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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苗寨,把大山的記憶帶上飛船 | 科幻小說

2020-10-29 00:28 作者:未來事務管理局  | 我要投稿



2018年,未來局組織了一次別開生面的科幻作家工作坊活動,邀請國內外一批優(yōu)秀的科幻作家,來到中國貴州苗寨小鎮(zhèn),體驗當?shù)厣酱ň吧兔褡逦幕顒雍?,作家們以這次活動中的見聞為靈感,創(chuàng)作出了一批優(yōu)秀的科幻作品。


在這兩周里,我們會為大家?guī)砥渲械乃钠苹眯≌f,其作者都是國外知名的科幻作家。當西方的科幻想象與中國西南的民族文化相遇,會發(fā)生什么樣的反應呢?讓我們來閱讀吧!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作者簡介

| 薩曼莎·默里?| 身兼作家、數(shù)學家、演員與母親四職——據(jù)她來說,這四個職位并沒有什么先后順序。從2012年開始,發(fā)表多篇科幻作品在Daily Science Fiction,Lightspeed,Clarkesworld上。

如今她與家人一同居住在澳洲,身為母親的她有幾個調皮的兒子,這也讓她在寫作中更多了一些女性和獨屬于母親的溫柔。



琥珀中的生命?Life, Preserved in Amber

全文約17500字,預計閱讀時間35分鐘

作者?| 薩曼莎·默里

譯者 | 蒲麗竹、Mahat

校對 |?孫薇




你可以久久地、久久地離開一個地方。你可以久久地離開一個地方,但實際上從未真正離開。你自己永遠不會知道這一點,直到你歸來之后,發(fā)現(xiàn)自我的一部分在那等候,一直在那等候,從始至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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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藝

出租車從貴陽機場出發(fā),開進了一條長長的隧道,隧道內每五十米左右,就嵌有一道新月形的白色弧線。這道道明亮弧線,只是些反光材料而已,但能引導她穿過黑暗的隧道走向遠方,這讓牛藝想到了另一條橋梁,她在必修物理課學過的“愛因斯坦-羅森橋”[1]。一條穿越時空的隧道。蟲洞可能會像這樣嗎?牛藝想,她現(xiàn)在有點犯惡心,這得怪時差反應和司機拐彎時的減速,也怪刺鼻的煙味——盡管司機夾著煙的手漫不經(jīng)心地擱在車窗外,但是那股味道仍然侵入了車廂。應該不會。蟲洞應該和這隧道沒有半點相似之處。然而,在這無盡的汽車旅行中,在這漫長的山下隧道里,她能感覺到自己正在離開一個世界,去往另一個世界。蟲洞還是會和現(xiàn)在這樣有點像的,終歸來說。

[1]譯注:俗稱蟲洞。

近兩個小時的車程中,司機都一言不發(fā),只是靜靜吸著煙,偶爾向窗外吐痰。這會兒,他突然開始說話。

“有回我也載著一個乘客,開了很久的車,跟今天很像。當時車上的是我妹妹,”他說著,透過后視鏡和牛藝對視?!伴_了太久,她半路上吐了。就算是那回,都還遠遠沒這回開得久,而且我還是司機,開了二十多年的車了。我曉得距離??傊@回真的開了很遠。長路漫漫?。 ?/p>

長路漫漫。

司機是事先預定好,從貴州專程來接她的,因為機場的司機不會接這個單。牛藝知道,對司機來說這是返程的路,以及即使現(xiàn)在,鎮(zhèn)遠縣的人們還是很少出遠門。長路漫漫。她想起了幾個月后要去的地方,心里升起了些許諷刺感,旋即按下了念頭。光這事的話,確實如此。她同意司機的看法。長路漫漫啊。

“我有兩個兒子,”過了一會兒,司機又跟她說,當時路況已愈加曲里拐彎,快到苗寨了。接著是嚇人的一幕,他的一只手松開方向盤,把手機遞給她瞧。手機屏幕上有兩個小男孩,大的那個對著攝像頭傻笑,另一個睜大眼睛,神情嚴肅。

“恭喜你,”牛藝發(fā)自內心地說道,“他們很可愛。”

“是啊,是啊,他們也很聰明,”他說,“非常聰明。我從沒想過能有兩個小孩。不過這又讓我左右為難了?!爆F(xiàn)在他開始滔滔不絕,話語就像一條從山上流下來的小溪,越來越快,越來越響?!霸谖宜篮?,我想留一份記憶禮物,所以我得在兩個孩子中做個選擇。福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但如果他弟弟什么也沒有,也不公平。”他用苗語中的“Khoom Plig”來表示禮物,用漢語中的“Jiyi”來表示記憶,混合著使用。

“我相信他們會理解的,”牛藝用帶著暖意的話語安慰道,因為這好像很重要,而且,在一塊度過了數(shù)個小時,度過了漫長路途,度過了黑暗隧道之后,不知怎么的,她感到他倆休戚與共。

“會的,”司機說,他往窗外彈了彈煙,煙灰在牛藝這側的窗外打了個旋,隨即飄走了?!皶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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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藝外婆所在的村子,在苗語里叫“山盡頭”。為了到那兒,牛藝還要在下了出租車后,再搭乘一輛搖搖晃晃的小貨車,駛上沒有護欄的小路,一路爬坡。小路的左側陡然下墜,豁然可見下方的稻米梯田在山腳緩緩延伸開來的朦朧景象。幾乎無意識的,牛藝在座位上挪了挪。她感到自己的思緒緊緊攀著山壁,仿佛如果不在意識中牢牢抓住,她可能會一下子飄走。路上的吊腳樓也緊緊攀著這座山,同她一樣。牛藝想象這座山醒來,像條長毛狗一樣抖著自己,把她和房屋一起甩出去,拋向廣闊的空地,拋入霧蒙蒙的天空之中。

牛藝拉著裝行李的小箱子,沿著陡峭的礫石路走上去時,外婆正好從房子前面走出來,門前的小雞立即散開了。它們快跑幾步,步子便慢了下來,當牛藝走近時,又快起來。快、快、快、慢、慢。

外婆咕噥著,用柔和的苗語打招呼。牛藝彎下腰來,方便外婆使勁擁抱她。好孩子。外婆的黑眼睛從前明亮無比,而今已滿是朦朧和恍惚。她伸出雙手上下摸索著牛藝。外婆臉上的皺紋加深了,成了一道道裂縫和溝壑。但牛藝光憑胳膊上感到的外婆緊握的力度,就知道外婆有多歡迎自己的到來。

一切看起來都和從前一樣。在來這里的路上,牛藝曾多次試圖勾勒出外婆的房子,但她知道大腦做不到,細節(jié)總讓人回想不起來。但是現(xiàn)在,一種熟悉的感覺涌上牛藝的心頭,讓她覺得她倆呆在一起既溫暖又放松。這就對了,就是這樣。就是像這樣。透過窗戶,牛藝能看到遠處有一架無人機在閃閃發(fā)光,外婆桌子邊緣的一塊蠟染小墊子上擱著外婆的手機,幾乎和牛藝自己的手機一樣光滑、現(xiàn)代、閃亮,但這個村子感覺游離于時之外間,沒有被歲月的流逝所觸及,在這里,技術的存在感一閃而逝,像是強加上來的。

