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累的勞累即刻便化為了睡意，在昏沉而甜美的夢鄉(xiāng)中，日奈夢見自己潛入了大海，本該伸手不見五指的海底居然明如白晝，一切的景色都毫無保留地展現(xiàn)在她的眼前，大海那寬厚的，博愛的胸懷，正歡迎著她的加入...... ????但人終于還是人，不是游動自如的魚。意識到自己正身處夢境的瞬間，窒息感與恐懼感一涌而出，日奈亦在突然的沖擊下恍惚地醒了過來。 ????“睡得還好嗎？可千萬別給差評！不然為師這條胳膊就白麻那么久了......” ????“......居然已經(jīng)這么晚了？”日奈不可思議地抬頭望向蒼穹中的新月，喃喃自語道。 ????“這說明你真的很累，日奈。一直沒有注意到格赫娜的工作壓力已經(jīng)大到這種程度，真是我的失職，現(xiàn)在我要為此向你道歉?！?????“誒？為什么突然......” ????連老師都嚴肅起來時，問題就已不再簡單了。 ????日奈慌張得說不出話，她想反駁老師的“自以為是”，卻又完全沒法組織起語言。 ????“不......那個，比起說這些，我......我更想知道，我們今晚......住哪兒？” ????聰明的姑娘。既然尷尬的話題已無路可走，不如就就著這環(huán)境借題發(fā)揮，道出個最合心意的開頭來，說不定還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即使是旅店的消費記錄，也馬上會被優(yōu)香抓住呢......”老師沉思片刻，慢悠悠地說道，“除了就近找個遮風擋雨的地方，我們似乎沒得選了。” ????“??？就這兒？荒郊野嶺的......就我們兩個人？” ????“哦......差點忘了，與日奈同住的是全基沃托斯風評最差的人，大概隨便找只野狗都要安全得多吧？”老師向日奈做了個鬼臉，便站起身來四處張望，以找到可住的地點。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請不要生氣，老師，是我......” ????少女的春心就像蠢蠢欲動的紅杏，只消一夜的風流，便已能在墻頭花枝招展了。 ????“開個玩笑啦......傻姑娘?！?????老師把日奈從地上扶起來，注意到她欲哭無淚的表情，輕輕地在她俊俏的眼角揩了揩。 ????“愛哭的風紀委員長可不是可愛的好學生哦？” ????“我沒有哭?！比漳尉髲姷胤瘩g道。 ????老師笑了笑，伸手指向不遠處的一處板屋。 ????“應該是間廢棄沒多久的海邊商店......親愛的海風！請代我向曾經(jīng)的店主問好，現(xiàn)在全基沃托斯最聲名狼藉的男人要帶著他最可愛的女學生在此將就一宿，請您多多擔待！” ????日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也不知道心花怒放的對象是慣常的不正經(jīng)，還是那特意指名的稱呼。 ????在一踩上就會吱呀作響的木地板上，老師取了些柔軟的枝葉，又脫掉自己的外衣，把它們一并鋪在地上，便做成了個簡易的小墊。 ????“沒有香香的枕頭，也沒有舒服的睡衣，真的不要緊嗎？”就像哄小孩子那樣，老師故意問日奈。 ????“軍事訓練的露營環(huán)境要比這糟糕一百倍，老師。” ????雖然這么說，日奈還是不由自主地盯上了老師的大腿。 ????“......這么粗大的枕頭，睡起來真的會舒服嗎？”老師當然知道她意所指何。 ????“算了......不想再給老師添麻煩了。” ????日奈一屁股坐在草墊上，一身輕松地向下倒去。 ????“我不是老師認為的那樣，是個需要照顧的小孩子，我是個聲名顯赫的風紀委員長，格赫娜沒了我就完全轉(zhuǎn)不開了。所以還請老師自重哦？雖然我有時會稍微地想要依賴一下老師，但果然還是獨立自主是最重要的......” ????日奈已分不清自己的嘟囔，到底是意識清醒時的絮叨，還是陷入沉睡后的囈語。然而唯獨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人越希望得到什么，就越不愿意承認什么。 ????風平浪靜的一夜沒有驚擾日奈的安睡，明明并非身處熟悉的閨室，休息卻是出乎意料的滿足，以至于當她揉揉眼睛，撓撓蓬亂的頭發(fā)，在微弱的日光中醒來時，第一反應竟是伸手去找梳妝的工具。?? ????“終于醒了！日奈可真是能睡......話說明明已經(jīng)睡過一下午了，到了晚上還是那么嗜睡嗎？真讓人擔心你平時的休息習慣......” ????日奈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一直都枕在老師的腿上。 ????“難道一晚上都是這樣嗎？老師，我......” ????老師本想繼續(xù)保持那副假得不能再假的可憐表情，但終究還是憋不住笑，馬上就露了餡： ????“如果一直都是這個姿勢，我就沒辦法給日奈找些早餐了哦？” ????老師揚了揚手上的面包袋。 ????“這可是求了很久才從其他學生那兒求來的，還是說，其實這樣的行為也算得上是‘出賣色相’？......” ????“不會再相信老師了?！?????識破謊言的日奈賭氣般搶過老師的面包，撕開包裝袋，大口大口地嚼了起來。 ????老師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著日奈的頭發(fā)，就像安慰一只氣鼓鼓的小貓那樣。他低下頭，在日奈的耳邊小聲地問道： ????“需要我?guī)湍愦蚶眍^發(fā)嗎？” ????日奈沒有搭理他。 ????老師當然知道她的意思，也不再多追問，只是變戲法般從衣服口袋中拿出把梳子，一把一把地梳理起日奈的頭發(fā)。輕巧的發(fā)縷在手上梳得柔順如流，變作了麻花，又箍成了小結(jié)，高盤在腦后，或團成一團，但最終還是不加束縛地放下，就像從九天墜落的瀑布，于是頭上那對黝黑的犄角也醒目地露出，一如日奈日常的那樣。 ????“我果然還是喜歡這樣的你。”老師說。 ????日奈把小帽攥在手中，沒有再把它戴上。她把一片潮紅的臉轉(zhuǎn)向海的方向，朝陽使這俏麗可憐的側(cè)顏泛起了奇異的光芒。 ????“日奈當然沒問題......但為師這具朽木軀殼看來是再受不住更多的長途跋涉了?！崩蠋熣酒鹕韥?，抻了抻腰，懶散地說道，“回市區(qū)的時候，要不要換個回去的方法？” ????“但是老師不是不能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嗎？” ????“所以我們得求助些好心人?！崩蠋熒衩氐匦α诵?。 ????