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村女性的晚年,老無所依

為家操勞一輩子,老來失去自己的家
農(nóng)村、老年、女性,三個弱勢的詞語,組成了一種艱難的處境。
在中國超過1000萬的農(nóng)村老年人口中,男人近一半會選擇外出打工,也有十分之一是安穩(wěn)退休后拿到了國家的養(yǎng)老金。但女性能沾到這兩樣的只占三成。相比之下,有超過半數(shù)的農(nóng)村女性生活倚賴其他的家庭成員,她們圍著灶臺、農(nóng)田、土炕操勞一生后,成了家中一個多余的存在。
本文作者李康提在北方農(nóng)村長大,來到東南一線城市求學、工作多年后,回到家鄉(xiāng),看到村里年長的女性終其一生都在漩渦里掙扎:有人失去了房子和土地,住在兒女家看盡臉色;有人打了一輩子零工,終于徹底找不到工作;有人在家受了半輩子委屈,一把年紀卻成了北漂,攢錢給患癌的丈夫治病……
這些來自農(nóng)村的女性有她的奶奶、舅媽,也有關系很好的同村阿姨,她們分別跨過了八十歲、六十歲、五十歲,處于人生不同階段,但卻重復相似的軌跡。
一提起農(nóng)村女性的形象,很多人就會想起《平原上的娜拉》里那個穿紅色棉衣的劉小樣,想起她“我寧可痛苦,我不要麻木”的自白,但在農(nóng)村,那只是極少數(shù)人的覺醒。
參照系的另一端,女人們對命運的艱難心照不宣,一直是給了什么便默默承受著什么。在見證了身邊女性世世代代的操勞之后,她們以為自己的生活也應該如此。直到老去,她們心里的感受,也一如既往不被在意。
像一件行李在兒子家寄存
馬上就要送暖氣了,兒子賴小還是沒有要過來的意思。黃土高原的深秋越來越冷,電褥子也不靈了,改娥只好翻箱倒柜從后套間里抱出那床八斤厚的大棉被。
自從老伴去世后,她就從老窯搬下來,和大兒子賴小住在一起。養(yǎng)老并非單單是老大的責任,但賴小卻主動承攬過去,為的就是把父母的宅基地份額占去??上Ц赣H走的早,新院房蓋好還沒住過一天人就沒了,只留下孤單的改娥搬進了那座新院的偏房?;鹆砥?,門單開,說是一起過,和分家也沒什么差別,賴小連桶泔水都想不起來給老娘倒。

持續(xù)到母親做了肝上手術,他終于頂不住了,主動叫來老二老三,一改當年說辭,決定母親“還是一年一家的好,這樣都親”??v使兒媳婦們多有怨言,改娥也被迫開啟了漂泊的老年。
從73歲到83歲的整整十年,改娥像一件行李,輪流寄存在三個兒子家。在大兒子賴小家,她比陌生人還多余,除了過年除夕能坐在一桌看臺春晚,剩下時間她都吃住在那間小偏房里;老二家倒是憨,可惜住處太小,改娥永遠都是和孫女珍珍擠一間房,珍珍嫌她打呼嚕;老三家房子空著,兒子忙著掙錢,兒媳婦愛出門打麻將,孫子孫女在外地上學,家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改娥隨身的東西總是很少,兩身衣裳、一臺唱戲機和老年人手機就是全部,即便如此,她在每一處都小心翼翼。
今年慣例輪到了老大,他在村里小區(qū)剛買了新樓,家里人都以為老太太能跟上享受集中供暖、沖水馬桶的便利??少囆∫仓粫谕砩喜呕匦≡焊夏镒?,這么做也是為了堵住弟弟們的嘴,根本不愿意帶母親住新家??粗o閉的大門,改娥讀懂了意思。她不明白為什么累了大半輩子給孩子們都成了家,自己卻沒有了家。
農(nóng)村女性的晚年,多是孤獨的,這不是說她們的老伴在與不在、兒女孝不孝順,而是很多時候,她們覺得人生或許就是如此。
彩英總說兒子孝順,大學畢業(yè)后一個人在南方大城市打拼,自己買了車買了房,結婚的大頭都是個人攢的,還說要接她和老伴去城里享受??刹视⒉幌虢o兒子添麻煩,推脫說在老家習慣了不想動,說什么也不去。
她總覺得自己能動彈就堅決不會朝孩子伸手,包括娶兒媳婦的彩禮,她寧愿借錢也要給孩子減負?,F(xiàn)在老兩口年過60,還在為這欠的十萬塊彩禮奔波。無奈年紀太大,他們也沒有傍身的一技之長,只能做些出賣力氣的活兒,哪里有零工去哪里。