外婆拿出一個歲數(shù)比牛藝還大的舊陶壺,從中舀出油茶?!鞍。煤煤?,”牛藝喝茶時點頭稱好。姜鹽和姜油酸辣可口,滋味綿長。

“別客氣,”外婆說。這句話的暖意彌散開來,比油茶還要暖人。“我想回到這里,再見你一次,趕在……”

“趕在你走之前。”外婆點點頭。“你想回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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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生命在永生細胞和非永生細胞之間做出了選擇。細菌的生命長度沒有明確的限制,它們沒有固定的壽命。細菌有可能無限期地維持它們的結構。但是我們天生就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自我毀滅——不朽的基因蘊含在一次性遺棄的身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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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達

VAST(Vermilion-Amber-Sunset-Tangerine,朱紅色-琥珀色-日落色-橘紅色)宇宙飛船看起來像一道道厚涂的條紋,重重抹在了天空的弧線上。陽光喜愛它,通過它的表面反射到各個方向,切面眾多,道道分明。到了晚上,又根本看不見它,除了熟悉的星光移動到了不同的位置,顯得有點模糊。

婉達第一次看見VAST飛船,就是在天空上看見的,不是通過觀察器、視頻或圖像,也不是靠突發(fā)新聞或社交媒體或野火般在全球傳播的信息。

她曾在卡布拉牧場呆過好一陣,在那觀察疊層石,進行基因組學研究。卡布拉牧場為私人所有,是一個放羊的大型牧場,由于僅有這片土地通往婉達要研究的那片海灘地,牧場主人準許了她的科學團體進入。海灘是由白色的小貝殼組成的,在海灘邊緣和海水中都有活的疊層石。這種生物看起來像巖石,但實際上是由微生物的排泄物構成的。微生物這種生命形式的基因,與300萬年前存在過的基因是相同的?;蚴俏⑿〉鸟T諾依曼[2]機器,它們是最接近不朽的生命。

[2]馮諾依曼(1903-1957)是20世紀最重要的科學家之一,被稱為“計算機之父”。他設想過一種機器,能采集太空中的資源和能源用作自我的復制,以此作為人類探索外太空的方法。這種機器被稱為馮諾依曼機器。

那天婉達出了門,地點離她下榻的牧場羊毛工人宿舍不遠。那住處只是湊合能住,在鋼絲折疊床上躺下的第二天,婉達便無奈地除掉了小腿上發(fā)現(xiàn)的一只扁虱。后來的日子里,她的意識堅持認為有一種聲音,而發(fā)出聲音的什么東西在天上,使得她常常抬頭尋找。然而她不記得那聲音具體是什么樣了,而且除了她,之后也沒有別人報告過有聲音。或許其實恰恰是一點聲音也沒有,或是奇怪的空氣質量比如氧氣被吸走,或是光線的勾勒。反正不管那是什么,她都記不起來了,只是那東西像預知一樣讓她感到刺痛,于是她抬頭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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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達·邁克爾博士是多學科團隊的一員,該團隊位于西澳大利亞州的一個叫做德納姆的沿海小鎮(zhèn)的郊外,致力于翻譯外星人的信息。世界各地都有團隊在研究這一問題,但德納姆研究所是其中最富聲名的,他們就在VAST飛船陰影之下(當然,這只是象征性的比方,VAST沒有投下實際的陰影)工作。婉達有冒牌者癥候群,覺得自己是靠著運氣和時機的因素,才有幸和聚集在這里的杰出又聰穎的學者、科學家們一起工作;她一直在與自己的心魔搏斗。

現(xiàn)在,團隊的一員在和她說話。莉亞·杰特博士個子矮小,穿著優(yōu)雅,樣貌嚴肅,本人比傳說中的印象要年輕一點兒。

“這些計算問題真惡毒,”她從屏幕前抬起頭來,撥開臉上的一縷黑發(fā),對婉達說。

“甚至邪惡,”婉達回道,微微一笑。

“十惡不赦,”莉亞又說,表情依舊一本正經(jīng)。這騙不了婉達,她不會再上當了。自她們一起工作起,幾個星期以來,一貫盡忠職守、備受尊敬的杰特博士,早就向婉達展現(xiàn)了沒人能料到的狡黠幽默感。“我快被逼得想喝酒了?!崩騺喞^續(xù)補充道。

這話可能是在邀約。婉達總是不太能領會社交暗示。

“物理組經(jīng)常說起一間酒吧,在鯊魚灣,”她豁出去了,“今天周五。我們去喝杯啤酒?”

婉達說完話,停頓了一下。她知道,只要朝窗戶走三大步,就能瞥見頭頂上的VAST。臨時實驗室建得倉促,但至少比之間的羊毛工人宿舍住得舒服多了。她通常不喝酒。她通常也不太會交朋友。但此時,一艘外星飛船停在天空中,顏色絢爛到讓你心碎。也許一切都無法預料。也許舊日之事都將崩析。

“啤酒,嗯哼?”莉亞·杰特博士說,“我可以來點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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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藝

從現(xiàn)在坐著的地方,牛藝能看到底下蔓延開來的村莊,她逡巡著天空,仿佛上面少了什么東西,雖然她從未見過VAST,尚未親眼見過。今天的天色幾近純藍。馬上就要夏天了。四季的影響深入骨髓,有時,牛藝感到自己可以從天氣,從風,從溫度中,找到心情變化的緣由。隨著白天越來越暖,越來越長,牛藝身上的某種東西醒來了,伸展開來。好似打了一劑精神上的強心針,也不知怎么的,每次都讓她措手不及。她把這種感覺稱之為“夏日的喘息”。但太空中沒有季節(jié)。在太空,或她要去的任何地方,都絕不會有季節(jié)。她不知道在那里,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是否會平穩(wěn)而不變,不再像往常那樣迅速而劇烈地變化。

牛藝低頭看著放在膝蓋上的畫紙。我希望我能畫點什么。她本能地,不由自主地想。她試過了。來這兒時,她帶了素描本和一組馬克筆,想試著記錄她看到的東西。倒不是她能帶上這些畫。只是不知怎么,她覺得如果能把什么記在紙上,也許自己也能牢牢記在心里。

牛藝外婆的那棟小房子里,每個角落都堆著許許多多的素描和小幅油畫。在牛藝睡覺的房間角落,一疊疊的畫描繪了這個村子里不同角度的生活。她的外婆總是畫她能看見的東西,小屋、摩托車、雞;畫山巒和天空;畫人們的面孔,面孔上的每一個表情,每一根線條,都在講著故事。牛藝多希望自己能繼承這項技藝啊,哪怕一點點也好。在紙上畫出一些印跡,然后突然間,它們就變得別有深意。牛藝畫出的線條,就只是線條,沒有別的,她只能沮喪地把畫紙揉成一團。

牛奶突然想起了外婆那雙朦朧的眼睛,想起了外婆一聽見牛藝說話便抬起下巴循著聲音方向的樣子,或者微微地轉過臉,迎面朝著透進窗戶的陽光的樣子,她一陣心痛。她的外婆也畫不成了,再也畫不成了。

