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燕群咬緊了牙，額上冒出一點虛汗。他的雙腿使不上力，艱難地支撐著他的身體。他盡可能穩(wěn)住身體不受控制的歪斜，一步，一步，登上頒獎臺漫長的臺階。 一年之春，雁唳陣陣，他心中無端生出焦躁，快點啊，他催促自己，為自己的腿疾感到深深無力。他沒有回頭，他知道他后面的老師都在等他，全校的目光都正聚焦在他一瘸一拐的背影上。沈燕群幾乎不可抑制地想起一年前。 彼時也如今日。不過那個始終攙扶著他的人，如今卻不在他身旁了。 II 沈燕群透過科學(xué)樓一樓教室干凈明亮的窗玻璃，一眼就看到了趙敏哲。 男人身材魁梧結(jié)實，光頭反射著投影儀的光，胡茬布滿整個腮部。他一手拿著從掃帚上拆下的金屬桿作教鞭，正是在給高一上競賽課，神采飛揚。 春意正濃，另一側(cè)窗戶透著明媚春光。沈燕群看得入迷，卻和趙敏哲的目光對撞在了一起，后者對著學(xué)生比了個暫停，就走出了教室門。 “你撅著小嘴在這干嘛呢？”趙敏哲的聲音粗獷有力，沈燕群一怔，輕聲道：“沒事，就過來看看。上到哪里了？”趙敏哲咧嘴一笑，便和他講起了教學(xué)進度和計劃。兩人又寒暄幾句，趙敏哲就回去上課了。沈燕群走遠了些，卻不住地駐足凝視。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墻壁，不知落在何處。 III “這個暑假，我們會組織去南京，上青于藍的課。具體的時間和費用還沒定，決定下來后，我會通知你們的?！鄙蜓嗳旱穆曇舨桓?，卻顯出無形的威懾，“夏令營的考試你們應(yīng)該都能過，我們還是要準(zhǔn)備國初，高一拿國一可能有點困難，但你們要盡力沖一沖，至少給我拿個國二。” 臺下的少年少女們下意識正襟危坐，在沈燕群的面前，他們無端感受到了壓力。那時國初對他們來說還是很遙遠很神圣的事，就像布達拉宮之于朝圣者。 沈燕群又用他那不疾不徐的音調(diào)說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瑣事，目光掃過學(xué)生們青澀的面龐和澄澈的眼眸，恍惚間在他們身上看見了過去的虛影。 “又吵架了？”趙敏哲端著茶杯，笑呵呵地走進教室，松動了幾乎凝滯的氣氛。沈燕群轉(zhuǎn)過身來看他：“沒有，我跟他們講講培訓(xùn)的事?！? 趙敏哲向他招招手，沈燕群立刻會意和他一起出了門，身后傳來學(xué)生的竊竊私語，諸如“高一”“三個月”“龔金賽波”“國一”。他的嘴角勾了勾。 “燕，我?guī)赀@一屆到暑假，就不帶競賽了?！壁w敏哲看著他的眼睛，嘆息道，“身體不允許啊。”沈燕群的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說出話來。 “是啊，身體最重要?！彼犚娮约赫f。他沒有挽留。 IV 突發(fā)疫情，國初延期，趙敏哲終究沒能再和沈燕群一起在考場外候著考生，一場秋雨過后，他便放下了和競賽有關(guān)的所有事務(wù)。 沈燕群走進那個熟悉的教室，講臺下的學(xué)生不比上次，少了一些。他心中閃過一絲落寞，清了清嗓子：“從此以后，你們的競賽課就由我來上?！? “趙老師呢？”有學(xué)生問。學(xué)生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似乎想發(fā)現(xiàn)些許蹤跡。沈燕群轉(zhuǎn)過身去開電腦，假裝沒有聽見學(xué)生的問題，臺下議論聲漸起，逼得他不得不開口：“安靜！”他心有些亂了，四處找尋一陣，問道：“教鞭呢？” “一直沒有，”學(xué)生答，“趙老師用掃帚柄代替的。” 沈燕群的身形微不可查地一滯。 V 秋雁全部南飛之后，國初的成績才出來，不盡如人意。 沈燕群和趙敏哲對坐在一張圓桌兩邊，桌上堆著些酒瓶，多是白酒的，其中混了幾個啤酒的金屬罐。 