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和上一篇一樣，兩年前寫著玩的。

一

這是從未見過的暴風(fēng)雨，以及它留戀的黑夜。

驚天的雷聲發(fā)出爆響，一陣哭聲劃破夜空，似要高過沉悶的雷聲，震落無際的黑夜。

這片草原上誕生了獅王的兒子。

他叫荻。

這個名字并不是獅王起的，而是獅群中一位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面的長者。

為什么給我起這個名字？

荻剛學(xué)會說話就問他。

你看，荻字不是一個草頭、一個犬尤加一個火嗎？你就是這草原上百獸之中的一團(tuán)火，一團(tuán)永不熄滅的熊熊烈火。當(dāng)你足夠強(qiáng)大之時，你就能照亮他們，并且，溫暖自己。

老獅子意味深長地看了荻一眼，慢慢解釋。

荻點(diǎn)點(diǎn)頭，若有所思，但他還是有些懵懵懂懂。

畢竟他還小，不明白這么高深莫測的道理。

二

一晃五年過去了，荻慢慢長大了，長成了一只年少的獅子。有天荻正在草原上散步的時候，老獅子找到了他。

荻啊，是時候帶你去見見世面了！老獅子用異常沉重的口氣對荻說。

荻不明白什么叫見世面。

老獅子帶它來到了這片草原的中央。

荻對眼前的景象感到非常奇怪。

約三五塊大石頭擺在草原的中央，石頭中間生了一團(tuán)火?；鹈缡悄敲吹母?，高過草原后方貢山上的雪蓮花。兩邊圍了一大群猛獸，不僅有荻所在的獅群，連旁邊森林和草叢里的虎群、豹群、犀牛群，也來湊熱鬧。

這是要做什么？荻問，他始終認(rèn)為這是一場給自己慶生的篝火晚會。

你可以當(dāng)做是一場慶生晚會，也可以當(dāng)成自己的一個成年禮。

老獅子這樣對他說。

荻哪里知道，這是一場決出下一任獅王的比賽。而這個比賽既不需要猜拳，也不需要比誰抓到的獵物多。這個獅群世世代代都在用一種近乎殘酷的方法決出新一任統(tǒng)治者——讓老獅王和新的挑戰(zhàn)者面對面拼殺，誰先置對方于死地，誰就勝利。戰(zhàn)而勝者，獅群世代之王也。

不久荻看到自己威武、親愛的爸爸走上了篝火的一邊，很快，篝火的另一邊，也走上來一只血?dú)馐愕莫{子。

新來的挑戰(zhàn)者眼光中不斷蹦出殺機(jī)，粗大的尾巴有節(jié)奏地擺來擺去，身體上還在不停地流著汗——顯然，他做好了一切準(zhǔn)備。一陣狂風(fēng)刮來，沿著青草彎腰的方向，他棕黃色的鬃毛像一面大旗，呼啦呼啦地隨風(fēng)飄揚(yáng)。

在場的猛獸們都屏住了呼吸。

兩只獅子朝天大吼了一聲，然后各自以最快的速度沖向?qū)Ψ狡礆⑵饋?。獅王一開始憑借自己高大強(qiáng)壯的身軀，不斷地把挑戰(zhàn)者往后逼，挑戰(zhàn)者也不甘示弱，他利用自己身材比獅王小半個身位的優(yōu)勢，像梭子一樣在獅王的前后左右來回穿梭。這下輪到獅王犯難了——他畢竟年事已高，已經(jīng)沒有了當(dāng)年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身手和傲視群雄的霸氣，根本經(jīng)不起如此的折騰。又加之自己身材高大，在接下來的比賽中，挑戰(zhàn)者一直在獅王左右挑逗他，時而穿到他身前，又在獅王眨眼的功夫穿到了他后方。年老的獅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挑戰(zhàn)者在他身邊若隱若現(xiàn)，而自己如甕中之鱉，不能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擊措施來。

荻從頭到尾都在為獅王加油，他堅信，爸爸會贏下這場拼殺。不料旁邊漸漸傳出了為挑戰(zhàn)者加油助威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在這些助威的獸群中，荻發(fā)現(xiàn)了為他起名的老獅子。

荻剛想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此起彼伏的助威聲戛然而止。半晌，獸群中爆發(fā)出一陣雜亂的歡呼。幾乎是在同時，眾獅簇?fù)碓谔魬?zhàn)者的面前，一遍又一遍高呼著新王的名字——

我們偉大的國王——嵐，萬歲！

荻終于感到事情有些不對勁，他從歡呼的人群中費(fèi)力地鉆出來，沖到篝火前。

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獅王，血流成河、奄奄一息的獅王，他最崇拜的那個人，他最親愛的爸爸。

