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以前，現(xiàn)在的人們似乎意識到了感知自然的可貴，開始愿意走出空調(diào)房，去戶外呼吸新鮮空氣，去感受陽光的熾熱和自然的綠意。同理，和自然有關(guān)的書也更受關(guān)注。

美國小說家伊麗莎白·吉爾伯特可以說得上是一名“森系作家”，如森林一般，極其強調(diào)個體生命的豐富性。

在她的《萬物的簽名》里，記錄下了同為女性的植物學(xué)家阿爾瑪·惠特克的一生?！度f物的簽名》被《紐約客》《華盛頓郵報》等媒體評為“年度圖書”，在這本書里，愛情不再是女性的中心。講述一位女性研究苔蘚的書，究竟有何魅力擔負得起這么多盛名？

今天的硬核讀書會，帶你走近“森系作家”伊麗莎白·吉爾伯特的文學(xué)世界與《萬物的簽名》中無法與苔蘚相割裂的阿爾瑪·惠特克的一生。

?作者?| 宗城

?編輯?| 張文曦

1859年11月24日，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正式出版，它動搖了神權(quán)統(tǒng)治的根基，也深刻影響了大眾對于物種起源的認知，被譽為進化論的代表作。一個月后，身處荷蘭的60歲女植物學(xué)家阿爾瑪·惠特克潸然淚下。

她的落淚不僅僅是因為喜悅，也因自己曾經(jīng)寫過一篇和達爾文觀點相似但沒有發(fā)表的論文而感到可惜。

一百六十年后，達爾文已經(jīng)名揚四海，成為生物學(xué)界的經(jīng)典人物，阿爾瑪則聲名不顯，被大眾漸漸遺忘。

這件事被記錄在美國小說家伊麗莎白·吉爾伯特（Elizabeth Gilbert）的代表作《萬物的簽名》里。此書既提供了人物傳記的寫實，又提供了虛構(gòu)文本的細膩和想象力。

這本書于2013年出版，2015年有了中譯本，它也被《紐約客》《華盛頓郵報》等媒體評為“年度圖書”。

作者伊麗莎白·吉爾伯特曾在《GQ》《紐約時報》擔任記者，三十歲后開始出版小說，并先后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美國國家書評獎決選名單。憑借自傳體小說《美食，祈禱，戀愛》(Eat, Pray, Love)及同名改編電影，她也被《時代周刊》評為全球百大影響力人物之一。

《萬物的簽名》是伊麗莎白·吉爾伯特最具有文學(xué)雄心的一部作品。如果要用一句話來概括此書，那就是“一位女性自我探索和研究苔蘚的一生”。

它會告訴讀者：靈與肉并非二元對立，身體的激情是感知萬物的方式，它指引我們走向顫栗、鎮(zhèn)魂的生存體驗。

一位女性自我探索和研究苔蘚的一生

吉爾伯特用靈性的方式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植物學(xué)家的一生，這本書不是冗長的人生事跡匯編，而是一場場靈肉知覺的風暴。

從身體探索、到感知親密關(guān)系，再到研究苔蘚、去往塔希提島、領(lǐng)悟出物種起源與進化的秘密，《萬物的簽名》是一部關(guān)于女性的史詩，流淌著對于知識的充分尊重。

此書分為序幕、熱病之樹、白畝莊園的小梅、騷亂的信息、使命的后果、苔蘚館館長六大部分。小說從女主角阿爾瑪·惠特克的降生開始。這位奇女子“與世紀同生，在一八零零年一月五日滑入我們的世界”，作者并不急于將女主角的傳奇故事吐露，而是采用工筆的技法先將她的家庭背景娓娓道來。

緊接著，作者描述了阿爾瑪·惠特克第一次身體探索的過程，講述她是如何悅納自我并思索身體、靈魂和女性自我之間的關(guān)系。進而，作者寫到阿爾瑪經(jīng)歷家庭變故后的掙扎、決定致力于研究苔蘚的心路歷程。

吉爾伯特選擇了一種19世紀英國小說的寫法，它會讓我想起費蘭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和喬治·艾略特寫的《米德爾馬契》（Middlemarch）。

這類作品注重故事和人物，內(nèi)容龐大、人物較多，講究對于生活細節(jié)的描摹，穿插入大量知識性的內(nèi)容，但不刻意在敘事技巧上劍走偏鋒。

總體來說是以人物為核心的小說，人物在語言之前，而非相反。這就使得這部小說比較能被普通讀者接受，又能讓讀者獲得一定意義上的知識性的愉悅，這部小說最出色的部分，無疑在于對主人公阿爾瑪·惠特克的塑造。

阿爾瑪是一位植物學(xué)研究專家，她對苔蘚情有獨鐘。她雖然出身有錢人家，但并沒有傲慢和居高臨下的氣焰。她為了照顧家庭曾投入大量時間維護父輩留下的莊園，在找到自己所愛后，她也能鼓起勇氣放下世俗的誘惑，去投身一段看起來寂寞而未知的旅程。

