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修類稿》明 郎瑛 (十二)
1 韜光禪師,不知道他是哪個族姓人,唐穆宗時期,在杭州靈隱寺西峰居住,與鳥巢、一般老百姓成朋友。 刺史白居易非常敬重禪師的修學(xué),曾經(jīng)寫了一首詩“白屋炊香飯,葷腥不入家;濾泉澄葛粉,洗手摘藤花;青芥除黃葉,紅薑帶紫芽?!毖埗U師來一起吃飯,吃完飯二人一塊兒喝茶,禪師說“山僧野性好林泉,每向巖阿枕石眠;不解栽松陪玉勒,惟能飲水種金蓮。白云乍可來青嶂,明月難教下碧天;城市不堪飛錫到,恐驚鶯囀畫樓前?!边@情懷真是高雅別致,至今他居住的地方,仍以禪師的名號命名。 本朝永樂初年,槎溪張輅在游禪師所居住的地方寫了一絕,說“躡屐捫蘿上翠微,綠云深處扣柴扉;老僧解誦香山句,驚落松花滿客衣。”這首七言絕句如今還在那里。 2 角妓(長得美,還琴棋書畫都非常好的女伶)鄒妙端,此女色藝雙絕,年輕時有很多風流人士捧她,大家都希望求得和她狎玩的機會。 到了晚年,因為年老色衰,誰都不來了,她死的時候是盤腿而去的。有人給她寫了首吊喪詩說“歌舞風流世所傳,老來圓寂竟端然;超升已出平康巷,解脫還登般若船。具足神通由此日,廣修方便在當年;莫言柳翠燒衣事,功德難分孰后先?!边@詩曾經(jīng)流傳過一段時間。 3 聶大年先生在讀楊廉夫的詩集時說過一句話“文章五彩鳳凰雛,酒債詩豪勝氣麤;白發(fā)草玄揚子宅,紅妝檀板謝家湖。金鉤夢遠天星墜,鐵笛聲寒海月孤;知爾有靈還不死,滄桑更變問麻姑?!? 詩中的金鉤是說廉夫他母親要生他時,夢見金鉤墜入懷中,廉夫有個別號是“鐵笛道人”,晚年為避亂隱居在淞江泖湖謝伯理家中,并養(yǎng)了四個懂音樂的小妾,分別名:草枝、柳枝、桃枝、杏花,每次乘畫舫游湖時,都會帶上她們,隨意游玩,附近的豪門巨室,見此畫舫到來,皆競相迎接。聶大年這詩,將當年事非常巧妙地形容到極致,能用詩善巧將事實表達出來?,F(xiàn)在的詩集中皆無收錄此首。 4 我有位叫吳維新的朋友,他在正德丁丑年中了進士,被任命為臨淮知縣,其同窗給事中汪應(yīng)軫為他寫了首送行詩“青年縣尹延陵子,掛劍豐城牛斗間;車馬風塵今日始,乾坤身世幾人間。家分吳越一江水,官隔淮河萬里山;歌罷驪駒人已遠,夕陽芳草對愁顏?!? 汪應(yīng)軫這詩寫沒幾個月,就被貶到泗州當知縣,果然如詩中所說的官隔于淮河,這難道是傳說中的讖詩? 5 東晉時張翰,是吳人,在齊王冏那當官,但他心里老大不愿當這個官。 京師起了秋風時,他作了一歌說“秋風起兮佳景時,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得兮仰天悲?!备璁叄ⅠR向齊王冏辭官回家。 宋朝王贄運使過吳江時有寫一詩說“吳江秋水灌平湖,水闊煙深恨有余;因想季鷹當日事,歸來未必為莼鱸?!蓖踬椀脑挘钦f張翰認為當官沒什么意思,因此才瀟灑而去,真不是為了要吃口鱸魚才這么作的。 到蘇東坡這里,他的《三賢贊》說“浮世功名食與眠,季鷹真得水中仙;不須更說知機早,只為莼鱸也自賢。”東坡這一詩又高了王贄一著。 但我曾經(jīng)讀到一本書,叫《蟫精雋》里記載一首詩說“黃犬東門事已非,華亭鶴唳漫思歸;直須死后方回首,誰肯生前便拂衣。此日區(qū)區(qū)求適志,他年往往見知機;不須更說莼鱸美,但在淞江水亦肥?!笨上袥]說是誰的作品,這詩超過王贄以及東坡的詩并且將張翰的心思說得更透徹。 6 淞江人管訥字時敏,是本朝永樂時期中官楚府長史,他寫了一首詩《詠月中桂》說“上界誰將此樹栽,廣寒高處古香來;根從天地分時種,花在山河影里開。玉兔守株依舊闕,青鸞啣子下瑤臺;不知斫盡吳剛斧,天上浮云變幾回?!? 