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璣閑考】洛陽西朱村曹魏大墓出土石楬涉琴文字補說
??? 2015年8月至2016年12月,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搶救性發(fā)掘了洛陽寇店鎮(zhèn)西朱村M1號曹魏時期的皇室成員大墓[1]。墓中出土刻銘石牌200余枚,其內(nèi)容多是隨葬品的名稱、數(shù)量等的記錄。李零[2]、曹錦炎[3]等先生在《博物院》2019年第5期發(fā)表文章,刊布了這批石牌銘文中的絕大部分,并作了相應(yīng)的研究。又據(jù)趙超先生研究認為,該批銘文石牌應(yīng)稱為“石楬”[4],本文從此。
????李零先生全面考釋了138件石楬銘文。本文擬在李零先生考釋基礎(chǔ)上同時參考其他諸家研究,著重對M1:39號、M1∶337號石楬涉琴文字的訓(xùn)釋試作補充。
M1:39號石楬
M1∶337號石楬
? ? M1:39號及M1∶337號石楬的拓片圖像見上圖。李零先生、鄭志剛先生相關(guān)訓(xùn)釋如下:
?李零
禮樂類:贈幣、鐘、镈、奏鼓、鼙鼓、笛、簫、琴、箏、琴撥。
……
“〔墨漆〕畫琴一,/〔丹縑〕囊自副”(M1∶39,圖110)
“……□山畫箏,/……衣,柙自副”(M1∶198,圖111)……
“三合金撥, /?□ □自副”(M1∶337,圖112)
三合:疑讀三盒。撥:疑指琴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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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志剛
“……畫琴一……囊自副”
六邊形,石牌上部殘失,腰部斷裂痕左低右高;正面陰刻隸書殘存6字。按琴,七弦琴,通稱古琴;囊,琴囊,貯琴之囊。所謂“…畫琴一…囊自副”,或指描繪在漆器上的一張古琴,并且還配置有貯琴之囊。[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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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
????“丹縑囊”:指的是包裹器物的包袱皮或罩子。縑為雙絲的細絹。《說文》:縑,并絲繒也。如果所釋無誤,那么這將是一則目前最早的描述琴囊及其質(zhì)地和顏色的史料。
????“自副”:即自配。副與主相對,指與主要隨葬品相配套。
????據(jù)不同研究者考證,此墓的墓主可能為曹操次子曹彰,或魏明帝曹叡,或魏明帝愛女曹淑和甄黃的合葬墓等,墓葬年代約在223-263之間。這一前后正是著名琴家如蔡邕,蔡文姬,杜夔,阮籍,嵇康等生活的年代。他們所彈之琴究竟什么樣?
????迄今為止出土的古琴實物,時代跨度從春秋早期(郭家廟)到西漢中期(?;韬睿?,皆為半箱式琴(典型的半箱式琴如圖),且基本出土于楚地。而傳世古琴,包括疑為北魏時期的日本正倉院金銀平文琴,則都為全箱式。二者之間的矛盾如此突出,使得出土的半箱式琴是否是傳世全箱式古琴前身的問題,成為一個爭訟已久的學(xué)術(shù)焦點。持“非前身”觀點的學(xué)者認為中原地區(qū)另有全箱式“中原琴”以區(qū)別于半箱式“楚琴”,只是因為墓葬條件不好沒有發(fā)現(xiàn)而已。不過,大部分學(xué)者都基本同意,古琴的相關(guān)考古圖像資料也都已證實,古琴至遲在東漢到魏晉期間就已定型為七弦十三徽、與傳世古琴一致的的全箱型形制。因此無論是哪一方,都不約而同地在時間上把目光投向這段尚待填補的歷史空白期,在空間上投向中原地區(qū)。不論這里出土何種琴器,都有可能使得學(xué)術(shù)觀點的天平傾側(c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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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王堆漢墓出土七弦琴
