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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ppy Ending【entj女×infj男】

2023-07-24 08:06 作者:枯銘  | 我要投稿

Part 1 公無渡河 “你相信嗎?” “我相信嗎?” “會有一個地方,那里沒有戰(zhàn)爭和瘟疫,沒有偏見和詆毀,沒有悲傷也沒有罹難,人人平等,幸福快樂……” “這個問題我們已經(jīng)討論過很多次,我們都清楚那會是個什么地方。” “死無葬身之地……” “死無葬身之地。” 她捻滅香煙,輕扯著我腦后半干的頭發(fā),與我雙唇相抵。我感到煙草和血腥的氣味,鋒利又甘甜,教緊繃的理智化成回南天老墻上的白堊,我像只蹭到木天蓼的花貍,在細碎的月光里癱成一團,終于在恬淡的煙草香中昏睡過去。 這是個近乎荒誕的城市,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就像許多亞文化作品里編纂的那樣,人們身邊突然蹦出了一大片異能者。起初,異能者的人數(shù)不過也就是將將坐滿幾輛雙層巴士。可后來,所謂的異能就像春季流感一樣蔓延到整個城市,異能者數(shù)量急劇增加。沒人知道這該死的異能是怎么選人的,但截至目前,這個人口近千萬的城市,異能者比例已然超過了1%。 我和她是在第五次異能法案修訂會上認識的,針對異能者人權問題,她向委員會提供了邏輯嚴密的有關需要保障原住民和異能者雙方權利的草案,并附上了一份厚到離譜的數(shù)據(jù)分析報告,讓我不得不慶幸我們當時的觀點并未相左。相比于她的壯舉,我針對議員邏輯漏洞的煽動性演講就顯得那么幼稚與滑稽。 我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對話發(fā)生在第六版異能法案頒布的第二天。我接到一通被一百多個人標記為騷擾詐騙的電話,電話里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幾個月以前就是這個聲音的主人在修訂會上指著議長的鼻子罵他是不長毛的蠢驢。 “十一點前到這個地址?!? 她在我說出“到你媽”之前掛掉了電話,所以我決定去一趟。 那真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敗筆。 “你也是異能者吧?!? 她盯著我坐下,絲毫不避諱周邊人的眼光。她的直接打亂了我的思路,把我事先準備好的臟話都咽了回去。 見我不做聲,她有些不悅的挑了挑眉。 “沒什么可避諱的,我也是?!? 她把一個文件夾推到我面前,里面是一份厚到離譜的合同。 “你們家A4紙大風刮來的?”我想了想,沒說出聲。 “我可以給你一天的時間回去好好看看。” “不必。”我說,但仍舊不敢直視她的眼睛?!疤L了不想看,有什么事直接說吧?!? 她似乎反而是對我這種態(tài)度感到滿意,我注意到她的嘴角不和諧的向上勾了下,就像只啃貝殼的水獺。 “我要建一所學校,希望你來幫我?!? 她要建一所學校,一所傳授普通人和異能者共存技巧的學校,我不理解像她這樣手段高明的政客怎么會做這種……這種“不切實際”的事。 “為什么是我?!? “你不是唯一選擇,如果你拒絕,我還要去聯(lián)系下一個人。” 我忽然想起那個被一百多個人標記為騷擾詐騙的電話。 一百多名,也行吧,至少比我高考的排名要高多了。 “我能問問我入選的理由嗎?!?我第一次鼓起勇氣直視她的眼睛,她的瞳仁是天空那樣的清藍色,很美,很冷,很深,卻從最深處泛上一股令我熟悉的執(zhí)拗。 “我看過你寫的東西。”她說。“很單調(diào),每一篇結(jié)局都是大團圓?!? 沒錯,我姑且算是個作家,一個只會寫大團圓的賣不出書的三流作家。 “看第一篇責任在我,全看完了責任在你。” “會有一個地方,那里沒有戰(zhàn)爭和瘟疫,沒有偏見和詆毀,沒有悲傷也沒有罹難,人人平等,幸??鞓贰!彼乇持?,是我最近一篇小說的結(jié)尾,甚至這個結(jié)尾都是從另一個老師的文章里化用來的,有人說是抄襲,但我更愿意理解為是學習后的拙劣模仿。 她悠悠地背完,忽然將目光聚焦到我眼上,我就像只被手電筒照到的蛤蟆,一動不敢動。 “很有趣,我想把它變成現(xiàn)實,就在這個城市?!? 她語氣平淡地說著,像一道炸雷打進我心里。 后來我成了她學校的老師,我說其實當校長也行,她說我學歷太低,校長最少要博士起。我說申博要體檢,異能者的身份瞞不住。她就不太開心,但也沒追問我的能力到底是什么。 學校里的學生從十二歲到十八歲不等,正是貓嫌狗不待的年紀,不知從哪翻出了我八百年沒用過的筆名,一口一個古茗老師的叫,后來念白了,就成了苦命老師??嗝涂嗝桑@逼世道,苦不苦的,能有條命就不錯了。 她不叫我老師,她叫我老頭兒。其實一開始她也叫我老師,但后來“熟”了,她就拉我做什么人格測試,測試結(jié)果是個穿綠袍子的老頭,她說還真看不出來,于是開心地改了稱呼。我問她是什么人格,她指指屏幕上一個紫西裝的女人,好像是什么指揮官。這很合理,世上可能不會再有比她更會擺布人的領導了。我這么想,但沒說,只是也暗自改了稱呼。她名字里帶蘭,大家都叫她蘭校,我想著那個紫西裝的女人,把蘭校換成了蘭總。 蘭總看起來很兇,學生們都怕她,學生們怕她不是因為她兇,是因為她愛笑著看人,學生們一犯錯,她就給學生扯到辦公室,面對面的坐,笑瞇瞇看著人家,孩子被她幽藍幽藍的眼睛一看,好像給五臟六腑都望了個穿,就再也不敢犯渾了,看來是這樣,在這個學校里,一個微笑總勝過十句怒吼。她笑起來好看,就像雪原上飄起一幕極光,可惜極光不常有,她也不常對我笑。 現(xiàn)在來看,我和蘭總的關系很復雜,主從、伴侶、同志、親人……但在一開始,說老實話,我對她除了因為理想相同而產(chǎn)生的那么一丁點好感之外,其實大多算是一種敬畏,這種敬畏一直持續(xù)到一次由我引發(fā)的教學事故。 我要先澄清一件事,那就是我并非一個好脾氣的人,也并不喜歡人類的幼崽,青少年們?nèi)鄙龠壿嫷挠字伤季S和血脈中與生俱來對異己的排斥幾乎逼瘋了我,只是無端強力的道德感和對理想主義的執(zhí)念約束著,讓我盡我所能地在他們面前扮演一個和藹的老師。說回那次事故,那是在我執(zhí)教的第三年,蘭總把一個新班交給我?guī)?。那是個刺頭班,班里的異能者很少,普通人很多,且大都出身富貴,我很頭疼,因為這樣的出身意味著他們身上將產(chǎn)生更多那種荒唐的優(yōu)越感。不出所料,這一學期,“貴族老爺”們玩膩了上一個霸凌對象,把矛頭轉(zhuǎn)向了班里另一個異能者女孩。當然,對于從初中起就有被霸凌經(jīng)驗的我來說,他們的每一個混賬伎倆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在我不知第多少次把他們打算扔進女孩牛奶的圖釘提前調(diào)包之后,幾個“老爺”終于急了,他們當著我的面掀翻了女孩的桌子,是在示威,是在警告。雖然有蘭總的免責背書,但我還不至于對幾個毛孩子動粗。 “沒受傷吧?”我蹲下去和她一起收拾撒了滿地的書。 她搖了搖頭,我看到她眼里噙著淚,心頭突然騰起一團火來。 “這世上有很多種‘該死’,但沒有一種該死叫做因為出身而該死?!蔽依∨⒄谑諙|西的胳膊,讓她能夠直視我的眼睛?!拔也⒉涣私饽?,就像我也不了解我自己一樣,但此時此刻,你沒有因為他們無端的惡意而濫用自己的能力,沒有因為憤怒和委屈放棄自己的善良,你是個善良的孩子,你沒有錯,善良沒有錯。” 她終于哭起來,眼淚落在地上,書上,還有我的肩膀上,我感受她滾燙的淚珠,給靈魂都燙出了疤。她哭完,揩去眼淚,用一雙紅腫的眼睛望著我。 “但善良不能拯救善良,能可拯救善良的,是能力,是你們心里堅守善良的能力?!? 我提高音量,確保我的話能傳到每個孩子耳朵里。我把女孩扶起,帶她走到那幾個施暴者跟前,他們晃著腿,臉上依舊掛著惡心的哂笑。 “如果你還沒準備好,老師不會強迫你,你可以慢慢來,學校里的每一個老師都會保護你不再遭受這樣的霸凌,可這樣你無法擺脫霸凌者的陰影,你的善良也將繼續(xù)蒙塵。但現(xiàn)在,如果你準備好了,請向他們大聲說出你的不滿,要求他們向你道歉,讓他們對你承諾再也不會做出同樣的事?!? 她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了。 我再醒來時,眼前是純白的天花板,蘭總坐在床頭,沒有笑。 “重大教學事故?!碧m總說。 “屁,什么他媽事故就倒我一個人?!? 或許是早有預謀,亦或許是長期緊繃的精神達到了彈性極限,當然我個人比較傾向于后者的解釋??傊?,在幾個霸凌者拒絕道歉且將口水吐到她臉上的時候,女孩這次沒能壓抑住自己的異能。作為一個壓抑已久的精神系異能者,她在一瞬間爆發(fā)出了足以把幾十個成年人大腦燒成廢品的精神波動。 那是三十年來我第一次向我的大腦表示感謝,雖然絕大多數(shù)時間它都是在用一些幻想出來的根本不會發(fā)生的事情來加劇我的內(nèi)耗,但這次,它先一步料中了要發(fā)生的事,準確的說,不是一步,它對這個場景的模擬出現(xiàn)在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被霸凌的那個晚上。 不論我用了什么方法,作為一個異能者老師,我把那堆山呼海嘯似的精神波一點不剩的吸到了我自己身上,成功保護了在場包括那幾個小b崽子在內(nèi)的所有學生,甚至還抽空在昏過去之前朝那個女孩投去了一個柊一颯同款的微笑。我太帥了。 “我這算工傷吧。”我虛弱地問。 蘭總呸了一聲,糾纏成死扣的眉頭卻松開了。 “我要聽聽你的復盤,說得好就給你報工傷?!? “好的。那么這次的事件呢我認為責任主要在美方……” 蘭總抬手給了我一撇子。 “您受累這邊也來一下?!? 我艱難的側(cè)了下臉,不知牽動到哪條神經(jīng),疼得我直掉眼淚。我要伸手去抹把臉,可手不聽使喚,胳膊也不聽使喚,淚腺也他媽不聽使喚,眼淚止不住地沖出我的眼眶,我嚎啕起來,失態(tài)地罵著臟話,腦子里想象自己正在死命地捶床板。我氣得發(fā)瘋,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就能把那孩子從被霸凌的陰影里拉出來,運氣好還能順帶教好那幾個小崽子,可就他媽差這一步,老天你瞎了眼敢和我作對! 我哭著罵遍了老天爺祖宗八輩,我罵完,眼淚也流干了,這才想起旁邊還站著個等著抽我另半邊嘴巴的蘭總。 “看什么,沒見過老男人破防啊?”我橫眼瞧著她,決心丟人丟到底。 “沒見過?!? “現(xiàn)在見到了,有什么感想。” 她沒回答,從兜里掏出紙巾來擦掉我腮邊殘余的眼淚。 “以后這樣的事會很多,你不能每一次都哭?!? “傷心就是要哭,我不想做沒有眼淚的人?!? “你哭起來就變了個人?!? “所以我大多在心里哭?!? “在心里哭沒有眼淚?!? “我很難過,難過時不需要邏輯,不要挑我的語病?!? “哦?!? “孩子們呢?!? “女孩現(xiàn)在住在我的宿舍,有心理醫(yī)生看著她。男孩們……我還在和校長商量?!? “我想活撕了這群小崽子?!? 蘭總點點頭。 “我也想,但你在說廢話?!? “好了,我發(fā)泄完了,不會再說廢話了?!蔽艺UQ邸!澳氵€想聽我說話嗎?” 蘭總看了我一眼,意思是“還是廢話”。 “我想要一份我的病歷報告,寫的邪乎一點,等我能動了,我還會打一份辭呈,之后以個人身份去起訴那幾個霸凌者,他們已經(jīng)滿16歲,可以上法庭了?!? “這不是什么大事,把你的救世主情結(jié)收起來,重新說?!? “這難道不夠有效率?” “空有效率而已。” 我們被她幽藍幽藍的眼睛盯了一會,終于敗下陣來。 “開除霸凌者,向社會公布霸凌錄像,我會準備幾篇煽動性的博文,把輿情挑起來,迫使檢察院對他們提起公訴,如果證據(jù)還不夠,我懷兜里還有一根錄音筆。問問那孩子愿不愿意委托律師,愿意的話就走個委托程序,送她出國玩一段,等事過去了再回來。剩下的……剩下的就都得靠你了?!? 剩下的事才最扎手,可她眼里閃過贊許的轉(zhuǎn)瞬即逝的光,我姑且把它當成是對我的獎勵。她又思索一陣,然后起身從我衣服里拿了錄音筆,囑咐我好好休息。她要走了,轉(zhuǎn)身的一剎,我的心突然刮起風來,仿佛滿天都是牛毛一樣的細雨,涼颼颼,麻酥酥,把我的心沖個不停。 “蘭校。”我的大腦再一次先靈魂而動,我叫住她,她回過頭看我,我們互相望著,直到我估摸著她快煩了。 “下次我會哭小聲一點?!? “好?!? 她走了,風也停了,我閉上眼,精神任由狂躁的大腦撕扯。 我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蘭總和學校法務部也在外頭廝殺了一個月。期間,女孩父母帶她來看過我一次,她爹扛了兩大筐蘋果梨,放到地上時床板都跟著往下一沉,而她媽進門就在我床前跪下了,咣咣地磕頭。我死的心都有,忍著疼骨碌下床,跪爬著過去扶她。她就哭,給我講她們兩口子沒本事,種了一輩子果樹,好在閨女爭氣考上咱城里的學校,誰想到遇上這么個事。又說那群富學生家里有權有勢,閨女要真出了啥事他們告都找不見衙門口,多虧了我和蘭總。我說這都是我們學校應該做的,我快堅持不住了,您先起來。不說不要緊,話一出口她爹也跟著來勁了,咕咚一聲和老婆并肩跪在我面前,扯著我手也開始哭,中年男人的哭聲嘶啞又悲愴,像一列火車在我耳朵里穿行。我忍著頭疼一句一句勸,越勸他們哭得越傷心,他們哭得越傷心我越是勸,我感到他們的哭聲變成一群蝴蝶,抖著翅膀撲啦撲啦繞著我的頭頂飛,飛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遠,飛出純白的天花板,飛進灼目的天空里。 再睜眼已經(jīng)是半夜,巡房的護士看到我醒了高興壞了,站在我床前掏出手機給蘭總撥了電話。說蘭校他終于醒了,可不是嘛,也怪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好像都昏過去十多分鐘了,我們四個給他抬上去的。好的好的,您放心,我們一定照顧好他。 護士掛斷了電話,笑瞇瞇的看著我說:老師您也是,哪能在硬地板上跪那么長時間啊。 我擺擺手,問她: “蘭校怎么說?” “她說還在加班,讓你好好休息不用擔心,她有空就來看你?!? “她有這么好心?” “她當然有。”護士叫起來,尖細的聲音震得我一陣耳鳴?!澳銊倎淼臅r候她可在這守了兩天。” 我又想死了。 于是我連夜挑出一箱品相出眾的蘋果梨,加急郵到了蘭總辦公室。 現(xiàn)在看來,蘭總在當時就摸透了我,這個長期把握權力的女人一直都不缺少拿捏我這種高道德感人的手段。我后來知道,那天晚上,她其實和朋友去泡了溫泉,護士也是她提前安排好的,負責匯報情況順帶記錄我住院期間各種尷尬的瞬間。 出院那天,蘭總來接我,開的是我的車。我問為什么,她說因為回去要我開。 我開就我開吧,她一定是累壞了,而且豪車的后備箱也裝不下一筐蘋果梨。 回去的路上她告訴我,那幾個小崽子因為長期故意傷害,最少的被判了三年。我點點頭,說以為按他們的背景最多也就是拘留。蘭總撇嘴,說他們哪還有背景。我問蘭總,我這把槍好使嗎?蘭總沒回答,側(cè)過臉去看天上的云。我笑起來,輕點油門,腦中經(jīng)年不停的轟鳴終于暫時停歇下來。 我想我這把槍多半是好使的,以至于之后經(jīng)常被蘭總當作她局里的重要一環(huán)。 這很好。她一定會讓我死的很有意義。 我追求死亡,和萬千理想主義者一樣,一邊高喊著理想不死,一邊追求死得其所。蘭總也充滿理想,但她說“生存本身就是對荒誕的反抗”,我們之間有太多分歧,以至于我從未深思過這句話的意思。 分歧是好文明。那些細碎又無傷大雅的分歧,提供了寶貴的討論機會,讓我們更加接近彼此的內(nèi)心。我們熱衷窺視他人的內(nèi)心,無論原因是否相同,人心就像萬華鏡,轉(zhuǎn)著變著,時而絢爛,又時而猙獰,了解一分便癡迷一分,我如此,她也是同樣。但我們始終留給對方一些秘密,就像玻璃罐里的最后幾顆糖,沒有哪個孩子舍得一下子就吃完,非是要等一個慶祝的機會,才小心翼翼取出來品嘗。 對于關系,我們心照不宣了好久,畢竟關系有太多層,彼此卻只有一個人。我們就這么拖著,一邊朝著共同的目標跋涉,一邊日復一日的相互試探。 這種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我搬到她隔壁為止。 小時候,我以為有錢人是不缺住處的,她們應該住在帶花園的大房子里,從院門到玄關要接駁車,從地下到屋頂有觀光電梯,屋里整齊排列著幾十個訓練有素的傭人,時刻等候女主人的差遣,至少……不會像蘭總一樣和我們擠員工宿舍。 雖然我們的宿舍條件比起一般的公寓更好,但考慮到蘭總的身份,即使是住在更寬敞的管理層宿舍也未免顯得違和。 而我搬到她隔壁,沒有太深的理由,單純是怕她餓死。 你很難想象,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會在下廚后專門請開荒保潔來清理廚房的天花板。 我們蘭總,政壇新星,馭人無數(shù),但把西紅柿炒雞蛋潑到了天棚。 “你真是我親爹?!? 在第五次被她以“餓得睡不著”為理由從被窩里挖出來去她家做宵夜后,我一邊煮面一邊對天發(fā)誓要是再搭理她這種無理要求我就是狗。 但蘭總是有辦法讓我當狗的。 我寧可她像平時那樣不容置辯地命令我,而不是大半夜打電話來帶著哭腔小心翼翼地跟我說她餓得好難過可不可以再幫她做一次飯。 我真該死啊…… 等她咽下最后一口米飯,我和她說: “你隔壁的宿舍還空著?!? “嗯?!? “我可以住嗎?” “那是校領導宿舍。” “我知道,但校領導要吃宵夜?!? 雖然學校里可能從此流傳出我被蘭總包養(yǎng)的惡俗謠言,但那和每晚七小時的健康睡眠比起來不值一提。 我搬到了蘭總隔壁,并換了個巨大的冰箱,里面裝滿了蘭總要吃的和我要逼她吃的東西,在她家里我唯一能找到的綠葉菜只有陽臺上的多肉。 總而言之,在終于用營養(yǎng)均衡的飯菜裝滿她的冷凍格后,我泡了個熱水澡,換上珊瑚絨睡衣,準備狠狠地睡上八個小時。 但很遺憾。 “領導,救命,屋里有蝙蝠?!? 我坐在沙發(fā)上,與蘭總面面相覷。 “你就這么出來了?” “不然和它拜個把子嗎?” “快四十的人了,還怕蝙蝠?” “你已經(jīng)四十的人了,要不上我屋睡一宿?” “你再繼續(xù)這么說話就有機會和它共度良宵了?!? “義父我錯了,讓我住下吧,求您了?!? 我的精致八小時睡眠變成了蘭總沙發(fā)一夜游,不僅冒著落枕的風險睡一宿,第二天還要早起給她煮咖啡……還真就應了那個倒霉名字,苦命,真他媽的苦命。 我在黑暗中呆望著陌生的天花板,眼前一片雪花,閃著光,模糊地跳躍著。我沒想到她真的讓我住下,也沒想到自己這次竟然沒打退堂鼓。和蘭總已然認識了三年,我們?nèi)匀槐舜四醯乇3种恼詹恍?,對她而言,我會是一個得力的下屬,一個忠誠的同志,但絕不是能夠攜手白頭的伴侶。蘭總是一位偉大的女性,理應飛在更遠的天上,天蓋頂上,那是我無法立足的所在,而像她那樣的人,不該被一個庸才羈絆住腳步。若論私心,我非圣賢,對她的好感從來就有,從未減退,她發(fā)著光,闖進我的生活,給了我人生中最難忘的一段回憶,讓我明白吾道不孤。可那之后,她就要飛走了,飛到那片我永遠也到不了的星海,我想留住她,卻該將她置于何處呢,那光芒太閃亮,再沒辦法,除了放她走,再沒別的辦法了。 我沒有問過她的想法。也許她不曾想過,也許她的答案與我同樣,只是我不需再有更多思考?!翱酥啤保乙研蘖暼嗄?,而面對負面情緒,我早已習慣束手無策。 睡吧,今天的事歸今天的夜,明天的事歸明天的我。 我在鬧鐘響前五分鐘準時醒來,去幫蘭總煮她的咖啡,豆子是我一早磨好的,這樣就不用擔心破壁機的噪音吵到她睡覺,冰箱里有昨天包好的餛飩,再簡單切些鮮果淋上酸奶,雖談不上豐盛,但起碼比她平時的飲食健康。 飯香味沒有喚醒蘭總,為了給她留出洗漱和化妝的時間,我在餐桌旁坐到了七點,決定去敲她的門,校董雖然不用帶班,但蘭總每天都會在晨會上露個面再去忙她其他的工作。 大概是睡過了。 我輕敲了三聲門,沒人回應。 我叫“蘭總,起床了”,沒人回應。 我喊起來,“蘭總!”還是沒人回應。 不成。我想著。我得進去看看。 “蘭總,打擾了?!? 房門沒鎖,我推門進屋,看到蘭總裹著被子安靜地躺在那,一束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在她臉上,一切都如常般安詳。 “起床了。” 我伸出手,又觸電般抽回手。 僵硬的手感…… 我后背刷地浮起一層冷汗,感覺像心口窩被人潑了盆冰水,管不了許多,慌忙去摸她的脖子。 毫無動靜…… 我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掀開被子,只看見裸露的肌膚上已然浮出紫紅的斑痕。 無數(shù)種聲音在我腦中炸開,像數(shù)萬道炸雷劈在頭頂,我張張嘴,向后退了一步,兩腳絆在一起,給整個身子都扔在地上。我掙扎著起身,兩條腿卻像和大腦斷開了鏈接,我像只脫水的魚在地上翻騰,那無數(shù)個聲音卻驟然沉寂下來,高聲喧嘩轉(zhuǎn)為喃喃低語,異口同聲在我耳邊重復—— “蘭總死了?!? 我得打電話……給醫(yī)院,不,給警察,還是先聯(lián)系她家里,可我沒有她家人的號碼,要問她秘書嗎……還是直接用她手機,但我沒有開屏密碼…… 蘭總怎么死了……她怎么會死了,我得打電話…… 我胡亂劃著屏幕,不知究竟要撥通哪個號碼,腦子里那幾萬個聲音又在耳邊嚷開了,異能,異能,什么逼養(yǎng)的異能到真正需要的關頭屁用沒有! “就這么完了?” 