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剛被下鋪的穿紅裙子的小女孩哭聲吵醒了。

? ? ? ?我轉(zhuǎn)了轉(zhuǎn)僵硬的脖子，對面的胖女人還在酣睡。在過道上走過來的禿頂男人拿著剛接滿熱水的水杯。

　　于是現(xiàn)在的我好像一個懵懂無知的孩童一樣盯著車窗外發(fā)呆，大腦機能暫時停止運行。

? ? ? ?酸雨噼里啪啦的打在車窗上，落日似乎已經(jīng)在西面的地平線上懸停了幾個世紀，小小一片余暉在滿天烏云里放射出昏暗的橙光。

　　在這個技術(shù)破敗的時代的，客運列車恢復了最粗陋的煤炭動力，運行中火車的機械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響。伴隨著整個行程的背景音，——當然不是車廂內(nèi)的嘈雜聲，聲源來自窗外——車廂外殼抵抗強酸雨的底噪。二十多年以來，對于我的耳朵來說，早已從一種噪音免疫為一種助眠的樂曲。

　　我雖然不是車廂的專業(yè)設(shè)計者，但是我依然可以嘗試解釋一下，車廂最外層包裹一種透明的類生物膜，一種生成速度極快的消耗品，列車用它來抵御行程中可能遭受的酸雨和高能射線轟擊。

　　據(jù)說，這種生物膜是從一個可憐的基因變異者的基因里提取的。

　　我這已經(jīng)是不知道多少次睡火車了，而且總是同一個車次，北直隸到成都特快，從北直隸南下到湖廣轉(zhuǎn)西行，途中停靠各個省會城市，終點站是成都。

　　我這一趟，是從成都回北直隸。等我下了車，就再也不用再去成都了，我也就從此告別討厭的火車硬臥了。

　　是的，我已經(jīng)不知道多少回乘此列車往返京蓉，卻根本無法習慣硬臥。每次都要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強打精神，才能鉆進這個逼兀狹窄的鐵罐子里。

　　正當我眼神呆滯的胡思亂想的時候，哭鬧的紅裙子小女孩已經(jīng)滿臉歡笑，伴隨著銀鈴般的嬉笑聲穿梭在這充斥這汗味的列車走廊里。

　　我不禁想起我六歲那年，我第一次的乘坐火車，和我父母一起，那時候我的身體還小，車廂對我而言還沒有那么的擁擠，我鼻子掛著兩串鼻涕，向往著成都那個藍天白云晴空萬里綠草成因的好地方。那時候還沒有經(jīng)過戰(zhàn)爭，長江也沒有枯竭，沒有輻射污染，我趴在車窗邊，看著一條小河呼嘯而過，另一條小河呼嘯而過。等我看的不耐煩的時候，我問我媽媽，媽媽，黃河在哪啊？還沒到嗎？

　　媽媽笑著說，已經(jīng)過去了呀，剛才那一條不就是嗎。

　　哦，原來黃河這么小啊，一點也沒有電視上的磅礴壯觀。

　　那時候的我，就像現(xiàn)在這個上一秒哭，下一秒笑的小孩子一樣無憂無慮。

　　我突然聞到一股肉香味，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年輕人在吃罐頭，看那樣子約莫二十幾歲。

? ? ??

? ? ? ?雖然火車空調(diào)還在運行，但是臥鋪人多，空氣顯得溫暖而混濁，再加上這一股子罐頭和臭腳丫子混合的味道，真是難以忍受。

　　看著對面的年輕人，我想起原來我也有過這樣年輕的時候，那是一段幸福的時光。

　　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二十幾歲了。

　　世道不太好，已經(jīng)不斷有同齡人接到入伍通知書，去和南方或天上來的侵略者打仗。最終他們沒有回來，戰(zhàn)爭的盡頭沒有榮耀，只有死亡，還有輻射帶來的終身痛苦。

　　說我軟弱也好，沒骨氣也罷，我還是逃離了，去南方躲避戰(zhàn)爭。

　　就在這一趟車上，原本是糟糕的逃難之旅，況且二十歲的我個頭又大，擠在狹窄的上鋪，就好像是躺在棺材里一樣。

　　但就是這樣的一次旅程，我卻遇到了我的一生摯愛。

　　人的一生就像一袋糖炒栗子，你永遠也不知道下一個是什么口味，是好是壞，是甜是哭。

　　她是個南方人，我們卻義無反顧的相愛。

　　我和她擠在了一個上鋪上，雙臉相對相擁而眠。

　　由于每個車鋪不是封閉的，周圍都是眼睛，我們只能等待火車駛進山洞的短暫黑暗的時機接吻，直到火車駛出山洞。然后我們幸福的等待著下一次的黑暗來臨，我們緊緊擁抱著，她的氣息，乳房和雙腿與我緊緊貼合。

　　在火車進入下一次黑暗的瞬間，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長江干涸的河道里巨大的彈坑，我看到了巨大的戰(zhàn)艦停泊在鐵道半空上，噴出幾百米高的火焰，我看到混濁的夜空里半人馬座的星星在沖我眨眼，我看到了我自己。

　　那一刻，我決定與她結(jié)婚。

　　不知是受那年輕人罐頭影響還是我睡的太久，嘴里泛起了一絲苦澀的味道。

　　我看向窗外，一條明亮的星光帶貫穿星空。那不是銀河。那是戰(zhàn)爭的殘骸。

? ? ? ?

? ? ? ? 戰(zhàn)爭給每個人都留下了傷痕。

　　我突然想到，或許我小時候看到的真的銀河，也許也是遙遠宇宙里其他戰(zhàn)役的殘骸也說不定，只不過更加璀璨，更加奪目。

　　戰(zhàn)爭已經(jīng)過去，但是沒人相信未來會更好，旅程盡頭那永遠漂浮酸雨和霧氣的頹敗城市證明一切。

　　南方人都是人造人的后裔，強壯，迅捷，美形，但是壽命很短。戰(zhàn)爭初期有優(yōu)勢，但是時間一長便經(jīng)受不起人員的消耗。于是南方投降，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

　　第二年，天上的敵人也走了。

　　和平降臨。

　　每個人穿著重重的防護服，比肩接踵，面無表情的站在廣場上，慶祝和平。

　　普天同慶，除了我，因為我的妻子死于難產(chǎn)。

　　她是個南方人，人造人的后裔，厭惡戰(zhàn)爭而喜歡孩子，美麗，堅強，但卻短壽。

　　我見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她，明知她是南方人，但是義無反顧。

　　現(xiàn)在，她靜靜躺在我懷里的骨灰盒中。她是個南方人，我要完成她的遺囑，把她的骨灰送到她父母的墓地里。她說，生前任性與我相愛不后悔，但在死后至少常伴父母左右。

　　我同意了。

　　她遠離我而去，但是卻給我留下了世上最珍貴的禮物——我們的孩子。

　　穿著紅裙子的嬉笑著的孩子穿過車廂走廊蹦跳到我跟前，對我說：“爸爸，什么時候到站啊？”

　　我寵愛的看著她，輕輕說到“快了?！?/p>

　　不遠處，是漂浮著酸雨的終點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