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jié)錄自臺灣大學王世宗教授《古代文明的開展》第一章〈文明演進的歷程〉）

　　文明發(fā)展的歷程在世界各大文明區(qū)皆應驗，並無歧異；也就是說，世上諸文明興起的時期雖先後有別，但是文明出現（或說古文明）所經歷的進程皆相同。（註1）這個一致性顯示在高度文明成就之前——前述文明歷程的討論是止於帝國與文明觀（或立國精神）成形的階段（約為西元前500年）——初級文明的發(fā)展深受物質環(huán)境或外在條件的影響乃至制約。上文所分析的文明演進歷程似甚合理而且必然，這似乎驗證了唯物主義的文明歷史觀，而其有效性極高其實乃因初民社會最大的問題即在克服自然以求生，故文明發(fā)展取向與物質條件關係極為緊密。反過來說，進入高度文明之後（或者說是高度文明的表現），一個社會的文化性格與其物質環(huán)境的關係便較疏，人的自由意志表現則愈強（這才顯示文明的高貴性） ，可見左派學者的唯物史觀在論述文明歷史——尤其是現代史——時，實在過於將人「物化」，而忽視文明發(fā)展的意義和理想。事實上，道德（社會出現後）與知識（文字發(fā)明後）的增長皆未必有助於人的求生 ，但這卻是文明進化的方向，可見文明發(fā)展不僅為謀生，更為求道 。這也就是說，若論文明的偉大與否，不應著重其初期的表現——因為各古文明的同質性其實甚高——而應視其後來發(fā)展的成就，這才是文明差異的重點所在。

　　另外，各古文明興起先後不同而發(fā)展歷程卻一致的現象，使人不禁設想世上文明相繼的出現似為單一文明向外傳播的結果；這個文明傳播（diffusion）論與獨立發(fā)展（independent origins）說，形成對峙的文明發(fā)展理論 。論者往往以各文明區(qū)的農業(yè)、陶業(yè)、銅鐵等物質文化之交流及其興起時間的早晚不同為證，論斷文明傳播的真實性。但事涉精神文明現象的部分，則這個說法便無法令人信服。例如埃及的象形文字（hieroglyph）固可能受到兩河流域同為象形系統的楔形文字（cuneiform）之影響而定型，但無論如何，中國的表意文字（ideograph）系統應不是來自於西方的源頭；又古西伯來人的啟示性宗教信仰（revealed religion，即猶太教）也與古印度的非啟示性宗教（non-revealed religion，即婆羅門教）觀，迥不相牟，應無相互繼承或仿效的關係。依此而論，文明獨立發(fā)展說似較可信，而事實上世上的四大古文明在初期發(fā)展的時候，彼此也少有接觸。然而究竟人類文明是靠傳播而擴展興盛的，抑或是各自獨立發(fā)展而成的，至今學者仍無共識與定見，而此後似亦不能確知 。但若吾人以探究文明的價值為目標，則超越時空的文明意義才是尋思的重點，上述的爭議便無關宏旨。又如前文所說，文明性格與成敗判分的關鍵其實不在於古代，而是在於現代，爭論文明起源的單一性與多元性與探問何為高度文明取向的大哉問相形之下，就顯得有些玩物喪志了。

　　文明發(fā)展的歷程顯示人類不斷朝向「克服自然」前進，但克服自然一方面當是不可能，另一方面則為無止境，故文明發(fā)展的終極目標應不是在於克服自然，或侷限於物質文明的成就，因而人與自然的關係之重新思考與定義乃成為現代文明的重要課題。此外，文明演進的歷程並不顯示初期的發(fā)明或突破不如晚期的成就，不論此進展是奠基於文明經驗的累積或是推翻。這是說初民所面臨的考驗未必比今日人類所面對的問題輕鬆，而其成就大小的比較亦應循此思量。例如古代文字的創(chuàng)造（可說「無中生有」）其難度絕不低於現代科學的發(fā)明（有前人智慧為憑）。由此可見，近代的文明「進步觀」（idea of progress）實甚幼稚。

　　再者，如前言，文明愈早的創(chuàng)作愈是針對外在環(huán)境所做的回應，而高度文明的成就愈是內在主動追求的表現。當然，文明的創(chuàng)作恐無絕對出於「外應」或絕對基於「內省」的結果，此在宗教信仰、學術思想、或道德法律等方面的建構皆然。然而高度文明表現越發(fā)是拋卻其地域性與個別性特質，而展現出其對超越性與普遍性價值的掌握，中國儒家思想、希臘哲學觀念與基督教精神的可貴與高貴正在此；它們追求放諸四海皆準的理念與標準，而不是求彰顯自身的文化個性和民族立場 。當這個取向確立時，文明的觀念就成為人在宇宙中探求真理的思考，而不再是人在部落中尋求認同的思想，故而文明不是文化而已，而是高等文化。這可以解釋何以古代城邦體系推翻後，繼起的不是民族國家制度，而是帝國規(guī)模；此所謂「天下惡乎定，曰定於一」。

註1：若將上文所述文明發(fā)展歷程簡化成幾項步驟，這就是：1.火的使用 2.石器的使用 3.動物的馴養(yǎng) 4.植物的栽植或農業(yè)的發(fā)展——定居生活的開始 5.陶業(yè)的出現 6.城市聚落的興起——全面專業(yè)化的開端 7.文字的發(fā)明 8.銅器的發(fā)現 9.鐵器的發(fā)現——導致部落征服力的大增 10.帝國時代的出現 11.世界觀的提出：世界性的宗教與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