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豫良久，謝安之只能在滿心無力中干巴巴地道：“他從未恨你，連怨也沒有?！?/p>

藍忘機身上的金光始終沛然堅定，哪怕他不知道被拒真相，不知道魏無羨同樣喜歡自己，他也始終不曾怨過。

魏無羨輕聲：“景行含光，照世如珠。藍湛從未愧對自己的號?！?/p>

許久，謝安之問道：“為什么大劫之時，是藍忘機來做了這畫中仙？”

“因為他修為最高，因為他心志最堅，因為他……心有摯愛?！蔽簾o羨平靜道：“無論是什么原因成為畫中仙，都必須要有一份至死不渝的情意?！?/p>

“陰虎符勾動天下惡念，雖然修仙者以命相抵，到底只能抵消而無法毀去陰虎符本體，所以必須要有一人鎮(zhèn)封此物。此舉極耗壽命，所以藍湛用了這樣一個法子?！?/p>

謝安之退了幾步，忽然覺得渾身無力，他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累得連根手指也抬不起來：“我終于都明白了……”

明白了藍忘機那樣的人為什么會成為畫中仙，明白了陰虎符為什么無法讓藍忘機恨魏無羨。

“無欲則剛，任陰虎符千萬種手段也無濟于事。他本就不求，所以無怨。”謝安之臉上一片麻木，看向魏無羨：“你現在又是怎么回事？”

魏無羨壓下了喉頭若有似無的哽咽，還是那個不甚正經的青年：“我曾毀去一半陰虎符，后來藍湛數千年鎮(zhèn)封亦有我一份力，他臨死前所許之愿你可還記得？”

謝安之喃喃：“千歲萬歲，椒花頌聲?！?/p>

“畫中仙，得摯愛心血可成就人身，這里的心血，對凡人來說是心頭血，對我們這種曾經的修士卻并非如此。這話的真正意思是，要一顆死而不悔的赤誠之心?！蔽簾o羨張開手迎向初升的太陽，那光刺得他雙眼生疼：“所以他死了，我活了?！?/p>

“生生世世的錯過……”謝安之急促喘息幾聲，眼里淚光閃爍：“沒有其他法子了么？”

魏無羨安靜片刻：“或許?！?/p>

他道：“如今你知道全部，但這個故事恐怕是寫不出來的。”

“為什么？”

“因為我們是畫中仙?！蔽簾o羨道：“哪怕如今已經脫離了這個身份，你也無法記錄關于我們的一絲一毫。藍湛從一開始就沒有答應你，只是講了一個夢?！?/p>

講了一個，我們二人的夢寐以求。

謝安之抽了抽手指：“那我還能為他做點什么？”

這個為天下死了兩次的人，自己怎么做才能讓他高興一點？

“十三年的最后，給我們續(xù)上一個好結局吧?！蔽簾o羨淡聲，黑衣下擺拂過地面，隱約露出了足下的漆黑陰影：“現實已然如此，夢里的故事總要圓滿，不然你怕是會被追著打的。”

他一笑，神情不復沉重，竟然有些飛揚俏皮。

謝安之心口一窒，后知后覺地發(fā)現了異常：“你腳下那是什么？”

“是怨?！蔽簾o羨動也不動，身上如藍忘機一樣泛起了金光：“安之，對不起?！?/p>

“你又沖我道什么歉？”謝安之一骨碌爬起來要去拽那個人：“魏無羨！你又想發(fā)什么瘋？！”

“藍湛道歉，是因為他間接利用了你，我道歉也是如此?！蔽簾o羨低笑，在逐漸盛烈的陽光中卸去了滿身沉重，飄然欲仙：“來到云深的每一個人，都是陰虎符送進來的。”

“我已經猜到了?！?/p>

藍忘機既然從不曾求再見魏無羨一面，又怎么會在那些一模一樣的臉上尋找慰藉？不過是陰虎符想迷惑他，動搖他使出來的把戲而已。

“但你不是?！蔽簾o羨道：“你是我選的。云夢時我動了手腳，讓藍湛意外知道一個說法——”

“若是生前太過惦念一人，便會在來世擁有那人的相貌?！?/p>

“你再次出現在藍湛面前，終于讓他有一個合適的理由引出陰虎符，不用再日日煎熬等待更穩(wěn)妥的時機?！蔽簾o羨道：“從開始就是我的算計，是我利用你，與藍湛無關。讓你受了一場驚嚇，真是不好意思?！?/p>

“這賬可以以后慢慢算！”謝安之伸手去抓他：“魏無羨！藍忘機至死也想你好，你別干傻事！”

