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養(yǎng) 第十五話
·安全感(2)
早晨六點四十分,天還沒完全亮,只是變成了一種光滑的深藍色,宛如半顆晶瑩的藍水晶球,虛虛籠在海面上。
書桌上的咖啡已經(jīng)涼透,喝起來像用黃連和巧克力煎出的泥水,沈巍放下手里那一疊打上結案標記的宗卷,摘下眼鏡,捏了捏鼻梁,感覺頭有些痛。
自從接受M女士的招募后,羅浮生就像打了雞血的新兵蛋子,一口氣接下了手頭上所有的任務,忙得像個全自動的陀螺,連續(xù)好幾天都不見蹤影地連軸轉。
雖然沈巍樂于看到羅浮生從這份工作中獲取成就感(介紹他給M女士的用意本在于此),不過就目前他身上這股不尋常的拼勁兒看,肯定在哪個地方出了岔子,而他不僅毫無自覺,還把這股勁兒縱容得日趨瘋狂。
沈巍一點點抿著咖啡,任由苦味從舌根蔓延到整個口腔。他以為在撫慰了疼痛多年的兒時創(chuàng)傷后,羅浮生會徹底卸下心防,從此能安然接受他給予的一切,全心全意去享受那些生活曾經(jīng)虧欠或從他手里奪走過的快樂。
如若將羅浮生看作一只不幸遭受過虐待的小動物,他已經(jīng)從齜牙怒視過渡到肯在人類面前吃東西,再順利完成勉強接受順毛等若干步驟,理論上此時應該進入了愿意露出肚子,躺平任擼的階段。
然而,現(xiàn)狀卻不盡人意。
傷口逐漸愈合的小動物雖不再掩飾自己的軟弱,也慢慢學會了誠實面對欲望,甚至有時還能暫時遺忘羞恥,變得格外熱情和出乎意料的沉淪??煽粗@樣的他,沈巍卻隱隱生出一股憂慮——羅浮生看似已經(jīng)毫無保留地敞開了自己,然而,這種敞開恐怕只是一層粉飾成溫馴的偽裝,一種披著迷彩的變相防御。
至于他到底在防備什么,沈巍毫無頭緒。
被招募后就玩命工作、總是徹夜不歸、還有意無意地躲著不碰面、有時卻又非常主動,熱情得仿佛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似的……他將羅浮生近半個月來的奇怪行為一件件羅列在紙上,筆尖驟?!?/p>
難道……他決定要離開了?
鋼筆“啪”一聲跌落指尖,沿著書桌邊緣一路滾過去,最后重重摔在地上。
剛跨入電梯,羅浮生突然鼻子一癢,趕緊抬起袖子捂住嘴巴,把噴嚏壓制到只有咳嗽程度的音量。
在車里度過下著雨夾雪的冬夜,即使開足了暖氣,估計也還是沒逃過著涼。他吸了吸鼻子,背靠墻壁看著電梯顯示屏上的樓層數(shù)字慢慢增加,疲憊地閉上眼睛。
他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跟沈巍相處超過十分鐘——不是他不想,事實上,他想得快瘋了 ,甚至還因此做了不少夢。夢里,他把掛在床柱上的那根鏈子摘下來,一端扣著項圈,另一端栓在主人的手腕上,沈巍去哪兒,他就跟到哪兒。而在更多的夢里,他看見契約被丟進了壁爐,火舌一卷,他和沈巍之間的關系的唯一證明不復存在。
那些夢是那么的逼真,以至于在清醒的時候,他變得越來越不敢待在沈巍身邊,生怕真的從主人口中聽到宣布一切結束的話語。所以羅浮生把自己一頭扎進任務里,盡量減少留在公寓的時間。他清楚知道自己在辜負主人的期望,又走回了逃避和自欺欺人的老路,但除此之外,他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
就算有關沈巍的一切又是一場鏡花水月,他也想盡可能地拖延,直到這美麗的幻境再難以維系。
畢竟,這是他遇到的最美好最溫暖的一場夢了。
“先生……” 羅浮生摸了摸藏在胸口的紙條,決定待會兒潛進沈巍的房間偷一個親吻。
門鎖輕輕響了一聲,公寓的門被小心地打開再關上,沈巍從書房出去,剛好與躡手躡腳往樓上溜的人碰個正著。
“你怎么醒這么早?” 羅浮生一愣,驚訝地打量沈巍身上的起居服,眼睛倏地瞪大,“你不會是沒睡吧?!”