老伴兒跟著村里的建筑隊干點雜活,一走好幾天,彩英則在流動飯店給人洗碗,兩人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卻成日見不著面。每天早上彩英對付口稀飯就要出門,忙活一天等到了晚上累得不想動,就把往日節(jié)氣里孩子送回來的月餅、槽子糕泡點開水解決晚飯。
彩英對自己很隨意,現(xiàn)在穿得還是兒子中學時的校服,住的仍是當年嫁過來時那破房三間,除了培養(yǎng)出個大學生,她的人生幾乎毫無波瀾。
附著在男人、子女和家庭之上的她們,很少有余力思考,自己的人生是不是還有另一種選擇。三妮兒完全沒想到過,大半輩子活在老家的她居然有一天也成了北漂。
幾年前她老公得了癌癥,看病掏空了家底,現(xiàn)在兒子眼看著到了結婚的年齡,已經(jīng)有了對象卻沒錢推進婚事,這才讓一輩子都是家庭婦女的三妮兒成了住家保姆。她從老家來到北京,投靠了相熟的老鄉(xiāng)。
兩年多的時間,三妮兒輾轉(zhuǎn)四五個中產(chǎn)家庭,做住家保姆、育兒嫂以及月嫂。這活干得越久,她就越發(fā)現(xiàn),有錢人家矛盾真少,不會因為產(chǎn)婦有沒有奶、婆婆有沒有照顧、孩子是用紙尿褲還是尿片而爭吵。
每當看到人家的和和美美,她就想起自己那支離破碎的家,頗感落寞。年過五十的三妮兒,一個人在異鄉(xiāng),手機就是她唯一的解悶工具。她刷刷短視頻、和同村老姐妹嘮嘮家常,偶爾和兒子打打電話,就這樣度過一個又一個日常。
每周一天的節(jié)假日她無處可去,只能在小區(qū)附近溜達。偌大的北京,除了保姆間那張小床,沒有哪里能真正屬于她。當然,床也不是永久的,到了期限仍得準點離開。她轉(zhuǎn)念想,遲早有一天老公要走,兒子要成家,自己也要一個人,孤獨是人生常態(tài)。
跳不出的家庭漩渦
農(nóng)村老年女性,這幾個名詞的疊加便是枷鎖的代名詞。關于她們的命運,或許從性別這第一顆紐扣開始就已經(jīng)縫錯。
在重男輕女最嚴重的地方,有些人的降臨并不被期待,從名字便能窺見一二。改娥之所以名字帶“改”,是上面已經(jīng)有了個大姐,父母連生兩個女兒害怕家里根苗不旺,讓趕緊“改”了過來。
頂著這個不為自己而起的名字,改娥跨過了83歲的“命坎”。十年前老伴去世的時候,她哭得肝腸寸斷,想要跟著一起走,全然忘記了正是這個家暴的男人,曾經(jīng)拽著她的頭發(fā)在地上拖行了數(shù)十米。
面朝黃土的女人,很難把婚姻和“好日子”畫上等號。改娥嫁過來才知道,自己是男人的第二任老婆,前一任被打跑了。男人干活回來要立馬吃飯,晚一秒都不行。有一回改娥聽見院里狗叫就架鍋燒水,還是遲了,男人回來連鍋帶她都扔出了門外。
如此相處了50多年,改娥沒有要跑的念頭,她說那時候家家戶戶如此。她目睹過山下那窯的男人把老婆攆走時,還讓人家把毛衣脫下來,跟如此刻薄的人家相比,自己算命好了。她為男人生了一窩孩子,三子二女,但婆婆從來沒給過她好臉色。她就這樣活了一輩子,也憋屈了一輩子。
在老伴的葬禮上,改娥的哭聲響破天際。兒女們都不能原諒這個老爸,但改娥卻沒有太多怨言?,F(xiàn)在,欺負她的婆婆死了,打她的男人死了,她終于熬到成了獨自一個人,落寞地流轉(zhuǎn)在三個兒子家。她經(jīng)常一個人枯坐在沙發(fā)上,沉默得像一座雕像。
這兩年,改娥的耳朵越來越不行了,很大聲說話才能有一點回響,這還是大女兒心疼母親,接她回來小住才發(fā)現(xiàn)的。外孫女心疼姥姥,專門給改娥配了助聽器,還調(diào)出她愛看的老電視,她的情緒才稍微好一點。
沒人能想象到改娥是以什么心態(tài)活下去的。好像女性一旦到了暮年,就自動沒有了感受,她們的感受也很少被人在乎。