牛藝試圖把眼前的畫面強行嵌入腦海,就像嘗試將花朵壓制成絲絨。茅草屋頂獨特的深綠色,邊沿的細微彎曲,天空襯托出的輪廓線。斑駁的木料呈現(xiàn)出的濃郁紅色。

但這印象是留不下的。從沒留下過。

其他的人可以在腦海里看到圖片,牛藝不記得是哪天發(fā)現(xiàn)的。她只記得自己當時目瞪口呆,難以相信他們談到腦海中想象的東西時,所說的就是字面的意思。當牛藝合上眼,想變出外婆的臉時,她沒辦法合成出那個圖像。她的腦海里的畫布仍然一片空白,沒有回音。幾年前她用手機查過這事,只找到一個相關的英文單詞:aphantasia(幻象可視缺失癥)。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唯一缺乏這種能力的人,讓牛藝很是高興,但同時她也希望能有一個描述這件事的苗語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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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許多吊腳樓的窗戶兩邊和頂上都貼著紅色條幅,長度與窗戶一致?!八鼈兪羌樵挘迸K囉浀米约哼€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外婆看她抬頭試著讀上面的文字,便這樣說,“為更好的生活祈愿?!蓖馄诺拇皯艄舛d禿的。牛藝總是相信,這是因為外婆已經(jīng)擁有了最好的生活。

村里給人一種感覺,一切事物都正在倒塌,同時又正在建造。建筑材料到處胡亂堆放,亟待施工所用,村民們辛勤地在屋頂上工作,挖著溝槽。娃子、狗子和雞都涌到了路上。牛藝希望自己可以拍下一張照片,一段視頻,一些可以持續(xù)下去的東西,一份可以讓自己信任的、永遠留在身邊的影像。而非她破碎的記憶,空白的頭腦。她的思緒先她一步下了山,一路跌跌撞撞,碎裂開來。山腳的路邊已有碎石,它們是山的一部分,早就跌落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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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達

四歲時,婉達已經(jīng)自己琢磨出了死亡的概念,她緊緊地抓住了它,或者它緊緊地抓住了她,或者兩者互相抓緊,難舍難分。當母親把她放到床上,當催眠曲唱完,親吻、擁抱和道晚安的時候,當母親試圖像幽靈一樣悄然離開房間的時候,那些問題就像波浪一樣在她心中涌動。

“媽媽,你什么時候會死?”

母親嘆了口氣?!耙涣硕嗑?。要不了多少年。你自己也會長大的。”

婉達試圖想象自己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但這毫無幫助。

“我不希望你死,媽媽。永遠不要死。”她開始默默哭泣。

因她的悲傷,母親勉強回到黑漆漆的房間里。“沒關系的。所有事物最終都會死的?!?/p>

婉達不知道為什么母親以為這是句安慰的話?!八惺挛??”

“是的。”

“所有人呢?”

“最終也會。在很久很久以后。現(xiàn)在不用擔心,現(xiàn)在是睡覺時間?!?/p>

如此龐大的真理壓在心頭,婉達不知道她將如何入睡?!暗俏也幌M闼溃∧悴辉诤鯁??你不介意嗎?”

母親遲疑了一下。“到了那時,我已經(jīng)活得夠好、夠久了?!彼鄣子兄裁矗襁_辨認不出來。

“現(xiàn)在好好睡吧,”母親親吻婉達的額頭,緩緩把手從她緊握的指間抽走。“不要再喊我了?!?/p>

“我也不想死,”婉達特別小聲地說。母親已經(jīng)回去看她的電視節(jié)目了,婉達能聽到靜音的節(jié)目背景笑聲。她知道,自己始終不會接受死亡的,即使手上滿是皺紋,頭發(fā)雪白雪白,已經(jīng)很老了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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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是記憶。蝴蝶翅膀上精致的紋路可以持續(xù)很長時間,哪怕群山都已沖刷殆盡,沒入海洋。

鯊魚灣的酒吧叫“老酒吧”,招牌就是這么寫的。老酒吧就在大街旁邊,普普通通,但還蠻舒服的。招牌上宣稱,這是澳大利亞最西方的酒吧?!斑@么多人呀,”婉達喃喃自語道,她拿著兩瓶啤酒,輾轉騰挪地走到角落里的高腳小桌子旁。

“肯定啊,”莉亞說。她換上了一件精致的深藍色有領襯衫,看上去一如既往地完美無瑕?!八麄兌际莵砜碫AST的?!?/p>

“可憐的海豚們,”婉達說。海豚們會游到靠近蒙克米亞海灘處接受投喂,因此歷來有許多游客趕到西澳大利亞州的這個地區(qū)看海豚。

“噢,我敢肯定他們在此地期間,也會到海豚那里呆一陣,”杰特博士說,語帶嘲諷。她呷了一口啤酒。然后她抬起頭,凝望著遠處,像出了神。

“莉亞?”過了片刻,婉達詢問道。

莉亞·杰特博士轉向她,目光飄忽?!拔腋赣H來過這里一次,”她說,聲音無比微弱,婉達不得不彎下身子,才能在嘈雜的背景聲中聽清她在說什么。

“他20出頭的時候,在西澳工作過一段時間,”莉亞慢吞吞地繼續(xù)說?!斑@我知道。但是有一個周末他來過這里。沒和我母親一起,這事發(fā)生在他遇見我母親之前。是和另一個女孩一起來的。他們坐在……”莉亞轉向吧臺,指了指?!霸谀沁?。那中間曾經(jīng)有一張臺球桌。”

“你有你父親的記憶?”婉達抬高了聲調,但其實不是真有疑惑。她知道莉亞·杰特是澳大利亞第一批接受記憶轉移手術的少數(shù)幾人之一,大約一年多以前,新聞廣播報道了此事。在中國和許多歐洲國家,這種手術變得越來越普遍,廣大人群都可以進行,但澳大利亞是個“落后采用者”。目前,這項技術僅向部分人群開放,他們必須證明自己有潛力促進某領域知識的發(fā)展,且該領域有益于回報社會。

“那個女孩很漂亮,”莉亞說?!八┲”〉某壬承娜?,一滴汗珠順著她的脖子流下來,停在她的鎖骨上。我猜,那天很熱?!崩騺喬痤^,直視婉達的眼睛?!笆堑?,我有他的記憶,”她說,仿佛剛剛聽到這個問題。

“你很傷心嗎?”婉達不由得問,說完才想到這是窺探隱私,不由得懊惱。她真的不太會處理和友誼相關的事情。

“不是你想的那樣,”莉亞說。她的目光仍然注視著。

“你父親非常優(yōu)秀,”婉達說。

“是的?!崩騺喺f?!八彩潜槐瞥鰜淼?。這是好事,有時是?!彼D過頭去,婉達感到一陣短暫的刺痛,仿佛失去了什么?!氨緛砦液軗挠洃涋D移的事。我不想變成我的父親?!彼粗约耗潜【?,像忘記了還端著它?!暗⒉皇悄菢舆\作的?!?/p>

