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元1432年。 大同156年，10月，18日。 填星日。 衢定。 北方的冬天很冷。 鵝毛似的雪在西北風(fēng)的裹挾下，打在人臉上，像是張牙舞爪的猛虎，那利爪使人疼痛。但這雪白若是接觸了地面，或是屋瓦，便又在瞬間變?yōu)闇仨樀呢垼o靜的伏著。 食肆的檐擋住了雪的進(jìn)攻，肆內(nèi)的熱氣攪和著菜香，與雪針鋒相對，檐內(nèi)外仿佛形成了兩個世界。 “今歲的冬天咋這樣冷……” 食肆檐下，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嘟囔著。他低著頭，用腳尖挑弄著地上的雪，劃出歪七八扭的圖案，如果仔細(xì)分辨，大概可以看出那似乎是個“七”字。 少年的臉被凍的通紅，身上的棉衣看上去有些破舊，打著各式的補(bǔ)丁。他的身體似乎是有些受不住冷風(fēng)，微微的顫動。少年將兩手捧到嘴前，輕輕的哈出口氣，那熱氣化作白霧，在他的掌心回環(huán)，而少年此時便將兩掌一合，如同粗獷地涂脂抹粉一般，將那熱氣像胭脂一樣抹勻在手上。 少年的身側(cè)還站著個男子，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jì)。他沒在意少年的嘟囔，只是一只手默默的將棉裘領(lǐng)子翻起，另一只手隨后從兜中伸出，緩緩攤開。 男子的掌中躺著一只懷鐘。 那懷鐘有些銹跡，黃銅的鐘體已經(jīng)磨蝕的有些暗淡，經(jīng)常握持的部分也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黑。 “咔——” 伴隨著一聲脆響，鐘蓋被從邊緣的凹槽處撥開，一下子彈起，又一下子停滯，只給掌心留下一絲微不可查的輕顫。 短指針在鐘盤上跳躍，而長針則緩慢蠕動，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掃過其下的，在鐘盤上鐫刻的“申”字。 “申正一刻……” 男子盯了會兒顫動的指針，又“咔”的一聲把鐘蓋合上，將懷鐘收好，小心翼翼的放回兜中，接著，便聽到身后傳來店小二的叫喚： “客官，面給放在桌上了?！?身旁的少年聞言，道了聲：“阿兄，面好了！”隨即一溜煙兒的便跑到了食肆內(nèi)，迫不及待的在角落的的位置坐下。 男子卻先是扯著衣裳，將棉裘上的雪抖下，而后才到食肆內(nèi)，在長條椅上坐下。 申正一刻的食肆，人氣并不興旺，大多午餐的人都已經(jīng)離開，去謀各自的生路。肆內(nèi)也只剩個把看上去有些富余的人，叫了三四碟菜，一兩碗酒，吃得正歡。 兩人桌上則是一碗素面，還有一碗沾點(diǎn)葷腥，四五塊肉，在油水的包裹下，抬頭上的油燈被折出一抹光點(diǎn)，搖曳，顯得剔透。 男子把一碗素面挪到跟前，那碗帶著肉的，則推給了少年。 少年接過面，看著碗中熱氣騰騰的面條，油水與肉的香氣刺激著他的感官，不由得抿了抿嘴。 可他想了想，伸出筷子來夾起塊肉，那肉塊受了擠壓，又滲出些油膩，顯得更加誘人。 少年卻并未下口，而是將那肉塊放入了男子的碗中。 男子一愣，看著碗中的肉塊，幾滴油脂飄在清湯寡水的面湯上，隨后又把那肉塊夾回了少年碗中。 “你顧好自己，不必管我……你這是長身體的年紀(jì)，不可耽誤了營養(yǎng)。” “哦......”少年努了努嘴，用筷子將面條轉(zhuǎn)上，隨后和著那肉塊一同吃下，笑嘻嘻的道：“阿兄今日發(fā)了俸祿？” 男子嗦了口面，哈出一口熱氣，說：“什么俸祿......是薪俸?！?少年輕輕一笑。 “你笑什么？” 少年吃著面，一面往嘴里塞，一面有些含糊的說：“笑阿兄迂腐……這有什么不一樣？不都是放的銀錢？” “俸祿是有官身之人才拿的，我不過一介學(xué)堂教習(xí)，拿的自然叫薪俸，你這番話，叫你學(xué)堂里的那些迂腐的老教習(xí)聽去，總免不得一頓說教。” “阿兄現(xiàn)在不也在說教？薪俸，俸祿，而今朝廷和學(xué)士們都不在意......阿兄，你沒見今歲新編的字典么？薪俸、俸祿在平日都可通用。