沈巍沒有回答,雙手交叉搭在身前,沉默地打量回去。
盯梢了目標一整晚的卷發(fā)青年顯然睏得七葷八素,衣服也因為長時間躲在車里弄得皺巴巴的,還帶著一股車座的皮革味,不過心情不錯 ,看來這一夜沒白熬。
“威脅目標的不是房東,而是她的親生弟弟,為了幾萬塊就跟別人密謀綁架自己的姐姐,真是世風日下,” 羅浮生裝作沒注意到主人的低氣壓,邊脫外套邊往廚房走,“我餓死了,有什么吃的嗎?哇,咖啡,我得來一點……”
沈巍沒有允許自己被糊弄,拽住故作鎮(zhèn)定的家伙,連同他手里的馬克杯一起禁錮在自己的手臂和流理臺之間:“在家里的時候,我不想聽關于案件的任何事情?!?/p>
羅浮生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放松下來,笑著舔了舔嘴唇,“對不起,我最近滿腦子都是工作,差點忘了履行對主人的義務,” 說著,他啜一口咖啡,傾身朝沈巍貼過來,把濃到發(fā)苦的褐色液體渡過去,然后很自然地加深這個親吻。
他的技術比之前好了很多,盡管舌尖仍有些稚拙,卻足夠真摯投入,以至于沈巍從不忍心拒絕。
兩人分開時,呼吸都有些不穩(wěn),羅浮生丟下杯子,抬手解開襯衫紐扣,眼睫半垂,喉結極盡誘惑地一滾:“先生想使用我嗎?我對廚房流理臺幻想很久了?!?/p>
開始了,沈巍極細微地瞇了一下右眼,小狐貍的變相防御。
拙劣,但(他不得不承認)有效的視線轉移。
可惜這次沒那么容易蒙混過關。
沈巍略一彎腰,把羅浮生扛了起來,不顧耳邊的驚叫和抗議,大步上樓,將肩上的人丟到床上,被子一裹:“睡覺?!?/p>
“你不一起嗎?” 卷發(fā)青年從被子里露出腦袋,半是試探半是疑惑地問。
回答他的是一個冷笑和房門決然關上的“砰”一聲。
“M女士,我知道您對浮生寄予了厚望,但請允許我提醒,他一個人精力有限,您不能把所有任務都交給他。”
書房里,沈巍一臉嚴肅地對著電腦開口,煩躁地將手里的鋼筆轉成螺旋槳。
“我持不同意見。首先,這是浮生主動要求的,而我經(jīng)過評估,認為他有足夠實力完成才應允。其次,這些任務時效性不強,對浮生來說負擔不算重,最多不過需要多點耐心、多花點時間而已。”
“他已經(jīng)有好幾次都不得不徹夜盯梢,作為雇主,您不應該鼓勵這種有損健康的行為發(fā)生 ?!?/p>
“啊哦~” M女士突然發(fā)出恍然大悟的聲音,“我可以理解成,你因為好幾個晚上沒能跟浮生一起度過,所以空虛感和占有欲爆棚,就遷怒于我嗎?”
“…………M女士,我真誠建議您適量減少閱讀網(wǎng)絡浪漫小說的時間。”
“此刻你伸向電源鍵的手告訴我,我猜對了?!?/p>
沈巍面無表情地點擊了關機。
羅浮生確實累壞了,從沈巍把房門關上的下一秒一直昏睡到夕陽西下。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見主人坐在床邊,用湯匙緩緩攪拌手里的瓷碗,一陣香味飄來,他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一口氣。
“先喝點湯?!?
見人醒了,沈巍將碗遞過來。熬了兩個小時的雞湯清透見底,飄在表面的幾顆圓潤油脂泛著金黃的色澤,令人垂涎三尺。
想起早上企圖色誘的事,羅浮生心虛地接過湯,一聲不吭地全喝進肚里,喝完抱著碗,乖巧地等待主人的下一步安排 。
沈巍把餐具放回床頭柜,站起身:“去洗澡?!?/p>
“好,” 羅浮生立刻從被子里鉆出來,走到浴缸前才意識到不對,一回頭,發(fā)現(xiàn)主人就跟在身后,門一關,外界的雜音被隔絕了大半,窄小的密閉空間將兩人的呼吸聲驟然放大了幾倍。
這是……要玩浴室play?
