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污染
第八天。
我已經(jīng)坐不住了。
你能想象,一個正常人,和七個人——盡管現(xiàn)在已經(jīng)只剩下我了——蜷縮在一個不大的圈中,強光讓我們幾乎睜不開眼睛,夜不能寐,又無所事事。
明明沒有什么東西擋在圈上,或者阻止我們走出去……
然而可笑的恐懼感把我們緊緊拴住,還做作地施舍出些許距離,看我們幾近瘋狂地來回踱步。
老實說,我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了。
……………
………
…
你怕黑嗎?
當那輪黑色的太陽升起的時候,所有人都是恐懼的。
像是一瓶墨水倒在了鍋里,沸騰起泡,然后不明由來的令人反胃的觸須從那口鍋的邊緣伸了出來。這就是太陽,很惡心,但你不得不接受這玩意曾給你帶來光和熱。
好像有人立刻就死去了——我也記不清楚,但黑色直接吞沒了他。
我們都在逃——往哪里?我也不清楚。就好像強光下的臭蟲一樣,哪里的感覺相反就往哪里鉆。不過蠻可笑的——躲在黑暗的角落,來躲避黑暗。
也許那不是黑暗。我想至少比黑暗危險的多。
我在家里最不受光的地方待了一天——和外界的通訊徹底切斷了,不過我想同樣處境的絕對不止我一個。
我把所有的窗簾拉上,還多蓋上了幾層。這樣整個房間就好像睡前還沒閉眼的最后幾分鐘那樣,漆黑,安靜。
雖然不是夜晚,但我想,街上已經(jīng)不會再有任何聲音了——也許。
有人說黑暗中人除視覺外的感官都會變得靈敏——思維也是。于是我試著把一整天都耗在胡思亂想上面。
很艱難,但也確實做到了。
我想著人類存在的意義,然后試圖用自己粗劣的哲學素養(yǎng)去解構柏拉圖和蘇格拉底。最后無聊的躺在床上,翻身以臉面向地面。
然后我想起阿甘在一堆軍官糞便上趴了兩天以躲避轟炸,于是我想象我也趴在那種情況下,周圍都是轟轟的爆炸聲以及飛機穿過的聲音。
老實說,我覺得被子的柔軟程度和糞便或許相差不大。只不過傳入鼻子里的是一股洗衣粉的清香而不是硫化氫的氣味……如果我沒記錯糞便放出的氣體到底是啥。
而且也沒有什么讓你心態(tài)爆炸的聲音響個不停。
寂靜。只有寂靜。
然后……我也不記得了。
從七點一直到午夜,除了草草吃了點東西外,我好像也沒做什么別的事了。
也許當時我應該試試逃出去……也許。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晚了。
我小心的拉開窗簾,希望那令人反胃的太陽已經(jīng)下去。
然而并沒有。黑光依舊強烈,從窗簾被打開的那一點小小的縫隙飛竄進來,我?guī)缀跄芨杏X到它撞在墻上的聲音。
當然——那多半只是我太無聊了。
我把窗簾重新拉上,心里開始發(fā)慌。
然后我看了看桌上的包裝袋——事實上,我今天根本就不想吃東西。只是到點之后隨便拿了點東西應付。我不知道為什么,但饑餓感這次真的遲到了。
我躺在床上試圖睡覺——也失敗了。思緒源源不斷的涌入腦海,從門縫,窗簾的薄處,一點點漏進來。
我就這樣看著桌邊的復古鬧鐘一直看到了將近五點。然后,呃,很驚異地,有人敲門。
咚…咚…咚…
我是從床上跳起來的——但我不知道該不該開門。
這種時候敲門……說正常,那是騙自己的。
我靠在門背上,想著該怎么回應。
最初以為是救援隊或者別的什么——我可真感謝這一天多的胡思亂想把我的思維活性拔高到了頂峰——救援隊怎么會這樣緩慢而輕靈地敲門?最起碼的,也伴隨著"有人嗎——"或者諸如此類的高呼。
于是我大聲地問對方的身份。老實說,我怕的要死。
沒有回應。
然后我也不作回應,假裝自己被502膠水黏在了門上。
但我終究還是開了門。
那敲門聲一直響,緩慢而有規(guī)律地"咚…咚…咚…",每一次的響度幾乎一模一樣,不吵鬧,又剛好聽得見。我的好奇心幾乎失去控制,和這奇怪的樂音漸漸共振起來。
你能想象……一個一天多沒說過話的人,有多渴望聲響和交流。
我小心地拉開門板,免得黑光直接照射到自己身上。但是真正從縫隙間照進的東西令我始料未及。
