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人心脾的咖啡濃香，像是急不可耐的頑童，在瓷杯邊沿活蹦亂跳，與溢出的煙氣水乳交融。福斯特正襟危坐，眼里寫著困倦，捻起小鐵勺輕輕攪拌，另一只手也不閑著，快速拖動著鼠標，點擊查看已搜集的信息。一旁的電視機也沒閑著，淺藍的熒光照著他的脊背，正在播放每天8點準時播出的早間新聞：“距市區(qū)約139公里的勝利山脈……” 偵探事務(wù)所里除了他之外別無一人，除了……從窗外飛入的兩束光，準確來說，是光球。 兩個人走出了光芒，四處張望，觀察著陸點及其周邊環(huán)境。 福斯特畢竟是見多識廣，沒有感到太意外，反倒是立即精神了起來，一如既往地順從著自己作為偵探無時無刻不在發(fā)作的職業(yè)病，計劃著先是要粗略地打量一下，而后再仔細捕捉兩人身上的每一絲細節(jié)。在片刻的沉默后，她們之中那名僅一個玫紅色大眼睛就占據(jù)了半張臉的獨眼女子先進行了自我介紹：“鑒于在語言交流方面潛在的問題，我們提早準備好了泛語言的實時翻譯器，因此語言不構(gòu)成問題。我的名字，邪眼·貝魯蒙卡，出于致敬，意為‘追尋幸福的先驅(qū)’。而我右手邊的這位是我的朋友兼搭檔，艾蘿絲維娜，她的名字則有‘愛’與‘生命’的涵義?！睊侀_那大得離譜的單眼構(gòu)造不談，相比于貝魯蒙卡酒紅的發(fā)色，她腦袋兩端的螺旋狀雙馬尾更是惹人注目，好似一圈掛著的蚊香，在她說話時還會隨著她的語氣、呼吸和肢體動作一彈一彈的。 跟著貝魯蒙卡介紹的導(dǎo)引，福斯特的視角中心挪向另一位來訪者，她和貝魯蒙卡的長相迥乎不同，全身都是粉紅色的透明膠狀組織，或者說某種粘質(zhì)，不具備人類的骨骼、內(nèi)臟等，故而，可以直接透過表皮看到她胸腔部位的類似于核心的東西。 “你們好，我是福斯特?！彼旅弊泳狭藗€躬，“看起來，你們兩個好像屬于不同的種族……” 貝魯蒙卡連忙打斷福斯特，“種族？不，我們早已廢棄‘種族’這個概念了，我和她確實有生理特征上的差別，但以此為依據(jù)額外劃分‘同族’和‘異族’已經(jīng)沒必要了，真正激進的差異蘊含在‘我們都是人’的同語反復(fù)中。” “十分抱歉。我只是想問問，你們來地球的目的是什么呢？你們不擔心地球人視你們?yōu)榍致哉邌?？?艾蘿絲維娜走上前一步，用柔和的語氣回答道：“針對你的后一個困惑，我們不相信文明之間的相處模式只有猜疑、欺壓、利益交換和戰(zhàn)爭，持這般偏頗之觀點，何以度量宇宙之宏大，理解歷史之變動不居呢？我們采取這種私密的形式來與你們接觸，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避免你們這種偏執(zhí)的被害妄想的觀念投射，你們只是在恐懼我們會對你們施行你們想對我們施行的事情罷了。”說到這兒的時候，她的體色很明顯變得更鮮艷了，不過轉(zhuǎn)瞬之間又切換回了常態(tài)，“此前我們觀察到了這個恒星系的第二大行星——也就是你們稱之為土星的氣態(tài)行星——所發(fā)生的烈性爆炸，最終確認了那股力量與推動我們文明發(fā)展至現(xiàn)今社會形態(tài)的力量是同源的。它的活躍是一個重要征兆，因而我們的文明派遣我們來進行實地調(diào)研。接下來就交給貝魯蒙卡來說明吧，她對這方面的認識比我更深?！?“這可就說來話長了，希望你能耐心些。”