羅浮生不確定地看向沈巍,手指猶猶豫豫地搭上牛仔褲的搭扣,就聽主人無奈地嘆了口氣,看起來似乎在努力壓制翻白眼的沖動。
“過來,” 沈巍把一個腳凳放進淋浴間,示意羅浮生坐下,挽起袖子,擰開花灑試了試水溫。
羅浮生懵懵懂懂地讓主人給自己披上毛巾,直到溫水落下才反應過來沈巍要做什么,頓時受寵若驚,連忙抬手捏住淋浴頭:“我,我自己來,你衣服會弄濕的?!?/p>
沈巍撥開狐貍爪子,仔細地將他的卷毛徹底打濕,洗發(fā)露擠了硬幣大小的分量,兌水在掌心抹開,再慢慢揉進濃密的發(fā)絲里。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很快就揉出云朵似的細膩泡沫,還時不時輕輕按壓頭部的穴位,如果不是心里揣了個滴答著倒數(shù)的炸彈,羅浮生絕對能舒服得再睡一覺。
除此之外,主人的寡言也加劇了倒計時帶來的恐懼,冷酷地驅趕掉每一只意欲冒頭的瞌睡蟲。
卷發(fā)青年忐忑地盯著眼前被熱氣朦朧的鋼化玻璃,耳邊是手指與發(fā)絲糾纏的摩擦聲,溫潤的水汽連同沈巍的氣息摻在柑橘香里把他團團包裹,無聲地敦促他快把定時炸彈解決掉,要么隨便選一根線剪斷,要么直接引爆一了百了。
該來的總會來,再逃避也無濟于事,還不如在厭煩和嫌棄萌芽之前速戰(zhàn)速決,好聚好散。
羅浮生深吸口氣,孤注一擲地張開嘴巴,與此同時,沈巍恰好出聲——
“你是不是不想留我了?”
“你是不是想離開?”
男高音和男中音混在一起,在窄小的淋浴間里形成了一道余音繞耳的二重奏。
話音落下,兩人皆是一愣,異口同聲道:“不是?!?/p>
沈巍難得的露出了茫然的神情,虛虛張著沾滿泡沫的雙手,與頂著一腦袋白色棉花糖猛然回頭的羅浮生對上目光,都從對方眼里看見一瞬即逝的意外和隨之翻涌而出的慶幸。
“我……你……” 羅浮生下意識抓住沈巍的手,無數(shù)句話爭相擠到嘴邊,卻不知該先說哪句,一時僵成了一尊會呼吸的雕像。
估計是看不下去相顧無言的兩人,一滴混著香波的水珠忍無可忍地從卷發(fā)青年額頭滑落,精準地躍入眼里,成功推進了劇情發(fā)展——
腳凳上的雕像痛苦地一捂眼睛:“疼疼疼!”
一番手忙腳亂后,沖干凈泡沫的羅浮生坐在浴缸邊上,手里捏了張紙巾,邊擦拭被辣出來的生理淚水邊享受主人的吹頭發(fā)手藝。
待纏繞手指的卷發(fā)達到八分干,沈巍也整理好了情緒,收好風筒,走到羅浮生對面坐下,平視著他還有些濕潤的眼睛,放輕了聲音一字一頓地問:“孚兒,你剛剛說的‘不是’,是指你暫時還不會離開,還是你并沒有離開的打算?”
羅浮生下巴掉了下來,被這與預期差了十萬八千里的問話撞了個暈頭轉向,幾乎以為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他晃晃腦袋,像要叫醒自己似的用兩只手拍了好幾下臉頰,可臉都拍紅了,他還在浴室里,沈巍也沒有消失。
“先生…想讓我離開嗎?” 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垂著眼睛問道。
“這無關我怎么想,而是應該取決于你?!?沈巍握住卷發(fā)青年的手,拇指在他手背輕輕劃過,“孚兒,你想留下嗎?”
羅浮生抬起目光,發(fā)現(xiàn)主人眼中的憂慮和聲音里鮮有的緊繃是如此的熟悉,簡直……簡直就像每天醒來都會從鏡子里看到的那個惴惴不安的自己。
等等……他在不安?
沈巍也會不安?
“我不能…不敢說…” 仿佛從這個發(fā)現(xiàn)里汲取了些許勇氣,羅浮生松開緊咬的嘴唇,輕聲說道,“我怕我說了,你會為了顧及我的感受,勉為其難讓我留下?!?/p>
“勉為其難?” 沈巍睜大了眼睛,“為什么你會這么覺得?”
“你最近不再需要我時刻陪在身邊,即使我整天不著家也沒有生氣,好像無論我做什么都可以……這種狀態(tài)讓我很…煎熬,因為以前也發(fā)生過類似的事,而結局……非常糟糕?!?
