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吾

[零]
戌時一刻,傅海川自夢中驚醒。
不知從何時起,雙手又不自覺的攥著那根早已斷裂的槍桿。淚水劃過滿是油污的臉,留下兩道清晰可見的淚痕,他多么希望,這一切僅僅是一場夢。
陣陣寒風(fēng)涌進破廟,呼呼作響。
“合――吾――?!备岛4ǔ堕_嗓子,似是在為風(fēng)聲伴奏。
火光搖曳,照在廟里每個人的臉上。
那是一群乞兒,蓬頭垢面,細如竹竿的胳膊和雙腿,身上掛著縷縷布條,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唯有一雙雙眼睛閃著光芒,似乎比燃燒的火苗還要明亮。他們圍在火堆旁,緊緊擠在一起,不停招呼著,就像在迎接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快來快來,就要開始了?!?/p>
眾人很快靜了下來,破廟中只剩受潮柴火的噼啪響聲以及窗外傳來的風(fēng)聲。
“大叔,怎么還不開始?”
“嗯。”傅海川答應(yīng)一聲:“今天要講的這個故事……”
他直勾勾的盯著跳動的火苗,仿佛記憶中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全都呈現(xiàn)在他眼前。
[一]
“合――吾――咳咳咳?!?/p>
老鏢頭摘下葫蘆,灌了一口。鏢酒辛辣,反而咳的更厲害了。
老鏢頭也不在乎,用袖子擦了擦胡須上的酒漬,轉(zhuǎn)過頭朝著自己的大徒弟說道:“小子,咱們在外走鏢,一定要記著,酒只喝三分,遇事讓人三分。三分功夫,三分交情,三分和氣,才換得一路平安……”
徒弟笑到:“老頭子,這話我聽了沒有一百遍也有九十遍了?!?/p>
老鏢頭黯然道:“是咯,我走鏢幾十年,這套話,怕是連我這匹馬都能背下來了。這是我最后一趟鏢了,鏢局今后,就看你們這些年輕人的了?!?/p>
徒弟正色道:“放心吧師傅,我都記得呢?!?/p>
看著徒弟的身影,老鏢頭回想起自己當(dāng)年也是這般模樣。對于長輩的叮囑,從來都不放在心上,覺得自己的一桿銀槍就是公理正義,路遇不平事就想管上一管,為此可沒少吃苦頭。也正因如此,自己才能在馬匪手中救下這個孩子。從自己收他為徒,教他習(xí)文練武,到如今徒弟已能獨當(dāng)一面,想來也有二十年了。
卯時剛過,鏢隊一路東行,天邊泛起一抹魚肚白,晨光將暮色推往身后。徒弟一提韁繩,放緩了步子,將師傅與他的一眾老兄弟讓到前面。
“大師兄,你看?!?/p>
順著鏢師的手指,只見清晨第一道光芒照在鏢局老一輩鏢師身上,花白的頭發(fā)與胡須,不知穿了多少年仍不舍得扔的衣服,胯下騎著棕色健馬,一輛輛鏢車用油漆刷的锃亮,車上插著嶄新的鏢旗,黃底子上書兩個大字“振威”。
仿佛一切正如往昔,那是最開始的地方。
老鏢師們扯開嗓子,用蒼老的聲音喊著鏢號:
“合――吾――”
此時,徒弟心里浮現(xiàn)出的卻是師傅第一次將長槍遞到自己手中的情景。
或許有一天,自己也會像師傅那樣走在前面,將鏢旗留給后人。在那之后,自己又該做些什么呢?
振威鏢局成立三十年,從未失信于人,鏢局里高手如云,堪稱天下第一鏢局。鏢局總鏢頭王章遠即將封劍歸隱,這最后一趟鏢,特地從各分號調(diào)來昔日闖蕩江湖的一眾老鏢頭,再加上鏢局二代鏢師中的翹楚,共五十余人。
這次鏢局押送鏢銀二十萬兩,這個數(shù)目對振威鏢局來說,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以鏢局的實力,不會有賊人為了二十萬冒險劫振威鏢局,這二十萬又不會顯得過于寒酸,正適合做這最后一趟。
“總鏢頭你看!”