但阿爾瑪絕非完美女主，她會因為自己長得并不符合主流審美而懷疑自我。她歷經(jīng)磨難，但并沒有因此在后期獲得開掛的人生。世人記住了達爾文，但沒有記住她，她的大部分研究都默默無聞。

這不是一本關(guān)于大女主如何升級打怪的故事，而是一個女性如何在生命的風暴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

苔蘚與女性

那么，標題“萬物的簽名”究竟為何物？書中229頁寫道：“這位老皮匠信仰某種他稱之為‘萬物的簽名’的理論——即在世界上的每一朵花、每一片葉子、每一顆果實和每一棵樹的設(shè)計當中，上帝都隱藏了改善人類的線索。

”例如：“許多藥用植物都酷似它們能治療的疾病或治療的器官。羅勒有肝形葉子，顯然對治療肝臟疾病有幫助；白屈菜分泌一種黃色液體，能被用來治療黃疸……”

這一段不只是對照阿爾瑪對于苔蘚的探索，它也表達的是自省和向內(nèi)探索的可貴。阿爾瑪研究苔蘚的過程也是她推翻對于苔蘚的固有認知、同時重塑自我認知的過程。

苔蘚與女性，在文字中形成一組精彩的對照，宛如鏡像。

小說寫道：“苔蘚摸上去溫暖松軟，溫度比周圍的空氣高了好幾度，而且比她預(yù)期的要潮濕許多……小型森林在她的凝視下，呈現(xiàn)出雄偉的細節(jié)。她感覺自己屏住了呼吸。這是醉人的王國，這是從角鷹背上看到的亞馬遜雨林?！?/span>

“阿爾瑪?shù)氖澜绾吞μ\的世界在這整段時間結(jié)合在一起，彼此相疊。但是其中一個世界吵鬧、龐大、快速，另一個世界則是安靜、微小、緩慢——這兩個世界只有一個看起來深不可測?！?/span>

書中還有一段話頗具有概括性：“認識到這一切，阿爾瑪頓時覺得自己的存在變大了，同時卻又覺得渺小許多——一種美好的渺小感。世界縮小為無窮的可能性。她的生活可以在豐饒的縮影中度過?！保ê闻鍢遄g本p160）

在《萬物的簽名》里，女性不再是欲望的客體，而是欲望的主體。

女性不再以主流男性渴望的溫順、柔弱、可愛或蛇蝎美人的面目出現(xiàn)，她高大、聰慧、長于想象，不依賴于男性的保護，她不以迎合男性或主流審美的目光為目的，而是在自我拋入與惶惑不安中不斷探索，找到最契合自己的方式。

“不要害怕激情。”“找到你的愛與熱愛?！?/span>在《萬物的簽名》里，對于性的描寫并非媚俗，它是主人公知覺自我的重要一環(huán)。

書中有一個值得琢磨的細節(jié)，就是植物學(xué)家阿爾瑪對于苔蘚的感覺，其實是跟她探索自身體驗的過程具有某種一致性。

那是一種內(nèi)在的隱秘、激情，一種旺盛的創(chuàng)造力，而這恰恰是阿爾瑪渴望的生活——去追逐激情和創(chuàng)造，而非追逐一種熱鬧的平庸。

萬物的簽名

《萬物的簽名》沒有落入戀愛小說或傳奇小說的窠臼，準確來說，它是一部知識小說，尤其是進入到主人公研究苔蘚，以及去往塔希提島以后，這本小說呈現(xiàn)出豐富的被求知欲推動的感覺。

比如書中提到“塔希提人會挑選一顆星星追隨，當作導(dǎo)航，并把這顆星稱為‘阿威亞’（aveia）——他們的指引之神?！痹谒Ｌ釐u上，阿爾瑪與韋爾斯牧師對話時，作者也津津樂道地介紹起了“踏麻蘆”（tamanu，一種月桂樹）、“虎兔”（一種木蘭）、“馬沛”（mape）栗樹等植物。

塔希提島宛如阿爾瑪?shù)膽?yīng)許之地，她在那里踐行著另一種生活方式，松弛、自在、遵循內(nèi)心的熱愛去研究島上的一切。在此，“萬物的簽名”再度被提起。

塔希提人說：“這島上一切有用的植物，都很像人體的各個部分，如同諸神的旨意?！边@便是“萬物的簽名”，萬事萬物之間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它們互相交織，共同服務(wù)于地球日復(fù)一日的運轉(zhuǎn)。

作者任情馳騁，徜徉在新知的誘惑中，但并非為了賣弄而進行的掉書袋，它仍然緊扣主人公進行知覺探索的這個重點。

在塔希提的探索促使阿爾瑪對自然演進產(chǎn)生了更深的理解，這就是此書第五卷“苔蘚館館長”要講的內(nèi)容，在這一章，阿爾瑪觸摸到物種起源的隱秘，卻意外地和一個叫達爾文的人不謀而合。