?????? 因此,得知洛陽西朱村曹魏大墓出土石楬透露出此墓有一張“畫琴”隨葬,難免不讓人激動一番。但遺憾的是此墓早已遭遇嚴重盜擾,如今我們只能空對“畫琴”石楬殘片和一些無法辨認的漆木器遺跡,留下無限嘆惋與想象。
M1出土漆木器殘片
畫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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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志剛先生將“…畫琴一”釋為“描繪在漆器上的一張古琴”,而且這張畫在漆器上的琴竟然“還配置有貯琴之囊”,殊為難解。“畫”應(yīng)該是“琴”的定語,用來修飾琴,即有畫之琴,而不是有琴之畫。古漢語并非沒有定語后置的情況,但往往有“之”“者”之類的助詞同時出現(xiàn)。此外,該墓其他石楬有大量諸如“墨漆畫扶欄”、“赤漆畫奏鼓”、“墨漆畫簫”、“墨漆畫搏具”“墨漆畫案”之類的用例,此楬不可能有例外。漢魏漆器多以黑、紅二色為主,墨漆畫即以黑漆為地繪紅色圖案。因此李零先生認為殘缺部分應(yīng)為“墨漆”是合理的。
????今試以李零先生補綴之“墨漆”“丹縑”二字,裁取其他石楬文字擬合,以一窺全貌,聊補缺憾如下:
? ??古文獻中雖然未見“畫琴”的記載,但盛加裝飾的“寶琴”卻并不鮮見。如《古琴疏》:“帝嚳之妃以碧瑤之梓為琴,飾以?琈寶玉,故名日‘?琈’。”又據(jù)《西京雜記》:“趙后有寶琴曰鳳凰,皆以金玉隱起為龍螭鶯鳳古賢列女之像?!币约埃骸皾h高祖入咸陽,周行府庫,其異者,有琴長六尺,安十三弦,二十六徽,皆用七寶飾之,銘曰‘璠玙之樂’?!被蜓浴段骶╇s記》為偽書,但如果結(jié)合出土的戰(zhàn)漢彩繪琴器實物,如湖北隨縣曾侯乙墓五弦琴,湖北棗陽九連墩一號墓浮雕彩繪十弦琴等,則所記之事未始不可信。與墓葬年代大約同一時期的嵇康(223 -262)在《琴賦》中描繪造琴的情況時就說:“乃使離子督墨,匠石奮斤,夔襄薦法,般倕騁神。鎪會裛廁,朗密調(diào)均。華繪雕琢,布藻垂文。錯以犀象,籍以翠綠。弦以園客之絲,徽以鐘山之玉。爰有龍鳳之象,古人之形?!彪m然漢賦的文學(xué)語言辭藻華麗,鋪陳夸張,但至少客觀反映了當時奢華的審美取向。
曾侯乙墓五弦琴(均鐘)
湖北棗陽九連墩一號墓浮雕彩繪十弦琴
? ?????日本正倉院所藏金銀平文琴,表面裝飾金銀平紋之人物鳥獸草木花紋,璀璨奪目,可與嵇康的描述相印證,可以認為是一件傳世“寶琴”的活化石。日本學(xué)者林謙三認為是中國唐代(開元二十三年,或貞元十一年)所制;荷蘭漢學(xué)家高羅佩則認為更可能是北魏時期(435,或495)的作品;鄭珉中先生雖然認為是日本仿唐的作品,但也同時指出此琴來源于中國的“寶琴”。李美燕認為此琴確系中國傳入,其時間有可能是在南朝劉宋以后,隋唐以前;謝孝蘋認為成琴時間更可能在后梁大定元年(555年)。撇開年代爭議不論,這一時期存在“寶琴”確是不爭之事實。
日本正倉院藏金銀平文琴
????誠如鄭珉中先生所言[6],“寶琴”應(yīng)該是相對于沒有裝飾的“素琴”而言?!抖Y記、喪服四制》云“祥之日,鼓素琴,告民有終也,以節(jié)制者也?!编嵭ⅲ骸八厍伲瑹o漆飾也。”素琴是喪儀期間除服日君子所御之琴。“素”有純潔本真的意象。因此《晉書·陶潛傳》說陶淵明“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張?!钡搅颂拼?,士人們已經(jīng)不再崇尚“畫琴”和“寶琴”這種奢華之風(fēng),所彈之琴便都是素琴了。
三合金撥
?? ??對M1∶337號石楬“三合金撥, /?□ □?自副”試說如下。
銅質(zhì)容器
????李零先生將石楬銘文中的所有“合”字,均釋為“盒”。但范常喜先生對此有不同意見[7]。他認為,根據(jù)“合”字在石楬銘文中出現(xiàn)的位置可以將其分為兩類,一類綴于器名之后,一類冠于器名之前。綴于器名之后者應(yīng)釋為“盒”,如“黃、白荊餳各一合”,“墨漆畫楊柳粉銚一合”等。而冠于器名之前者應(yīng)釋為度量單位之“合”?!墩f苑·辨物》:“千二百黍為一龠,二龠為一合,十合為一升。”如“三合銀香爐一”,“半合淳金盤、椀各一”之類。
????如果依照范常喜先生的意見,“三合金撥”中的“合”應(yīng)為度量單位之“合”,約等于60毫升(約一兩二)。那么與此對應(yīng),“金撥”應(yīng)該為某種銅質(zhì)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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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撥