菊莊說“這詩雖然寫得好,可還是犯重復(fù)了。剛開始說了栽,后來又說根從天地分時種,應(yīng)該將‘根’改為‘枝’將‘種’改為‘長’,這樣會更妥當。”我認為詩中的“上界”與“天上”也是重復(fù)了。 7 曾南豐寫了一首《錢塘上元夜祥符寺宴席詩》說“月明如晝露華濃,錦帳名郎笑語同;金地夜寒消美酒,玉人春困倚東風。紅云燈火浮淪海,碧水樓臺浸遠空;白發(fā)蹉跎歡意少,強顏猶入少年叢。”又說“金鞍馳騁屬兒曹,夜半喧闐意氣豪;明月滿街流水遠,華燈入望眾星高。風吹玉漏穿花急,人倚朱欄送目勞;自笑低心逐年少,只尋前事?lián)铀痢!? 僧人惠洪俗名覺范也有《京師上元》詩中說“及時膏雨已闌珊,黃道春泥曉未干;白面郎敲金鐙過,紅妝人揭繡簾看。管弘沸月喧和氣,燈火燒空奪夜寒;咫尺鳳樓開雉扇,玉皇仙仗紫云端。” 這位覺范是江西筠州人,俗姓彭,曾經(jīng)妄解他叔叔彭淵才的話,說曾子固不能寫詩,有些學(xué)者不去考察究竟,也隨聲附和?,F(xiàn)在我將三詩列出比較下,高下已經(jīng)能明確了。我們看覺范的首聯(lián)“及時膏雨已闌珊,黃道春泥曉未干?!?,做為僧人的他,說這話有點無恥了,比唐朝僧人的“但愿鵝生四掌”以及“鱉著雙裙”還要過份,這人適合馬上還俗。 他不知道南豐寫文章的名氣高過他寫詩的名氣,所以覺范才這樣掩耳胡說,南豐就如張子野、賀方回等人,是以長短句出名的。我們來看“明月滿街流水遠,華燈入望眾星高?!焙汀敖鸬匾购谰?,玉人春困倚東風?!边@兩聯(lián),真不可以胡說人家不懂寫詩呢!特別是這句“人倚朱欄送目勞”與上句和著看,才能見南豐寫詩妙在哪里,是所謂游興正盛兩只眼都來不及看完這一切,而恨怎么今夜就這么短?。∧县S的詩有些可惜,雖然他的詩很工巧,但格律方面有些弱,他的這個毛病方虛谷也略略說過,沒我今天講得如此明白。 8 朱文公說“《歸去》這一篇,詞義平和豁達舒適(原文 夷曠蕭散),雖然是以楚辭的方式所寫,但沒有楚辭那種尤怨切蹙的毛病,是將賦義與楚辭相中和兼比,這篇可以說是千古之論??!” 朱文公又說“剛開始是‘歸去來兮’中間又說‘歸去來兮’,這太讓人不明白了,我懷疑是兩篇?!边@是不是朱文公那時沒有看破究竟呢? 李格非這文詞是從肺腑自然流出而成,怎么可能會去考慮是否首尾相顧呢?我仔細看了這文詞,有五段不顧首尾的,這五段每段還都換不同的韻,如此才讓人感覺自然純古,人們大多不會去注意到,比如“擬洞庭鈞天而不澹,霓裳羽衣而不綺者?!保ɡ淑薪o出《歸去》全文,前十二句注解說“賦開頭”。第二段八句,注解說“是鋪序兼比方式”。第三段十二句,注解說“也是鋪序而比的方式”。第四段十九句,注解說“是反復(fù)說應(yīng)當歸去的意思,是兼比形式”。第五段九句,注解說“用賦比的形式結(jié)束”。感興趣的可以找《歸去》全篇,一句話太美了,就如用文字造筑的自然風光。) 9 元朝人謝伯理在吳淞的泖湖居住,他人有錢而且又好客,專門建了一座“光淥亭”,來招待朋友吃飯玩樂。 九月九這一天,他和朋友在亭中吃飯喝酒聊天,有個園丁獻上剛開放的佛頂菊花,謝伯理讓大家寫個詩,眾人紛紛寫詩賦菊。當時鐵笛道人楊廉夫也在座,他拿起筆寫了“蓮社淵明手自栽,頭顱終不惹塵埃;東蘺若為摩挲看,西域親曾受記來。妙色盡從枝上發(fā),慧香直奔腦門開;明年九月重陽節(jié),再托摩耶圣母胎。” 在座顧仲英急忙奉上好酒,稱贊說“先生大作,我真心說,如虎穴得子??!” 但以現(xiàn)在眼光來分析,恐怕這詩的字字句句未必都得當,更何況格律也有點弱。 10 秦觀字少游,號太虛,高郵人,在世與蘇東坡、黃庭堅齊名,曾經(jīng)在夢中寫了一首《好事近》詞,詞說“山露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飛云當面化龍蛇,夭矯掛晴碧;醉臥古藤樹下,杳不知南北?!? 