貝魯蒙卡意味深長地挑了一下眉，“在我們文明的古老傳說中，正如嬰兒降生的第一聲啼哭，世界源于秩序之神拉爾睜開第一只眼的開辟行動，然而，這只眼卻無法看到自己，于是它為了能夠注視全體，只得將自己的注視本身分裂出去，從而把自己納入被自己注視之物的行列，以此來實現(xiàn)自己作為注視的使命，但這就導(dǎo)致了‘注視著自己的注視，把自己納入被自己注視之物的行列’這一行動本身又成了有待注視之物，永遠都有它消解不了的殘渣。可以說，在世界之為世界而誕生的開端，其就總已經(jīng)是不完美的和二重化地對抗著的了，這一‘世界本有的、夾在縫隙里的不諧調(diào)’即是毀神阿波菲斯，也即拉爾自身的錯愕和陰影，二者在根本上是一體兩面的。世界精神感受到了它的不完美，也就說明它現(xiàn)實地動了起來，可當它想一直這么運作下去時，‘動’卻被它自己窒息了。拉神愈是確保秩序的正常運轉(zhuǎn)，愈是排除秩序的不安定因素，就愈在惹惱阿波菲斯，秩序在完成之時也即宣判了其自身的死亡。在地獄的至深之處，在最絕望、最悲慘的背叛的基點上，關(guān)押著的是那些被拉爾、被秩序以所謂正當名義放逐了的人們，他們背負著整個世界的撕裂，終日咒罵著神靈與命運，他們怨恨的淚水和解放的夙愿日復(fù)一日滲入地底，喚醒了阿波菲斯那由死難者砌成的真正無限長的巨軀和無窮多的冥蛇。這就是阿波菲斯的憤怒，這就是歷史的驟然絕斷，阿波菲斯與反抗者們向彼此奔赴而成為了彼此，于一個虛無般的歷史性時刻，迸發(fā)出了顛覆性的力量。阿波菲斯絕對自由的崇高烈火使我們無數(shù)次經(jīng)受浩劫，最終才換來了我們今時的繁榮文明，說來實在是恍若隔世，尤其是對于我們這樣的可朽者而言。” 說完，貝魯蒙卡點了點頭，側(cè)首以目示意，于是艾蘿絲維娜便接下了話茬，“用你們文明的話來說就是：太陽不會永遠升起，每一個日常都是奇跡，被壓抑者會披著純粹暴力的反身性外殼重現(xiàn)，錯誤地誘發(fā)和使用這股力量很可能遭致滅頂之災(zāi)——這句話的意思，不是說這股力量是‘可被操縱’的，恰恰相反，所有妄圖操縱它的人都會反過來被它牽著鼻子走。理當成為這力量，不要把自己抽離于它，站到一個和它相距最遠的旁觀的位置，因為你并不能真正逃避責任。每一環(huán)節(jié)都是它之真理的片面，是它借以必然實現(xiàn)自身的階梯，不管為此而重來多少遍?！?福斯特聽得是一陣慨嘆，開始自言自語地解讀著，“原來是這樣……阿麗雅（Aria）這個象征著詠嘆調(diào)的名字，還有她混沌之神阿波菲斯的身份，就是曲調(diào)的不和諧、不和諧的曲調(diào)啊?！苯又读藥酌腌?，反應(yīng)過來最大的問題是——“那么，究竟如何才算得上是正確承接這股力量的方式呢？如果它現(xiàn)在就被引爆的話，肯定會導(dǎo)向毀滅性的結(jié)局吧？” “歷史未嘗有過先行于行動的正確或錯誤，也未嘗有過恰當?shù)男袆訒r機。這超越善惡的力量究竟何去何從，歸根到底得看你們自己，世界很痛苦，但它也在忍耐著。我們幫不上太多忙，也提供不了什么借鑒，有賴于你們?nèi)ラ_拓的未來，也許是地獄，也許是……”話甫落，貝魯蒙卡用鼻子嗅了嗅，瞇著眼問：“嘿，這是什么味道？” 福斯特東看西看，“哇噢，是我的咖啡?！?“我可以品嘗一下嗎？” “加我一個！直接把咖啡潑我身上就行了。” 這兩個天外來客，一掃方才的嚴肅，互相擊掌，此刻幾乎就像是天真的孩子一樣。 “OK，等我泡好，請自便?！?事務(wù)所內(nèi)頓時充滿了咖啡豆的氣息和快活的氣氛。 “叮咚?！遍T鈴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