????眾所周知,古琴是指彈,不用撥子的。但“琴撥”或“琴撥子”這個器物名稱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為考古界和古玩界所熟知,其來源可以追溯到上世紀30年代。在商周時期的遺址中, 經(jīng)常出土一種被稱作“柄形飾”的文物。這種“柄形飾”或石質(zhì),或玉質(zhì),形狀大體都相同,看去很象某種東西的“柄”,所以被稱為“柄形飾”或“柄形器”。其中不少玉柄形器同時也像是縮小的古琴(如圖)。李小燕的研究指出,上世紀30年代,當時的殷墟發(fā)掘者因此稱此類玉器為“琴撥”,認為它是用來彈撥琴弦的。直到50年代,考古界仍在編寫發(fā)掘報告時稱其為“琴撥”或“琴具”。這是因為當時的中國考古研究基礎(chǔ)薄弱,定名往往沿襲古董行的俗話,望形生名而已,并無科學(xué)依據(jù)[8]。因此所謂“琴撥”完全是一個并不存在的“人造”器物。
典型的玉柄形器
????然而“琴撥”的發(fā)現(xiàn),尤其是其擁有可上溯到殷商那么悠久的歷史,使得琴界不少人深受鼓舞并津津樂道。但隨著考古研究的發(fā)展,“琴撥”問題已漸漸明了。盡管柄形器究竟為何物的爭論數(shù)十年來從未平息,盡管古琴的造型和審美取向或許受其啟發(fā),但它和古琴并沒有直接關(guān)系卻早已成為共識。當代著名古琴藝術(shù)家龔一先生在臺灣故宮博物院參觀時,也發(fā)現(xiàn)該館仍以“琴撥子”命名柄形器,曾當面予以糾正[9]。
????因此,如果李零先生疑“金撥”為“琴撥”,指的是以上這種考古歷史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琴撥”的話,那么就依據(jù)不足了。當然,“琴”也可以認為泛指弦樂器,如此一來琴撥可指琵琶、箏或阮的撥子等,則又可以成立。如果進一步結(jié)合另一石楬銘文“……□山畫箏,/……衣,柙自副”(M1∶198)來看,似乎可以認為是箏用的撥子。但無論如何,最終與“三合”這一量詞還是無法聯(liá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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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具
?????“撥”也是一種葬具?!稇?zhàn)國策》:“弓撥矢鉤”。其注曰:“撥,弓反也。又葬具”。又《禮、檀弓》:“廢輴而設(shè)撥”。鄭玄注:“撥,可撥引輴車,所謂紼”。紼為古代出殯時拉棺材用的大繩。執(zhí)紼,指送殯:“紼者,所牽持棺者也”(《白虎通》)。因此“撥”又可以釋為紼這種葬具,是在下葬時用來牽持棺材的大繩。葬具雖然和隨葬品的意義不同,但也并非不會出現(xiàn)在墓中。比如王咸秋認為,該墓另一石楬銘文“絳九流一”,是指喪禮中的九旒之旗,在送葬時作為儀仗旗之用,入壙后放置在墓中[10]。但“撥”如果為大繩,獨立則可解,與“三合”、“金”合稱則難解,故此說亦似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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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觀以上三種訓(xùn)釋,筆者認為銅質(zhì)容器更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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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按照容積約一兩二的銅質(zhì)容器這一思路展開,對“三合金撥”則可以有幾種猜想:
??? 1. “撥”疑為“缽”的俗字?!敖饟堋奔础般~缽”。但作為食器的“缽”容積太大,似與此不符。因此可能為“水盂”之類的文房器。但“撥”為“缽”的俗字尚缺乏用例,證據(jù)力度稍嫌不足;
