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事的日子12
總算出了太陽,前幾天的寒潮盛如四月難產的冷汗,暖日將才出生。陰歷的三月上,端午節(jié)還很遙遠。 因為沒有筆,我抓耳撓腮地難過,筆,我的注射器。十一點,我出門打包午飯,順便去買筆。 以前在學校,我也很少在食堂吃飯,每天都是打包,更多的時候是點外賣。后來為了適應去食堂,我固定在同一個窗口打飯,用一樣的對白混個臉熟,與人說話才逐漸自然。就我個人點外賣的概率統(tǒng)計,這里女性外賣員占三成以上。 我是能夠連續(xù)一個月吃同樣的飯菜的人,如果吃膩了就歇幾天,然后又能再接著吃,所以至今也沒有吃膩過什么東西。 懶起來的時候,挨到飯點,去樓下買點涼皮回來拌著吃,3.98元一斤,便宜管飽。我只將能夠維持生命體征作為對食物的唯一要求。民以食為天,吾天有些低。 偶爾我也自己做飯,總是做一樣的菜,以清蒸為主。但更方便的,是各種速食,我可以說是在速食的價格和份量計算這方面頗有心得,其次是對居住地附近的各個超市物價的比較以及周期波動的掌握也是了然于胸。看看那塊寫著特價商品的黑板,雞蛋才4.98一斤,如果我把它們賣到別的地方,估計得算走私了。 人們喜歡問人吃得怎么樣,就像問天氣。我很少被問到這個問題,大概是我看起來像不用出門也不需要擔心天氣的人。我和外婆打電話,也會問她。 “吃了飯沒得?” “在哪兒吃的嘛?” “一個人吃得嘛?他們人呢?” “吃了哦,早就吃了,六點過就吃了。中午在你媽媽那兒吃的,打了牌我想到屋頭還有冷飯,我就回來自己吃了,你舅舅他們又端了魚過來給我,一個人吃噻,吃都吃不完。多得很哦,肉啊,啥子都有,這些后人弄給我吃,不消我動手?!?她偶爾重復說起自己好像變木了,不像以前那樣會做菜了。 我沒有同她說,小時候我一直覺得家里的飯菜和好吃是不沾邊的,大部分的食物與其說是菜品,不如說是口糧。實在吃不下,也不乏偷偷吃豆油泡飯的時候,那時候我們管兩塊一袋的醬油叫豆油,那時候的廚房調味料還不是海天的天下。 外公和外婆偶爾會把自己做的菜和對方做的比較一番,然后問我們兄弟姐妹,“該是我做的更好吃嘛?”,那語氣和表情,就像在提問的時候就已經聽到了肯定的回答一樣高興,但其實區(qū)別不大。 他們拿手的菜也是有的,比如青椒肉絲。自我說了這道菜好吃至此后幾年,我每次從寄宿學?;丶?,都一定會有頓飯里有這道菜。他們一直做,直做到外公病重,做到分家。 “咋個又是弄的青椒炒肉哦。” “她說好吃噠,她喜歡吃噠?!?喜歡吃哪樣,就是要做給你吃膩。 雖然不知道這種愛是太簡單純粹還是太敷衍應付,但為了提防類似的親情里無法拒絕的非暴力美學,我開始“謹言慎行”,也不輕易開口說喜歡。這和中國人克制的表達或感情內斂的印象并無關系,我只是不想吃膩。 買完米皮回家。路過一家兼賣零食和小百貨的文具店,筆不多,都是晨光的。小時候總覺得晨光很高級,因為是個名聲響亮的牌子,而且它有個特別的兔子標志。那時晨光,真彩,愛好,三分學校外面的文具店天下。近幾年我一直用的是櫻花牌的筆,編號105的0.5mm筆芯,因為它很好用,我就這樣巴巴地戴上了“崇洋”的帽子,甚至一直戴著。 老板是個阿姨。 “看哈要買啥” “(我走到貨架巡看)” “買bei(二聲)哦?” “(我點頭,拿了一支)” “這四塊(一聲)” “(我從褲子里拿出現金,接過了找的零錢)” 碑,北,筆。河南話和四川話在有些時候很接近,所以我講四川話對方聽得懂,但我卻不能完全聽懂河南話,比如這里管二,叫樂(二聲)。我想到了宜賓話,宜賓話管肉叫入(二聲),二者都有發(fā)音時將嘴收攏的趨勢。 我很想說流利的河南話,但我卻不想經歷說半吊子河南話的語言學習的必經過程。融入的過程會讓我意識到隔閡和差距是那么的具體。 來這里后,我時常好幾天不同人講話,某天突然發(fā)現,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別人叫我的名字了,雖然這里的人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原來人沒有名字也能生活下去的嗎? 阿風死在了洗手臺上,某天刷牙的時候我發(fā)現它就側翻在那,已經一動不動了,大概是夜里死的。我確認它是阿風,因為只有一只蟲子會在我用花灑沖水的時候,在水流邊飛來飛去。阿沙死在了我不知道的地方,但應該也還是在這間屋子里。這兩只我取名字并和他們說話的小飛蟲,如料短命。 路過菜市場的時候,看到一輛三輪車上有兩頭豬,我突然意識到,每一頭豬和我的見面,都一定是我同它見的唯一且最后的一面。譬如在行駛的卡車的籠里,只是與它匆匆擦肩。人和人相見的次數,不像我和豬這樣明確。 在這兒最同我臉熟的人,大概是負責樓下那片街道衛(wèi)生的環(huán)衛(wèi)大媽了。她微胖,個子不高,稀疏的羊毛卷發(fā),些許白了,那形象讓我想到了大耳朵圖圖里的壯壯媽,只是她沒那么富態(tài),要皺很多。我路過的時候,她常常是坐在三輪車上同樓下那個算命的大爺聊天。所以其次臉熟的,就是那位大爺。 某次扔垃圾,她要過了我手中的快遞箱,又一次扔垃圾時,她問我袋子里有瓶子沒有,我說沒有,此后我就主動遞上瓶子,但有時候她并不在,所以我把快遞箱子和塑料瓶都攢著,囤得差不多后用個大布袋裝著再一次性拿給她,一來二去,算是認得臉了。為了謝我,她總會說順路幫我扔其他沒用的垃圾。 “那垃圾我給你捎過去吧。” “不用,不遠,我走過去?!?我僅有的交流就是如此重復對白,為什么新鮮感來自陌生,而親近的大多是重復的?為什么不能每天見面都像是多年后重逢一樣的激動?海綿寶寶和派大星就是這樣的,但人的記憶總是如同疊加在復寫紙背后的那張紙上的文字一樣,沒有筆的接觸,也不是為了彼此連接而創(chuàng)造的。人是希望“人生若只如初見”,還是“為你千千萬萬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