原來，老獅王被挑戰(zhàn)者——也就是那頭叫做嵐的獅子——在無休止地來回挑逗中耗盡了最后一點(diǎn)力氣，面對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倒下了。緊接著，嵐迅速撲過來，一口咬斷了獅王的脖子，在被鮮血染紅的曠野上慢慢品嘗完屬于勝利者的佳肴后，揚(yáng)長而去。

還沒等荻靠近老獅王，老獅王就咽了氣。

他初見世面，就看到了如此悲壯的一幕。

這一幕如卡住的電視機(jī)畫面，定格在了荻的腦海里。

荻瞬間感覺世間由彩色變成了灰白色，周圍的環(huán)境也不像是那片綠油油、空曠的草原了，而更像是一處萬丈峭壁的懸崖邊，親眼看著自己深愛著的父親在斷崖處被敵人擊敗、生啖，卻不能做一丁點(diǎn)事情來改變或挽回糟糕的局面。荻想到過哭，但他哭不出來，這畢竟是亙古不變的規(guī)律，哪怕是獅王的兒子也要服從；荻想到過恨，既恨那場王位爭奪戰(zhàn)，那場奪取自己親人生命的王位爭奪戰(zhàn)，更恨嵐，那個冷酷無情的嵐，恨不得立馬沖上去把那個該死的嵐大卸八塊，或是一把將其推下草原。但是，連他爸爸都不是嵐的對手，他又怎能打得過這個武藝高強(qiáng)的嵐呢？荻想到過求，乞求周圍的同伴能救救爸爸，但是同伴們誰也不聽他的，都在為嵐而喝彩；荻甚至想到過出走，離開這片恪守遠(yuǎn)古生存法則的草原，去世間的另一片凈土，繼續(xù)做一只快樂的獅子……

荻感覺雙眼模糊，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他躺在老獅子所居住的洞穴中。

荻啊，變強(qiáng)吧！成為獅王吧！

老獅子對醒來的荻說完這句話后，永遠(yuǎn)的閉上了眼睛。

此刻的荻內(nèi)心近乎崩潰。

父親走了！恩人也走了！他幾乎失去了所有能夠依靠的人！荻心中的怒火開始燃燒，并且燒得越來越旺。

我定要報這殺父之仇，成為未來的獅王！

荻把這一句話也定格在了腦海里。

三

日子在一天一天過去。

荻為了成為獅王，為了完成老獅子的夙愿，不停地苦練本領(lǐng)和氣質(zhì)。

——他跋山涉水拜訪草原另一邊的犀牛群，跟他們學(xué)如何抵御來犯的敵人和采集資源；他冒死前往貢山腳下的叢林，向虎群討教撕咬拼殺的技巧；他千里迢迢前往草原外圍的開闊地，在與豹子不停地賽跑中錘煉自己的腿腳；他也經(jīng)常和其他一些年長的獅子待在一起，安靜地蹲坐在他們旁邊，聽他們講三國，談劉備……

但荻并沒有想立即除掉嵐。

他想了一個很長遠(yuǎn)且很“和平”的計劃——表面上對嵐畢恭畢敬，服服帖帖，但是在暗地里讓?shí)拐J(rèn)識到他的機(jī)智和勇猛，并在最后迫使嵐讓出獅王的寶座。

而經(jīng)過那場王位爭奪戰(zhàn)后的嵐，也沒有再追殺老獅王的親眷，開始履行起一個作為獅王的職責(zé)。草原進(jìn)入一個相對和平的時期。

很快，荻認(rèn)為的機(jī)會來了——

一隊紅角羚羊來到草原覓食，結(jié)果他們分別誤入了虎群和獅群的地界。誰不吃這送上門來的肥肉??？嵐大喜過望，決定征召一位猛士隨他一起去繳獲戰(zhàn)利品；與此同時，虎群也捎來口信，說愿意和獅群一起消滅擅闖領(lǐng)地的家伙，平分這些美味。