??? 2. “撥”疑為“镈”的俗字。但此處的“镈”并非為鐘镈之镈,因為后者已經(jīng)在M1∶111中出現(xiàn)過了:“鑮(镈)鐘四,墨〔漆畫〕/扶蘭(欄)自副”。此處的“镈”應(yīng)該是農(nóng)具之“镈”[11],(詩經(jīng):“其镈斯趙,以薅茶蓼”),形如鏟子,有一定容積,只不過小型化、精致化后成為生活用具了。
西漢銅镈
????考察這種小型的匙勺一類非食具生活用品,民間老一代人都有同時稱其為“撥子”的,而其中一些匙勺部分已經(jīng)沒有了容積,成為了鏟形。比如中藥鋪使用的“藥撥子”、“藥鏟子”,茶道用具“茶撥”,文房用品“漿糊撥子”等(如圖)。因此,雖然沒有在文獻中找到“撥”與“镈”通假的用例,但從以上讀作(或書作)“撥子”的器具像“镈”之形可以推斷,民間以“撥”代“镈”是成立的。如果進一步結(jié)合其他石楬銘文中出現(xiàn)的“墨漆畫藥函”(M1∶152),“藥簁”(亦藥匣、藥箱。M1∶112)和“銀小杵臼”(藥臼,M1∶281,圖77),則“三合金撥”似可釋為:
“容量為三合的銅質(zhì)藥撥子”。
中藥房用具銅撥子
漿糊撥子
茶撥子
??? 3. “撥”或為“鈸”之俗字?!敖饟堋奔礊榇驌魳菲鳌般~鈸”。銅鈸又稱銅鈸子、或銅缽子,亦稱銅盤、鐃鈸等,以響銅制造,形如圓盤,中央隆起如丸,中心穿孔系以布繩,持拿兩片,互擊鳴奏。即然其形如圓盤,也可能以容量來區(qū)別其大小。但按照東漢大喪的樂器隨葬規(guī)制:“鐘十六,無虡。镈四,無虡。磬十六,無虡。塤一,簫四,笙一,箎一,柷一,敔一,瑟六,琴一,竽一,筑一,坎侯一?!盵12],銅鈸并不出現(xiàn)在其中。王咸秋根據(jù)石楬銘文所出現(xiàn)的一些兒童玩具及相關(guān)歷史資料推測,西朱村M1的墓主人極有可能是曹淑和甄黃這兩位早殤的孩童[10]。如果此說成立,那么“銅鈸”作為一件獨立的兒童玩具也并非不可能。
????綜上,筆者認為,M1:39號石楬所示“畫琴”和琴“囊”不僅揭示了漢魏時期以畫琴隨葬的事實,而且也首次描述了琴囊及其質(zhì)地和顏色,是一則珍貴的史料。而M1∶337號石楬的“金撥”不可能是“琴撥”,也不因歸入禮樂器一類?!叭辖饟堋备赡苁且环N銅質(zhì)容器,具體可能是“容量為三合的銅藥撥子”。(完)
2021年11月17日
吳躍華 于 北京
(本文尚未發(fā)表,抄襲必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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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曹錦炎.洛陽西朱村曹魏大墓墓主身份淺析——兼談石牌銘文所記來自一帶一路的珍品[J].博物院,2019(05):21-28.
[4]趙超.洛陽西朱村曹魏大墓出土石牌定名與墓主身份補證[J].博物院.2019(5):29-36.
[5]鄭志剛. 漢魏大墓石牌文字研究[D].南京大學(xué),2019
[6]鄭珉中.論日本正倉院金銀平文琴兼及我國的寶琴、素琴問題[J].故宮博物院院刊,1987(04):25-36+66.
[7]范常喜.洛陽西朱村曹魏墓石牌“三合銀香爐”小考[J].中原文物,2020(06)142-144.
[8]李小燕. 玉柄形器研究[D].吉林大學(xué),2008.
[9]云浩對話龔一:追尋古琴背后的君子之道http://sino.newdu.com/a/201711/23/7966.html
[10]王咸秋.洛陽西朱村曹魏一號墓墓主考[J].華夏考古,2021(03):88-93+116.
[11]孫機.《漢代物質(zhì)文化資料圖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0
[12]劉連香.洛陽西朱村曹魏墓墓主探討[J].博物院,2019(05):3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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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度一學(xué)堂古琴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