大概在日奈不甚豐富的人生中，這樣的經(jīng)歷還是第一次：一個衣冠楚楚的成年人，與一個白發(fā)飄散，雪絨花般的少女，站在塵土飛揚的路旁，張望著往來的車輛，有時比畫出古怪的姿勢，有時又高聲叫喊著什么，就像召喚某些失跡已久的存在那般，一本正經(jīng)地演示著陌生的“巫術”。 ????“搭順風車有什么好笑的？基沃托斯難道沒有這樣的習慣嗎？”老師不滿地望著發(fā)笑的日奈。 ????“我只是覺得，這樣笨拙的您也很可愛。” ????日奈坐在路邊的木柵欄上，雙腳竟能高懸著不觸地面，她饒有興趣地看著老師招呼車輛的背影，而于她而言，這樣肢體擺動的滑稽 與保護學生時的勇敢行為一樣偉大 。 ????“日奈，知道嗎？招呼順風車可是個技術活，曾有位前輩把它寫成了不可考據(jù)的操作手冊，雖然失傳已久，但老師我也自有一套實用的方法。” ????“您說。” ????“比方說，展現(xiàn)出權(quán)力的威嚴，對著司機大吼一聲：‘聯(lián)邦學生會所屬，有越權(quán)資格的夏萊辦公室！請求協(xié)助！’；或者消費一番個人知名度，嚴正衣冠地自我介紹：‘相信您一定認識我，全基沃托斯最知名的教育者，來自夏萊的老師，您不會拒絕與這樣一位知名人物進行一趟愉快的旅程?！?；又或者......” ????“老師說得都對，可是我們的車呢？” ????“......” ????日奈狡黠地笑了笑，輕輕躍落在地面，并麻利地把身后那挎被遺忘已久的長條方包取下，滋地一下拉開了拉鏈。 ????現(xiàn)在，一個倒霉的機器市民正開著車朝市區(qū)的方向駛?cè)?，他嘶啞的電子歌聲從那冰冷的聲帶中摩擦而出，享受愉悅早晨的表情還沒在電子屏幕上顯示個夠，忽地殺出的漆黑槍口的影子已在屏幕的反光中朝他噴吐起紫色的焰火。 ???“格赫娜風紀委員！緊急公事，臨時征用，普通市民請服從指令?！?????事后心有余悸的其實不止司機一人，坐在日奈身邊的老師也有那么些寒毛倒豎的感覺——即使他知道，在這搖晃著的汽車的后座上，挨著自己坐著的確實并非傳說中的“惡魔委員長”，而是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正一臉期待地等候著自己的夸贊的可愛女孩。 ????“......這是風紀委員該做的事嗎？” ????“伊織她們可比我兇多了?！比漳握f。 ????“現(xiàn)在我知道為什么格赫娜四處都流傳著那些夸張的傳言了?！?????一貫對此滿不在乎的日奈，此時卻有些生氣地鼓起了臉，她小聲地嘟囔道： ????“別的人都可以那樣說我，唯獨老師不可以?！????“......為什么？” ???“如果老師在我心中的印象也和酒館里的那些人一樣，老師會開心嗎？” ???“什么印象？我不知道......” ???“記性不好的大人最討厭了?！?????日奈看起來并不打算放過老師，她拍了拍前座的后背，“威脅”般地問他道： ????“好心的司機先生，謝謝你幫了我們的忙。讓我們聊會天，當做緩解你的寂寞，也算是小小地報答了，如何？” ????“請......請隨您說......” ????“格赫娜的大家，都是怎么唱的那首歌來著？就是那首......‘夏萊之歌’，你給唱唱唄？” ????“真......真的要唱嗎？” ????“放輕松，只是沒什么車載音樂，想緩解一下無聊的心情罷了?！?????cpu緊張得幾乎要燒壞的司機呆滯了許久，終于還是緩緩地從它的顯示屏中擠出了生硬的機械音來，干巴巴地唱起了這首比日奈的傳說更廣為流傳的“地下歌曲”： ??? ??