“那是怎樣運作的呢?”婉達輕聲問。

“我并沒有獲得他的感情,他的思想,”莉亞說,她那種置身事外的科學態(tài)度又回來了。“我想是只得到了內容,而未取得那些背景吧。我試著不去管那些私人的東西,不去看它們。但是有時候,就像剛才那樣,它突然冒了出來,來到意識表層。像水上的漂浮物。漂的是一場人生的碎屑?!?/p>

“你父親一定很欣慰他有你,”婉達想起自己的父母。她的父親已經(jīng)過世,他所有的記憶都已消逝,無可挽回。而她的母親所擁有的記憶,可不會像是一件禮物。

莉亞的嘴唇僵住了,于是婉達感到可能說錯了話。與備受尊敬的同事互訴衷腸的感覺既新鮮又脆弱,婉達擔心這種信任會像蒲公英的絨毛一樣,隨著最輕微的干擾就飄散了。

“他是一個……占有欲很強的男人,我父親,”莉亞最終說,“他把自己的知識緊緊地抱在懷里,像是其他人想從他那里偷走一樣??伤煲懒恕K劳鲇袝r會讓人鋌而走險。他想活下去。就這樣?!?/p>

婉達不再說話了,任憑沉默在她們之間滿溢。她的前夫討厭沉默。如果婉達陷入沉默,搜腸刮肚尋找自己想說的話,或者嘗試理清自己真正的感受,或者只是停下來思考一下,他就會立即截住話頭,用自己的言語填補空當。他大多數(shù)時候說的話都很有魅力,令人信服,富有感召力。但那是他的話,不是婉達的。

莉亞的話語緩緩而來,接上她們之中的空當?!翱伤麤]有成功。我擁有他的記憶。但我不是他?!?/p>

我很高興。婉達想,可她沒有說出來,而是低頭盯著杯里殘余的啤酒。

“一開始我也很擔心,擔心人們會認為我的研究結果……某種意義上不屬于我。但我不在乎。只要它對我有用。它打開了大門。”她投給婉達一個奇異的不服輸?shù)难凵??!叭藗兿胍腋赣H的洞察力。他能夠將兩個表面上相互獨立的概念結合起來,讓人們了解到兩者根本上在某個深層次中是同構的。這就是他所擁有的才能,這就是他能做的。為了得到它,我可以不惜一切代價?!蓖襁_等著下文。

“記憶轉移并不是那么運作的,但我要把所有我能拿到的都拿到,所有我能用得上的都運用起來。我要定了?!闭f話間,莉亞·杰特已是一臉雄心壯志,她是出了名的抱負遠大。

“沒錯,”婉達說。為了破譯VAST的秘密,團隊需要一切盡可能的幫助?!澳阍谙胧裁矗慨斈恪?/p>

“第一次見到VAST?”莉亞笑了,整個人放松下來,婉達也忍不住笑了。這是一個經(jīng)常被問及和討論的問題,幾乎已經(jīng)爛大街了?!拔耶敃r在悉尼,”莉亞說?!耙粋€朋友給我發(fā)了條信息。我還以為是開玩笑呢。當我最終相信了這是真的,我馬上想到,它將改變整個世界。我們再也回不去了,你懂嗎?我既興奮又害怕。我被它點燃了,被它充盈了。于是我便一直……哭泣。有點像在洶涌澎湃的大海上顛簸。”她停頓了一下?!安?,沒有恰當?shù)脑~語能形容。”她搖搖頭,黑色的發(fā)絲隨之飄回到原來的地方。

“沒有恰當?shù)脑~語能形容,”婉達重復道。“你是否覺得,這是我們的問題?你是否覺得,一切就擺在那,只是我們永遠找不到恰當?shù)脑~語?”她知道莉亞明白她在說什么。自從VAST到達以來,它一直在不斷地對外廣播信息,物理學家和密碼分析家們發(fā)現(xiàn)這些信息具有數(shù)學結構。她們已經(jīng)知道,其中一些數(shù)據(jù)與正五面體有關,另一些與化學元素的電子排布有關。但是這些信息僅僅由6個蛋白質結構構成,彼此結合纏繞在一起,就像三鏈DNA一樣。婉達知道她們還只觸及到皮毛。

“但愿我們能找到恰當?shù)脑~語,”莉亞說?!按騻€賭,我們能。”她頗張揚地咧嘴一笑?!暗阋恢睕]回答過這個問題?!?/p>

“什么問題?”婉達問。

“你問我的那個問題。當你第一次看到VAST時,你的反應是什么?”

婉達停頓了一下,所有她無法表達的東西洶涌而來,填補了這個空當。

“我以為那就是世界末日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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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內心深處,婉達一直等待著世界末日的到來。若是被噴氣式飛機或卡車在遠處發(fā)出的奇怪的低沉噪音從睡夢中弄醒,她會坐起來,等待著,想著,這是世界末日嗎?世界末日是這樣來的嗎?她過去常常想知道,世界末日聽起來會是什么樣:崩裂的撞擊聲;尖銳的哀鳴聲;耳力所及的深處傳來的振動聲?她覺得自己會認出那一刻,一切都不再正常,變得異樣。那是末日向她襲來的時刻。世界可能以無數(shù)種方式毀滅,但那一刻的核心,那個末日成真的時刻,將會非常熟悉,歸家一般,重識一般。畢竟,世界也不是第一次毀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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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藝

“看看這個,”外婆邊說邊用手指在照片上沿摩挲,仿佛能通過觸摸來收集信息似的。牛藝猜測,外婆幾乎看不到這些照片,但她能記住每張照片的內容,并且準確無誤。

牛藝從外婆手中接過照片,低頭一看,不覺有些傷心。手頭就是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拋棄了的幼小自我。她一直在這里,等候著。這是一張她自己的照片,她扎著羊角辮,張著缺了門牙的嘴巴笑著。九歲之前,牛藝和外婆一直住在“山盡頭”。照片中的她看起來大約六歲。一個天真無邪、充滿希望的自我。一張快樂的照片。一段快樂的時光。

“你就像你媽媽一樣,”她的外婆說,輕輕拍打照片?!澳銕缀蹩梢猿蔀樗!?/p>

不。我和她不一樣。牛藝心想。她把照片放在桌子上。

“外婆,醫(yī)院現(xiàn)在特別發(fā)達,他們可以很容易地治好你的眼睛。而且我有信用點,就用我的點數(shù)去治,看完病還富富有余?!彼贿x為八千人中的一員后,政府給了她多到從前做夢都想不到的信用點。

外婆慢慢地左右搖頭。“看不見也沒影響,我什么都沒丟,都在這兒呢,”她拍了拍腦袋。這讓牛藝有點小小嫉妒。

“但這是一份禮物,外婆?!迸K囌f。傳統(tǒng)上,別人誠心送出的禮物總是要收的。

那天晚上,牛藝一邊聽著外婆養(yǎng)的雞在吊腳樓下發(fā)出的奇異的低吟,一邊試圖入睡的時候,牛藝真希望自己記得媽媽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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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達

世界第一次毀滅是在婉達十三歲的時候。一家人參加完弟弟的少年游泳隊訓練,正從海灘返回。她的父母坐在汽車的前排。德克蘭當時八歲,才八歲,他和她一起坐在后排,她正惡聲惡氣地要他閉嘴,因為他一直特別大聲地試圖用故意走調的鼻音唱他那愚蠢的隊歌。他們想要超過一輛在他們前面轉彎的卡車,但卡車上有個車軸壞掉了,卡車在拐角處原地打轉,正好撞上了他們。

時間像面團一樣一次又一次地折疊起來,婉達感到自己好像迷失在了旋轉和周圍的尖叫聲中。然后,沒完沒了的旋轉和噪音停止了,她坐在后座的殘骸上,身上濕漉而溫暖,然而沒有受傷,一點傷都沒有,就這樣聽著母親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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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藝

“有人來找你,”牛藝抱著山藥和胡蘿卜回到外婆身邊時,外婆這么告訴她。這句聽似不太可能的話讓牛藝始料不及,呆愣在原地外婆。

一個身材瘦削、衣著講究的男人來到門口。“牛藝,”他握住她沒有抱著蔬菜的那只手,說道。

“景,”她說。“你怎么會在這里?”