這字典可是朝廷頒布的，算的權(quán)威了吧？” 男子一聽，樂了：“你這小子，這字典固然乃朝廷頒布，可你沒見著如此多的老士人上書批評嗎？況且我還聽聞，京師的學(xué)校里，仍然有學(xué)士為此爭論呢，說言辭要合乎于古，合乎于禮，官說便是官說，民說便是民說?！?少年聳了聳肩，埋頭吃了口面：“我聽學(xué)堂里的張先生說，北邊的阿德臘斯人很不安分，就連那些個藩國，都護(hù)府也是躍躍欲試，似乎勾結(jié)起來包藏禍心，老是想南下掠奪，我們這衢定城作為邊鎮(zhèn)，若是他們南下，我們可就得遭殃。學(xué)校中不去論如何收拾他們，偏揪著這般雞毛蒜皮?！?男子笑了笑：“哈哈，你久在邊鎮(zhèn)，對京師不甚了解，凡在那里謀生，無論做官還是如何，都需明曉界限?！蹦凶宇D了頓，聲音卻是沉了幾分：“有的事情，如非大勢所趨，不然，在學(xué)堂上是不得提的，即便提了也沒聲響，反而……。” 男子搖了搖頭。 “唔……再有，”少年繼續(xù)說道：“這天下不都在傳聞，說內(nèi)閣學(xué)士中出了奸人，惑亂朝綱，號召要起兵勤王，要清君側(cè)嗎？這樣的事情也不可以提？” 男子聞言，笑容一僵，可還不等他出聲呵止，就聽少年繼續(xù)帶著淺笑的說： “這般大事……聽聞去歲……還有翰林勾結(jié)大臣，矯詔！” 男子臉一黑，也不顧少年嘴上的油膩，直接上手堵住了他的嘴。 “這些流言蜚語你是從哪聽來的！這些妄言你也輕信？” 少年嗚嗚的掙扎，使力掰開男子的手，透過掰開的指縫，壓著聲音說道： “好啦……好啦，阿兄，我不說啦，你放開我吧……我也沒說我信啊?！?男子瞪了眼少年，緩緩的將手松開。 誰知，男子方才將手松開，少年便開口：“那些個翰林還是前歲的各州狀元……唔唔……” 男子黑著臉，一手用力的捂住少年的嘴，一只手抬起，咚的一下，手指敲到少年的腦門。 少年吃痛，又唔唔兩聲，最終露出了一副可憐的表情，兩只眼睛盯著男子眨巴。 男子嘆了口氣：“不許再說了，聽到?jīng)]有?！?少年點(diǎn)了點(diǎn)頭，感受到男子松開了手。這回，他不再多說，只是在內(nèi)心嘀咕著，妄議朝政早不是罪名，自隆武年間便放開了言路，這都是大同年間了，阿兄居然這樣膽?。?不過，少年看著那隨時會再次捂來的手，還有男子額頭上跳動的青筋，最終是沒說出口，只是撇了撇嘴： “阿兄平時風(fēng)輕云淡的，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一提到政事便膽小如鼠……” “你說什么？” “沒有！我夸阿兄聰慧！”隨后，少年便埋頭嗦面，像是駱駝把腦袋埋進(jìn)沙子里一樣。 男子則搖了搖頭，從桌上的紙盒中扯了張紙，將手上的油漬擦去，隨后埋頭，看著眼下的素面。 素面湯中隱約倒影著男子的面龐，那倒影中的眼眸，隨著湯水細(xì)微的顫動而扭曲。 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抬眼看了看正在開大口吃面的少年，而后才緩緩動筷。 于是，這食肆中，便只剩下兩人嗦面，幾個食客的玩笑，與兩三聲別處的吆喝的聲音。 不一會兒，這一大一小吃完了面。 男子又從衣兜里拿出個囊袋：“今日叫你出來可不是光顧著下館子，我今早抓了藥，你拿著，等下了學(xué)堂記得吃?！?少年小心翼翼的接過包裹，揣入了自己的荷包。 男子則從兜里摸出已經(jīng)備好的三張紙鈔： 三張背面，在邊角上各印著三個方正的，類似“回”字的標(biāo)志，而在右下角，則印著一個圓形方孔錢，大小同回字差不多。而在正中，均印著當(dāng)朝徽記，那徽記主體是個圓盤，不過這大圓盤內(nèi)部，貼緊左邊處，卻還有個小圓，大小兩圓分別著白、黃兩色，這兩圓相疊，如同“日月”。圓盤頂部，是口大鼎標(biāo)志。盤的兩側(cè)，有兩龍盤繞，盤下兩側(cè)，兩朵祥云相對，兩龍龍尾隱入其中。在圓盤底部，一個花瓣似的祥紋。些紋路將日月攏在中央，似是拱衛(wèi)。 而紙鈔正面，卻有些不同，其中一張，頂上印字：“天朝通行寶鈔”，而在這居中大字下，又有幾行不同的小字，似是其他語言。