荻毛遂自薦，通過了嵐的考驗(yàn)，成為了隨嵐一起出征的那名猛士。

在這隊羚羊來到草原的第二天下午，嵐和荻來到了獅群的地界。

而羚羊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將成為美食，還在那里優(yōu)哉游哉的吃草。

嵐和荻站在那里，沒有動，他們在等待虎群的代表從草原的那邊出現(xiàn)，和他們并肩作戰(zhàn)。

然而一刻鐘過去了，連老虎的叫聲都沒聽到。

嵐有點(diǎn)急了，說，要不我們先動手吧。

荻心里也是這么想的，于是他和嵐一塊撲向了那群羚羊。

在最頭上吃草的那只羚羊成為了荻的目標(biāo)，那只可憐的羚羊剛抬起頭，一只雄壯的大獅子就從天而降，重重地砸在他的身邊。還沒等他撒丫子逃跑，就被踩在了荻的腳下，動彈不得。而嵐選擇了和荻相反的方向去撲殺羚羊的大部隊，爭奪王位時的霸氣被他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被嵐咬死咬傷的羚羊一只接一只地倒下，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聲充滿了草原。

荻叼起那只半死不活的羚羊往回走，準(zhǔn)備和嵐會合。忽然，荻發(fā)現(xiàn)附近的草從里，一雙泛著綠光的眼睛閃了一下，不見了。

荻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丟下羚羊，飛奔到嵐的面前。

嵐王，大事不好，趕快逃命吧！荻大聲對嵐說。

我為什么要跑？難道我們要空手而歸嗎！嵐憤怒地質(zhì)問荻。

荻認(rèn)為無需再向嵐作出更多的解釋，他拾起一個土塊砸向了嵐。

嵐被激怒了，他開始對荻窮追不舍。而荻只管拼命地往前跑，頭也不回。

也就是在這時，虎王帶著虎群沖了出來。他們發(fā)了瘋似的尋找嵐和荻，把地界翻了個底朝天。可除了一些死傷的羚羊，他們連獅子毛都沒看到幾根。

該死，計劃又失敗了！

虎王惡狠狠地吼了一聲，率隊撤退了。

原來虎群捎口信請求并肩作戰(zhàn)是假，借機(jī)除掉嵐才是真。

跑出老遠(yuǎn)的荻和嵐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癱坐在地上。

嵐聽到了虎王凄厲的吼聲，恍然大悟。

但嵐并沒有對荻說什么，獨(dú)自走了。

余暉散在地平線上，荻望著夕陽，沉思良久。

四

冬天的草原冷得令人無聊。

無聊到放眼望去只有一片刺眼的白，白里透出一片濃烈的枯黃。

這也意味著，本來就沒收集到多少食物的獅群，將要面臨一場罕見的大饑荒。

嵐知道，大饑荒一旦發(fā)生，對他，對整個獅群，都是一場滅頂之災(zāi)。不僅虎群會趁火打劫，而且祖上建立起來的基業(yè)，也會因戰(zhàn)力的急劇消退而瞬間化為烏有。

獅群中有人說，我們可以去貢山找食物。

只要有人肯去，嵐說。

——這話不是沒有道理。在以前發(fā)生大饑荒的時候，獅子們都會成群結(jié)隊的去貢山。經(jīng)過艱苦的跋涉，而后帶回來有限的牦牛、野果和雪蓮花作為過冬的糧食。但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shí)擺在那里——平均每三頭獅子出發(fā)去貢山探險，至少就有一只獅子因種種情況死在那里。

誰也不知道自己何時就會命喪黃泉，這是眾獅最擔(dān)心，也最不愿意看到的結(jié)果，包括嵐。

不久，獅群對食物的渴求到了火燒眉毛的境地，甚至有人提出要通過自相殘殺的方式來保存實(shí)力。

嵐一口回絕了這項提案。王位爭奪戰(zhàn)后，他無意再傷害任何人。

嵐堅信獅群中有勇士。很快，荻站了出來，他不想等死，也不懼怕死。

嵐王，能再給我一些人手嗎？荻大口喘著粗氣，雙眼布滿血絲。

嵐來回踱了幾圈步，默許了，派了另外兩只獅子隨荻一起出征貢山。

出征的那天，他們遇上了暴風(fēng)雪，并且越往貢山腳下走風(fēng)越大。風(fēng)像迎面飛來的刀子割著荻的臉，荻一直昂著頭，像一座豐碑，用充滿怒火的眼睛看著貢山；雪噼里啪啦打在荻的身上，荻沒有發(fā)抖，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全身戰(zhàn)栗，似一觸即發(fā)的火藥桶，緊緊盯著貢山高聳入云的身軀。他和同伴們用近乎麻木的四腳咔嚓咔嚓踏著雪地，一步，兩步；一步，兩步……