她是在苗寨旅游村遇到景文的,那時兩人都在那生活、工作。政府的扶貧計劃在2017年建成了這個村莊,到現(xiàn)在差不多有30年了。她母親在村子開放后不久就搬到了那里,母親是第一批進入職業(yè)學院的學生之一,她把牛藝留給了外婆。而牛藝在進入深圳大學之前,也在那里生活了將近五年。外婆從來沒有離開過她的山,牛藝想,之后母親在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里度過了她的一生,現(xiàn)在是牛藝自己……將比夢想中走得更遠。

景離開苗寨旅游村的時間比她早七八個月,從那以后她就再也沒見過他。

“那時你去學工程學了,”她帶他穿過村子,在楓樹下走著,鼓足勇氣開口。她外婆要宰殺一只雞來招待客人,并把他們雙雙趕出家門。

“我現(xiàn)在是一名工程師,”景說,“在新的高鐵線路上工作。你那時想學科學?!?/p>

牛藝快速瞥了他一眼,才點頭承認。她很驚訝他還記得,他先于她離開。但他并沒和她保持聯(lián)系,他沒有回復她發(fā)來的第一條短訊,于是她也沒有繼續(xù)下去。他像霧一樣消失了。而現(xiàn)在他在這里。“我記得你在春節(jié)的時候跳過‘錦雞舞’,”景的聲音輕柔又悅耳?!般y飾籠著你的臉龐?!眰鹘y(tǒng)的苗族服裝里,有一件繁復優(yōu)美的銀質頭飾,造得很輕,足以戴在頭上。她穿了一條鮮艷的百褶裙,是按照外婆教她的方式繡的。她戴著銀手鐲、銀腳鐲和銀耳環(huán)。這樣子走路很難不發(fā)出聲響,不過通常弄出響聲正是你想做的事情。

兩人路過三個在鋪屋頂?shù)娜?,他們正一問一答地對歌?/p>

“而我記得你吹過蘆笙,”牛藝回道。他吹得很好,她也曾欣賞那靈活的手指和優(yōu)美的旋律。不過,她現(xiàn)在比以前直接多了?!熬?,你怎么會來這里?”

“我能不在這里嗎?”他說,他嗓音輕柔,讓人想起他唱歌的方式,輕盈而又充滿了低音。

不,牛藝想。這不是景的故鄉(xiāng)。沒道理在這里遇到他。

但兩人沿著陡峭的山路往上走的時候,她還是同他聊得很愉快,還發(fā)覺自己被他的軼事逗樂了。他告訴她,高鐵線上的主要問題之一是叫做馬陸的蟲子。由于某些費解的原因,馬陸被吸引到鐵軌上,并沿著鐵軌前進。但是,當列車碾過馬陸時,碾死的蟲子就會減少列車與鐵軌之間的摩擦,導致計算好的列車??寇囌镜臅r刻表都作廢了,火車司機也很難讓列車準點到站。像往常一樣,他知道如何選取最恰當?shù)募毠?jié),來讓一個故事引人入勝。

“但是為什么呢,為什么它們會在那上面?”牛藝說著,用手捂住嘴,試圖抑制住自己的咯咯笑聲。

“沒有人知道,”景一本正經(jīng)地說。

景一直很受歡迎。他一直是世界的中心。牛藝和其他人一樣,曾經(jīng)被他的引力所吸引。雖然她只是遠遠地繞著他轉,從未太過接近,總是在邊緣打轉。

“看,”當看清他倆的腳步把他們領到的地方,牛藝提醒道。村莊的中心是一幅長方形的壁畫,直接刻在長條木板上的素描。“這是我們的歷史,”她說,幾近虔誠地,她以手指探索木板上的凹槽,探索那勾勒出樹、楓葉的線條。這是尋找新家的漫長旅程。越過高山,穿過河流。苗族自1950年代以來才有了書面語言。在那之前,一千年的口述歷史都以文字和歌曲的形式流傳下來,像溪流一樣流淌。但歷史就在這兒,就在這上面,在這圖片之中。她無法記住的圖片之中。

“這里的盡頭還有一些空間?!本鞍咽址旁诳瞻椎哪景迳险f。

“我想未來還未寫下?;蛘哒f還未繪制。”牛藝淡淡地說。

“我們苗人接下來要做什么?這里會繪上什么?”他說,他的語調同她一樣輕盈,目光卻奇異深邃,吸引著她的視線?!疤眨啃切??廣闊的宇宙?也許我們應該畫那些?”

牛藝想垂下眼睛,但他的目光卻緊緊地抓住了她?!澳阒懒?。”她的語調在句末上揚,但并不是在發(fā)問。

“牛藝,”他說,她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過去,那時她愿意付出任何代價讓他那樣念出自己的名字?!爱斎?。我當然知道。新聞音頻節(jié)目提到,曾經(jīng)有一名女子在苗寨旅游村里跳舞。我開始著手調查,捕捉所有線索,詢問問題,但在這所有行動之前,不知怎的,我已經(jīng)知道那個女人就是你?!?/p>

“哦,真的嗎?”牛藝試圖一笑而過。為什么會有人覺得是她呢?或者為什么會是她呢?

但是景的語氣依然嚴肅?!罢娴?,”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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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是時間膠囊,他把我們的基因帶到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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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達

星期天,婉達通常飛到珀斯去看望她的母親。為了滿足德納姆研究中心的需要,現(xiàn)在每天都有好幾趟航班可以起飛,人們蜂擁而至,想一睹天空中VAST的風采。

婉達的母親坐在她退休社區(qū)別墅的露臺上的一把小藤椅上,陽光傾瀉在她的身上。她一只手拿著一把銀色的小指甲剪子,另一只手拽著辮子的末梢。她把頭發(fā)豎起來放在眼前,慢慢地,有意識地剪斷了分叉的小發(fā)梢。她的母親可以連續(xù)幾個小時坐在那里,頭也不抬。

“嗨,媽媽,”婉達說。她的母親停頓了一下,把臉湊上去讓她親吻,然后又把注意力放在頭發(fā)上。剪斷。”我給你帶了些千層面?!?/p>

“你把它放到冰箱里了嗎?”她的母親問道,語氣還是舊時一模一樣的母親口吻,婉達記憶猶新。她的剪刀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剪,剪,剪。

“是的,”婉達抓住媽媽的手,輕輕地把剪刀從她手上取下來,放在露臺的桌子上。她母親的頭發(fā)長長的,還是烏黑得不合她的年紀,扎成發(fā)辮盤在頭上。從她凹陷的眼睛和嘴角的皺紋,你可以看出她臉上的衰老。她的手沒有了剪刀,像小鳥振翅般抖動著。

她的母親看著婉達,搖著頭,似乎很激動?!盀槭裁词悄??”她說?!盀槭裁吹驴颂m來不了?”

