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頭吐了一口唾沫，開口說：“很顯然，正常人不會像我這樣生活。我是說，這種離群索居的荒野生活并不是專為現(xiàn)代人準備的……這也是你對我最好奇的一點，對吧？你肯定會覺得，這樣的生活毫無意義，除非我是刻意要當一個隱士?！?/p>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有一種狡黠和狂熱。

“對于過著我這種生活的人而言，時間并不存在。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情等著我做，反而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于回憶。沒錯，我們雖然差不多大，但我已經(jīng)提前過上老年生活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然而，這并不是我自發(fā)追求的東西。兄弟，事情沒有你想得那么簡單……先聽聽我的來歷吧。如果你去過南邊的大橋，那你一定知道橋頭附近有個居民區(qū)，那里的人主要從事五金生意。曾經(jīng)，就在那里，只要你過橋就一定能看見，有一家叫‘南河拉面’的小面館。紅色的招牌，黃色的字。很醒目，但現(xiàn)在肯定不在那里了。那面館就是我家開的。準確地說，是我家老頭開的。我媽……她有那么一點點……不正常，沒有勞動能力，所以一直是老頭在經(jīng)營。這個老頭……怎么說呢？他是個高中生，但一直認為自己是博士水平，沒有什么事情發(fā)表不了‘專業(yè)見解’。他中等個頭，很年輕時就謝了頂，不愛運動，但做拉面是一把好手。我就出生在這個家里。從我記事起，我媽就一直躺在床上，每天基本上都在念叨有人要害她。說起來很好笑，她是一個早就被遺忘了的人，卻一直認為自己是驚悚片的主角。人生就是這么諷刺，對吧？就這么著，老頭把我慢慢帶大……但是呢，有一個問題。老頭脾氣不錯，在記憶中就打過我一次吧，但是在有些事情上嘴很臭，講話很難聽。什么事呢？學習成績。你是不是覺得，一旦我考試考不好，他就要罵我？不是的。我成績很好，從來沒出過年級前十。他的問題是，我的成績越好，他就罵得越兇。由于我的成績很難掉隊，只好長年承受這種折磨。比方說，小學的時候，如果有親戚夸我成績好，腦子好用，他就會尖利的聲音嘲諷說：‘才小學，說得清楚什么??？’初中時，只要他在家長會上聽到了老師和其他家長對我的贊賞，就會回來把我的教材一本一本扔到地上，說：‘你不是那么聰明嗎？還用得著看書？’到了高中他的說法就更有意思了：‘你有多牛？老子年輕的時候比你牛！要不是仗著老子的基因好，你能讀到現(xiàn)在？’他這個說法實際上是很荒謬的。他說我‘牛’，大概是指我成績雖好，但不怎么愛說話；而我之所以不怎么愛說話，是因為心情一直不太好。而且，讀到高中并不需要有多好的基因。但我懶的跟他爭辯。一說到學習成績這方面的事，他就會立馬變成一條瘋狗。但不爭辯、不反抗，并不代表我無所謂。我對人的內(nèi)心世界有一種永不枯竭的好奇心。我想了解所有看似平常的行為背后那些不為人知的驅(qū)動力，而老頭的這種引人注目的怪癖自然成為了我關(guān)注的焦點。我開始做實驗。我想知道，他討厭甚至憎恨的究竟是什么。他是偶爾心情不好恰巧被我撞上了，還是單純地跟我過不去？根據(jù)不同的情境和條件，我把和他的所有溝通過程都仔細記錄下來，很快就確認了這一事實：他恨的是我，特別是剛考完試的我。過去那么多年的感覺竟然是真的。但是，我沒辦法解釋這一現(xiàn)象。這幾乎是反人性的，因為我同學的父母都巴不得自己的孩子成績好。我找了幾個機會去試探家里的長輩，漸漸知道了他的一個秘密：他從小成績很好，沒有人認為他不是上大學的料?？墒翘煊胁粶y風云，高考那天他生病了，發(fā)揮失常，結(jié)果落榜了。就在所有人都等著他復讀再考的時候，他突然宣布不讀書了，就這么著在橋頭開了家面館，而且很快就認識了我媽……他沒嫌棄她精神不正常，幾年后和她結(jié)了婚，不久就有了我。這就是他的背景故事，很乏味，對吧？但我從里面發(fā)覺出了那么一點點異常的東西。一個萬眾矚目的聰明學生，怎么會因為一次意外自愿斷送自己的前程呢？我告訴你吧，他不再參加高考的原因是不敢……他怕再次落榜。第一次落榜，你可以說是因為生病了；第二次就肯定是因為不夠聰明了。為了保住自己‘聰明’的頭銜，他放棄了自己的前程，就是這么回事……老頭肯定認為自己這樁買賣做得很劃算，因為他不僅保住了自己的尊嚴，現(xiàn)在還有了一個后代，這個后代可以幫他考上大學嘛！所以我從小就聽他說讀書考大學怎么怎么重要，沒考上又會如何如何可怕。但這里出現(xiàn)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元素，老天爺好像跟他開了個玩笑，讓他生了個比他聰明得多的兒子……他費心拼命才能學會的東西，他兒子學起來不費吹灰之力。他的殷切期許被受傷的自我慢慢沖淡，邪惡的東西開始蔓延——他開始嫉妒自己的兒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