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三觀的俗語竟然是《紅樓夢》的“經(jīng)典名句”?
“一個巴掌拍不響”,常出現(xiàn)在討厭有理一方,同時知道另一方無理,所以對發(fā)生矛盾的雙方保持平等對待,各打五十大板。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常出現(xiàn)在明知一方是蒼蠅,無法改變其逐臭惡習(xí),所以只能抱怨或指責(zé)另一方不知潔身自好,讓蒼蠅有縫可乘。
一、
今天在刷視頻時,偶遇了一個網(wǎng)友,對天津交通廣播“乾隆白菜”事件里面的男女主播各打五十大板,說誰都有錯,“一個巴掌拍不響”。
后面就有網(wǎng)友用網(wǎng)絡(luò)熱語回復(fù)他:“打你一巴掌,看看響不響???”
那網(wǎng)友就樂了,說:“你為什么要杠‘一個巴掌拍不響’這個《紅樓夢》里的經(jīng)典名句呢?這句話出自《紅樓夢》,沒事多看看書吧!”
這能忍?當(dāng)今時代,最低的都是九年義務(wù)教育起步,大學(xué)生遍地走,你我沒差,憑啥被人嘲諷沒文化?
我也生氣了,不過轉(zhuǎn)頭卻是羞愧,我自詡熟讀紅樓夢,卻并不知道這句話出自紅樓夢,只以為是普普通通的俚語罷了。但我不能認(rèn)輸,一個俚語而已,難道紅樓夢說它是對的,它就一定是對的嗎?
按現(xiàn)在的價值觀來說,這句話是絕對絕錯的,因為他預(yù)設(shè)了雙方都有過錯,并對發(fā)生沖突的雙方各打五十大板,不論誰錯在先,誰無理在先。
我轉(zhuǎn)頭去查了書,嗯,果然,紅樓夢價值觀還是正確的,有問題的只是斷章取義的某些人而已。

襲人道:“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惡些?!?/p>
這句話對應(yīng)的矛盾是芳官和她干娘。芳官每月發(fā)的月錢都交給她干娘收著,但到了洗頭時,干娘叫她親女兒先洗,剩的水和東西,才叫芳官洗。芳官抱怨了兩句,說他偏心,沾了她的光還不給她好東西使。他干娘惱羞成怒,嘴里開始不干不凈地罵芳官是戲子,不是好人。
這時候晴雯和襲人發(fā)表觀點了。
晴雯:“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會兩出戲,倒象是殺了賊王,擒了反叛來的?!?/p>
這里的大致意思是,芳官太狂,又沒有狂的根本,來到院里沒多久呢,直接跟她干娘干上了,鬧得園里不得安寧。
所以晴雯雖然也是滿口抱怨,但只是覺得芳官為人太狂,并沒有在這件事情上說誰對誰錯。
?。ㄍ低挡逡痪洳聹y,晴雯也狂,但最多跟寶玉嗆兩句,罵小丫頭兩句,并不敢“以下犯上”,在面對上面的人時還是忍氣吞聲。而芳官并沒有功勞在身,也沒有寶玉的“恩寵”在身,卻敢這么狂地跟她干娘嗆聲,想必晴雯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有些羨慕或嫉妒在的。)
而襲人覺得“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不公,小的可惡,則是說兩個人都有錯,老的錯在不公平,小的錯在令人厭惡。
所以歸根結(jié)底,襲人的這一句評價,是帶有個人的主觀感情色彩的,也不知是在說芳官在這件事里的操作可惡,還是芳官這個人可惡?
大概率是后者,因為晴雯也說芳官沒別的本事卻很狂。
但寶玉并沒有理解到這句話,還以為只是在說這件事中矛盾雙方的表現(xiàn),于是反駁襲人:
“怨不得芳官,自古說‘物不平則鳴’,他少親失眷的,在這里沒人照看,賺了他的錢,又作踐他,如何怪得?”