“朝那看，朝那看，天空中那個滑翔的裸體

????誰知道，誰知道，他的來歷真是令人好奇

????傳說他的眼睛如烈火，一眼便把學生看個光

????傳說他的眼神有魔力，一瞥便要學生心慌慌

????是誰風流倜儻，不著邊際；是誰處處留心，次次無情？

????空中放飛自我的超人，又是英雄又是流氓。

????夏萊的老師令人羨，女孩都為你瘋狂！”

???

?汽車搖搖晃晃的咯吱聲，音準已因慌亂而失調(diào)的歌聲，日奈從未有過的快樂的笑聲......似乎毫不相干的一切，一齊編成了明媚晨光中最和諧的旅途交響曲。這個自稱“毫不在乎”的男人，這個對自己“越界”行為“從不自知”的老師，竟然真的被這玩笑話般的歌詞唱紅了臉，不好意思地把頭扭向窗側(cè)，尷尬地盯著飛速變化的路景而沉默不語。 ????“別生氣，老師，您知道被我發(fā)現(xiàn)唱這首歌的人最后都怎么樣了嗎？”日奈悄悄摟住老師的手臂，在他的耳邊小聲地說，“我把他們?nèi)缄P進監(jiān)禁所，讓他們好好反省了一番！” ????沒有人知道這是不是專屬于“至高無上”的風紀委員長的沒品笑話，但對一個認真又堅強的女孩來說，時刻捍衛(wèi)心上人在心中的形象，也是每天必須完成的任務之一。 ????日奈從沒想過，這樣不帶任務的共處竟是如此歡樂而滿足，本該毫無機會，漫無目的的“逃跑”竟會變成這樣舒心的旅程?；貞浥c當下的溪流在思緒中交織之時，她忽然知道了自己真正畏懼的是什么，不是堆積如山的工作，不是難以應付的上司，不是令人頭疼的學生與市民，不是忙碌而迷茫的前途與未來—— ????她畏懼的是砥礪前行時的孤獨，是成為支柱時無依無靠的孤獨，是被賦予責任與力量時無處求助的孤獨。 ????于萬魔殿諸位高層而言，日奈是只可畏懼不可信任的猛獸；于亞子等風紀委員組的三人而言，日奈是只可崇拜不可依靠的神像；于格赫娜百千學生市民而言，日奈是只可仰望不可親近的山巔......但唯獨之于這個“不正經(jīng)”的老師，日奈只不過是個也需要暫時歇腳的堅強女孩，是個需要在忙碌的工作夜里額外照顧的女孩，是個需要在激烈的戰(zhàn)斗后溫柔哄睡的女孩，是個需要在孤獨無助地躲在酒館的角落時，向“英雄登場”的大人展露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顏的女孩。 ????日奈的手摟得更緊了。 ????“老師......老師從來沒有翹掉自己的工作。其實昨天的工作，就是到格赫娜來找到失蹤的我，是嗎？” ????她沒有聽到老師的應答，她只感覺到自己的頭發(fā)與犄角一并被他溫柔地撫摸著，于是她小小的身子也連帶著抽搐了下。?? ????“回到格赫娜后，我會馬上回到辦公室，重新開始格赫娜的風紀工作，請老師不要擔心，好嗎？” ????“不論之后日奈想怎么做，老師都會同意的哦？” ????“但日奈有一個條件......不，有很多條件，老師愿意聽聽嗎？” ????“你說。” ????日奈開始掰扯起自己白嫩的指頭。 ????“老師是個言行舉止，乃至各種方面都很糟糕的人，作為明正風氣的風紀委員長，我不能坐視不管，因此特地提出以下要求： ????“其一，按照每天的計劃表完成預定的事由，不許拖欠聯(lián)邦學生會的工作，要是遇到困難，請一定要聯(lián)系我進行協(xié)助?！?????“......真是像個媽媽一樣呢?！?????“其二，從現(xiàn)在開始學會正經(jīng)地說話，學會禮貌用語，文明用語，不吹牛皮，不亂開玩笑?！?????“......文明用語的定義是不是有點寬泛呢？” ????“其三，要對所有學生一視同仁，要對大家一樣地好。比如回去以后，一定要向優(yōu)香同學道歉，保證下次不許再捉弄她......” ????“......都說她是個通情達理的好學生啦，雖然我會好好解釋事情經(jīng)過的就是了?！?????“其四！其四......” ????日奈憋紅了臉，卻完全沒辦法從她的小嘴里再吐出半個字來。 ????然而老師抬起她的下巴，看著她一臉緊張的模樣，神奇地就知道了她想說的話，他把這個緊張得發(fā)抖的女孩抱在自己懷里，喃喃地說道： ????“‘多陪陪日奈，以私人的名義，而不是工作的名義’，是嗎？” ????有些人的疲憊從不輕易出現(xiàn)，心底的勞累只在最放松的時刻浮現(xiàn)，隨著逐顯的皺紋，與眼中的欣慰與幸福一道，在真心的話語中悄然地流露。 ????“有時真慶幸自己有這么多缺點，這樣才有理由讓你管教，”老師說，“因為我啊，也是個不習慣孤獨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