“德克蘭已經(jīng)不在了,媽?!蓖襁_說。她的母親對此仍然一清二楚,她相當確定。她有很長一陣子沒聽到弟弟的名字了,這個名字從自己的口中說出,仍在她心底觸動了什么。

“這里的女人都當上了奶奶外婆?!彼哪赣H說著,目光突然變得凌厲,牢牢地盯住婉達。

沖出喉頭的不知是一聲嘆氣、一句哽咽、還是歇斯底里的一笑,抑或三者的雜混,婉達都咽了下去。

“媽,這事辦不到。”她說,語氣盡可能地保持溫柔。她的母親時不時地陷于某幾個話題,老是車轱轆話輪著說,總也轉不出來。眼下這個話題便常常被提起。但她十幾歲時在那次車禍中受到的內傷,讓她失去了脾臟,還有子宮,她不會有孩子了。

“我想你總得先有個丈夫才辦得到那事?!蹦赣H的話語中帶著一絲鄙夷。

婉達想得起她母親的樣子,車禍之前的那個母親。風趣聰慧,頭腦發(fā)熱。她會一邊大喊大叫,一邊雙手夸張地甩來甩去,但下一刻又哈哈大笑,接下來又立馬唱起亂編的傻不啦嘰的歌。她性烈似火,但絕非不近人情。

“那我可再也覓不到了?!蓖襁_從容回答。她的前夫兩年前為了新工作搬去了新加坡,連帶捎走了他所有的話,俏皮的、機靈的、動人的話。我無法要求你放棄這里的一切跟我走,他這么說道。他的潛臺詞是:我要走了,咱倆掰了,我遇見了別的人;盡管婉達稍后才回過神來他的意思。她告訴自己他離開之日就是自己垮掉之時,她也的確垮了,某種程度上。她曾以為房子會太過安靜。但相反,她發(fā)現(xiàn)自己擁有了空間,可以呼吸和充盈的空間。

“孫輩不孫輩的,我才不想要,”她的母親是那種一旦上了軌道,就很難讓她偏離的人。她獨自佝僂坐著,仿佛被自己的萬有引力抓住。引力強大到曾經(jīng)的那個她再也掙脫不出。婉達想過,她的母親應該還有別的話對她說,更溫柔更慈愛的話,但這些話都已向內坍縮,永遠逃不出母親的事件視界[3]?!岸际球_人的把戲?!?/p>

[3]恒星死亡時,其核心在自身引力的作用下不斷“坍縮”,產(chǎn)生的高密度天體就是黑洞;由于黑洞的引力大到連光都無法逃脫,在黑洞的周圍一定半徑會產(chǎn)生“事件視界”,視界內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事物。

“什么把戲,媽媽?”婉達說,心想這句話不應該問出口。

“生孩子,”母親的話氣勢洶洶,出乎婉達的意料,“那時我的身體迫使我愛你。身體產(chǎn)生了大量催產(chǎn)素,彌漫著我,讓我身不由己。而我現(xiàn)在愛你。我已經(jīng)愛你?!?/p>

婉達覺得自己摒住了呼吸。上一次聽見母親說愛她,或是僅僅委婉地有此表示,那是什么時候?

“這就是當你自己的孩子出生時會有的想法。有那么一刻,你會想這就可以了。原因是盡管你終有一天會死,但因為你的孩子活著,且你的孩子會繼續(xù)下去,且因為孩子是頂頂重要的,所以這樣就可以了,其他的就不重要了。但是,這是騙人的把戲,”母親的話音驟升,婉達發(fā)出輕柔的噓噓聲,試著撫慰她?!澳愕暮⒆觽冊?歲的時候死掉。要不然他們就會長大成人,而你就不知道他們的腦袋里或是人生里會有怎樣的經(jīng)歷。因為他們不再屬于你。并且他們不是你?!?/p>

“他們時不時地過來看望,噓寒問暖一下,他們下巴上的線條讓你想到了你自己,但他們不是你,是別的什么人。你再也不會繼續(xù)。你結束了。所以這是騙人的把戲。”她的母親的話音漸弱,仿佛冷靜了下來。婉達抓住她的一只手,跟她東拉西扯,盡管她沒覺得母親在聽。她想起自己小時候拋給母親的所有關于死亡的問題,還想起當年母親行走于世,仍是完好無缺,現(xiàn)在不過是人的棱角參差的碎裂殘余。你不介意嗎?那時的她,聰明伶俐,什么都想知道,人會不存在的念頭讓她心生害怕,可4歲孩童何曾知道不該問出這樣的問題,憑著自己小小年紀不會受罰,便問了出來。然而現(xiàn)在,她看著母親隱在自己的身體之內,縮在自己的引力之下,便知道她的母親很介意,一直介意。

“你總是待不住。”她的母親邊說邊起身要走。

“我得趕飛機回鯊魚灣,”婉達說,“研究VAST信號交流的工作相當緊張。”

“我不懂那是什么?!彼哪赣H的話音干巴蒼白,話語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就像是在紅移[4]中,離她愈來愈遠。

[4]紅移指當一個物體以極快的速度遠離觀察者時,其發(fā)出的光(波)被拉長,變?yōu)榧t光。藍移則相反,出現(xiàn)在物體以極快的速度接近觀察者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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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達打開手機里的一幅圖片。她意識到自己思念VAST在頭頂上方的情形,思念能夠仰頭便看見它的日常。她在珀斯,離那兒不過區(qū)區(qū)七百多公里,但現(xiàn)在,不知怎的天空像是缺了什么。她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瞧,”她把圖片展示給母親看,“它叫做‘朱紅色-琥珀色-日落色-橘紅色’。媽,這是一艘宇宙飛船?!?/p>

她的母親伸長脖子,這樣便能看到露臺屋頂外的遠處。

“你從這兒看不到它。”婉達說。

她的母親繼續(xù)看著天,有那么一瞬間,婉達有種她會轉過身的感覺,會再次變回她的母親,孩提時的母親,熱愛天文、會帶著她和弟弟爬上房頂觀星的母親。

“那艘飛船?!彼哪赣H說。婉達等著她的下文,可她什么也沒再說出口。

“下星期見,媽?!蓖襁_說。但母親的手已經(jīng)再次伸向剪刀,沒有搭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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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藝

每日例行的散步變成了習慣,甚乎是一種儀式。我才回來兩周,牛藝心想,怎么就變成了我的日常慣例了呢,太快了,太自然而然了。

“你當時已經(jīng)在苗寨了?”她問景,同時又暗自思忖已經(jīng)熟絡到什么程度,而他的身形與她并排坐著,現(xiàn)在無論和他說什么都太容易了?!斑@真是巧遇嗎?”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有答案了。

“差不多有十年我沒回去過了?!彼f。

“你是來這找我的。”這話要在沒多久前,她是說不出口的。但她把整片大地都拋在身后,也沒什么時間能浪費在客套和害臊上。

“我跟著你上了山?!彼f。

“為什么?”