我對著蘭總的尸體喃喃地念著,忽然感到一股海嘯般的絕望涌上天靈,我失控的哭喊起來,手機砸在旁邊的地板上。 “你怎么了?” 那個熟悉的聲音像霹靂炸進我的耳朵,我驚愕地別過頭,正對上蘭總惺忪的雙眼。 “一大早吵什……” 蘭總皺著眉埋怨,卻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閉了嘴。我撲過去抱住她,顫抖著親吻她的額頭,雙手揉搓著腦后的發(fā)絲,臉頰貼上她的胸口,拼命地感知心跳的脈動?!榜娉帧?、“克制”,所有的理智在這一刻都被丟到了九霄云外,我差一點就失去她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我緊摟著她,害怕什么東西再將她奪走,哽住的喉嚨只能隱隱地嗚咽出這幾個字。蘭總似乎明白了什么,沒有躲閃,只將下巴抵在我的頭頂,靜靜地聽著我哭。 眼淚流干,只余下失而復得的喜悅和后怕。 “下班來辦公室找我?!? 蘭總?cè)嗳辔业哪X袋,在我耳邊留下一句話,走出了房間。 希望下班時她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或者是一個新手機。 這天我多占了兩節(jié)自習課,雖然對不起孩子們,但我真的很需要用工作來停住腦子里那些聲音,我很抱歉,但這就是名為硬撐的社畜活法。 蘭總出去開了一天的會,快放學才回來,回來后又忙著去審閱政校合作的文件,一邊審一邊罵,我下了班,就在她辦公室里打下手,這不算加班,當然也沒有加班費。材料審了改,改了審,我們一直忙到天黑才勉強干完,托它的福,我這小半天都沒再胡思亂想。 “你讓我來辦公室就是為了讓我免費干苦力是吧?” 我太陽穴跳得飛起,感覺把頭都撐大了一圈??吹贸鰜硖m總也有點倦了,她靠在椅背上,不住揉著眼角,歇了好一會才回話說: “陪我去個地方?!? 我們上了車,她輸入目的地,是郊區(qū)的一個公墓。 我說你要我死可以更直接一點,沒必要半夜帶我去墳地。她不解釋,只是默默地望著窗外。我心里罵娘但也只能妥協(xié),誰讓是我先動的心。 公墓離學校大約十分鐘車程,路不遠,但很煎熬。蘭總閉目養(yǎng)神,我則邊開著車邊懊悔早上沖動的行為。我太害怕,失了心智,以至于今早過后,我們間微妙的平衡被徹底打破了。 夜里的墓園清冷而不陰森,入耳是鳴蟲和鳥雀、北風與枝草,那聲音在層層沓沓的墓碑間穿行,我們也隨著那聲音行走,蘭總走在前,我就跟在后,一如以往一般。 “你聞到過死亡的味道嗎?” 她在一座墓碑前停住,頭也不回的問我。 我驚異于她問出這種抽象的問題,下意識搖了搖頭,卻馬上意識到她看不到肢體動作,又輕聲說了句沒有。 “我聞到過……” 她一反常態(tài)地支吾,我卻莫名放下心來。該來的總會來,如果這一次沒有勇敢解決,它勢必再來,生活如此,會一次次讓你面對相同的功課直到學會為止。 夜蝶飛階,霎微雨闕,去他媽的愛不愛,我準備好了。 “今早嚇到你了,我很抱歉?!? “今早嚇到我了,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我很好奇?!? “我死了,毋庸置疑?!? “那我是在和尸體說話?” “我死了,但我又活了,這就是我的異能,我會在四十歲那天的零點死去,清晨又重生,永遠重復著其間一年的歲月?!? “這就是你從不讓我為你慶生的理由?!? “無限重復的生命,沒有慶祝的理由。” “……” “十年前?!彼f。“我買下這里,為自己辦了一場寒酸的葬禮,之后每年,我都會一個人在這坐到天黑,開懷痛罵,罵完沉默著回家,勸自己再試著活一下?!? “操!” 我倚著墓碑坐下,對著天空狠狠罵了一句。 “艸!” 她和我并排坐下,靠著我的肩膀,同樣對著天空罵了一聲。 我說要是被打更的聽見會不會以為鬧鬼。 她說已經(jīng)罵了十年,和打更的早就熟了。 我們對著天空破口大罵,用力發(fā)泄著對這世道的不忿,直到嗓子紅腫發(fā)燙,猶然不肯住口。 “你真是個可愛的人?!彼蝗徽f?!罢鎽撚龅阶詈玫娜耍乙舱嫦M揖褪??!? “我不想聽到但是?!蔽艺f。 “沒有但是?!彼f?!拔揖褪亲詈玫娜??!? “你就是最好的人?!? 她吻了我,在她的墓碑前。 我們像一對忘死的幽靈,大膽的相愛,無視兩旁盞盞燈火,梗著頸子去走我們的夜路。 獨處的時間很珍貴,但時間終歸是不早了。我們回到家,道了晚安,想做些什么,但時間終歸是不早了。 臨走我給了她一個信封,作為確定關系的證明,信封里是有關我的秘密。我說你隨時可以打開看。她點著我的鼻子一步一步把我逼到沙發(fā)邊,說不用看,我一眼把你望到底。我跌在沙發(fā)上,昂著臉,說那我許諾給你一場盛大的葬禮,屆時我們將合葬于六尺之下,肉體腐朽,直到永恒。她難得地笑了,把我按在沙發(fā)上,深吻我的唇舌,我體味著這份垂憐想,時候終究是不早了…… 物業(yè)趕走了蝙蝠,我又回到了隔壁,好像一切都沒有變,但又好像一切都變了。 又過了一段,政校合作的項目批了下來,我被蘭總調(diào)去了教務處,學生們送我,我說你們這群小崽子好好學習少惹點事比啥都強快回班上課了,他們不聽,為首的那個異能者女孩扯著我袖子哭,我說我是調(diào)職不是火化你哭錘子哭,她說不行老師您不能走…… 然后我就多兼了一門科任,這樣他們還能時常在班里見到我。 你看,故事講到這,該是我筆下又一個大團圓了。 調(diào)到教務處后我清閑了很多,蘭總說學校最難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我可以繼續(xù)寫我的小說了,我問寫完你給我發(fā)表嗎?她說看你表現(xiàn)如何。 于是我又試著寫些東西。 從前一個勇者和精靈相愛了,勇者是人類,短短幾十年便死去,精靈帶著她的遺物,把它們安葬在大陸的各個角落。他將手套葬在南方的村落,將盔甲葬在北方的城鎮(zhèn),將盾牌葬在西方的荒野,將寶劍葬在東方的山峰,那都是勇者曾拯救過的地方,而今,要由它們來撫慰勇者的靈魂。精靈走完旅途,在勇者墓旁蓋了一座木屋,日復一日為路過的人們講述勇者的故事。有一天他從噩夢中驚醒,被一雙熟悉的手臂輕擁入懷,他瞪大雙眼,眼前竟是早已逝去的勇者。那些被勇者拯救的土地帶回了勇者的靈魂,用水晶和清泉為她重塑肉身,使她能再度回到她深愛的世間。勇者和精靈激動地相擁,從此過上了幸??鞓返纳?。 我喜歡這個故事,但出版社卻覺得不行,他們說這故事平淡且無聊,勇者不該復活,她該永遠死去,留精靈自己一個人痛苦地懷念她。勇者也不該是女性,因為一個女子該在后方等著愛人歸來,沒能力去拯救世界,這樣的故事是賣不出去的。 我說去你媽的。 本來故事里的喜怒哀樂都是空的,讓人憑空去愛一些人,總好過讓人憑空去恨一些人。 我拉黑了編輯,把小說發(fā)到了網(wǎng)上。讀者寥寥無幾,但我卻放下心來。 過幾天,我又寫了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魔女,她被死神詛咒,活了很久很久。魔女開了一家店,為被命運牽絆的凡人排憂解難。有一天,她偶然邂逅了一個少年,少年蹙著眉,好像把世上所有的烏云都吸進了眉宇里。魔女覺得有趣,將這個少年招進店里工作。一年,五年,十年,魔女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把青澀的少年培養(yǎng)成一位出色的巫師,在經(jīng)年的冒險過后,他們無可自拔的愛上了彼此,可就在他們相擁的一刻,死神解開了詛咒,魔女的時間開始流逝,死在了他們新婚的第一個吻。巫師接手了小店,發(fā)誓要用一生的光陰找回魔女…… “這個故事太長了。”另一個編輯說?!罢埬阒苯诱f結(jié)局吧?!? 我說結(jié)局是那些被魔女幫助過的人和巫師一起砸開了地獄的大門,審判了死神,帶回了魔女的靈魂,從此…… “從此過上了幸??鞓返纳睿俊毙戮庉嫲l(fā)出一聲冷笑?!八∥抑毖裕@個故事毫無邏輯,根本沒有出版的意義。還不如把魔女寫成男人,現(xiàn)在的讀者都看耽美,只要是兩個男人的事,就算是你這種故事也會有不少人看的?!? 我說你懂個屁。 于是我又把故事發(fā)到了網(wǎng)上,閱讀量比上次更少。 蘭總說,我的故事轉(zhuǎn)折太突兀,不論如何都會強行轉(zhuǎn)向好結(jié)局。 我說咱們經(jīng)歷過那么多難以挽回的悲劇,我把它們寫下來,讓那些遺憾的人在故事里重逢,這樣不好嗎? 蘭總說,那是你上帝情結(jié)的自我感動。 我說,我要真是上帝,我就把人們都帶到一個地方,那里沒有戰(zhàn)爭和瘟疫,沒有偏見和詆毀,沒有悲傷也沒有罹難,人人平等,幸??鞓?。 “這么多年,你還想著那個地方。” “那是你的承諾?!? “那就寫下來吧,為了不讓我食言?!? 于是,我又去寫下了一個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宇宙中有一位孤獨的神明。神明曾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的生命,讓他們在各樣的星球上生息繁衍。但神明并不快樂,因為它曾看到過更多苦難,那些被它孕育出的生命,世世代代在困苦中哀嚎。人們向它祈禱,但它無能為力,因為那苦難的根源正是生命本身。它看著生命進化出智慧,智慧又創(chuàng)造出財富,財富孕育出惡念,層出不窮的惡念化成殺戮、歧視和剝削,永生永世折磨著它深愛的孩子。神明曾心灰意冷,想要親手摧毀罪惡的根源,但穿越無數(shù)星紀,它無法忽視生命中的善念,毀滅終究是不智的選擇。于是,它走遍了宇宙的每個角落,試圖找出一個萬全的方法來拯救它的孩子。 第一星紀,神明用無上的智慧編纂出一部完備的法典,期望用優(yōu)越的制度消除苦難。但法典的功用僅僅持續(xù)了不到百年,百年之后,法典淪為剝削和牟利的工具,人們又陷入苦難的深淵。 第二星紀,神明創(chuàng)造了一個組織,教他們游離于體制之外去懲戒法律無法解決的惡行??蔁o限膨脹的惡行僅靠區(qū)區(qū)幾人難以掃清,無盡的前路讓他們看不到希望,于是組織在更替幾代后便因為理念的沖突解體了。 第三星紀,神明意識到僅靠生命自己無從找到出路。于是它洗去了人們所有的記憶,企圖從頭開始,用純粹的善意去教化自己初生的孩子們。這次它失敗的比前兩次還要快,洗腦的功效僅僅持續(xù)了數(shù)十年,那之后,人們再度開始相互攻擊,它不得不再次洗去人們的記憶…… 神明沒有放棄,終于想出一個萬全的辦法。第四星紀,它將自己作為核心,創(chuàng)造出一個不同的次元。