她相信：“創(chuàng)造在任何地方都是連續(xù)的，在一切生命層面……挑戰(zhàn)無所不在，每一刻，自然界的狀況都在變化。優(yōu)勢取得；優(yōu)勢喪失。

豐饒時期結(jié)束后，接著到來的是‘暇亞’時節(jié)——渴望的季節(jié)。在錯誤的環(huán)境中，任何物種都有滅絕的可能。可是在適當?shù)沫h(huán)境中，任何物種也都有變異的可能?！?/span>

阿爾瑪肯定，生存斗爭塑造了人類的生理和人類的命運。她提出了一種“競爭轉(zhuǎn)變論”，并在對于苔蘚的研究中得到驗證。但可惜的是，達爾文先她一步，發(fā)表了震撼世界的《物種起源》，阿爾瑪?shù)难芯繘]有引起轟動。

寫他人，也在寫自己

吉爾伯特女士對于阿爾瑪?shù)臅鴮?，或許也是臨水照花般的鏡像寫作。她不只是要寫出被遮蔽的女性生命的光彩，也是在打響自己的正名之戰(zhàn)。

盡管此前已經(jīng)是《GQ》知名作者，也出過暢銷讀物，但她并不被嚴肅評論家重視，甚至被扣上一頂“小雞文學(xué)作家”的帽子來譏諷她思想和文字不夠深刻，只能寫淺薄迎合的內(nèi)容。

吉爾伯特顯然不想屈從于這種標簽，她希望寫出一本真正有分量的文學(xué)著作證明自己，《萬物的簽名》就是她交出的答案。

在紐約時報中文網(wǎng)的文章《美食、祈禱、戀愛與金錢》里，作者Steve Almond講到吉爾伯特的第一個短篇發(fā)表在《Esquire》雜志，副標題是：“一個美國作家的處女作”。

吉爾伯特把文章寄給曾經(jīng)對她并無印象的出版人小鮑勃·古橋內(nèi)(Bob Guccione Jr.)，并附上一張紙條：“我告訴過你我是個作家！”

《萬物的簽名》就是吉爾伯特的正名之戰(zhàn)。此書透著股聰明勁兒，但并不刻薄，這是一本真正關(guān)于“探尋生命意義”的推想小說。

阿爾瑪尋找著生活的意義，問自己真正渴望的是什么。作者散文詩式的筆法真正浸入女主人公的內(nèi)心，而沒有讓人物成為作者炫耀某種生活方式的工具。

比起作者的前作《美食、祈禱和戀愛》，《萬物的簽名》出色的地方在于它的文本足夠綿密，作者為此書做了大量準備功課，在對植物學(xué)、醫(yī)藥學(xué)、航海、探險與莊園的描摹中足夠耐心。

那些如針織毛衣和油畫般細膩、絢爛的精神感受，尤其是作者對于阿爾瑪身體直覺的刻畫，都的的確確是文學(xué)的質(zhì)感。

讀《萬物的簽名》時，讀者會感受到一個強烈的特稿記者的影子。吉爾伯特是一個對細節(jié)敏感的作者，這不僅僅體現(xiàn)在她細膩的植物描寫和感官描寫，也表現(xiàn)在她對于描繪主人公所處家庭、環(huán)境時的耐心。

比如小說開篇寫到阿爾瑪?shù)母赣H，并未一筆帶過，而是仔細地交代了阿爾瑪父親的發(fā)家史和經(jīng)濟來源。書中，阿爾瑪?shù)母赣H亨利·惠特克，一個在一八零零年出身貧寒、幾乎不識字的男人，為什么能夠大發(fā)橫財？

原來，亨利的父親是一座名叫邱園的皇家公園的果樹栽培師，他巧妙地抓住時機利用嫁接技術(shù)拯救了當時的國王心愛的蘋果樹，掙得了第一桶金，又巧妙地令一位貴族相信自己、任用自己。

她認真地刻畫了阿爾瑪父親的一生，描繪了資本原始累積的過程，這一切不只是為了使讀者更加理解主角，也體現(xiàn)出作者更強的敘事野心——她不希望其他人物被主角湮沒。

她要真真正正寫出一部體現(xiàn)人的復(fù)雜性的小說。也因為細節(jié)，這本書與一般的雞湯讀物區(qū)別開來，具有了生活感和文學(xué)的余味。

阿爾瑪·惠特克的一生彰顯著一種力量：真正去建立你的主體性，在風暴中握住理性的桅桿，投入令你感到激情的生活——不是正確的生活，不是一定要迎合主流評判標準的人生，而是你真正收獲激情、創(chuàng)造、幸福的時刻，是你的生命豐富性被打開的時刻，把自己拋入此處，然后，盡管去走你的路。

未讀這本書之前，人們很難確定歷史上是否有阿爾瑪·惠特克其人，但這本書能讓人相信她真實地存在。

哪怕不是這個名字，在這世界上另一個孤獨的角落，一定會有這么一位秉持愛與熱愛的植物學(xué)家，在男性如林的世界里跌宕自喜、閃耀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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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宗城

編輯 | 張文曦

校對 | 向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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