景咬著嘴唇。她沒想到還能親眼見到他如此這般猶豫不定。

“你知道自從他們選中我后,我的感受是什么?”她沒有等他的回答,突然插了一句。

“是什么?”

“我就像是個冒牌貨。像個假貨?!?/p>

“你怎么會是假貨?你是我認識的人里最真實的?!彼脑捯袈犞袷茄紫睦锏拇瓪狻?/p>

“究竟為什么是我?”她竭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說出口的話聽著像是在動怒。

景頓了一頓:“遺傳學?!?/p>

“系統(tǒng)發(fā)生學[5]分析顯示,顯著遺傳差異使得我們成為一個獨特的少數(shù)族群。我懂你的意思。但這發(fā)生在我們中間的每個人身上。他們本來就可能選中你?!?/p>

[5]研究生物進化規(guī)律及物種間親緣關系的學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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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他的眼里有種悲傷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東西?!岸夷悴皇潜贿x中。半是遺傳學,半是中頭彩。一切萬物有史以來最大的頭彩。”

“這就是問題所在?!?/p>

“什么問題?”

“一切萬物有史以來?我們有8192人,才這點人。精挑細選成為地球上的文化、種族、民族的代表。他們盡可能地用到最多的變量,才能達到這個數(shù)字。他們盯著遺傳學的變量;他們強調文化,根據(jù)你的語言是否被劃分為獨立語言而非方言作出判斷,之后你在文化上也被區(qū)分??墒牵總€人如何作出這樣的選擇?我們又該如何背負起這一切?一切萬物有史以來?我該如何代表這整個文化?只有我。一個人不夠;一個人不是一個文化。

“沒人說過你得獨自背負一切。”

“可還有誰會?”牛藝說。

景送她回外婆家的路上,她告訴景,她的腦海里生成不了畫面?!拔也豢梢噪S身帶任何東西,”她說,“只有活物可以通過‘底光’。VAST本身就是一個活的大型實體,雖然我也不太懂?!?/p>

“一樣都不可以?”景說。從他的眼里,她能看見自己印象里他一貫有的好奇心蘇醒了。

“不可以,”牛藝說,紅暈飛上雙頰,“我會失去頭發(fā),失去眉毛。還有皮膚的表層。只剩下我?!彼南掳臀⑽㈩潉?。

“你知道‘古楓歌’[6]嗎?”景問道。

[6]苗族古歌又稱“苗族史詩”,由金銀歌、古楓歌、蝴蝶歌、洪水滔天和溯河西遷5大部分組成,共1.5萬余行。《古楓歌》包括種子之屋、尋找樹種、犁耙大地、撒播種子、砍伐古楓,講的是人類的起源。

?

“知道?!?/p>

“古巖厭煩了人們在它身上捶打苧麻制造紙張,便吞掉了所有的紙和書。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沒有文字書寫的傳統(tǒng)。”景說。

牛藝不知他為何要引述古楓歌,但不曉得什么緣故,她好受了很多。

“你不必在腦袋里或是別的地方記下文字和畫面。你知道這歌,這詩,”景說著,手向下探去,握住了她的手,“你帶著它們,它們也會帶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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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達

“所有這些結構讓我想起一種聲調語言,同一個字詞可以表達不同的事物?!崩騺啞そ芴夭┦繃@了口氣。她的黑發(fā)沒有扎起,看上去比婉達以前見到的更憔悴,無論是她的外表還是她的態(tài)度。除了近來成都和波士頓的團隊有了些突破性進展外,他們所有人都因尚未解開之謎而備受煎熬。“比如漢語中的Ma,可以是媽、麻、馬、罵?;蛘呖梢苑旁诰渥咏Y尾成為疑問句?!崩騺喨嘀p眼。

“除了我們聽不到這語調,”婉達說,“其中的排列組合方式以指數(shù)級爆發(fā)增長。”漫長而不順的一天又一天,也讓她頗為受罪。夜里她也歇不好,睡意惺忪時,滿腦子都是長長的三鏈DNA,侵染著她、纏繞著她、讓她不斷轉圈,一松開便送她進入宇宙、進入夜空。晚上她看不見VAST,然而她知道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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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藝

牛藝將屋頂瓦片比作穿山甲鱗片,苗族敘事詩里就有這樣的類比。所有苗族女性在節(jié)日慶典時穿的艷麗百褶裙,她將之比作大山的山脊。景過來為她的外婆吹奏蘆笙,讓牛藝想起五金出生后,是銅的孩子變成了這竹制樂器里的簧管。她不用看圖片就知道。

“謝謝你。”他倆流連不返,看著稻米梯田上空的云霧,她對景說。好像景成了她記憶的一塊,每當她需要的時候便來找她。是她的過去的一部分,提醒著她,帶她回家。

“牛藝,”他說,“帶我跟你走?!?/p>

這不可能啊,他說這話是要做什么,是什么意思——

“我的一部分,”景說,“帶上我的一部分跟你走?!彼哪抗怄i住她的雙眼,身體漸漸湊得更近。然后停頓了下來。

他倆之間的沉默、之間的空間,仿佛在問一個問題。

她愛過他,很久之前。她已經(jīng)不是那個少女,也不再愛他了。

可理由不光是愛,還有別的。念舊懷鄉(xiāng)。感情羈絆。一條細細的線穿越時間,一端連著曾經(jīng)的她,一端連著她自己的回聲。一種哀悼方式,紀念她即將拋棄的人生。

她彌近了兩人之間的隔閡,也回答了那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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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達

婉達設置好并行處理器來運行卷積神經(jīng)網(wǎng)絡[7]的最新調試,然后喚出她最近的Myriad算法圖,放在她疲憊的雙眼之前。她的大腦卻拒絕集中注意力。若隱若現(xiàn)的負罪感來回撞擊著她的意識邊緣——上一個周日她沒能夠南下珀斯去探望母親。再加上莫名其妙的不情不愿,哪怕只有24小時也不愿離開研究所。這里的方程式,這里的人,VAST提純光的某種方式;這就像是她的氧氣,她半刻也離不開。

[7]深度學習的代表算法之一。

她的腦海里不斷投映著混雜在一起的圖像,就像大海拍擊著岸巖;她的前夫和對待她的方式,從不等她跟上,從不讓她有足夠的時間說出她厘清后的想法;還有母親,和她的停頓,所有的事情都漏不掉;還有莉亞,和她倆之間的空當。如果你留下某樣東西空在那里,就留有余地讓別的東西進入這空當。太空,空當。

“莉亞,”她呼叫道,話語沉穩(wěn)而輕柔,就和夢里沒什么兩樣?!拔覀兡軓?1.2E區(qū)域再上傳一遍原始文件嗎?”