后來因事被貶到藤州,竟然在藤州過世,這首詞是否成讖? 與少游同時代的還有個叫賀鑄,字方回,曾經(jīng)寫了《青玉詞》悼念少游說“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年華誰與度,月樓花院,綺窗珠戶,惟有春知處。碧云冉冉衡皐暮,彩筆空題斷腸句,試問閑愁知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雨時?!秉S山谷因此寫詩說“少游醉臥古藤下,誰與愁眉唱一杯;解道江南斷腸句,只今惟有賀方回?!? 秦少游的詩很少人知道,我曾經(jīng)親眼見過他的墨跡,后面有近代劉菊莊的題字“名并蘇黃學(xué)更優(yōu),一詞遺墨至今留;無人喚醒藤州夢,淮水淮山總是愁?!笨戳俗屓瞬粍俑锌?。如今一想起少游死在被貶的異鄉(xiāng),黃山谷遭厄運也是死在他鄉(xiāng),都活得太難啊!嗚呼,他在為少游詠詩時,有想到要步少游后塵嗎? 11 宋朝有位處士,叫林和靖。他很清高,怎么個清高法呢?自個兒隱居在杭州孤山,認梅為妻,認鶴為子,他的吃穿由朝廷供養(yǎng),古今文人寫的梅詩沒人比得過他,清高也是無人可比。 到了本朝,現(xiàn)如今有些官員游過杭州后,回去都惦記其中的山水,家里要是有妾啊,女兒啊死的話,便會選擇葬在孤山,為取山秀。 因此林和靖墓的前后有了無數(shù)這些女子的墓,有人就此題詩說“太乙宮前處士家,于今換作宮人斜;想因孤嶼人清絕,故使桃花犯命耶。”(大概是說,林老大啊,你生前因為清高避俗人,到這來隱居,沒想到死后卻犯桃花。) 12 《輟耕錄》有首詩說“天遣魔軍殺不平,不平人殺不平人;不平人殺不平者,殺盡不平方太平?!蔽矣衷?jīng)聽到作者還有首詩說“中原不可生強盜,強盜纔生不可除;一盜既除群盜起,功臣皆是盜根株?!? 二首詩所表達的意思差不多,后面的這首詩更好。第一首的第三句與第二句意思相同。我希望他能將第三句改為“不平原是難平者”,第二首中的第二句有點違背常識,我也希望他能改為“強盜纔生大盜俱”,或許會更精彩。 13 “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xiāng)間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边@是崔顥在詠黃鶴樓的詩。 以前有傳說,因為崔顥的這首詩,李白讀后不敢再題黃鶴樓,所以流傳下來一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崩畎自谶^鳳凰臺寫了一詩“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邱。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庇腥苏f“詩中格律所顯出來的氣勢,和寫詩人的性格差不了多少。”(原文 格律氣勢,未易甲乙),這話說得透徹。 我又見李白的《題鸚鵡洲》的詩,這詩的格律摹擬崔顥的詩,幾乎相似,可惜第二聯(lián)少了點氣勢,詩說“鸚鵡東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 我曾經(jīng)議論過各種詩,認為古人作詩不會為了對仗工整而堆砌詞藻,比如崔顥的鸚鵡洲對漢陽樹,李白的白鷺洲對青天外,這種超然于格律束縛的氣勢,昌盛而有余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