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論文化的書，既不好寫，也不好讀，還不好講。尤其要是講傳統(tǒng)文化，那基本開局就怒挖兩個大坑：

第一，什么是傳統(tǒng)，什么不是傳統(tǒng)？在時間上，自三皇五帝以降的是不是傳統(tǒng)？那唐宋元明清而來的是不是傳統(tǒng)？在發(fā)展上，是一以貫之的還是與時俱進的？

第二，什么是文化，什么不是文化？在范圍上，衣食住行是不是文化？詩書禮樂是不是文化？在認識和立場上，什么是精華，什么是糟粕，怎么揚棄？

而且在源流上，講傳統(tǒng)文化必涉及到歷史和各方面文獻，無史不足以釋源流，無文不足以證觀點。不少講傳統(tǒng)文化的書可能只立論不解釋，只管殺不管埋，言大而空一驚一乍；或者如盲人摸象，管中窺豹，東鱗西爪還需慢慢拼湊，所以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種傳統(tǒng)文化不足為奇。尤其要是在酒桌上吹牛，動不動張口就來“我們中國人的傳統(tǒng)思維吧……”、“從傳統(tǒng)文化上講吧……”，經(jīng)常杠得不可開交。

本書好歹是把這兩個坑填上了，填得怎么樣的不好說，起碼按照作者的思路，他要講的基本講到了。龔鵬程認為：“傳統(tǒng)文化，本來在我幼時的生活中，就是街坊鄰里的揖讓進退、閑話桑麻，是生活里具體存在著的體驗……傳統(tǒng)并不是‘我’之外的一個東西”，“傳統(tǒng)（其實也就是我們自己和我們的生活）”，這是緒論中作者的看法。

他的構(gòu)建思路，是以思想史為骨架，想把一些思想觀念和具體的人文活動關聯(lián)起來，來表現(xiàn)其在人文生活場域中的浮顯，說實話，如果只是從黃帝開始到周公而止，那么講得差強人意；如果要說和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聯(lián)系起來，推而廣之，那未免太不平易近人，甚至僅從文字上講，詰屈聱牙；

而從立場上看，龔先生認為“現(xiàn)代社會有缺陷的居所，現(xiàn)代文明是要批判超越的。批判并超越之，其資源就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這就涉及到對現(xiàn)代化的認識問題。說實話，讀這本書，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因為它沒有提供批判超越的路徑。讀它如果能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一點新認識、新思考，那就相當不錯，尤其是源流上的問題。

因而一部分讀者覺得本書涉獵甚廣，旁征博引，史料廣泛，論證有序，氣勢酣暢；另有一部分讀者則認為本書有失偏頗，論據(jù)不足，行文生澀，故作深沉，酸腐賣文，崇古貶今。我剛看本書時，也是被很多文獻驚得“畏懾，拳足而寢”；二看，“且待小僧伸伸腳”；三看，參考一些其他資料，覺得不少看法相當有見地，作者功底深厚，組織架構(gòu)頗有想法，在序論中的“體例”一節(jié)，把本書的縱橫講得很透徹了。至于文獻中的大量生僻字或異體字，用工具書可以解決，不影響考察觀點。

龔先生引用了比較駁雜的資料文獻，但其核心的東西有兩種，一種是“易”（《周易》），一種是“禮”（《周禮》《儀禮》《禮記》）。前者代表著一種取譬（或者取象）式的聯(lián)類性思考和對世界的認識模式，在體氣、飲食、男女、用思、抒情等章節(jié)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卦象卦辭，推引諸類，用以說明思維的方式；后者則是闡釋制禮做樂的意義在于推動著一種社會文化運動，讓國家成為一個文化實體，“禮”是跟整個政治社會體制結(jié)合。

所謂“使禮系統(tǒng)化、社會化而成為規(guī)范，又調(diào)整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個人與他人、宗族、群體之關系，由此使得周人的交往關系‘文’化，進而使得整個社會生活高度儀式化”。上至天人，下至封建，內(nèi)至用思抒情，外至道術憂患，建立在血緣宗法制上的周朝的封建體系（這也是本書的一個重要概念構(gòu)建），實際上即是一個禮的體系。這是書中一以貫之的思路，從這個角度講，“禮”在本書中的重要性，就相當于“中國宗法性傳統(tǒng)宗教”之于王曉朝《宗教學基礎十五講》的重要性，沒有這個概念，整書的觀點就不能成立。

所以本書就和程裕禎《中華文化要略》那種寫法很不一樣，后者更接近于常識，更易為人接受，但閱讀本書最好要參閱各方面的資料，比如先秦史、中哲史、西哲史、古代文化常識、法律、政治等書籍，比如像哲學層面上，中國人與西方人對神、對天命認識的區(qū)別；中西政治組織架構(gòu)、教育形式方式、吏制、法律、史學傳統(tǒng)的不同等等，孤立來看，終為不美。

不過，我個人很認同龔先生說的一段話：“是故時至今日，老實說，中國在感情上誠然仍是中國人的家園，但在理解上，甚或精神旨趣上，當代中國人，尤其是知識分子，其心靈的故鄉(xiāng)，更有可能不在中國而在歐洲、在美國，除了技術器用層次、制度層次之外，在精神、信仰、知識層面，也早已離開了中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