可見,寶玉也知道,在這件事上,芳官是受欺負(fù)的一方,所以她反抗只是“物不平則鳴”,并不應(yīng)該被苛責(zé)。
有了寶玉的憐憫,芳官在怡紅院的地位一下子就上來了,晴雯也不說她不省事了,轉(zhuǎn)過頭來去說他干娘不省事。因為現(xiàn)在芳官有了寶玉的“恩寵”,她有底氣狂了,所以自然全都是他干娘的不是。
襲人也趕緊準(zhǔn)備東西送給芳官洗頭,吃飯的時候故意提點芳官,讓她學(xué)著貼身服侍寶玉。
所以,“一個巴掌拍不響”出現(xiàn)的氛圍是,襲人對芳官本人有意見,覺得她可惡,才會各打五十大板,認(rèn)為一個巴掌拍不響。而對芳官本人沒有意見,反而對老婆子天生討厭的寶玉,只認(rèn)為芳官是“物不平則鳴”,是正當(dāng)防衛(wèi)。
現(xiàn)在大概知道了這個詞的用法,便知道如何從根上反駁“‘一個巴掌拍不響’出自名著,是個‘名言’”這種觀點了。
這句話本身就對受害者的另一層壓迫,因為說這話的人,本身就討厭受害者,才會覺得無論受害者受到什么苦難,都是他咎由自取。
襲人厭惡芳官為人,所以他受到欺負(fù),只會說痛快,覺得該有人制制他了。兩人爭執(zhí)起來,的確是“一個巴掌拍不響”。
說出這句話,已經(jīng)預(yù)設(shè)了受害者有錯。如果你了解他,知道他人品不好倒還罷了。如果你只是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了那么只言片語,還是保持沉默為好。不了解就發(fā)言,只會給人造成傷害。
以后再遇到有人說“一個巴掌拍不響”這種話,除了反駁說“給你臉一巴掌,看看響不響”這種話,也可以直接說:
“看來你很討厭那個受害者,不然你不會覺得他有錯?!?/p>
二、
同理還有另一句話“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這句話跟“一個巴掌拍不響”有些類似。
“一個巴掌拍不響”大概率會出現(xiàn)在勢均力敵、有得有失的爭執(zhí)中,而“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則會出現(xiàn)在單方面碾壓的情況下,被稱為受害者有罪論的經(jīng)典語錄——你被蒼蠅叮上,是因為你有縫。
這句話在《紅樓夢》中也出現(xiàn)過,是王熙鳳說的。
“又道是‘蒼蠅不抱無縫的蛋’。雖然這柳家的沒偷,到底有些影兒,人才說他。雖不加賊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家原有掛誤的,倒也不算委屈了他。”

這段說的是廚房管事的柳嫂子,想讓自己女兒五兒到寶玉跟前伺候,所以討好芳官。芳官得了寶玉的玫瑰露,轉(zhuǎn)手送給了柳家的丫頭五兒。柳嫂子覺得玫瑰露珍貴,娘家哥的兒子生病了,她就給哥哥家送去了一些。然后哥哥給她回禮,回了茯苓霜,柳五兒也想投桃報李,給芳官送去一點。
結(jié)果這五兒沒跟柳嫂子說,自己進了大觀園,被林之孝家的逮住了。她色虛辭鈍說不清楚自己進園子里是干什么來了,正巧這幾日王夫人房里丟了東西,包括一瓶玫瑰露,林之孝家的就懷疑是五兒偷了東西。出去廚房里一查,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一瓶,這下可好,成了賊贓了。當(dāng)即把柳嫂子拿下,與他不和的人暗自出錢發(fā)力,把廚房占了。
鳳姐正病著,林之孝家的就上報平兒了。平兒來問寶玉,把事情弄清楚了,寶玉把所有的事情都應(yīng)承了下來,這事也就過去了。然后平兒給鳳姐匯報這整件事,下了這么一條評價。
鳳姐說這番話,是給平兒的處理事情做個對比。平兒處事寬大仁慈,而鳳姐則嚴(yán)苛精明,寧殺勿放。
這件事里面,柳嫂子這顆蛋有錯誤嗎?