沈燕群給自己又倒了些白酒，對面，趙敏哲將罐中啤酒一飲而盡，他一直有喝醉之后改喝啤酒的習(xí)慣，沈燕群知道。他搖晃著杯中晶瑩的液體，輕呷了一口。 “今年不如往年啊，”沈燕群說，“只有五個國一?！? “那幾個孩子，不是有機會沖省隊的嗎？”趙敏哲臉上騰起一片紅暈。他摸索著似是在找沒開過的啤酒，沈燕群要給他拿一聽，他卻又搖搖手。 “書寫不規(guī)范，沒發(fā)揮好，差一點?！鄙蜓嗳簢@息著。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趙敏哲癱坐在椅子中，沈燕群看著他，他醉了。 也許是時候了，沈燕群小口啜飲著辛辣的液體，斟酌著用詞。 “哲啊，能為我起舞嗎？” 趙敏哲定定地看著他。有那么一瞬間，沈燕群幾乎懷疑他沒有醉。 “好。”他聽見他沙啞的嗓音。沈燕群愕然抬頭，卻見那個身影翩翩地舞動起來，蒼涼的唱段如同蕭瑟朔風(fēng)：“愛恨就在一瞬間，舉杯對月……” VI 沈燕群強迫自己收回思緒，他定了定神，爬上最后一級臺階，快步行至那個為他留的空位上。他將獎狀遞給他的學(xué)生，后者沒有看他，低著頭接過獎狀就轉(zhuǎn)過身合影去了。沈燕群抬頭看向下方，全校的學(xué)生都聚集于此，烏泱泱一片。 他的神情恍惚了，去年此時—— VII 男人強壯有力的臂膀挽著他的手，沈燕群調(diào)整了一下重心，讓自己站得更輕松：“沒想到你會來頒獎……”謝謝你來陪我，他沒有說出后半句。 “畢竟那個時候我還帶競賽啊，明年可能就不來了?！壁w敏哲苦笑道。 沈燕群點點頭：“這屆高二有幾個還是不錯的，我……”他沒有說完，因為廣播已經(jīng)響起：“其他競賽教練：……沈燕群、趙敏哲……” “走吧，我扶你。”趙敏哲說。沈燕群順從地跟上他的步伐，兩人一同登上臺階。不知怎么的他竟有些緊張，手心攥著汗。大抵是天氣轉(zhuǎn)暖吧。 大雁在他們頭頂飛過，留下陣陣雁鳴。漫長的臺階很快就到了盡頭，兩人并排站在一起，面對下面的師生，人頭攢動。 “燕，”沈燕群看到趙敏哲的嘴唇開合，“下一屆化競，就交給你了。” VIII 沈燕群一個人躺在八卦洲假日山莊一號樓的包間內(nèi)，輾轉(zhuǎn)難眠。 正值酷暑，窗外夜雨綿綿。他聽雨滴打在窗外的芭蕉葉上，一聲一聲，惹人心煩。他翻了個身，從床頭柜上拿起遙控器，將空調(diào)調(diào)低了一度。 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 他將頭蒙進被子里，以期隔絕煩人的雨聲。明天還要叮囑學(xué)生二三事，他在心里默念著，幾個念頭翻來覆去地打轉(zhuǎn)，阻止他進入夢鄉(xiāng)。 他忽又想起去年暑假，他與趙敏哲共住一間房。那時亦是陰雨連綿，窗外沒有芭蕉，而是璀璨的南京都市。他們的房間在三樓，當(dāng)他拉上窗簾，一切便都沉寂下來，只有他，與趙敏哲。 沈燕群突然不敢想下去了，哲低沉的鼾聲猶在耳畔，如同世上最動聽的安眠曲，那時他不消多時便安然入睡。有點冷了，他心想。他坐起身，開了燈，驅(qū)散舊日余念，把空調(diào)又調(diào)高了一度。他決定數(shù)著手機入睡。 他拎起布包，將收到的手機全倒了出來，一、二、三……他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始終差三部。他又找出名單，將人頭點了一遍又一遍。差三部手機。 沈燕群將手機收起來。他的心中沒有憤怒。 他幾乎被無力感淹沒了。 IX 北雁南飛之際，沈燕群頹然倒在辦公室的扶手椅里。他把那不長的名單又仔細看了一遍，最終不得不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 只有一個國一。 X 鄒士民擔(dān)憂地看著他的臉：“老沈，怎么了？” 