提起曾經(jīng)給自己帶來痛苦的回憶,卷發(fā)青年的聲音微微有些發(fā)抖。
?“你可能不相信,我一開始被洪家收養(yǎng)的時候,大當家對我還挺好的,一直很放任寬容,再調(diào)皮搗蛋也一笑了之。直到十歲那年,他忽然把我叫到跟前,讓我決定是要離開洪家,還是加入洪幫,為他所用。后來的事,你也知道了。從那以后,我開始害怕別人沒來由地對我好,因為這種‘好’哪怕只有一星半點,也可能意味著最后必須用幾倍的代價償還。”
羅浮生看見主人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下意識蜷起身體,抱住了膝蓋,“所以你最近對我那么無條件地縱容,還把主人契約留給我,我才會以為這是在暗示,你不再需要我,該識趣離開了?!?/p>
沈巍皺著眉頭聽完,舌尖在后槽牙上憤怒地反復滑過,半晌,苦笑了一聲。
“我以為,把我那份契約放在你身邊可以給你帶來安全感,沒想到居然弄巧成拙,反而讓你更惶然不安。” 他內(nèi)疚地閉上眼,不得不深呼吸幾下讓自己冷靜下來,“對不起。雖然我已經(jīng)努力避免,但還是沒能逃過以己度人,總是傲慢地把固有經(jīng)驗套用在你身上,總是忘記過去給你帶來的傷痛并非一日就可痊愈,即使傷疤已褪,記憶也仍舊會不時折磨著你。”
受過箭傷的鳥兒尚且驚弓,更何況遍體鱗傷、內(nèi)心敏感的人?
“孚兒,我之所以無條件地包容你,不是施舍翻臉前的‘最后仁慈’,而是因為你值得這份偏愛,是我樂意縱容你、希望你能沒有約束地去做你喜歡的事——你這是什么表情?”
羅浮生呆滯地眨了眨眼,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的這些,聽起來怎么有點像…像……”
沈巍盯著他,耐心等待終于開竅的人說完這個句子。
“……像你在給我當爸爸?”
看來七竅開了六個,還是一竅不通。
“難道在你眼里,只有親子關系里才存在無條件的包容和愛嗎?” 沈巍氣笑了,抬手捏住卷發(fā)青年的耳垂,帶著些力度扯了扯,“抱歉,在角色扮演的游戲之外,我沒有成為你父親的打算?!?/p>
不過平心而論,羅浮生也沒完全說錯。如果能穿越時空,他確實希望回到十幾年前的東江把年幼的小卷毛拐走,放在手心里寵著長大,驕縱成一個自信、驕傲、撒嬌技能滿級、偶爾還會無理取鬧,令人又氣又愛的大卷毛。
當然,現(xiàn)在也不算遲。
“不對,” 羅浮生躲開沈巍的手,身體晃了一下,差點從浴缸邊緣摔下來,“這太不像你……應該是我搞錯了,” 他叨念著捂住額頭,“M女士說過,那只是研究議題……”
“M女士?” 沈巍把羅浮生的手從臉上輕輕拉下來,握住,“她說了什么?”
“她說你曾經(jīng)潛心研究過人類情感……”
“這的確是事實,可與我們剛才的話題存在什么關聯(lián)嗎?為什么你看起來好像受到了巨大打擊一樣?” 沈巍話語一頓,隱約覺得自己摸到了點頭緒。
“難道……在你眼里,我在過去的幾十天里與你的相處都只是為了搜集研究用的材料?哦,這樣邏輯就順了——你以為自己只是個暫時有利用價值的研究對象,所以才會覺得最近我的放任是對你失去興趣的表現(xiàn),從而得出結論,是時候主動離開。”
羅浮生從沈巍的推理里聽出了受傷的感覺,愧疚感瞬間涌上來:“對不起……”
“被這樣誤會,我其實不該覺得意外,” 沈巍抬手制止他的道歉,自嘲地笑笑,“事實上,你不是第一個這樣想的人——你也覺得我太缺乏‘人味’了,是嗎?”
羅浮生覺得自己快要淹死在愧疚里,慌忙抓起主人的手在嘴唇上重重地碰了好幾下,“不是,沒這么嚴重!就只是覺得有些過分理性加上一點距離感而已,真的!”?
他張開拇指和食指,比劃出一個不到兩公分的長度,又忍不住再往里縮了縮:“就這么一點點而已?!?/p>
沈巍被逗笑了,伸手把人攬入懷里:“謝謝。不過你的感覺并沒有錯。還記得離開東江的那天早上,我說過自己沒有關于父母的記憶嗎?”??