可他做不到，咫尺天涯，謝安之永遠也無法跨越那蔓延而起的層層怨氣抓住魏無羨，如同他方才抓不住藍忘機。

黑衣人身形逐漸虛化：“他想我好，可我不好?！?/p>

“魏無羨早已死在當年，若不是藍忘機，我對人世并無留戀?！蔽簾o羨半揚頭，又看到那個白衣微笑的仙君：“他不強求，我卻不甘心?！?/p>

“魏無羨……”

“你知道我和藍湛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嗎？”青年桀驁一笑，發(fā)帶如血：“魏無羨生來便一身反骨，膽大妄為，只要有半絲希望，便敢傾盡此生去賭。”

“我以我神魂身軀化盡自身所截留陰怨，加上藍湛遺澤，所得功德或許可以送我重回當年。”

謝安之手里的枇杷黃澄澄的，一看就覺得很甜。魏無羨笑道：“我想回去?！?/p>

想再見一見那個人，再親手送他一顆枇杷而不必假借他人之手——

“我想愛他，護他，想讓他甜，逗他笑。”魏無羨身軀終于崩散，化作無數星光灑遍天下：“留在這里，我永遠也做不到?！?/p>

“如果你失敗……”

“無非是魂飛魄散，與他葬在一處也好。”

最后一點光芒隕滅在謝安之手心，他聽到青年笑言：“謝安之，記得告訴你的師門，此后天下長安，不必再奔波了。”

藍忘機和魏無羨形影單只，如何能救得天下？毀去陰虎符本體時九州升騰而起的祈佑天陣，是所有來到云深之人與藍忘機做下的交易。

北堂皇族，草原可汗之子，江湖門派之主……

陰虎符能聚天下之惡，自然也有天下至善斷它后路。

咔噠，最后一環(huán)被串起，謝安之合起掌心，鄭重道：“魏無羨——你一定會成功——”

成功嗎？

魏無羨沿著時間長河逆流而上，再一次看到了那個惹人心疼的小仙君。

白衣人曾在靜室撫琴搗藥，也曾于山下相助眾生。魏無羨眸光落在仙君白皙俊雅的側臉上，滿是眷戀，卻不曾有分毫停留。功德消隕，星火漫天，魏無羨終于看到了其他故人的影子。聶懷桑，金光瑤，藍啟仁，藍曦臣……

直到他再也無法前進一步。

身周功德蹁躚如蝶，遠方青年背脊如竹，魏無羨看著藍忘機昏迷在榻上，素白的流緞上血色斑駁。

“回不去了……”

魏無羨怔怔看著那昏迷不醒的青年，扯了一個難看的笑。

他與藍忘機此身功德皆因鎮(zhèn)壓陰虎符而得，因果如此，所以命中注定魏無羨止步于身死之日，天塹難越。

“我還是護不了你?！蔽簾o羨苦笑一聲：“藍湛……”

蓮花塢依然被滅，金子軒被殺，師姐身亡，藍湛重傷，溫情一脈慘死……

往事流淌而過，魏無羨義無反顧落入長河，目光無波無瀾地掠過圍剿亂葬崗的仙門百家，無視了滿目的恨意、貪婪、興奮、欲望，在萬鬼噬身之痛中扭頭望向了姑蘇，好像又看到了那個重傷不醒的白衣人。

規(guī)則修正，腦海中的記憶在被飛速擦去，血肉被眾鬼分食，魏無羨并不反抗，只是固執(zhí)地盯著那個方向，身上剩余的金色光芒遙遙飛向莫家莊。

很多事雖然再無法改變，但是還有人在等著他。

藍湛，這一次我不會再錯過了。

第十三年的久別重逢，你我的愛終將相遇。

魏無羨笑著迎接自己第二次的身亡，換一個曾經的自己能和心上人再遇的機會。哪怕要做回那個人人喊打的夷陵老祖，哪怕要重新面對世間恩怨愛恨，哪怕數千年后的魏無羨會隨著記憶一同消散于天地……

他毫不猶豫。

藍湛，這顆糖送給曾經的你，這一次你愿意收下了嗎？

十三年后。

“你裝什么死！”

當胸一腳，魏無羨再一次睜開了眼，迷?；煦?。

“后來呢？”有人脖子伸得老長：“說書的你倒是往下講??！魏無羨活了，之后的事呢？他和藍忘機什么時候遇見？”

“咳，請聽——下回分解?！?/p>

“又吊人胃口！”

說書的一派淡定：“誰讓這千歲憂還沒寫出來?！?/p>

茶樓雅間里，謝安之頭大如斗：“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再溜進云深啊？上次還沒看完史料就被逮住了，他家結界真是越來越變態(tài)了！”

對面人不急不緩地品了杯茶，好整以暇：“好歹是那位夷陵老祖同道侶飛升前親手改進過的，能讓你溜進去一次已是云深大意了。”

謝安之撇嘴，忽然想到什么，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我記得，你這次就是要去云深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