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臺下的氣氛越來越熱烈，可我卻覺得桌對面的太吾容音看起來越來越清冷，盡管她今天的衣飾難得一間的花團錦簇，但坐在那衣飾里的人仍像一株孤傲的翠竹，或一棵凌寒的雪松。

（五十二）

來五仙教的第七日，已是乞巧節(jié)，也是意歡的生辰。

為了慶祝意歡的生辰，也為了慶祝剿滅金風(fēng)寨的勝利，五仙教舉行了盛大的慶典，寨中點燃的篝火把天空染成了明亮的橘色。

五仙教將宴席的位置設(shè)在了五仙教的中央廣場上，而廣場北邊的高臺之上，太吾容音、父親與我已經(jīng)被安排坐主桌兩旁，看著一壇壇美酒、一桌桌烤肉被接連不斷地擺放出來，酒肉的香味與苗疆男女們的笑聲將空氣填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

這次的意歡將父親大方地安排到了貴賓的席位上。在參加宴席之前，一位侍女來到了父親的房里，好言好語地將父親請了出來。我本以為這是意歡教主的“通情達理”，直到我到了宴會現(xiàn)場，只見她趴在主桌上，背對著青髓和紅玉，懶洋洋地打著哈欠，“若是再不把他請出來，姐姐的院子就要被畫淹沒了?！?/p>

但此時那張主桌已經(jīng)空了下來，半個時辰以前，意歡便在一行人的簇擁之下前去更衣了，至今還沒回來。

在意歡離去之前，我聽到了青髓與紅玉清點的禮單，小到村寨，大到一城一派，都給這位及箕的教主送來了賀禮。但今天，能夠坐在這里的賓客卻只有我們?nèi)硕选?/p>

我挽著父親的手臂，靜靜地倚坐在他的身旁，看著對面獨自一人坐著的太吾容音，想從她琥珀色的眼眸里解讀出什么。

正對面的太吾容音跪坐著，慢悠悠地品著一杯茶，周圍的一切都是活潑生動的，可她卻顯得那么的靜，只有夾雜著篝火熱浪的夜風(fēng)撥動過她的發(fā)絲時，我才能確定她并非畫中之人。

正當(dāng)我沉浸在注視太吾容音所帶來的寧靜中時，一陣清脆的鈴聲又把我?guī)Щ亓爽F(xiàn)實之中。

多么熟悉的鈴聲，一如寨門初見之時，一如黑夜追逐那天?？山袢盏拟徛暸c往日不同，它緩慢、穩(wěn)健，還帶著些許沉重。我將目光從太吾容音身上移開，看到了向我們緩緩走來的意歡。

就如今日不同尋常的鈴聲一樣，意歡今日的打扮也大不一樣。她換上了一身做工繁重的衣服，一套苗繡黑色布衣，袖口與下擺繡著紅藍色兩線交織的花樣，布衣之上是一件輕盈的絳紫色紗衣，其上墜著彩色的亮光，如同深邃又璀璨的銀河。她平日里綁著的兩條馬尾披散開來，又綰了兩束頭發(fā)別了一個發(fā)髻，插在發(fā)髻上銀質(zhì)蝴蝶看來栩栩如生。她纖細的脖頸與手腕上都帶上了做工精致的銀飾，腰間的盛放的山茶花玉鏈更顯得她的腰身盈盈一握，平常戴著的鈴鐺也掛在了那里。

意歡一行人的簇擁下，從宴會人群的末尾向我們走來，原本擁擠的人群被無聲地破開，他們默默的退至兩旁，默契都向她欠身行禮。我們一家人也站了起來，表示對她的敬意。慢慢地，意歡走上了高臺，直到走到她座位的前方，她轉(zhuǎn)過身去，面對著她的教徒們站定。

一直站在主桌兩側(cè)的紅玉與青髓各自端著一個方盤靠了過來，分別站在了意歡的左右兩邊。意歡先是從青髓手里拿過了銅鈴，又將銅鈴在紅玉遞來清酒里沾染數(shù)次，儀式完成后，她緩緩抬起了眼眸，紫色的光茫閃過她的眼底，一眼萬年。

隨后，意歡舞蹈了起來。這是一段極富生命力的舞蹈。在她的舞姿中，仿佛能看見無數(shù)只蝴蝶在翩然起舞。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仿佛充滿活力，掛在她身上的各種配飾叮當(dāng)作響，讓人覺得這世界都跟著跳躍起來。

突然，意歡凌空一躍，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在半空中將手里的銅鈴向高空扔了出去，借著這股力量，綁在銅鈴把手上的彩帶如花開般瞬間綻放。緊接著，意歡雙腳在虛空一點，整個人便像一支利箭一般朝著銅鈴奔襲過去，她伸出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プ×四侵汇~鈴，又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仉S之降落，那姿態(tài)，猶如英姿颯爽的文殊，亦如壁畫中飛天的神女。

一曲舞畢，儀式完成，一切又歸于沉寂。

在此之前，常常聽聞璇女派上的女子都天仙一般長袖善舞。但再多的聽聞，都不如眼前所見的這一幕絢爛。

“恭喜教主！賀喜教主！恭祝教主神功大成，福壽綿長，恩澤千秋！”五仙教眾們反應(yīng)了過來，齊刷刷地跪倒一片。

意歡優(yōu)雅地站著，接受著眾人的膜拜。片刻后，她輕輕地抬了抬手，示意五仙教眾起身，宛若向終生施與恩澤的神明。

“今日乃七夕佳節(jié)，又是我的生辰，且有貴客作陪。”意歡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太吾容音，太吾容音便連忙站起身來，向意歡行了一禮，“我苗疆兒女可盡情歡樂，千萬不要辜負這良辰美景?！?/p>