這個世界的底層邏輯會禁止人們產(chǎn)生惡意,把所有故事都導向美好的結(jié)局,在這里,不會再有紛爭,不會再有別離,不會再有遺憾,因為一切苦難都被扼殺在了產(chǎn)生之前。 它終于成功了。 千萬個星紀過去,神明成了世界的基石,久久注視著歡笑的人們,直到永遠…… 我寫完,把故事發(fā)到了網(wǎng)上,關掉手機,去辦公室接蘭總下班。 那天我喝了個大醉,說是醉,實際上我只喝了蘭總剩下的杯底。她嘲笑我,但我迷迷糊糊,想不清她在笑什么?;丶业臅r候,蘭總牽著我的手走在前頭,我低著頭晃晃悠悠走在后頭?;氐郊一秀庇浀梦液孟裾f了好多話,但記不得究竟說了些什么。 半夜,我清醒過來,晚上喝的酒像秤砣壓在胃里,我難受得打了個嗝,起床去找水,翻過身,正對上蘭總那雙藍幽幽的眼睛,嚇得差點滾下床去,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躺在自己床上。 我一下從床上彈起來,一低頭,連睡衣都換好了…… “我換的。”蘭總莞爾道。 “對不起,我我我,我一定是走錯了,這就回去?!? 我正要跑,卻被蘭總叫住: “沒走錯,是你自己要來的,這么會就忘了?” 我扶著額,頭又是一陣銳痛。 我好像確實是說了什么,但到底說了什么呢? “想不起來?” “您給個提示?” 蘭總莞爾一笑,光腳下了床,和我對面站著,她說: “有的人喝了酒,就拉著我的手不放,一直讓我別丟下他別不要他,還非要和我回家,嗯?這是不是你說的?” 她一邊說一邊向前走,我一邊聽一邊向后退,直到被逼到墻角,無路可退。她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與她四目相對,她呼出的氣息撲在我臉上,溫暖,帶著與她外表不符的柔軟香味,我被這香氣迷亂,腦髓渾濁,喉結(jié)上下滑動,說不出半個字。 僵持半晌,她似乎終于是玩膩了,輕笑一聲,在我嘴唇飛快的吻了一下,坐回床邊,向我張開雙臂。 “需要嗎?” 我走過去,和她并肩坐下,開懷抱住了她,感受她的愛意和體溫,任由那種柔軟又甘甜的暖流一寸一寸焐熱我的靈魂。出生以來,身邊走過太多的人,他們像一個個漆黑的洞口,從我身上不斷吸走熱量,我經(jīng)年凍得發(fā)抖,惶恐不安,想從什么人身上獲取熱量,卻一個人都未曾遇見。 “我愛你。”我說。 “我也是?!彼卮?。 “我說了很多酒話?!? “你說了很多真心話?!? “是的,今后很多夜晚我可能都會被這些真心話折磨,但今天不會?!? “你放松下來了?” “至少今晚是這樣,我愛你?!? “我也是。” 我們擁抱著,將頭埋在彼此的肩膀,放肆地汲取著相互的熱量。 第二天是蘭總的休息日,我難得可以偷個閑,在床上多賴些時候,但很快我就被腦子里的聲音驚醒了,它說,“去看手機”。我這才想起手機已經(jīng)關了一晚上。 讓我看看大家有多想我。 如是想著,我打開手機,屏幕密密麻麻一片扎眼的鮮紅,像被切斷的動脈,肆意地向外噴著鮮血。我腦子木了一下,將將辨認出那片血珠的真容。 未接來電20+、未讀消息99+、收到的贊999+…… 倒也不必這么想我。 未接來電來自我的新任編輯,我回撥給他,他說你火啦!我說我被人網(wǎng)暴了。他說暴個屁,你新寫的那篇文火了! 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 我把蘭總從床上搖起來,我說出大事了,我寫的東西有人看了。蘭總罵罵咧咧坐起來,瞇著眼睛瞟著紅鮮鮮的手機屏幕說你要死啊,不一直都有人看?我說這次不一樣,閱讀量過百萬了。蘭總這才把眼完整地睜開,皺著眉開始劃我的評論區(qū),直劃了三四分鐘沒劃到底,她煩躁地呸了一聲,把手機甩到旁邊,又癱回床上。 “晚上去外面吃,打扮一下?!? 我以為她要幫我慶祝,于是熨了西裝,訂了鮮花,又去理發(fā)店做了發(fā)型,在我目前人生中最成功的一天,我要以最完美的狀態(tài)去見我的女伴。 結(jié)果…… “認識一下,這是李主編?!? 蘭總介紹著,我卻在想要不要把手里的花摔在對面老頭的禿頂上。 “不是約會嗎?”我暗暗戳了蘭總一下。 蘭總詫異地瞥了我一眼,隨即恍然大悟道: “抱歉,是我沒說清楚。今天是要討論你作品發(fā)表的問題?!? “你覺得給那老頭見面禮送紅玫瑰合適嗎?” 蘭總白了我一眼,搶過花,細長的鞋跟從我腳背上踩過。 酒過三巡,李主編端起杯子,在蘭總和我面前各傾斜了一下,操著綿軟的江南口音說道: “蘭女士很有眼光。” 蘭總微笑著一頷首,舉起酒杯與李主編輕碰了下。 “古老師后生可畏?!? 我陪著笑與他碰杯,心里暗罵這充大輩的老狗有眼無珠。 “我拜讀了古老師的作品,很新奇?!? 我說您謬贊,假裝抿了一口酒,將杯子放到一邊。 “關于出版的問題……”李主編摸了摸自己的禿頭。“鑒于您的作品篇幅都不長,我認為可以編纂成集發(fā)售?!? “只要能讓這些故事讓更多人看到,您怎么說就怎么辦。” 我語氣誠懇,盡可能表現(xiàn)得不那么興致索然。李主編呷了口酒,瞧我的眼神都開始爍爍放光。 “當然,版權我們可以細談?!崩钪骶庮┫蛱m總。 “這是他的事,我只是搭個線?!碧m總說。她半天只是喝酒,默默聽著我們寒暄,確實只是搭個線。我知道,她是想幫我,但她不知道,我是為什么才去寫這些東西。 “說的是,古老師,您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來,我們慢慢談?!? “您抬愛?!蔽铱粗佑直凰?jié)M,點了點頭說道?!袄罾蠋?,您是蘭總的朋友,又是我的長輩,我有什么話不瞞您。說心里話,只要您能保證普及度,版權費我可以一分錢不要?!? 李主編瞇著眼把我上下掃了一遍,又偷偷瞄了一眼蘭總的臉色,很明顯,在他眼里,我不過是蘭總的姘頭,或是跟班,沒有最終拍板的權力。他干笑了兩聲,把目光又投向蘭總。 “老李。”蘭總把杯子輕輕一頓,笑瞇瞇地盯上李主編?!熬坪榷嗔?,耳朵發(fā)沉,都說了我只是搭個線,你看我做什么?” 李主編即使借著酒勁,也沒敢和笑盈盈的蘭總對視太久,他干笑著說自己老糊涂了,然后轉(zhuǎn)而又和我聊起版權的事。 事情聊的很快,快到我還沒有被那瓶高檔洋酒灌醉。散場,蘭總叫了司機,把搖搖晃晃的李主編送上車,又換上我提前放在車里的旅游鞋,燃起一支煙,悠悠地朝家的方向走。我右手提著花,左手挎著她,車扔在酒店邊,等明天再來取。她吸了一口香煙,把飄搖的霧氣吐進月亮撒下的光,蒼白的月光透過煙霧,撲在她臉上,將她的臉頰親個不停。我們沉默地走著,不約而同低頭數(shù)著腳下的地磚,她停下,把抽了一半的煙遞給我,我擺手擋回去,她忽然扭過臉猛吸了一口,伸手扳過我的臉,猝不及防地吻住我的嘴唇,將煙氣盡數(shù)吹進嘴里。我蹲在地上劇烈地咳嗽,煙氣卻始終在我喉嚨橫沖直撞,我抹著眼淚,瞪著通紅的眼睛望向蘭總,蘭總冷著臉,居高臨下俯瞰著我,將煙頭扔到腳下碾滅。 “冷靜了?” 我斷斷續(xù)續(xù)地咳著,只是滿眼血絲地怒視她,說不出話來。 “你在生什么氣?”她又問。 “我……生什么氣?”我啞著嗓子說?!拔覜]生氣?!? “拒絕溝通。這不像你?!碧m總又燃起一支煙,深吸了一口,然后遞給我。 我接過煙,濾嘴上還沾著唇印,我一橫心,塞進嘴里猛吸了一口,我從不抽煙,沒能品出他們說的醇香,富有顆粒感的煙霧涌進我的口腔,剌過我的喉管,最后從鼻腔蠻橫地沖出。我又是一陣咳嗽,將煙又遞回給蘭總。 “上次抽煙還是小時候過年放炮。”我聲音沙啞,站起來扇著眼前的煙霧。 “我生什么氣……還沒想清楚,但你聽我說說話,我說著說著就想清了?!? 蘭總嗯了一聲,彎腰撿了煙蒂,繼續(xù)向著家的方向走。 “你還記得你初戀嗎?!蔽覇枴? “記得。”她說。 “我也記得?!? “你也記得我初戀?” “我特么記得我初戀。” “什么時候的事?!? “大一,社團的學姐?!? “夠晚的。后來呢?” “后來我們就在一起了,那會也不知道怎么,別的男孩談戀愛都是電影院、甜品店,我天天帶人圖書館、空教室?!? 蘭總笑了一聲,說:“至少學習沒落下。” 我呸了一聲,繼續(xù)說道:“現(xiàn)在想想,天天學習,也沒學出個人樣,白耽誤人青春……我繼續(xù)說,她比我大兩歲,我大二的時候她就畢業(yè)了,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工作,每周都回學校看我,我們感情很好,在一起三年多沒吵過架,當時我還很驕傲,后來才知道原來不吵架遠不是什么好事。” 我嘆了口氣。 “猜猜最后怎么分的?!? “怎么分的。” “爸媽不同意,嫌人女孩沒編制?!? 蘭總皺皺眉,沒說話。 “她他媽當然沒編制,她是個異能者,二十年前異能者上大學都得走后門?!? “后來拗不過家里,和她分了手,我們坐在常去的咖啡館里,她坐在我對面,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低下頭,問蘭總。 “這事我辦的怎么樣?!? “挺差勁的。” “是吧,我也這么想。我那時自詡口才好,想著憑這張嘴把家里說動。但你猜怎么,我媽一句話就給我懟成了啞巴。她說,想想你爸。” 我感到口干舌燥,喉頭一陣酸痛,伸手向蘭總要了支煙叼在嘴里。 “我爸九八改革那會下崗了,海歸本科生,二十來歲,沒編制,下崗了。那會我剛滿月,我媽聽說當時就沒奶了,又買不起奶粉,只能給我喂米湯。二十多年,我爸啥都干過,就想著有一天能東山再起,但歲數(shù)越來越大,他慢慢也沒了心氣。我和我爸關系很差,小時候是因為他老打我,長大了是因為他與我格格不入的觀念和生活習慣。但我媽說,他以前不是這樣,是挫折把他磨成了這樣,她怕了,怕看到我也走同樣的路,她只想我一輩子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幕钪?,因為這個她能眼睜睜看我抑郁了三年?!? “十多年,我一直在想,這到底是誰錯了,水有源樹有根,我總得盤出個頭來啊…再說我寫那些故事,精靈是個軍嫂,男人救災被泥石流埋了,連骨灰都沒有;巫師是我同事,老婆白血病,結(jié)婚第二個月就沒了。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只圖平安的老百姓,到底是他媽誰錯了,要他們受這樣的苦。” “我第一篇小說,結(jié)尾,我寫‘金錢都流向了富有的人,愛情都流向了幸福的人,只有苦難流向了更苦的人?!覟槭裁瓷鷼?,因為我寫東西是想讓人看,蘭總,它不是生意,我想讓人看了這些瞎編的故事之后能暫且忘了現(xiàn)實有多么草〇,勸自己再試著活一活?!? “你該相信我。”蘭總對我說。 “我一直相信你?!蔽艺f?!暗医裉煺f了好多話,你不要生我氣?!? 她說:“我活了很久了,不會生氣?!? 回家,我煮了桂圓茶給蘭總,向她道歉,她幫了我很多,我卻對她發(fā)牢騷。我感到我愈發(fā)的依賴蘭總,任性變得多了,沉默變得少了,這不是個好兆頭。 