只要到了那里，就能活下去！

只有到了那里，種族才能延續(xù)！榮耀才能延續(xù)！

荻一字一句地向貢山吼道，這是他抱定的信念。

兩個同伴呆呆的望著荻，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熱淚。

他們在離貢山腳下約二十米處的位置，找到了幾頭凍死的牦牛，和一些被埋藏在雪下的野果。

但是，在馱著食物回去的時候，一個同伴因?yàn)轶w力不支，倒下了。

荻忙把他拖到附近的一個山洞里。

山洞中，另外一個同伴小聲問荻，你為何表現(xiàn)得如此勇猛，不管是上次捕殺羚羊，還是這次冒險尋找食物。

為了成為獅王，荻說。

你為什么如此執(zhí)著于成為獅王呢，那個同伴很想知道原因。

荻剛想說“為了復(fù)仇”，不過荻停了一下，靜靜的說——

“為了榮耀?！?/p>

這時候，被荻救了的獅子醒了，他用微弱的語氣對荻說：

“從……看到……你的……背影……的時候，我……我就覺得……你……和你的……父親……很像……獅王……這個稱號……非你……莫屬……”

荻一愣，之后感到全身熱血沸騰。

洞外面，暴風(fēng)雪漸漸小了。

走吧，兄弟，獅群不會拋下任何人。

荻，和他的兩個同伴，互相攙扶著，回到了草原。

五

獅群因?yàn)檩端麄儙Щ貋淼氖澄?，勉?qiáng)度過了這個漫長的嚴(yán)冬。

這之后又是五年。

荻的身材愈發(fā)高大了，腿腳也愈來愈健壯了，和年輕時的老獅王一樣。

荻認(rèn)為，和嵐決戰(zhàn)的時機(jī)到了。

在一個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下午，他向嵐下了戰(zhàn)書。

篝火在草原中央再一次升起，周圍還是那時的人頭攢動。

荻上場的時候，迎接他的是震天的吶喊聲，就連虎群也隨聲附和了幾句。

——這的確一場榮耀之戰(zhàn)，篝火的一邊是獅王，另一邊是一只將要成為王的獅子。

突然，噼噼啪啪的槍聲接踵而至，嵐不由得把臉一沉。

這是一支在草原盤踞多年的偷獵隊，為首的人滿臉橫肉，下巴上長著密密的黑胡，手下的嘍啰都叫他“黑胡子”。

顯然，他們要借著這次王位爭奪戰(zhàn)的機(jī)會，把草原上的野獸們一網(wǎng)打盡。

黑胡子帶了幾十名精兵強(qiáng)將埋伏在草叢里，聽到槍聲的野獸們亂作一團(tuán)，紛紛逃命。

野獸們死的死，傷的傷。荻沖下擂臺，制止了混亂的撤退，把前來觀戰(zhàn)的獅群、虎群、豹群和犀牛群轉(zhuǎn)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但是，他沒有找到嵐。

而荻看見嵐的時候，嵐正向黑胡子蹲守的方向不顧一切地狂奔。

荻沖了上去，一把將嵐推倒在地——剛好有一顆子彈從嵐奔跑的方向飛了過去。

你瘋了嗎？為什么要去白白送死？你可是我們的獅王啊！荻大聲呵斥嵐。

你又知道些什么！就是他，讓我的父母雙雙斃命！嵐怒火中燒。

所以你為了復(fù)仇，就成為了獅王？荻難以置信。

沒錯，就是這樣。嵐冷冷地說。

那你為什么要這么自暴自棄？荻無法理解嵐這一舉動。

一只連自己的摯親都不能保護(hù)好的獅子，成為王以后又能怎樣呢！嵐帶著哭腔怒吼。

荻猶豫了。

黑胡子趁機(jī)翻滾了幾圈，埋伏在了嵐的左邊，對準(zhǔn)了嵐的身體，開了一槍。

嵐伴著悲慘的嚎叫聲倒了下來。

忽然，嵐看到，荻怒目圓睜，兩眼發(fā)紅，張開血盆大口，用盡全力向黑胡子奔去。這速度，比自己追他的時候都快；這速度，如狂風(fēng)順著他的方向吹；這速度，就連天上的烏云都停了下來，似乎也看呆了這場悲壯的接力。

黑胡子嚇得魂飛魄散，趕忙跳上停在旁邊的吉普車，一邊叫嘍啰開車，一邊拿起獵槍對荻一陣亂射。

荻身中六彈，倒在了嵐的身邊。

幾個閃電和響雷過去，大雨傾盆而至。

冰冷的雨滴打在兩只奄奄一息的獅子身上，嵐和荻強(qiáng)忍著劇痛，互相看著對方。

“你……才是……真正的……獅王?！?/p>

嵐吃力地擠出這幾個字，嘴角浮出一絲微笑。

荻看著嵐，也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