沈燕群這才回過神，呼嘯的北風(fēng)撞得窗戶哐哐作響：“哲……趙敏哲呢？” “他說身體不好，不來喝酒了?！编u士民給自己斟滿了酒，又給沈燕群倒?jié)M。沈燕群微微點頭致意，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辛辣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卻沒什么滋味。沈燕群有些被嗆到了，他壓下嘔吐的欲望，用力地眨著眼睛。自己的酒量什么時候變得這樣差了？他定了定神，在酒精的作用下，視物有些模糊，他茫然地看著鄒士民，后者又開了一聽啤酒。 就和喝醉了的趙敏哲一樣。 沈燕群越看越像，沒來由地歡欣起來，然而酒精帶來的麻痹感一退，“趙敏哲”又變回了鄒士民。他不甘心，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酒，仰頭喝盡。 哲、哲、哲……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在那個朦朧的世界里，他仿佛看到了趙敏哲喝醉的樣子，像只慵懶的大貓，伏在酒桌上。他仿佛回到去年今日，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遙遠又陌生，亦看到那個起舞的身影。 “菊花臺倒映明月，誰知吾愛心中寒——”沈燕群小聲地叨念著，酡紅的臉上顯出幾分癡態(tài)，他哈哈大笑：“醉在君王懷，

夢回大唐愛啊

!” XI 頒獎的儀式是很短的，但沈燕群卻覺得無比的漫長。他機械般地跟著其他老師下樓梯，他的身影孤零零地綴在后面，像一個孤電子。 XII 雁群中的一只永遠迷失了。 ? *因劇情需要，事實有魔改，先羅列如下，供讀者參考： I事件真實，情感虛構(gòu)，發(fā)生在2023年3月6日。 II 事件基本真實，時間有改動，改為了2021年春，實為2021年5月30日，兩人第一次對話（“你撅著小嘴……”）為真，后面為虛構(gòu)。那時沒有裝修，用的是投影儀。光頭反光屬實。 III事件基本真實，時間為2021年5月13日，趙敏哲遲到。沈燕群的話經(jīng)過改動，改得簡潔流暢了些?！摆w敏哲表明自己不帶競賽”的情節(jié)為虛構(gòu)，情感虛構(gòu)。 IV 事件真實，此時已完成裝修，用的是電腦，發(fā)生在2021年9月9日。對話為虛構(gòu)，但疑似有人問?！吧蜓嗳涸儐柦瘫蕖币皇乱刹辉诖巳瞻l(fā)生，記載不詳，遂藝術(shù)加工。 V?趙敏哲喝完白酒喝啤酒為真，于2022年9月9日打聽得到，告知者為沈燕群，其余全部虛構(gòu)，其余全部虛構(gòu)，其余全部虛構(gòu)，創(chuàng)作需要。 VI 事件有改動，沈燕群本人并未恰好給化競國一頒獎。情感虛構(gòu)。 VII 事件基本真實，發(fā)生日期不詳，有改動，實際疑似為2022年頒金蘋果獎時，搭了一個舞臺，臺階只有兩級，但兩人確實挽著手臂。對話和情感虛構(gòu)。 VIII 只有住址是真的，其他虛構(gòu)，不清楚他是否一個人住，發(fā)生在2022年8月24日至9月3日。在下雨，但那破地方?jīng)]有芭蕉。沈燕群的回憶基本真實，不清楚趙敏哲是否有打呼嚕的特征，在下雨，發(fā)生在2021年7月16日至21日，因疫情提前返回。情感虛構(gòu)。 IX?事件真實，情感虛構(gòu)，發(fā)生在2022年9月，具體日期不詳。 X 事件有點真實，原發(fā)生于2023年3月，文中改為2022年冬，高建國描述沈燕群為“喝到酩酊大醉”。其他全部虛構(gòu)，只有鄒士民是真的。 XI 事件真實，且他下樓時扶了扶手，想必一手灰，走得比上去時快。 XII 一語雙關(guān)。 by竹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