我深知蘭總是一個多么偉大的人,如果沒有她,異能者到今天都進不了體制,遑論平權。 她選擇的路,一定不會有錯。 我相信,但隱隱感到慌亂,我鐘愛的秩序與邏輯正在脫離我的身體,我感到失控,又一陣陣發(fā)冷,不自覺就想去抱些什么,像溺水的人去抓蘆葦,凍僵的人去抱炭火。我伸出手,又縮回手,蘭總背對我睡著,我決心不再那么任性。 政校合作正式開始推行,學校成了試點,為培養(yǎng)下一代共存意識貢獻力量。政策傾斜下,生源增加,教務處忙碌起來,蘭總問要不要把我調(diào)到她身邊,我說你身邊的槍夠多了,得留一把在下頭才保險。 生活大多時候是木訥寡言,愛情的熾烈不過一瞬,終成為一攤蒼白的灰燼,它反復地燃燒,無數(shù)次重塑又熔毀,在互訴衷腸之后陷入永久沉默。好在我們都已參悟,不再把愛情當成難以跨越的心魔。 我們暢談又沉默,擁抱,纏綿,合二為一,走過停電的校舍,遠望城市盡頭遠遠的青山。 生源廣了,有很多事我們不得不從頭教起,不過所幸先前的霸凌事件得到了妥善解決,有效的震懾了那些抱有歧視態(tài)度的家庭,為我們的教學掃清了很多障礙。忙碌的時候,我?guī)缀趺刻於家獜捅P一遍自己對這份工作的初心,否則,在我看不見的時候,它很快就會被繁瑣的工作消磨殆盡,讓我們的理想變成騾馬拉磨那樣的簡單重復勞動。 又過了三個月,我的文集發(fā)表了,李主編郵了幾本到學校。我最終將它命名為《薤歌集》,薤歌就是挽歌,古人講“薤上露,何易晞”,但“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雖然出版社把我的文集定義為成人的童話,但這童話的本質(zhì)卻是哀悼,那些人們懷著美好的情感,化為灰燼,深埋后土之下。逝者已矣,生者卻兀自編出故事來,企圖擦除那些令人痛苦的遺憾,這究竟又是否算是我以為的“大團圓”呢。 封面的底色純黑,上用燙金描了一根燃燒的蠟燭,金燦燦地矗立在黑暗中,閃亮的火苗趾高氣揚,洪亮地替我唱著那首挽歌。 我還在燭火里流連的時候,學校已經(jīng)連夜印發(fā)了一批宣傳冊,冊子里把我和學校里一群博導的照片放到了一起,以證明學校的師資力量雄厚,我就像一只誤入狼群的薩摩耶,滑稽且不知所措。蘭總又不知從哪搜羅出一大堆我從前上課時的錄像,各種視角一應俱全,其中甚至包括那天的教學事故。下面的人把視頻分批發(fā)到網(wǎng)上,第二天就沖上了熱搜?!皼]有一種該死叫做因為出身而該死”、“善良不可守護善良”……無數(shù)營銷號把我的錄像剪輯,命名,配上矯情的音樂,將它們?nèi)龇N似的投到各大社交媒體上。一夜之間,“苦命老師”從一個賣不出書的三流作者,變成了異能者寶藏老師,我也被蘭總停止了教務處的工作,穿梭在各個講座和訪談節(jié)目之間。 蘭總是對的。正如我說善良無可守護善良,實現(xiàn)理想的也不可能是理想主義。理想主義的人都有病,想靠意識的東西改變物質(zhì)的東西,但物質(zhì)只能靠物質(zhì)改變,理想主義者想得明白,卻還高喊著理想不死。 我在各個講座上拋頭露面,向人們輸出我過于理想的價值觀,人們在這道狹窄的縫隙里觀望我,助我給自己塑上救主的金身。 我對蘭總說:“很榮幸成為你局里的關鍵一環(huán)?!? 蘭總親親我的嘴唇,說:“繼續(xù)努力?!? 人們認識了我的“高尚”,便開始挖掘我的“平凡”,期許在這尊泥胎上尋出幾分相像。我不用他們挖,主動將我身上的卑劣與平凡拋給他們,包括我與蘭總的關系。 我在公眾前將與蘭總的關系定義成“革命愛情”,將我們相識的過程攤開在人們面前,以防日后我們在別有用心者面前陷入被動。風頭過去,我白天還是教課,晚上偶爾在網(wǎng)上開讀書電臺,和粉絲們聊天,順帶分享教學日常。 人們對公眾人物的私生活總是很感興趣,我不再定期直播,粉絲卻漲了不少。 我突然想起《卡利古拉》里的一句話——“所謂暴君,其實就是為自己的思想或野心而犧牲黎民百姓的人?!? 大約是時候了。我想。 Part 2 公竟渡河 “會有一個地方,那里沒有戰(zhàn)爭和瘟疫,沒有偏見和詆毀,沒有悲傷也沒有罹難,人人平等,幸福快樂。” ??????????????????——古茗 分手后的第三個月,我終于在廣場見到了他。他站在高臺上,衣襟臟亂,滿身泥水,頭發(fā)被汗水和沙塵籠著,被廣場上的大風卷起,露出已有退縮征兆的發(fā)際線。他身邊仍聚滿了人,那些黑的,白的,花的,禿的腦袋簇擁著他,水波一般起伏。那是他的信徒,他許諾給他們一個沒有遺憾與苦痛的世界。我清楚地聽到那些充滿希冀與狂喜的祈禱。頭發(fā)花白的老嫗扯他的袖口,“我兒子救火燒死了,你能讓他活過來嗎?!彼穑盎厝ズ煤盟挥X,明天他就回來了。”燙著卷發(fā)的青年墊著腳,“我從小養(yǎng)大的狗被狗販子套了,你能讓它回來嗎。”他答,“去睡一覺,明早它就在你床前了?!崩p著紗布的女孩摟著他的腿,“爸爸總是打媽媽,叔叔你能不能叫他別再打媽媽了啊。”他點點頭,手指輕柔地撫過女孩的傷處,“好孩子,叔叔答應你,好好睡一覺,到了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昂起頭,高聲向人群喊道: “大家都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覺,我保證明天一早,一切都會變得不同?!? 那群腦袋終于磨磨蹭蹭地四散開來,將他像剝開的栗子般孤零零留在原地。我遠遠地望著他,他遠遠地望著我,我叫聲“老頭”,他就走到我面前,保持著合適的距離,像往常一樣笑著叫了一聲“蘭總”。 “你該有話對我說?!蔽叶⒅?。 “是的,我有話要對你說。我很想你。”他說。 “我也同樣想你,但我們分開了。”我壓住涌動的情感,用平常的語氣和他說話?!胺珠_了,你就不該再想我?!? 他垂下頭,手指搓著土色的衣角,我知道他在思考一個完美的回答,我同樣能夠看到他眼底噙出的淚水。 “老頭?!蔽医兴!澳愕睦硐朊魈炀鸵獙崿F(xiàn)了?!? 他終于抬起頭,用干裂的手掌抹了把臉,將淚水和臉上的躊躇一起揩到了掌心。 “我一直愛著你?!彼降卣f。 “但永遠次于你對理想的愛。”我說。“我也一樣。我們都會為了理想而放棄與之相悖的一切。但我好奇,我是什么時候走到你的對立面的?!? “從我愛上你的一刻?!彼暮斫Y(jié)上下滑動著,我聽得到他在心里嚎啕。 “原來如此。在美夢成真后,你還有幾天好活?” “沒有幾天。我的時間不多?!? “還有幾個問題。”我握住他的手?!霸谀闼狼?,至少和我最后吃個晚飯,我們邊吃邊說?!? 我自然是了解他心思的。他這樣的人,不會為了理想犧牲他人,若有代價,也必由他親自來付。這樣飽含救主情結(jié)的蠢人,不聲不響地從我身邊離開,已然揭示了離開的原因。 那將是個無比沉重的代價。 我們?nèi)チ说谝淮我娒娴木起^,他是個喜歡儀式感的人,大概會滿意這樣有始有終的安排。 “老樣子?”他問。 “老樣子?!蔽艺f。 于是他像往常一樣拼了幾樣酒菜,又叫了一壺插著肉桂棒的熱紅酒。都是我喜歡的菜式。 他不愛喝熱飲,于是用冰雞尾酒和我干杯,他同樣不愛喝酒,所以雞尾酒也是無酒精的。 他問起我的近況,我說挺好,窮得只剩下錢。 他就呷口酒,臉上的紅光透過灰土映出來。 “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彼f。 我說,“會有一天好起來,但不是明天?!? “重復只表現(xiàn)出你的心虛?!蔽矣终f。我像是在故意激怒他,希望在他臉上找尋到從前那樣的表情,但他只是望著我,視線不敢移開半秒地望著我笑。我無端地感到腦中壓上一天黑云,揣著悶雷在頭上轟轟低吼。 他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學校怎么樣?”他問。 “和你走時一樣?!蔽艺f。 他走時,學校正亂作一團,第六版異能者法案被推翻,守舊派政敵趁勢反撲,大肆網(wǎng)羅罪名攻擊學校,他們買通家長造勢,在學校外集會和靜坐,抗議學校讓異能者和普通人接受相同的教育,要求按照即將同行的第七版異能者法案將異能者區(qū)分對待,以保證普通學生的身心安全。這并不難辦,處理這種毫無團結(jié)可言的鬧劇,只要單獨給“頭羊”一些甜頭便足以讓他們自行瓦解,但這畢竟不治本。真正棘手的是第七版異能者法案,這部開倒車的廢典無視異能者人口連年增長的現(xiàn)狀,大肆削減異能者權益,要是任由他們鬧下去,一個世紀以來好不容易建立的平衡將在朝夕之間蕩然無存。 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走了。 “不用擔心,第七版法案不會通過?!彼坪趼犚娢业母拐u,揮手又叫了兩杯啤酒?!拔覀兘裢碇灰染凭秃茫胰齻€月沒回過家,你有想我嗎?” “議會和學校每天那么多事,哪來時間想你?!? “但我很想你?!彼昧Φ爻榱讼卤亲印!拔矣泻芏喙适?,很多心事,你愿意聽我講嗎?” “……”他一再示弱,和從前一樣,一次次如同野狗露出肚皮般祈求我的垂憐,把我架上獨一無二的王座,直到我傲慢地賞下溫存。但今天,他的示弱讓我感到惡心,我不耐地側(cè)過頭,卻見酒館昏黃的燈光將他的頭顱籠起一半,把輪廓與光芒漸漸隱去,這一刻我忽然無能揣度,腦中只剩下即將失去的恐懼和悲哀。 “啪” 我甩出手,在他臉上迅速留下一片紅跡,我的悲傷并不是寬恕他的理由,他依舊需要為這三個月的任性付出代價。 “我不聽你講,還能聽誰講?!蔽页蹲∷囊骂I,把他拽到眼前,將他頹喪的面容納入眼底,手掌輕輕撫過粉紅滾燙的側(cè)臉。 “你一件一件說,我一件一件聽。你回來了,我能慢慢把它聽完?!? 我牽著他回家,沐浴,擁抱,雙唇相接;他被綁縛,貫穿,任由鞭尾與巴掌狠厲地傾瀉在皮肉上,他一聲不吭,緊緊咬著嘴唇,直到門齒割破皮膚,腥甜的血涂在彼此的唇間。 暴雨暫歇,我用毛巾為他熱敷傷處,他對我講起這三月他所作所聞。 他憑借異能,在世界各地游歷,消弭蝗災,蕩平軍閥,湮滅邪教,以懷柔或狠厲的手腕,真正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救主,向世界展示他不同于其他異能者的神跡。 終末,他偎在我懷里,晃著我的手,喃喃地念起那段話。 “會有一個地方,那里沒有戰(zhàn)爭和瘟疫,沒有偏見和詆毀,沒有悲傷也沒有罹難,人人平等,幸??鞓贰? “但我們都知道那會是個什么地方?!? “死無葬身之地……” “死無葬身之地?!? 我扯住他濕漉漉的頭發(fā),輕咬他的唇舌,我感到煙草和血腥的氣息,頹唐又充滿誘惑,像我們?nèi)缃竦年P系。 被小事擾亂心緒的人,看似細膩,實則心懷恐懼?;蛟S,我并沒有我想象的那樣勇敢。我們總期望這世界是一片凈土,可那是一種荒唐的理想主義,只要有人在,我們永遠無法看到那片凈土。 “你究竟要干什么?!蔽覍⑺氖址呕匦厍?,語氣嚴肅地問。 “讓所有人都幸福地活著?!? “要怎么做?你為什么會死?為什么是明天?” “……” 他再次用沉默回答。我揪起他的頭發(fā),一連幾個耳光甩在他臉上,他被打得泛起淚花,卻仍舊一聲不吭。我扼住他喉嚨,將他按在床上,惡狠狠地盯住他的眼睛。 “你想殺身成仁?以為找個沒人的地方死了就是在保護我?給我記住了,我不用你保護,你永遠只能從屬于我,要跪在我腳下?!? 我看著他雙眼逐漸迸出血絲,捏著他的脖子狠狠摜在床上,他終于悶哼出聲,蜷在一邊捂著脖子發(fā)出陣陣呻吟。 “好,我告訴你?!彼钩榭跉?,臉色慘白地跪爬到我身邊,我看著他充血的側(cè)臉,堅硬的理性微微軟下一些。 “對不起。” 他忽然捏住我的肩膀,雙眼迸出燦金的光,他的手臂并不算有力,我不需怎么費力就能掙脫,可被那雙眼的注視著,我倏而一陣眩暈,意識像沉進了流沙,酥軟著下陷。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瞬,我恍惚聽到他在我耳邊低語。 “安心睡吧,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 安心睡吧,等你醒來,你的學校會回來,你的正義會回來,但你的“老頭”,卻是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好一個美妙的清晨。 我推開窗,風蕩過發(fā)梢,在咖啡上留下陣陣漣漪,我啜口咖啡,耳邊傳來深藏樹冠里的鳥鳴,咖啡香醇適口,鳥鳴也低回婉轉(zhuǎn),一切都恰到好處。我回味著昨晚美妙的睡眠,伸著懶腰走向?qū)W校,校門口沒有了靜坐的家長,也沒了扎眼的條幅。走進學校,孩子們都迎上來和我問好,我看到異能者和普通人勾肩搭背,內(nèi)向者和孩子王手牽著手。晨會,秘書興奮的把今天的報紙攤在我面前,頭版標題——“第七版異能者法案正式廢除?!蔽覒擉@訝,但我竟并不驚訝,就好像事情本該如此發(fā)展。放下報紙,洽談政校合作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我又忙碌起來,這種充實的快感要我著迷,成堆的工作讓我有了活著的實感。 批完最后一份文件時已是半夜,我心滿意足地靠在椅背上,眺望窗外的燈火。 窗外燈火通明,不見晦暗。 往常是不該這樣的。 世界不會如此明亮,而該像陰溝那般晦暗,像黑夜的過渡。那種過渡是清晨的跳板,是美夢的搖籃??扇缃駶M城都隆重的亮著,沒有過渡,也沒有退路,激昂而突兀,燦爛而生硬,散發(fā)出不祥的氣息,讓我一陣寒戰(zhàn)。 好像有什么東西被從我腦子里剜走了。 我開始頭疼,換鞋回了家。家里一片漆黑,沒有人的生氣。打開電視,電視正在重播今天的新聞?!皵?shù)萬罪犯悔過自首”,“重癥病患一夜痊愈”,“異能者問題圓滿解決”……一片凱歌高奏。 “最近應該沒什么會要開啊。”我自言自語,電視里主持人揚著眉毛,字正腔圓地念著一個又一個喜報,像是要飛起來咬人。 好事,但有點太好了。 我關掉電視,給自己煮了碗面,面在鍋里囊成一坨,粘在鍋底。我扔了鍋,打算去冰箱碰碰運氣,冰箱本該空著,但此刻卻井然擺著十幾個保鮮盒,每個盒上都貼了便貼,注明里面的內(nèi)容。 我給秘書打去電話,問冰箱里的東西是不是她準備的,她說不是蘭校,我根本沒有您家鑰匙。 我的頭更疼了。 明明便貼上的筆跡從未見過,為什么飯菜的味道卻這么熟悉。 我報了警。 警察耐心的檢查了我家的每一個地方,確認真的沒有外人潛入的痕跡,微笑著沖我敬禮告辭。我遞出紅包說大半夜辛苦你們,這點心意拿去給同志們宵夜。警察小哥的眉毛立起來,啪地立正,又對我敬個禮說:“不必了,職責所在?!? 想是他們認出了我不敢收錢吧。我勸自己別再多想,草草洗漱上床。 就像是拼丟了一塊的拼圖,撕斷了一半的酸奶蓋,就像有人用羽毛撓我的腸子,癢得我要發(fā)瘋。 想了一夜,仍舊什么也沒捋出來,早上還要開會,我只能泡了杯濃縮,頂著一腦袋漿糊去上班。 會開的很快,都是清一色的好消息,聽得人神清氣爽,昏昏欲睡。我說再接再厲,散會吧。大家都走了,臉上掛著生機和喜氣,只剩我自己癱坐在椅背里,灌了鉛的眼皮遲遲不肯合上。 我昂頭灌下一整杯濃縮,拍了拍臉,繼續(xù)批閱那堆喜人的文件,還是工作最能讓我安心,我感到自己體內(nèi)那堆生銹的齒輪重新咬合起來,吱吱嘎嘎發(fā)出快活的聲響,把我的思想掏空,一整個沉浸在工作中。 “老頭,這個幫我……” ? 老頭是誰? “老頭是誰???”我猛站起來,膝蓋撞上桌板,咖啡杯被掀在地上摔得粉碎??晌覠o暇顧及劇痛的膝蓋或鋒利的瓷片,瘸著腿沖出門外。我問秘書,“老頭是誰?!彼尞惖赝?,“蘭校,我還單身?!? 我揉著膝蓋回到辦公室,在內(nèi)網(wǎng)一個一個翻著學校所有在編人員的檔案,一無所獲。但這只是開始,這個突然出現(xiàn)在我腦中的稱呼必然代表了什么,它證明我這些天來的違和感并非空穴來風。 我打電話叫來了老糖。老糖真名唐婧,是我大學的學妹兼參謀,長了一張令人印象深刻的好臉,但腦子里卻整天只想著怎么舒服混日子,即使是在我把她高薪挖到學校法務部之后。 “蘭校我今天還沒有犯錯?!崩咸谴怪^站在我辦公桌前。 “有點問題想問你。”我說。 “法務部的咖啡機不是我拆的。”她說。 “不……” “辦公室的墻也不是我畫的?!彼驍辔?。 “這不是……” “我也沒讓校門口的小混混給我交保護費!” “你今天下班留一下,這些事我之后慢慢和你談?!? 她露出蜜蜂小狗那樣的表情,把頭垂得更低。 “你認識叫‘老頭’的人嗎?”我問她。 “百家姓里有這姓?” “你再這樣的話我們現(xiàn)在就可以談談咖啡機的事?!? “開玩笑的開玩笑的?!彼仆蒲坨R,托著腮仔細想了半天?!安徽J識。”她正色道?!皬哪惆盐彝诘竭@里起,我就沒聽過一個外號叫老頭的人?!? 我皺皺眉,將這幾天的怪事和她說了。 “你怎么看?!蔽覇査?。 她也皺起眉頭,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手指有節(jié)奏的敲打著桌面。 “‘老頭’是你生活中很親密的人,否則你不會在工作中脫口叫出他的名字。”她終于開始發(fā)表自己的意見。“他曾是你的助手,并且很可能曾與你同居,他關心你并且十分了解你的飲食習慣,所以才留下了那些食盒以備不時之需。照理說,和你這樣親密的人我們不會沒有印象,但……” “老糖。”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坝锌梢宰龅饺后w洗腦的異能嗎?” “可能有。但這種強度不太現(xiàn)實。” “陪我一趟。” “誒?”她發(fā)出不情愿的長音?!翱删涂煜掳嗔苏O?!? “算加班,雙倍加班費?!? “赴湯蹈火啊蘭校?!? 校工檔案找不到他,學生老師不認識他,但他卻在我家留下了滿滿一冰箱食盒,讓我在精神緊繃時脫口叫出他的外號。我們假設“老頭”確實存在,那他一定用某種方法抹去了人們關于他的記憶,他想讓人們忘記他,卻唯獨在我身上露了破綻。 食盒不會是他唯一的破綻。 我們回到宿舍,今天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出這個“老頭”的真身。 “我算是知道你為啥哭著喊著要住宿舍了。”老糖從一堆雜物里探出頭,飄飄搖搖帶起一股煙來?!安乓话俣嗥骄瓦@么多東西,真住上獨棟你還不搬個博物館進來。” “可以考慮?!蔽姨魭硪欢央s物,一個一個細細回憶,企圖從中再找到那種違和感。“有發(fā)現(xiàn)嗎?” “你問我?”她扯著頭發(fā)站起身來?!斑@是找你的小男朋友,我要有了發(fā)現(xiàn)你還付我工資嗎?” “這么找下去不是辦法,我們得換個方法?!蔽艺f。 “我們?”她一臉難以置信?!拔遗隳憧戳藦N房客廳浴室和你的內(nèi)衣間!怎么現(xiàn)在還要加班?。俊? “一天帶薪休假?!? “您說怎么換怎么換?!? “我有個想法?!蔽液退⑴抛?,拿過紙筆開始捋順邏輯?!拔覀円婚_始假設這個老頭是通過消除記憶來讓人們記不起他。但問題是,他是怎么在給人洗腦的同時把他存在過的痕跡也一并抹銷的?!? 我在紙上寫下這個疑問。 “按之前說的,老頭在學校工作且與我關系親密,這樣一個深度介入我工作和生活的人,我竟然在學校內(nèi)網(wǎng)上找不到他一點痕跡,這是為什么?” 我寫下了第二個問題。 “我們剛翻遍了家里的每一個地方,除了冰箱里的食盒就再沒找到任何和他有關的東西,如果這個人以前真的和我同居,那絕不可能不留下痕跡。” 我寫下最后一個問題,把它們連在一起,推到老糖跟前。 老糖眨巴眨巴眼,思索片刻,把紙推回到我面前,臉色不太好看。 “認知障礙。”她說。“也許我們都想錯了,不是‘抹銷’,而是‘封閉’,他給咱們設下認知障礙,讓咱們在忘記他的同時自動忽略一切與他有關的信息?!? “那食盒是怎么回事?!? “或許是他想給你留點紀念吧?!? “婆婆媽媽,我會喜歡這樣的人?” “那就等你恢復了記憶再慢慢想吧。”她打么著手站起身?!罢J知障礙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明天找?guī)讉€精神系來碰碰運氣,之后記得再給食盒送去測下指紋,今天就先這樣吧。” 她說著,伸著懶腰朝門外走去。 “老糖?!蔽医凶∷? “干嘛?” “謝謝?!? 她夸張地干嘔一聲,罵了句有病,摔門而去。 看著合緊的大門,我又不禁向著虛空問道。 “我真的想知道真相嗎?” 轉(zhuǎn)天,老糖以我的名義找來幾個精神系的異能者,她拍著胸脯和我保證來的都是個中好手,有一個甚至曾在軍方任職。 我問,他們要多少報酬。老糖說他們不要報酬。我點點頭說好那你告訴今天他們誰辦成了我就欠誰一個人情。 “蘭校的人情可值錢?!崩咸菍Ξ惸苷邆冋f,那群人也紛紛點頭,摩拳擦掌,他們同樣知道這個許諾的含金量。 精神異能的強弱取決于異能者自身的精神力,我自然不可能讓他們上來就勘測我的大腦,所以我叫他們自己掃描自己的大腦,看是否有存在認知障礙的可能。 雖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但今天這幾個勇夫卻多少有些名不符實了。在長達三個小時的冥想后,即使是那個自詡曾為軍方辦事的兄弟,也只能滿頭大汗的宣告放棄。 我說大家辛苦了,叫他們?nèi)ッ貢穷I辛苦費。他們有的人去了,但更多人覺得丟人,頭也不回的撞出了學校。 我和老糖對視一眼,她搖了搖頭,癱在我的椅子上。 “這群廢物?!彼?。 “也不一定是他們的錯?!蔽艺f?!斑@么大范圍的認知障礙,能做到的也不是泛泛之輩?!? “嗯嗯,你對象真棒,你們家虱子花肚囊蟣子雙眼皮,那我是廢物我先潤了。” 