“是，多謝教主大人！”五仙教眾應(yīng)聲答道。

待應(yīng)答的聲浪退去，剛剛擁擠成一團的人群也隨之散開，恢復(fù)到了先前雜亂無章的樣子，高臺之上獨獨留下我們幾位。

“哎——”只聽得意歡長舒一口氣，平日里松垮的模樣便眨眼間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大步流星地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一屁股坐了下去，她伏在桌上，用手支撐著自己的下巴，“今天可真是把我累壞了?！?/p>

聽到她說這話，在座各位都輕聲笑了起來。

雖然舉止上不拘小節(jié)，但意歡還是主持著大局：“現(xiàn)在只有我們幾人在此，你們都放松些，畢竟今天也算得上是‘家宴’?！?/p>

說“家宴”二字時，我感受到了意歡向父親投來的目光。七日前，那雙明眸看父親時，里面還是滿滿的殺意，而今日，意歡的眼神明顯柔和了許多。

可不得不說，父親閉門為母親畫像的這幾日，不僅是意歡，也同樣讓我認識到父親竟情深至此。往日里，我偶聽父親念“卻別巫山非云”，而今才能體味其中深意。

“恭喜教主大人及笄，愿教主大人前路光明璀璨，與日月爭輝?！迸c意歡眼神對接上的父親站了起來，舉杯敬與意歡。

意歡淡淡一笑，也舉杯相慶。隨后，兩人將杯中酒一飲而下。

“在五仙教可還習(xí)慣？”難得地，意歡主動與父親搭上了話。

“托教主大人的福，一切都好?！?/p>

意歡聽了父親的回答，什么都沒說，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意歡，”太吾容音也站了起來，向意歡舉起了杯，“愿你今后事事順?biāo)?，萬事得償所愿?！?/p>

“謝謝音音兒！”意歡的語氣截然不同、明目張膽地偏心著，她面帶笑容地給自己又斟了一杯酒，然后痛快地與太吾容音對著一飲而盡。

太吾容音與父親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之后，意歡便安排起了下人們傳菜，一道又一道的佳肴被端了上來，直到將飯桌擺得再也不能放下才肯罷休。意歡與我們大聲談笑著，連父親也樂在其中。

高臺下的氣氛越來越熱烈，可我卻覺得桌對面的太吾容音看起來越來越清冷，盡管她今天的衣飾難得一間的花團錦簇，但坐在那衣飾里的人仍像一株孤傲的翠竹，或一棵凌寒的雪松。

“給太吾大人看酒?！毕袷菫榱藢⑻崛菀魪哪欠N孤寂里拉回來，意歡突然地拍了拍手。

話音落地后，紅玉與青髓走下高臺，不一會功夫，她們卻從遠處的五仙教眾中領(lǐng)來了好幾位年輕男子，他們直奔太吾容音的座位而去，圍坐在太吾容音左右。

這幾位年輕男子體型不一，面貌風(fēng)格各不相同。有的健美如嵇康，有的看起來病弱似衛(wèi)玠；有的動如脫兔，有的沉靜如海。但他們無一例外，都是令人賞心悅目的美男子。

太吾容音沒有推辭，她淡然卻又配合地與圍坐在她身邊的美男們碰著杯，一次次咽下了他們遞過來的酒，可她的目光始終沒有鎖定任何一個人。

酒過三巡，太吾容音還是只是靜靜地喝著酒，不和他們交流任何多余的話題。這不得不讓他們其中的有人用詢問的眼神看向了意歡。

太吾容音也察覺到了那束目光，于是她在意歡回應(yīng)之前便搶占了先機，與意歡對上了視線。

意歡被她的眼神看得一怔，臉上的余裕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先失陪了。”太吾容音站了起來，她的面龐與語氣都還看似正常，可是站起來的腳步已經(jīng)有了微微踉蹌。

太吾容音臉頰微紅，在火光的映照下，這份微紅似乎被模糊到了她的眼眶下。她轉(zhuǎn)身離去，給被她拋下的那些美男們留下了一個挺直又孑然的背影。

意歡微微皺了皺眉，她揮了揮手，示意那些男人們撤下。她拿起筷子，漫不經(jīng)心地撥弄了幾口面前的菜，才夾起一口送進了嘴里。

“屬下失職?！蔽吹纫鈿g開口，紅玉便搶先說道。

“無妨?！币鈿g擺了擺手，“音音兒本就是個長情之人?！?/p>

沒有人再接話，直到意歡自己開口打破了沉默。

“她也真是傻?！币鈿g放下了筷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要是她，才不會用那個老女人給的所謂規(guī)矩束縛住自己，讓自己過得那么苦?！?/p>

“不過，那臭小子也有一點好，至少他讓天下人看來，是那位鹿裳使苦戀我們的太吾傳人。我可不想旁人議論起來的時候，說的卻是我們的音音兒愛而不得?！?/p>

意歡沉默了一會，向紅玉揮了揮手。紅玉心領(lǐng)神會地從懷中掏出了什么，畢恭畢敬地遞給了意歡，可意歡接過以后只是掃了一眼，便又讓紅玉將那物件遞到了我與父親面前。

我與父親對視了一眼。

那是一封信。

信封上用端正的字體寫著“林姑娘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