白。大片大片的白。
我?guī)缀跏菞l件反射的認為那是安全的信號——或許確實是——然后走進了那片白幕,接著就是一陣晃神。
我依稀記得我跟著一個……或許是人,走在路上。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依舊毛骨悚然,不知哪來的白光像是切開了黑日投下的陰影,硬是破出了一條白色的大道。可我當時完全忽略了這些東西,只有一個蒼白色的背影占據(jù)了大多數(shù)的視野。
我很好奇那背影是誰。
白色的大衣,白色的褲子,然后就是衣服上黑色的褶皺,以及有些淡的黑色頭發(fā)。他頸部那一小塊裸露的皮膚……有些像燈泡外壁上涂了一層白漆,黯淡無光,像是缺了什么。
仿佛是畫家未上色的線稿從畫布上跳下來了一樣……糟糕的比方。
我也只記得這么多了。
然后額頭忽然傳來的痛感把我從這種恍惚中拽了出來。
一個人被我撞倒了——不對,是我被一個人撞倒了。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那條白道變得很窄小。眼看我就要摔出去了,一只手拉住了我。
說實話,那只手也像是剛從畫布上跳下來,還沒來得及上色。
接著我就看見,一個半徑約摸5米的白圈里面,站著六個人。
還有我自己。
所有人都帶著一模一樣的疑惑神色,我想我也是。
所有人都一樣,在這白圈里,像是失去了色彩,只留下了黑白兩色。
我沒帶鏡子,但從我的手來看,我想我也一個德行。
稍微打了個招呼……如果那算是打招呼……然后問了問彼此,就算是認識了吧。
大家經(jīng)歷基本都基本一致:躲起來、敲門聲、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然后出現(xiàn)在這里。
總結一下,從封閉的空間出來,到了這里。然后又被關起來了。
我們幾乎是同一時間意識到自己依舊沒有自由。
甚至,可供活動的空間更小了。
就很像悟空給唐僧他們畫的那個圈。不過相比于他們師徒,沒有猴子會來救我們,也沒有白骨精會來吃我們。
開始我們并不覺得……至少終于有人可以交流了。所有人都憋了一肚子的話,就好像攢到警戒水位的堤壩終于開了口,原本還算平靜的清流在閘口撞得粉碎,變成白花花的泡沫涌出來。
總之,我可是一句也沒聽懂他們在說什么。對于我自己,也一樣。
七個人,我,Jacob,Joshua,Daniel,Logan,Dylan,Samuel,就這么……呃,我不知道到底有沒有人在聽別人,但總之,"對話"持續(xù)了很久。
然后我們最終都說了個痛快。
Logan和Joshua帶了手表,時間基本一致。我們完全冷靜下來審視現(xiàn)狀的時候是16:26。這時候我們才抬頭看天,然后強光刺得我們睜不開眼睛。
一個白色的……球?就懸在我們的正上方。我想那就是這個白圈的成因。我微微側過頭就能看見那輪黑日的觸須。
怎么說?不管是什么,至少待在這層白幕里不會有事……大概。
接著我問周圍的六個人帶了些什么,然后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所有人都開始掏口袋。
Dylan的上衣口袋別了一支鋼筆,Logan和Joshua帶了手表。每人都拿了一串鑰匙出來,還有一些磁卡——反正這些對我們絕對沒什么大用處。
沒人帶了手機,或者之類的東西。我想我們都試過去用那玩意,但是最后都扔在了腳邊。
好像還有什么?也好像沒了。總之,沒人抽煙。
幾個硬幣和一沓紙幣……好吧紙幣被我從中間分開拿來寫字了。
稍微清點了一下……也沒什么可清點的,東西少的可憐。然后我們又開始聊。這次終于是有來有回的對話了,而且話題開始明朗起來——聊家鄉(xiāng),聊過去,聊文學,聊理論。我好像還和Jacob聊起了神學,諸如圣經(jīng)這類的,然后還試圖用神學去解釋我們頭頂上的東西。
有用嗎?你說呢。
談話持續(xù)了21個小時13分鐘。呃,我想我們七個真是把所有人都聊了個遍,然后詞窮了。
接下來又是沉默。
Samuel問了句:"有人餓了嗎?"