沒有,他從頭到尾都是清白的。
可她得罪了太多人。
她攀附權(quán)貴,想讓自己女兒去接近權(quán)利中心的寶玉,所以對寶玉身邊的姐姐極盡討好,上趕著做干奴才,又自己出錢給他們買好吃的,然后你給我點玫瑰露,我回你點茯苓霜;
而對其他人,比如迎春身邊的司棋,就不假辭色,讓他們自己出錢來買額外的食物,連個雞蛋也不白給,因為對她的事業(yè)沒有幫助。
這就得罪了人。
柳嫂子下臺后,司棋的嬸娘立刻上臺,可見這其中司棋出力不少?!?/p>
芳官本來就招人恨,之前還得罪了探春房里的蟬兒,柳嫂子跪舔芳官,自然也就連帶被恨上了,后來又招了迎春房里的司棋,多方得罪之下,盯著她的蒼蠅也就越來越多。
司棋的嬸娘新官上任三把火,查出了許多米炭的虧空,也許這個就是柳嫂子平日偷盜的“影兒”,是那道裂開的雞蛋縫。
在這件事中,她沒有偷盜玫瑰露,她沒有錯。但是平日的“影兒”和得罪的人,一起出力,再加上機緣巧合,她受了這場無妄之災(zāi)。
米炭的虧空、五兒偷偷溜進大觀園是雞蛋縫;
為了女兒能到寶玉身邊,得罪了不少人,招來了不少蒼蠅,緊緊盯著他。
只要露出一點點端倪,就被群起而攻之。
三、
綜上所述,這兩個爭議性頗大的俗語:
“一個巴掌拍不響”,常出現(xiàn)在討厭有理一方,同時知道另一方無理,所以對發(fā)生矛盾的雙方保持平等對待,各打五十大板。
看似公平,實則是對人不對事的評價。“討厭”這樣的情緒,畢竟太過主觀。好人可以討厭壞人,壞人也可以討厭好人,好人也可以討厭好人,壞人也可以討厭壞人。
用這句話去對事情做出評價,太過依賴于對矛盾雙方長時間的相處了解。但相處了解也可能一葉障目,就比如一個乖乖女把一個成天鬧事的同學(xué)打了,根據(jù)自己的了解,很可能會做出是那個頑皮的學(xué)生先找事的判斷。
所以這句話放出來,除了能證明,說話人討厭其中的有理一方,或者覺得自己公正,其他什么都證明不了。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常出現(xiàn)在明知一方是蒼蠅,無法改變其逐臭惡習(xí),所以只能抱怨或指責(zé)另一方不知潔身自好,讓蒼蠅有縫可乘。
這句話看似是受害者有罪論,其實在我看來,是對現(xiàn)狀的無力改變。蒼蠅逐臭,想讓蒼蠅遠(yuǎn)離自己,雞蛋除了讓自己不要變臭之外,別無他法。除非蒼蠅本人,否則誰都無法左右蒼蠅的選擇和想法。
對于王熙鳳而言,她無力改變府里黨派紛爭,因為一點子小事鬧得人仰馬翻的,牽扯眾多。解決事情的辦法只能是將產(chǎn)生問題的人革職,就當(dāng)是趁垃圾剛變臭還沒腐敗,就趕緊扔出去。不過治標(biāo)不治本。這整個封建家族已經(jīng)臭了,除非改革制度,不然就算把她累死,蒼蠅也還是會源源不斷地產(chǎn)生。
還有解決蒼蠅的辦法,就是讓環(huán)境變得干凈。但作為個人,我們只能盡一點點的力,保證自己的正直,不受蒼蠅的侵?jǐn)_,也不會讓自己變成蒼蠅。時代的車輪是靠所有人推動的,但強行要求別人在現(xiàn)在屬于道德綁架,所以我們還是從自己先開始做為好。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最后再回復(fù)一句那個拿著《紅樓夢》當(dāng)圣經(jīng)的網(wǎng)友。一部小說,有好人有壞人,有和諧也有矛盾,不是這句話出現(xiàn)在名著中,它就一定是對的。
它可能適用于某些場景,但并不適用于另一些場景,就像上文討論的這兩句話,你可以用他來諷刺你討厭的人,但你不能保證你討厭的人就是壞人,你除了能保證惡心到別人之外,你保證不了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