在寶鈔正中，左側(cè)是當(dāng)朝皇帝的半身像，一身黃袍，上繡十二章，皇帝蓄著些胡茬，表情嚴(yán)肅，威嚴(yán)非凡，右側(cè)則印有兩個大字：“伍文”?！拔槲摹钡谋尘吧?，是個自南庇涂傳來的數(shù)字“5”，而下方，有一朵祥云，看上去像是托起這“伍文”與“5”。最后，是底下的一行字： “始元壹仟肆佰〇叁，大同壹佰貳拾柒年，天朝銀行發(fā)”。 另外兩張大同小異，是一文的面額，一文大字下則是蓮花紋飾，那“一文”像是從蓮花中開出的。 男子摩挲著手中的三張寶鈔，感受著寶鈔上的皺紋，有些磨砂感。隨后，他起身招了招手，一旁無事的店小二已經(jīng)候了些時分，見狀，便走上前來笑著說：“攏共七文，客官。” 男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將手中的鈔票遞給那店小二，而后取出懷鐘一看：“將到申正三刻”，便對著正喝著面湯的少年說道： “王七，你這會兒吃完便回學(xué)堂，不要缺了下半日的課，我還有事，現(xiàn)在便走了。” 說完，便扯了扯棉衣，走出食肆，可剛剛邁入風(fēng)雪，卻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回頭說道：“不要忘了吃藥，不要逃學(xué)……還有，不要去聽那些教習(xí)的胡言亂語！” 被稱為王七的少年放下碗，笑著朝男子說道：“沒問題，阿兄，你是知道我的，我最聽話了?！?男子沒說話，瞪了眼王七，揮揮手，便上了街，身影漸漸消失在飛雪之中。 …… 巷子外，腳踩在有些厚度的積雪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男子的身影從風(fēng)雪中掙脫，顯現(xiàn)在巷子跟前。 巷子中積雪不厚，看樣子是每日清掃。露出的石板路面，突出部分已經(jīng)被磨的圓滑，在凹處聚些雪水，偶爾沾了陽光，顯得透亮。 而此時，這些大大小小，而間隔的水洼，此時如同昆蟲的復(fù)眼，一齊映射出男子的身影。 男子的腳踩在地上，不時，嘩啦的濺起水花，沾濕他的布鞋，與垂落的褲腿。 沒出幾步，男子便在一扇木門前駐足。 那木門看上去已經(jīng)上了年歲，邊角的地方已經(jīng)受潮，發(fā)黑。兩側(cè)的門柱，朱紅的漆已經(jīng)大面積的脫落，只殘留著些許，像野獸留下的抓痕一般在柱上附著。 男子伸出手，指尖觸摸到門上的輔首，金屬在冬日變得更加寒冷，那冷像是針芒，使男子的手恍惚間感到刺痛，一瞬間將手抽回幾分。 眼神下意識的下移，試圖去聚集那讓他吃痛的東西，突然，他注意到，一個匣子正依靠在門面上。 男子一愣，他不記得自己購置過什么物什。 是親朋的寄送嗎？ 男子突然自嘲似的笑了笑，自己哪里還有會送禮的親朋？ 自幼便是孤兒，無依無靠，直到后來學(xué)宮結(jié)業(yè)，進(jìn)了京，才結(jié)識了幾位同道，可后來……世事難料。 男子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以及……悚然。 他深吸了口氣，屏去往事的雜念，隨即彎腰將匣子撿起。 是木質(zhì)的？ 男子掂量了掂量，并不重。 那里面會是什么？ 男子將匣子翻過幾轉(zhuǎn)，卻沒發(fā)覺上面有任何標(biāo)識，既沒有收取之人，也不見寄送之人，就連急遞鋪的標(biāo)識也不曾有。 男子有些奇怪，抬頭看了眼天。 巷子間不算窄的夾縫，透入已經(jīng)有些暗沉的光。才發(fā)覺雪已經(jīng)停了。 那么，急遞鋪大約已經(jīng)歇息，畢竟，根據(jù)《休沐法》的規(guī)定，每日只肖四個時辰的工時，這衢定作為邊城，生活倒是散漫，大抵也沒有哪個雇戶愿意出那份加時的工錢。 即便有，也大概不會有雇工愿意上職。 微微嘆了口氣，男子抱著匣子，推門進(jìn)屋，大概也只有明日在去急遞鋪看看了。 隨著吱呀的一聲在小巷中拉長，消散。 三兩片雪從巷子的檐上抖落。 輕輕掩沒那巷子邊緣，墻根下不甚清晰的拖曳的暗紅的，有些發(fā)紫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