老糖罵罵咧咧,身子卻一動沒動,她給涼拖甩到一邊,赤腳架在桌上,整個身子陷進軟和的椅背,我扔過一包糖果,正砸在她肚子上,她不客氣的扯開塞進嘴里,發(fā)出滿意的咂咂聲。 “你倒是走啊?!蔽艺f。 她瞟了我一眼,摟著糖縮進椅子。 “有辣條嗎。” “你看我像不像辣條?!? 她哼一聲,扭過臉去。我知道她在鬧脾氣,折騰了兩天還一無所獲,換誰心態(tài)也多少會出點問題。 “你先回去吧?!蔽遗呐乃念^。“至少我們已經(jīng)找到思路了。” “我不!”她崩潰地抓著頭發(fā)?!霸诎堰@該死的老頭找出來沉塘之前我他媽哪也不去!我的邏輯沒錯,這就最簡單的認知障礙,連三歲小孩都能解得開!” “等等,你剛說什么?”我腦子里突然閃過一道光。 “我說我的邏輯沒錯?!? “不是,后面那句。” “三歲小孩都解得開。” “是了?!蔽野阉鸵巫愚D(zhuǎn)正,扯過紙筆在她臉前寫道?!凹僭O這真的就是最簡單的認知障礙,而今天來的也真的都是精神系的精英。那么我們得出問題,為什么三歲小孩都解得開的認知障礙精英們卻感知不出?!? “安靜!我知道了!”她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澳切┚⒌墓残允鞘裁矗克麄兏?!不認識!老頭這個人!每個人腦子里的信息有如恒河沙數(shù),老頭在他們生命中就像大海里的一粒沙子,誰會注意到一粒沙子上結(jié)沒結(jié)著網(wǎng)呢!” “所以,要解開認知障礙必須是曾經(jīng)熟悉老頭的人。”我沉吟了片刻。“從學校入手,我這就把名單調(diào)出來?!? “不用那么麻煩?!彼龂N瑟地推了下眼鏡?!澳氵€記得六年前那次霸凌事件嗎?!? 我自然記得。六年前,一個異能者女孩不堪霸凌,異能暴走,所幸被當時的班任及時制止才沒造成人員傷亡,這件事在當時引起軒然大波,異能者紛紛上街游行情愿,要求嚴懲霸凌者。我從中周旋,拔掉了學校和議會里的釘子,把那幾個小崽子扔進了監(jiān)獄,為學校爭取到政校合作的機會。 “我記得那個女孩叫……” “白露?!崩咸翘嵝训馈!拔迥昵皬膶W校畢業(yè),現(xiàn)在一所部屬高校讀研,上個月人事部收到了她的實習申請,她想在畢業(yè)后回學校來工作?!? “行啊,摸魚都摸到人事部了?!蔽艺f。 “職責所在咯?!彼铝送律囝^,岔過話題?!澳呛⒆右彩蔷裣?,又在學校呆了挺久,說不定就認識老頭呢?!? “好,待會我讓小劉(秘書)訂機票,順帶通知人事部準備實習合同?!? “我說?!彼鋈荒樕怀?,對我問道?!耙钦娴恼页瞿莻€老頭,你想怎么辦?!? “打到他嘴角流血?!? “好!”她拍著手?!坝浀脦衔业姆荨!? 怎么料理他是后話,但我不允許有人主導我的思想,哪怕他真的是我的愛人也一樣。 學校里實在無事可做,我對著電腦屏幕發(fā)呆,直到人事部打來電話,說白露那邊將坐明早第一班飛機到學校。我松了口氣,卻訝異一切都順利得異常,就像有人拿橡皮擦掉了所有岔路。 第二天,我在校門口接見了白露。我記憶里的白露纖弱敏感,像一件蒼白的瓷器,晶瑩易碎,讓我完全沒法把這個名字和眼前這個腰桿挺拔、眼里帶光的熱褲潮女畫上等號。 她撲上來和我擁抱,說謝謝我救了她的人生。我拍拍她的頭說是你自己救了自己,但我很高興看到你活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我把她領到辦公室,給其他秘書放了半天假,只留下老糖在旁邊氣得瞪眼。 “你了不起你清高,放假的時候就把我忘了?” “不然你以為你六倍工資白拿的?” 我白了她一眼,轉(zhuǎn)而換上和藹的面容對白露說: “小露,細節(jié)部分唐婧應該已經(jīng)告訴你了吧?!? 她乖巧地點點頭,拿出平板推到我面前,平板上是幾組精細的折線圖,她手指在屏幕劃了幾下,直到一個“斷崖”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指著那個離譜的波峰對我說: “那之后,為了確保力量不會傷到其他人,我每天都會監(jiān)測自己的精神波動并加以記錄,這么多年來基本沒有過這種的波峰?!? “什么時候的事。”我問。 “一周前?!彼f。 對上了! 我打了個寒戰(zhàn),那種極端的違和感也是在大約一周前出現(xiàn)的。 “我之前幾次試著反向追溯這個波峰的來源,但都失敗了?!彼f。 “認知障礙。施術者可能從認知上屏蔽了所有與他有關的東西?!崩咸钦f。“你能解開它嗎?” “不急。”我叫住她們。“小露,你記得一個外號叫老頭的人嗎?” 白露略微思索了一下,忽然身子一陣痙攣,捂著頭彎下腰去,我和老糖慌忙上前,看到她神情痛苦,額頭上青筋直跳,勉強半張著一只眼睛望向我。 她的反應基本證明了“老頭”的存在,白露熟悉老頭,這讓她的身體對認知障礙產(chǎn)生了劇烈的排異反應,一周前的那次波峰就是她體內(nèi)的原生異能對外部干涉的一次大規(guī)模反抗。 “老糖,叫校醫(yī)院派人來。” “不用蘭校,我沒事?!睋荛_被濡濕的額發(fā),她咬著牙用手指摳住桌板,胸口一陣劇烈地起伏后,她似乎終于戰(zhàn)勝了那股劇痛,喘勻氣抬起頭來。 “我找到了?!彼f。“我找到那個人留下的認知障礙了?!? 我點點頭,伸手攥住她的手掌,她的手掌冷得像鐵,完全沒有這個年紀女孩該有的溫潤,那是曾經(jīng)的苦痛留下的痕跡。這種苦痛不會再有了。 “接下來就交給我吧。”我說?!爸苯訛槲医獬J知障礙?!? 白露驚愕地抽回手,連連搖頭。 “不行不行,太危險了?!? “她說的對。”老糖說。“解除認知障礙可能會造成不可挽回的磨損,你不是精神系,太冒險了。” “我做的哪件事不冒險。”我說?!安蝗荒汶y道要讓小露承受磨損嗎?” 老糖撇撇嘴,扭過臉去。白露還想勸阻,但我對她說: “小露,老師已經(jīng)活了很久了,四十歲以來,每年生日的早晨我都會死去并重生,至今重復著這一年的歲月,什么磨損對我而言都不過是家常便飯,沒有人比我更合適第一個解除障礙了。相信老師,解開障礙,讓我去把那個混賬東西打得滿嘴流血?!? 白露盯著桌面,重重點了兩下頭,將雙手撫在我的太陽穴上。 無底的黑暗。 仿佛是于星空倒吊俯視深淵,我在黑暗里飄搖,淹沒在近乎固體的聲音中。 它啜泣。 「傷心就是要哭,我不想做沒有眼淚的人?!? 它憧憬。 「他們將在我的筆下度過美滿的一生?!? 它喃喃低語。 「睡吧,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 它低訴我的名字。 「蘭總……」 「蘭總?」 「蘭總?!?「蘭總!」 他聲中滲出鮮血,沖散了黏膩的夜空。 「會有一個地方,那里沒有戰(zhàn)爭和瘟疫,沒有偏見和詆毀,沒有悲傷也沒有罹難,人人平等,幸??鞓贰? 我猛然張開眼睛,如溺水上岸的人一般干嘔,喘息。 我全都想起來了。 “艸!” 我破口罵道,驚醒了一旁打呼的老糖。她說你怎么睡醒就作人。我說別廢話,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她說快半夜十二點了。 “回家,快!” 我把睡眼惺忪的老糖薅上車,不管超不超速,向著家的方向一路狂飆。路上,老糖問我是不是都想起來了。我說對,都想起來了。老糖又問,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我猛踩了一腳油門,說: “死人!” 怒發(fā)沖冠此時并不足以形容我的狀態(tài),回憶起之前種種,我全身每一滴血都尖叫著,磨牙礪爪要把這個膽敢背叛的混賬撕成碎片。 “媽的!讓我找著看我活撕了他!” 我罵罵咧咧甩上車門,跺著腳往電梯間走。罵歸罵,但我眼下的憤怒更多是在氣自己,我得盡快把這些負面情感處理掉以免影響接下來的判斷。 “什么計劃?!崩咸菃枴? “他給過我一封信,找到它我們才能進行下一步?!? “信里寫什么?” “不知道,沒看過。” “什么時候給你的?” “兩三年前吧,記不清了?!? 老糖憋著嘴沉默了片刻,嘶地吸了口氣說道: “我好像有點理解他為什么要走了。” “什么?” “你猜信是干什么的?怎么會有人把男朋友的信看也不看一扔就是兩三年?。俊? “我們習慣給對方留些秘密……” “你可真是個天才。我問你,你循環(huán)的事他知不知道。” “知道?!? “他的異能是什么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現(xiàn)在明白了嗎?” “不明白?!? “行。”她猛吸了一口氣?!爱斘曳牌ǎ熳甙??!? “他說信里寫著他的秘密,找到那封信或許就能弄清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說著,做好了再把家里翻個底掉的準備,推門而入。 撥動開關,電燈發(fā)出一聲長嘆,柔白在房間鋪開,將消失許久的景色重新送回我眼前。墻上的合照蒙了一層灰,隱約露出我僵硬的笑臉。我不太會笑,也不喜歡拍照,但他說要給我慶生,硬是軟磨硬泡在吹蠟燭前和我拍了這張難看的自拍。穿過客廳,陽臺上多肉已然枯萎大半,新生的葉片腆著肚子拼命向上竄,枯黃的枝蔓垂下腰,卑微地伏在盆底。盆側(cè)他貼上的“按時澆水”的便貼被水洇過,卷曲發(fā)黃,只一個角還將將掛在盆上。冰箱嗡嗡地呻吟,提醒著我里面還有他親手封裝的飯菜。 我像個枉死的幽靈在屋里逡巡,偏執(zhí)地搜尋一切他存在過的痕跡。 衣柜的襯衫,浴室的牙刷,茶幾的水杯,地板的發(fā)絲…… 真可笑,區(qū)區(qū)一個人,留下的痕跡竟輕易就遍布我的生活。 我終于來到臥室,那封信箋被人放在我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像一片葉子,安靜齊整地躺在梳妝臺上。 “展信安。”我展開信紙,上面是熟悉的筆跡。 “當你看到這封信,精神阻礙想是解開了,大概用了你多久,五天或者一周?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很抱歉用這種方式瞞著你,但我真的需要爭取點時間?!? “廢話?!蔽依浜咭宦暎谛闹懈艨张c他對話。 “我相信你的承諾,你會把這個城市變成樂土,人們會平等的生活在一起。但那畢竟是在遙遠的未來,而我并沒有你那般長壽?!? “那不是我的問題?!蔽蚁?。 “我知道你最近過的不容易,那些人想開倒車,你得死守著學校,但靠你自己,學??傆惺夭蛔〉囊惶欤瑢脮r會有更大的苦難發(fā)生。在那之前,我想試試我的方法。還記得那個故事嗎,神明以自己為核心,創(chuàng)造了一個從底層邏輯起就不允許苦難存在的世界。我用異能把它變成了現(xiàn)實。有關異能,我在之前的信里有詳細的介紹,簡單講,它可以重現(xiàn)我作品里角色的力量,讓我以這個城市為中心展開一個領域,我叫它‘樂土’,樂土不容許任何苦難,萬事都會向著好的一面發(fā)展。