那只渡鴉仍然棲在樹枝上，那根將折的樹枝也開始搖晃，“盡頭！”渡鴉發(fā)出最後一聲嘶叫，隨後振翼而去，樹枝在它揚翅的那一刻折斷，風雨隨後止息——唯有死寂，我猜女孩已不再哭泣，於是繼續(xù)前行。 　　從那以後，我便開始流浪，也正應了血流的第一個預言，我無法在有人群的地方久待，總會有人將我驅(qū)逐，或警察，或鄰居，凡此諸般，我不願再提?？傊?guī)缀鹾谋M一生在旅途中，在窮困中，在飢餓與謾罵中。但是在流浪中我從未停止過寫作和繪畫，畢竟這是我生命為何而存在的原因——夢和美——不過在我所寫的故事中，我似乎永遠逃脫不了那第二個預言，血流的第二個詛咒——我那篇敘寫著異鄉(xiāng)客的故事總是悄悄向我自身的經(jīng)歷靠攏，無論我怎樣回避，怎樣重新設計情節(jié)，卻都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再設計，刻意繞開自己生活經(jīng)歷的情節(jié)總是顯得刻板，做作，那不是我在靈魂中探索到的這個故事本來的面貌，然後又是一番大刀闊斧的修改，當我發(fā)現(xiàn)修改處的情節(jié)出乎意料的令人驚奇時，卻沒意識到我的人生已經(jīng)偷偷滲入到情節(jié)當中，當然後來我也會頓悟，三番幾次這樣之後，我便相信了自己命定如此，於是屈從於命運的安排，在故事的最後一章落幕時，我將她定名為《殉夢者之歌》。就是這樣，在流浪和寫作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終來到了我現(xiàn)在所處的這個破落的棚屋，它坐落在一個未有人知的暗巷，在巷子的盡頭一口水井旁，灰石的水井上攀滿了爬山虎，順著小巷的天井口向上望去，能看見一處方形的天，我想或許這就是井底之蛙的感覺吧。我的鄰居皆是些殘廢，低能兒，流浪漢和醉鬼，幸運的是，他們不同於在那些繁華街道上行走的體面人物，他們不會嘲笑我的夢與美，也不會想費盡心思構(gòu)思出毒辣的傳說來裝飾我，我是想方設法把我趕走，我想這是因為他們也有屬於自己的夢與美吧，不過這些夢是什麼，我就不得而知了。 　　自從來到這個棚屋之後，我夜夜難眠，但這並不令我感到煎熬，因為我可以在黑暗中思考，想我自己，想我的故事，想我的夢與美，有時也偶爾想到那個哭泣的女孩，我在流浪的路上遇到過很多可愛的女人，可她們總是一閃而過，隨即那些面龐在我記憶中消逝，唯獨那女孩黑杏色的頭發(fā)和眼睛，我久久難忘，我想其中緣故或許是因為她與那個預言之夜綁縛在一起吧。就在幾天前的黑夜裏，我無意中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在黑暗裏的剪影，它們?nèi)绱诵揲L，枯瘦，就像是黑夜裏偷偷向入夢者摸索的比黑夜更黑的死亡，沒錯，死亡，我注意到我那部長篇故事既然已經(jīng)寫完，或許我也應該赴死，是時候了。 　　於是今夜，與多年前一樣是一個雨夜，我在淅瀝的雨中寫作，到底在寫什麼呢？我自己也不清楚，或許是為那部長篇故事做的序吧，畢竟夢與美會伴我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我在燭火下寫作，紙面被火光映得蒼黃，那部長篇故事靜靜地呆在蠟燭外的黑暗中，《殉夢者之歌》，封面是我自己畫的。我就在這裏不斷地寫，不斷地神遊，思考著死亡的事情，是嗎？死亡，它到底是誰？是自縊者在臨死前看到地面時所產(chǎn)生的悔恨，驚懼和無奈；還是在山間古屋的沉睡者身旁漸漸逼近的藍色水母；亦或者是荒原之上的流浪者所等待的遙不可及的救贖？ 　　在昏黃的燭火下，在搖曳的燭火下，我不斷地寫作，也不斷地思考，死亡到底是什麼？我又該怎麼去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