彩英也是過了60歲,愈發(fā)覺得自己不能和命爭了。她在農(nóng)村紅白宴事的流水席上給人幫忙,干一天算一天錢,如此干了十多年,從看席的淪落為傳菜的,后來年紀大了人不適合出現(xiàn)在臺前,人家就把她安頓在后廚幫忙切剁。
現(xiàn)在眼看她上歲數(shù)了,人家也不想要了,念在她舍得賣力,勉強給派去了洗碗。夏天還好,冬天的農(nóng)村戶外零下十多度,她還得泡在滿是洗潔精的大盆里洗洗涮涮,很快就得了腱鞘炎和腰椎病。一起身就疼,一沾水就疼,她實在掙無可掙,被迫失業(yè)了。
這要在年輕的時候,她是不認的。彩英一生要強,父親過世后,她跟著苦命的老媽顛沛流離,拉扯大了幾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除了打工供妹妹們上學,結婚生子坐月子她也是一個不落?,F(xiàn)在母親八十多了,又是自己接過來養(yǎng)老,一養(yǎng)就是十多年。
彩英的人生不是沒出現(xiàn)過轉(zhuǎn)機,比如她的兒子磊磊。這孩子從小到大讀書上就沒讓兩口子操過心,如此爭氣也讓彩英感到慶幸,除了擔心攢不夠錢虧待了兒子的前途。
2010年磊磊考上名牌大學,家里是硬等到收了幾十畝玉米才湊夠4500的學費。這樣的家庭將來還要娶媳婦兒,她不敢有一絲的喘息機會。彩英沒日沒夜地在土地上勞作,希望耕耘出蓋房子、下聘禮、辦酒席的錢。
相比之下,三妮兒的前半生好過很多。老公早年販沙、開挖機、還養(yǎng)著大吊車,一年能掙幾十萬個,外加人長得帥氣,這讓三妮兒成了很多女人羨慕的對象。
可這風光都是表面的。老公有了錢就在鎮(zhèn)上的麻將場、洗澡堂鬼混,很快他那下三路的細枝末節(jié)就傳遍了街坊四鄰,從此三妮兒走到哪都是被人議論的對象。沒錯,在農(nóng)村,八卦閑話就是為了滿足人們私欲和口舌之快,一個女人的遭遇根本不值得眾人同情。
三妮兒在家做不得主,加上經(jīng)濟上仰仗著老公,根本沒考慮過離婚。對于像她這樣當家庭主婦的農(nóng)村女性,婚姻就是一門生計,手心朝上的日子過慣了再難邁出改變的一步,除非,家庭的變故逼著她們走出門去。

這些年老公的營生很不稱心,沙場關停、吊車沒買賣,大貨車查得嚴,錢遠比不上年輕時好掙。加上他花錢大手大腳,家里積蓄迅速敗光,五十歲一過終于知道回家了,還帶著一身病,前兩年確診了淋巴癌,三妮兒不得不挑起家里的大梁。
2021年初夏,三妮兒只身坐上高鐵去了北京。在大城市里打聽來打聽去,唯有保姆是最對口的工作。帶孩子、干家務、做飯、被呼來喝去,這些本就是農(nóng)村女性的日常,甚至生活中她付出的還更多。
她交了600元的中介費,一邊聽培訓一邊等待上戶。離開家鄉(xiāng)的那一刻,她知道以后就很難回來了,往后的人生就只能靠自己。
老了才可以慶幸的事
對于農(nóng)村女性來說,自由和選擇都不是常掛在嘴邊的詞。不是說她們沒動過這種念頭,只是即便想到過,經(jīng)濟上也沒有條件。
這幾年改娥的求生欲大大降低,她總盤算著什么時候能入土,一了百了。有一回重感冒,她故意不想喝藥,想病死,可沒成想挺過來了;有一次外地來了中醫(yī)免費給村里老人問診,人一看到她就斷言這老人家能活個大歲數(shù),她聽后絕望不已。
可自從去年村里給老人結算失地保險后,她的生存意志頑強了不少。按照規(guī)定,自2023年起,村里60歲以上的老人每人每月都能有750元的保險補償;70歲以上950元;80歲以上1250元。加上100多的退休金和退耕還林補貼,改娥每個月能領到1500元。她從未比這時更慶幸自己老了,還足夠老。
1500無疑是一筆巨款,因為改娥一個月吃穿用度連500都花不了,這月還沒花完下筆就能到賬,連孫女都說奶奶以后就是“太鋼工人”了(指附近鋼廠有退休金的老人)。她終于敢上街花錢了,不想做飯也敢花錢在外面吃了。還有更多微小、卻不能被忽視的變化藏在這一年里,比如她能對自己負責了。