總鏢頭見說話的是老伙計常風(fēng),微微一笑。常鏢頭江湖人稱“九命瘋子”,記得每次走鏢他總是沖在最前面,最是急躁不過。
“老常,前面怎么了?”
只見前面不遠處路上橫放著一捆荊條,攔住了道路。
江湖規(guī)矩,道上橫放荊條,便是有人劫道。稱作“惡虎攔路”,又道“先禮后兵”,表示對方不欲交手,本是大有回旋余地,可隨著鏢局名頭越來越響,近年已經(jīng)少有賊人會打鏢局的主意。
“師傅,這是……”徒弟這時也催馬趕來。走鏢之前,為確保萬無一失,他早已遍發(fā)拜貼,請沿途各省的黑白兩道多多照應(yīng),不料還是出了這檔子事。
“不妨事?!笨傜S頭擺手道:“咱們接著走,必見分曉?!?/p>
行至不遠,前面出現(xiàn)一隊人馬,黑衣黑馬,黑布蒙面。徒弟一皺眉,拍馬上前。
徒弟拱手道:“在下振威鏢局傅海川……”
黑衣人擺手道:“傅鏢頭,久仰久仰?!?/p>
傅海川上下打量此人,心中暗想:這個黑衣人聽聲音大概四五十歲年紀,胯下黑馬四蹄雪白,竟是一匹寶馬“烏云蓋雪”,此行定不是為銀兩而來。馬上掛著一對短戟,做工粗糙,極不相稱,顯然不是慣用兵器。他以黑布蒙面,難道是認識的人?
正盤算間,只聽黑衣人又道:“老夫此行不為銀兩,只想借貴號鏢旗一用?!?/p>
傅海川冷笑道:“鎮(zhèn)遠鏢局這桿鏢旗,在槍尖上立了三十年,還不曾聽說有誰能夠借的走?!?/p>
黑衣人忽道:“前面那位可是王章遠總鏢頭?這便容易了?!?/p>
也不待傅海川回答,揚聲道:“還請王章遠總鏢頭過來相見?!?/p>
不一會功夫,只見總鏢頭王章遠溜馬來到跟前,尚未開口,黑衣人搶著說道:“久聞王總鏢頭槍法乃是江湖一絕,此次本想借用貴號鏢旗,逼總鏢頭來與我一較高下,既然王總鏢頭在此,那是最好不過了?!?/p>
王章遠說道:“閣下認得我,聽聲音卻不相熟。恕老朽年事已高,記不太清了,難道你我有過幾面之緣?”
黑衣人笑到:“說來慚愧,在下是受朋友所托,特來與鏢頭比個高下,實是迫不得已。久聞鏢頭大名,還未有機會領(lǐng)教一二,今兒咱們只為印證武學(xué),點到為止?!闭f著取下雙戟:“領(lǐng)教鏢頭槍法。”
王章遠雖覺此事蹊蹺,一時間也絲毫摸不著頭腦,心下留了三分戒備。他點了點頭,翻身下馬,說道:“在下已十年不動兵刃?!?/p>
黑衣人隨手拋開雙戟,說道:“那就領(lǐng)教鏢頭拳法。”
話音剛落,黑衣人手按馬鞍,躍過馬頭,直奔王章遠,人尚在半空,身形一轉(zhuǎn),凌空掃出一腿。
王章遠喝一聲:“好!”向后一撤,避開這招,趁對手立足未穩(wěn),出拳搶攻。
誰知黑衣人不待站穩(wěn),足尖點地,縱到王章遠身側(cè),手上拳法變幻,一會鶴鋤,一會虎爪,正是一套虎鶴雙形。這套拳法極為常見,可配合他鬼魅的步法,凌厲的腿法,卻是威力非常。
王章遠的師傅曾游歷江湖,學(xué)百家拳,后來收了王章遠這個徒弟,便一股腦將功夫都教給了他。王章遠武學(xué)天賦極高,將所學(xué)拳法融會貫通,自成一家,“攤、沖、震、格、勾”五路二十五手,堪稱江湖一絕。
二人棋逢對手,拆招換式,一時間打的難解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