“那是什么?”莉亞·杰特走了過來,雙手搭在婉達的肩上,問道。

“我認為我們缺少了語調,就像你之前說的。”婉達說,“只不過不是語調的語調,而是沉默的語調。停頓部分,就是信息等候的區(qū)域。我認為,當信息停止時,我們要找的附加信息層就在信息的留白處。我認為我們必須將其納入我們的權重值?!?/p>

就那么一瞬,然后婉達聽到莉亞倒吸了一口氣。“我知道我們該用哪個協(xié)議來調整權重值了,”她說,然后壓低了嗓音,只讓婉達聽見,“這是我父親編寫過的協(xié)議之一,但他從未有機會發(fā)表那篇論文,只是一直在他的腦袋里?!彼脑捯衾飵е@異,“哦,我知道了。我知道我們能怎樣使用這個協(xié)議了。”

婉達轉過身。莉亞興奮的時候,雙眼就像裝滿了星星。

“我們把團隊成員都召集起來?!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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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藝

晚飯的主菜是酸辣魚湯。飯后,牛藝的外婆說會跟她下山,去貴陽的大醫(yī)院。

“你去治眼睛嗎?”牛藝又驚又喜。

“不是,”外婆說,“我一輩子都住在村子里,我想讓你捎帶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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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達

信息的不同層之間環(huán)環(huán)相扣,交融在一起。然后,錯綜復雜的信息涌入她們預留的空間,突然產(chǎn)生了意義。此間的美讓婉達喘息不已。她仿佛躺在一朵心滿意足、功成名就、飄飄欲仙的云彩之上漂浮了幾個小時,直到信息融合成一體,轟然向她砸去,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

牛藝

一份全心全意的禮物。

盡管牛藝再三拒絕,外婆還是給了她這份記憶禮物。牛藝從沒見過外婆如此堅定的決心,也從不敢頂撞違背她。她一直以為只有人快死的時候才能給出記憶,但顯然這樣也可以,盡管是破了例。

牛藝感到腦袋里鼓鼓囊囊的,就像感冒時候那樣頭脹。外婆的記憶會在牛藝的腦海里像余燼一樣重新點燃而熊熊燃燒,可牛藝的心里填滿憂傷,沒有去仔細留意。

牛藝感覺惡心想吐,她愿意付出一切代價換來一碗外婆的熱油茶,但外婆再也不會做了。牛藝暗自思忖,到底自己有沒有懷上景的孩子;到底有沒有一絲可能,生命能在‘底光’下生長,要么是否能蜷縮在她身體里,休眠著,沉睡著,直到時間的終結。

外婆去跟牛藝的舅舅住了。她現(xiàn)在縮成一小團,以前她的個子也是小小的,但現(xiàn)在的樣子可不比從前。她會開心地笑,會跟人和和氣氣地說活,會坐在日頭底下幾個小時任憑陽光照著她的臉,但她記不得大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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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達

你可以一生都想要某些東西,從根本上講,你的細胞迫切需要它,但又得不到,婉達很明白這點。因為它輪不到你。

根據(jù)VAST所言,一顆超大質量恒星坍縮產(chǎn)生的伽馬射線暴會在83年內到達地球所在的太陽系。地球就在其狹窄的波束路徑之內。

婉達不會再活83年。她也不會有后代生活在地球上。她的整個家族都將不在人世,業(yè)已發(fā)生。大多數(shù)的家族成員已經(jīng)不在了。然而。

VAST會在11年之后啟程,帶著八千一百九十二名人類,假如無人退出的話。它將駛往“底光”。

輪不到你的是這個向外延伸并幾乎能觸摸到永恒的機會。輪不到你。

八千余名人類會在“底光”里生活、思考、互動,但時間尋獲不到他們。這是個來自VAST的奇怪的詩句結構,但所有的模型都認為它精準無誤。VAST內部空無一人,停留在空中,等候著他們。他們可以在時空的終點處從“底光”里出來。這似乎也是VAST計劃背后的根本目的。聚攏所有擁有高等思維的生命體并將其帶到一處,位于宇宙的盡頭。數(shù)據(jù)沒有說明原因?;蛟S,婉達心想,驅動我們的、最深處的那些東西不必真的需要一個理由。

你了解到:會有今天還活著的人將在彼方繼續(xù)活下去,躲在普通空間的之下和之間,活上近乎于永恒的時間,超過了他們的自然壽命,超過了任何人事物所能期待和所應得到的。這有幫助嗎?這足夠了嗎?

沒有。

不夠。

剛一開始,當這想法混合成型后,婉達升起了怒不可遏的妒意,遍布她的身心。這不公平,她在內心深處無聲尖叫。啊,這太不公平了。但這情緒如狂風般刮過,進入她每一個最細微的部分,穿過她,然后離開了。

你不介意嗎?她問過母親,那時她四歲。你不介意嗎?

她當然介意。但不是為了她自己。

她有了總是擁有的東西。

人生。

非凡的、獨一無二的、妙不可言的、有限的人生。就在此處,地球之上。

?

婉達

“可憐的海豚?!崩騺喺f。陽光照得海面波光粼粼,她倆看著海豚吃下投喂給它們的魚,然后游了回來,臭不要臉地濺了站在淺水里的人群一身水。

“它們也有資格去。每個物種都有資格?!蓖襁_說。她站在海水里,海水漫到膝蓋,褲腳卷起的牛仔褲越發(fā)地濕了。

“宇宙中最新最大最后最佳的演出的入場券,他們一張也不會給到動物?!崩騺喌脑捯糇兊脟烂C起來,“我們又如何詢問一頭海豚會作何選擇呢?”

“你會怎么選?”婉達問道,一手遮在雙眼上方,擋住太陽的怒光。VAST就在頭頂上方,可她沒有抬頭看它。她早已打定主意,她會留在這里,就算到時候她們的工作都已收尾結束。她會伴著海洋,伴著海風,伴著守諾般再守天空十一年的飛船,在這里快活下去。

“你會怎么選?”莉亞反問道,眼里閃著逗趣的目光,“假設你能去,你會去嗎?”

“當然會?!蓖襁_脫口而出。這是她發(fā)自肺腑永恒不變的真心話。當然會,當然會??墒禽啿坏剿?。去的會是別人。別的八千一百九十二人?!澳銜幔俊?/p>

“我會想要永遠活著嗎?”莉亞說。她眺望地平線,目力所及全是海洋,就像是世界盡頭。“除非我能把你帶在身邊?!?/p>

?

牛藝

牛藝會盡她所能,帶上他們全部。她會帶上他們經(jīng)過群星,她會帶上他們直抵宇宙盡頭。

官方陪同人員很快就到,會護送她抵達機場,從那里登上一架私人飛機,飛往澳大利亞,那里會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八千余人。但她并不心急。

牛藝的注意力回到了面前的白紙上。她想象出母親的臉,清晰地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臉頰的線條,她站在她的母親房前時眉目流轉的神韻,新生的女兒在她的懷抱里。牛藝拿起炭筆,然后畫下一道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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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編者按

本就如此:逝者不會在意,生者才會念念不忘,因為生者承載著希望和明天。本文用詩意的語句引出思考:孩子之于父母,記憶之于人類究竟為何?攜帶了基因和記憶的你,也許不再是你自己,而是代表了整個家族,甚至更多的人。而你帶著這份沉甸甸的責任去往未來,將希望傳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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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孫薇

題圖 | 動畫電影《她的回憶》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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