改娥患了多年白內(nèi)障,看不清東西一直不敢和孩子們說,因為一說花錢兒子媳婦都給她吊臉色?,F(xiàn)在她敢吭聲了,她打電話給老二,說要去看病,“不用你們掏錢”。一只眼做好手術后,家里人覺得有個能看見的就行,另一只不用管了。改娥說不行,“另一只也看不清,沒事,不用你們掏錢”。她活了83年,才真正為自己做了回主。
經(jīng)濟的獨立帶來人格的獨立,三妮兒對此也深有感悟。以前她圍著鍋臺家務打轉(zhuǎn),被定在了家里。自從出走后,她才發(fā)現(xiàn)人生原來可以這樣活,而且日子更輕松了。她現(xiàn)在的雇主是職業(yè)女性,老公在國外,只有一個四歲的小姑娘在家。母女倆在家從不開灶,頓頓在外面吃,人家還有專門的保潔,三妮兒的工作就是看好孩子。
在雇主家,三妮兒終于有了自己的房間。雇主對她很好,中秋節(jié)給她發(fā)了節(jié)日紅包,出差回來還記得給她帶禮物。她從來沒有被人如此珍視過,兒子沒有,老公更不必說。她和同村的老姐妹說,實在不敢想象,城里人都把她當家人。
反而是自己的家人,讓她傷透了心。三妮兒國慶節(jié)回了趟家,發(fā)現(xiàn)家中亂七八糟,沒人收拾。老公出門打麻將不在,婆婆不管不顧,兒子打工在外,家都不像個家。本來計劃待七天,三妮兒把家里收拾好以后馬不停蹄地就回北京了。嘴上說是怕?lián)尣簧掀保瑢嶋H上心里不痛快,一回來就會看見曾經(jīng)的自己,很是狼狽。
有價值的勞動給了三妮兒抬腳就走的底氣,她當保姆一個月能拿6000多,雖然老公、兒子哪哪都用錢她仍舍不得花,但心里自如了??蓪τ谀切┨摬怀鼍诘呐詡儯磥硪呀?jīng)可以預見。
彩英還是跟兒子過了。去年冬天她腰疼,出去沒看見路跌了一跤,兒子照顧不到,便買飛機票把母親捎到自己跟前,一來看好她的身體,二來兒媳婦懷孕了,家里有老人照應也好。和所有獨自前往大城市的婆婆們一樣,彩英知道自己迎來了下一個課題,把生命后半程作為蠟燭在兒子家燃燒殆盡。

兒媳婦是新時代女性,學歷高,掙錢厲害,即便是懷孕也要工作到晚上十來點。彩英不知道自己能幫上些什么,感覺怎么做都是多余??粗鴥合眿D出來進去都說外語,打開電腦就能辦公,她無不羨慕。
有時候她也幻想要是自己當年也能考上中專、分配了單位,現(xiàn)在是不是也像同村的秀玲一樣,能有旱澇保收的工作,有每個月鐵打不動的退休金以及說走就走動不動就走的出門旅行。
這些都是她在手機上的短視頻里瞧到的,她在網(wǎng)絡上看到了更廣闊的的世界,也看到了被困住的她自己。
作者??李康提 Cloe??|? 內(nèi)容編輯??百憂解??|? 專欄編輯??劉葉楠
你可能還想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