我們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是沉默。
饑餓感遲到了整整三天了。疲憊感也是。
我也覺得實在沒什么可說的了,然后玩起了地上那幾個硬幣。
其他人看見了也紛紛效仿。
我不敢說那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但是還是得慶幸地面挺平坦。
后來有個硬幣飛出了白圈,落在黑光里面。上面白光依舊,在黑幕里顯得極為耀眼。
那時候我們都靠在白圈邊緣,不敢去撿。
最后是Daniel試探性的伸出手去,在黑光中揮了揮,然后才走出白圈撿起那個硬幣。
我們問他黑光中有什么感覺,他說沒有。
然后Logan就提出想要離開。我把他攔下了,太危險。
然而沒什么用。又是無聊透頂?shù)娜齻€小時之后,Logan留下了一句"我想已經(jīng)足夠了,不要攔我。"和有可能有用的東西,然后起身走出了白圈,步入了黑幕。
剩下我們六人沉默無語,只是看著Logan在地上留下一個個發(fā)著光的白腳印,漸漸走遠。他一抬腳,那些腳印上就飄起一層煙狀的東西,然后漸漸暗淡下去,最后歸于晦暗。
當時我就想,Logan已經(jīng)死了。
從我們剛到這里來算,第三天上午08:46,我們失去了一個同伴。
接下來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我用Dylan的鋼筆在地上畫了一個"井"字,然后用磁卡和Jacob玩起了三連棋。
剩下四個人也差不多都在干這事。
十七個小時,沒人說話。
然后Joshua起身,對我們苦笑了一下。我已經(jīng)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了。
"我去找Logan。"他說。
我看了看剩下的四個人,然后視線回到他臉上,點了點頭。
我們望著他的背影漸漸走遠,Dylan揮了揮手。
接下來我再看自己的同伴,每個人的眼中都有著猶豫和去意。
"我覺得不必為難自己。"
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于是我直說。
然后Samuel和Daniel也站了起來。我們都握了握手,然后輕輕擁抱了一下。
接著又是兩個雪白的身影消失在黑幕中。
接下來的兩天,我,Jacob和Dylan,我也不知道是如何度過的。
我們心情都沉重的說不出話了。就算有話,也都已經(jīng)明白得不需要語言去表達了。
第七天早上,04:32,Dylan也走了。
走之前他對我和Jacob說:"如果可以,死的有價值一些,別和我們一樣。"
然后他走出去了,沒有告別儀式。
接下來,Jacob一直和我討論上帝和人生。
晚上,他站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朋友,祝你好運。我想,這或許是一種考驗,而我們遺漏了什么。"
然后他背對著我走了。我就一直注視著他,想象我就是他,此刻會是什么感受。
大概走了20米,他忽然轉身,大聲喊我的名字。
我看著他。
他張開了雙臂,把頭高高抬起,像是接受神饋贈的信徒一樣立在那里。
然后,我看見他身上的白色,就像是……脆化嚴重的紙張忽然遇見了大風一樣,像是揚起了煙沙,自上而下,一點點消失殆盡。
看來我把紙幣都寫完了……不過別的也沒什么好說的了。
啊,我已經(jīng)寫了三個小時。這樣伏在地上寫東西,換在平時手肘應該會痛的要命吧……
不,不對,我想我還有話。
我想我明白了Jacob的意思。
我們?nèi)税?,在這不知名的白光照耀下……
失去了饑餓,失去了痛苦,失去了欲望,然后得到了美好與永恒?
每個離開的人都有權帶走他們原有的東西,但是留下了。
啊,我明白了。
可惜,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空間讓我留下這些東西了。
怎么說?這樣吧。
我還活著嗎?也許吧。
但我明白天堂為何空無一人了。
上帝倘若真的存在,就施舍您那珍貴的憐憫心,讓這些留予劫后余生的人吧。
One Soul
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