說起過去,他的語氣聽起來就像在談論土壤或天氣,冷靜得不帶一絲溫度。
“你可能會覺得不可思議。我是由M女士——一個自己還處在進化階段的人工智能撫養(yǎng)長大的。當年,她剛剛失去她的創(chuàng)造者,恰好遇到被遺棄的我,可能出于同病相憐,就把我撿了回去。”
羅浮生心里一陣刺痛,完全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往主人懷里貼得更緊,把無聲的安慰融進擁抱里。
“所以你可以想象,我的意識啟蒙也好、接人待物的習慣也好,很大程度上都是從圖像和文字資料,或與M女士的探討中習得,思維和說話方式也自然而然的更偏重理性和邏輯。即使有時會表現(xiàn)出感性的一面,那也只不過是權衡了諸多可能性后的最佳選擇,確實像個沒有心的機器——是的,我自己也意識到了,不過從不覺得需要改變,直到遇見了你?!?/p>
沈巍閉上眼,鼻尖埋進羅浮生的頭發(fā)輕輕嗅了嗅帶著柑橘香的氣息,接著繼續(xù)抽絲剝繭地剖析自己。
“與你相遇后,我的腦子里總是充斥著許多從未有過的強烈情感,還有各種毫無邏輯可言的奇怪念頭;說出的話只有不到一半來自深思熟慮,其余的即便聽起來理性,實則早已掙脫了思考的管束?!?/p>
“跟你相處愈久,我愈發(fā)意識到自己對人類情感的認知過于片面單薄,總感覺自己坐在一輛剎閘失靈卻時速超過八十邁的汽車上,像只沒頭蒼蠅似的在一所巨大的迷宮里亂轉。出乎意料的是,我不僅毫無跳車的想法,反而相當樂在其中——你或許沒察覺,但M女士發(fā)現(xiàn)了,還取笑過我好幾次?!?/p>
“我覺得,我也在同一個迷宮里,” 羅浮生輕聲回道,“不過一直困在死胡同盡頭,只知道絕望地往墻上撞?!?/p>
“所以,” 沈巍在羅浮生后背上拍了拍,“我可以邀請你一同驅車離開這個鬼地方嗎?”
羅浮生噴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也會說粗話?!?/p>
“只會一點,如果你愿意教我,我保證會學得很快?!?沈巍打趣道,感覺懷里的人終于放松了下來?!八?,你不會離開我,對嗎?”
“嗯,” 羅浮生低聲回道,半晌,輕嘆了一聲,“沒想到你也會患得患失,如果我能早點發(fā)現(xiàn),就不需要躲你躲得那么辛苦了。”
“或許我們都得學著在感情方面更坦率一點,別再那么小心翼翼,應該更……任性一點?!?沈巍沉吟道,低頭蹭了蹭羅浮生的鬢角,“因為任性的前提是有足夠的底氣相信我們的關系不會因為一些小波瀾就輕易破裂,我希望你擁有這股自信和底氣,學會毫無顧慮地對我任性,別再那么懂事了,好嗎?”
羅浮生眼眶一紅,差點因為驟然涌上鼻尖的酸澀而落下淚來。
他一直以為自己會永遠像個在灘涂上玩耍的孩子,每天小心翼翼地把好不容易從別人那里獲得的溫情堆出喜歡的形狀,卻注定眼睜睜看著潮汐把自己的心血推回一灘泥沙。即使雙手護得再緊,他所珍視的一切似乎都無可避免的會像流沙一般從指縫里流失,最后只剩掌心里零星的幾粒,無情地嘲笑他的徒然無功。
而現(xiàn)在,沈巍在他面前砌起了一座漂亮得超乎想象的房子,不僅邀請他一起玩,還溫柔地告訴他即使塌了也沒關系,他們還可以一起做更多新的、更漂亮的城堡。
他想抓住沈巍伸來的手,想得魂牽夢縈,想得幾乎難以呼吸、渾身發(fā)痛。
斂起畢生勇氣,他用盡所有力量探出手指——
“我不想離開?!?沒頭沒尾的,羅浮生忽然開口,最后幾個字隱約帶著鼻音,“請讓我留下來?!?/p>
“當然可以?!?沈巍贊許地摸了摸他的頭發(fā),“謝謝。”
“謝謝你愿意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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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 關于任性
- “我想讓你多陪陪我?!?/p>
- “這是正當要求,不算任性。再試試?!?/p>
-“我不想再像兔子一樣整天吃菜?!?/p>
-“嗯,有進步?!?/p>
-“我想聽你唱搖籃曲?!?/p>
-“這個有點難度,但也不是不可以……”
-“還要邊唱邊跳舞?!?/p>
-“………………”
沈巍冷笑著把得寸進尺的家伙推倒,綁住手腕施以人間十大酷刑之番外篇——撓癢癢,直到羅浮生鬼哭狼嚎地撤回前言,并發(fā)誓永遠不再提跟跳舞有關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