你也該看到了,絕癥被治愈,罪犯們誠心悔過,你最擔心的第七版法案也被廢除,人們都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信從這起分頁。我長出口氣,喉頭卻像梗著一口血,將那口氣堵回胸口。我咳嗽著翻過信紙,向下讀去。 “但我知道,無論眼界學識,我都不如你,所以我給你留了一道后門,樂土完全展開需要十五天,如果你認為我做錯了,就來阻止我,等你成功,你會成為拯救世界的英雄,就再也沒人能擋學校的路了。我大概不會回來了,冰箱里有我做的菜,吃完了也沒事,我把菜譜都拷到電腦上,總會有人幫你做的。陽臺的多肉記得澆水,要是嫌麻煩就換盆假的。換季的衣服我放在左手第二層柜子,天涼了,半夜加班記得帶件大衣,要不該感冒了……寫了這么多,你大概又嫌我煩了,我就最后再說一句吧——” 「蘭總,再見?!? “哈?!蔽也挥X笑出聲來,把信紙遞給老糖?!澳阍趺纯础!? “我隨兩百?!崩咸遣莶輶吡艘槐?,兩個指尖捻著把信紙丟還給我?!皼]啥事我回家睡覺了,婚禮不用叫我哈?!? “你給我好好說話?!? “本來就是嘛。”她打個哈欠?!耙粯雨瘢粯虞S,一樣自以為是,天天給為國為民四個字寫腦門上,都以為地球沒了自己明天就得炸,往好處說叫理想主義,往壞處說就是倆瘋子,這不是絕配是什么?” “……” “我說錯了?” “沒有?!? “那還救嗎?” “……” “行?!币娢页聊?,她煩躁地嘖了一聲,罵罵咧咧轉(zhuǎn)身向門外走去?!八麐尩幕檠鐔谓o我擺一桌。” “老糖?!蔽医兴?,她回頭看著我,咬著牙說你敢說一個謝字信不信我從你家窗戶跳下去。 “把信帶上,通知家里人一個小時后開會?!? 家里人是像老糖這樣我從各個領域結(jié)識并挖進學校的朋友,他們是我信得過的人,是我除自己外最堅強的后盾。 他本該是其中之一。 認知障礙在第一個人解除后剩余的就會隨著時間推移自動瓦解,老糖將白露帶在身邊,和她一起給眾人大概講明了眼下的情況,把那封詳細記述了古茗異能的信投在大屏幕上。 “目標異能名為「小說家」,可以將小說內(nèi)人物的能力在自己身上重現(xiàn),但存在如下限制條件:第一,小說需要情節(jié)完整邏輯自洽;第二,每種能力限用一次,切換后消失;第三,能力重現(xiàn)僅限于經(jīng)人閱讀過的作品,且一篇小說讀過的人越多,其能力重現(xiàn)就越接近原文中的描述。而現(xiàn)在目標擁有一本在線上下閱讀量過千萬的文集和近乎神明的能力?!? 老糖用激光筆圈著古茗的照片,跨過眾人給我遞了個眼色。 “先定個方向,我要活的。”我說著,眼睛掃過在場眾人?!霸谧径己湍繕斯彩逻^,有的甚至私交不錯,我想沒人想眼睜睜看著他死?!? “那就把眼睛閉上啊。” 敢在這種場合抖機靈的只有老海。老海是老頭的發(fā)小,思維跳脫,不按常理出牌,常能幫我解決一些棘手的問題。 “那你是不想救他咯?!蔽覇枴? “你不會真覺得他能死吧?!崩虾U0驼0脱?,她的眼睛又圓又大,閃著靈動的光,這也是我從不擔心他倆關系過近的原因,畢竟這種美人根本看不上老頭那種陰暗社畜。 “他從小就這樣。”老海接著說?!耙汇@牛角尖就蹲到旮旯裝自閉,實際上就是想讓人理理他。什么樂土展開要十五天,他要想死一天也就死了,現(xiàn)在不過是在等你給他個臺階下?!? “海隱。”我沉聲叫她?!拔乙蚕M衲阏f的,但很可惜,他這次是認真的。樂土的展開并不可逆,如果真如他小說里一樣發(fā)展,那他的下場會比死更慘,到那時就不是閉眼能解決的了?!? 老海撇撇嘴,沒再出聲,可能待會她會給我一個驚喜,畢竟比起我,她才是那個最害怕失去老頭的人。 不過說的容易,在樂土上我們要怎么活捉一個神明。 退一步說,就算有逼他就范的方法,我們又該去哪找他? “這不難?!笨萍疾康娜苏f。“城里就這么大,監(jiān)測一下比較大異能反應總能找到,況且古老師讓你找他,想來也不能玩命的藏。” “就怕動起手來有什么危險。”武裝部的人說,但話音沒落就被教異能防御課的老師懟了回去。 “可拉倒吧,你說古老師和蘭校動手都不如說秦始皇明兒復活?!?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個個臉上掛著輕松和快活。明明是凌晨,他們卻愈發(fā)起勁,有說有笑地聊著老頭推薦的餐館酒吧,聊著老頭給他們烤的節(jié)日餅干,聊著老頭曾經(jīng)糟糕的發(fā)型,氣氛何其融洽快活,仿佛他們正討論的根本不是那個為了人類理想獻身即將死無葬身之地的蠢貨,而是一個犯了傻等著他們調(diào)侃的倒霉朋友。 他們是老頭的親友,他們是老頭的人民,他們是老頭死無葬身之地的緣由。但他們可曾懷念他?他們可曾哀悼他?他們可曾正視過他? 你與人為善,你理想主義,你犧牲自己成全了大家,但在這個虛幻的烏托邦你的犧牲卻像是個笑話,連為了救你的討論都像飯后的余興。 我寧可他們唾棄你,那樣起碼你還是一個惡人而不是小丑。 可樂土把他們都變成了善良的石頭,他們體會不到苦難的恐怖,也就感受不到犧牲的可貴。 “辛苦大家了,散會吧?!? 我叩了叩桌子,強做出一副笑臉,送別我麻木的親信們。但這不怪他們,是古茗的瘋狂導致了這一切,他罪有應得。 “蘭校?!? 我抬頭,看見老海那雙靈動的眼睛。 “你不和他們一起走嗎。”我上下揉著臉,不想再直接面對這些石頭。 “問個事就走?!彼f?!澳銊偛耪f苦命最后會變成什么樣?” “他會成為這個世界的基石,像建橋時候的人柱一樣被永遠壓在另一個空間下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太無趣了?!? 我聽見她不滿的嘖了一聲,扭頭看去,見她雙眼暗了下來,白凈的眉間扭出一團陰影。她不耐地啃著指甲,眼珠在眼眶里來回亂轉(zhuǎn)。 “現(xiàn)在還覺得他是在賭氣嗎?”我說。 她哼了一聲,把指甲咬的咯嘣咯嘣響,臉上竟浮現(xiàn)出痛苦的神情。 她感受到了痛苦? “老海,你現(xiàn)在是什么感受?”我問。 “煩啊,怎么了?” “你不覺得老頭是在鬧著玩嗎?”我問。 “那他玩得挺大。哦對,我剛想到的,我以前見過他的異能。”她扯出椅子坐到我身邊?!八麆偒@得異能的時候和我說過,那時候他正在寫一篇小說,主角是個會放火的男孩,寫出來非得逼著我看,我不愛看他寫的玩意,就趁他不注意在他本子上把放火改成了放屁,結(jié)果第二天我們出去露營,他就真沒放出火來?!? 盤活全局的一著。 老頭,你已經(jīng)輸了。 我一把抓起手包,招呼眾人道:“老糖老海小露,加班了!” “怎么又加班!”老糖和老海一齊哀嚎道。 “完事了一人半個月帶薪假?!? “一個月!” “十天。” “二十天!” “一周,不要算了。” “唉?!崩虾Dㄖ蹨I從背后摟住白露。“小露啊,可得記著你蘭?,F(xiàn)在這副嘴臉,我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別廢話了?!蔽艺f?!懊魈煲辉纾乙屩鲃訖嘣倩氐轿沂稚?。” 我擬了一份單由我們四人完成的計劃,那些被樂土影響的人我沒納入其中,他們得繼續(xù)沉淪一段時間。我已許久沒有過這么幼稚的想法,但對于老頭,無論是敗是救,甚至干脆地殺了他,他最終都只會屈服于自己理想的漏洞,也只有在道理上勝過他,我才有機會救回這片殘局。幸運的是,老頭的筆電并沒帶走,我由此拿到了他的原稿。 這大概就是他給我開的后門。 他不該這樣。給別人第二次機會,就像給他第二發(fā)子彈,彌補他第一槍沒把你打死。他沒狠下心,再來就沒機會了。 我飛速拖著光標,將那一個個乏味的故事印進腦子。 團圓,團圓,團圓。他用上百萬字的原稿不厭其煩的描繪出一個又一個團圓的結(jié)局,用這些虛幻的東西來填補他胸口的空洞,他是個怪物,胃口大的驚人,竟然煮自己的心,吃自己的心,胸口的空洞越來越大,他就吃得更多去堵住它。 真好笑,他寫了千百個團圓,唯獨自己不得善終。 天亮了,我推開窗子,撥通了電話。 “李主編,我是蘭廷……” Part 3 當奈公何 蘭廷一開始不叫蘭廷,叫蘭婷,大學時她嫌名字土氣,自己背著家里去派出所改了名字。后來參軍,退伍,重返校園,一路讀到博士,成了城里最有權勢的人,大家都叫她蘭校,名字反而倒成了她身上最不值一提的東西。 苦命一開始也不叫苦命,叫古銘,雖然名里帶了兩張嘴,但人卻沒有名字那么健談。十歲就開始寫小說,換了無數(shù)的筆名,沒得過一次獎,沒賺過一分錢。步入中年,他從古銘變成苦命老師,換了那么多名,卻還是寫著同一個故事。 他倆活了半輩子,在自己那片沙盒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卻好像也一步也沒向前走過。 半月前,古銘展開了“樂土”,他把樂土內(nèi)的一切苦難盡數(shù)消除。絕癥痊愈,罪犯自首,貧困消除,沒人再歧視,再爭斗,再剝削,所有人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一切都跟夢似的。 每個人都可以去追求自已夢里的生活,除了他。他放棄了財產(chǎn),名譽和普通人的生活,和他的蘭總反目,像顆炸彈,炸了自己前四十年積攢的一切,去干了一件他認為正確的事。 「近日我市發(fā)生的大規(guī)模自首事件引起廣泛關注,市監(jiān)獄承載能力亮起紅燈,或?qū)p度罪犯采用居家監(jiān)禁」 蘭廷調(diào)小了聲音,把遙控器推給對面的男伴,語調(diào)玩味地說: “看看你干的好事。” “咱做好事不留名,更別提起初我都沒想搞這檔子事?!? 古銘昂頭給杯底的酒一飲而盡,痛快地吐著氣把杯子頓在桌上。他以前不喝酒,但蘭總喜歡喝,他就開始學,可學到今天也沒入門,一喝了酒就開始黏黏糊糊博取關注,煩人的很。 蘭廷橫了他一眼,把杯子挪到自己這側(cè)。 “就為了給我找事?”蘭廷說。 “那不是你自己找事……”古銘晃著腦袋嘟囔道,不敢直視對面冷冽的眼神。 “誰找事?”蘭廷聲音抬了一調(diào)。 “我找事我找事?!惫陪懻J慫?!暗l讓你先找什么李主編勾引我,這機會擺在面前,換你你不做啊?”他目光依次在對面幾個人臉上掃過。 “你不想?你不想?” “我不想?!崩咸堑皖^嗦著骨頭。 “想你媽?!崩虾0琢怂谎邸? “同著孩子說話能不能注意點?!惫陪戭┝艘谎劭s在桌角的白露,又確認了一下蘭總此刻的臉色,說話也沒了剛才的氣勢。 今天是苦命復職的第一天,他擺了桌菜,招待把他拉出火坑的幾個朋友,準確的說,是朋友,和女朋友。 很難說他倆是怎么撐下來的,不過結(jié)果就是古銘回到了學校,留在他蘭總身邊,繼續(xù)當她的一把槍,關系一如既往。蘭廷借樂土推翻了第七版法案,可以繼續(xù)撒手去做自己的長線計劃,踏踏實實地用時間去弭平人們的分歧。樂土沒有了,但它存在期間造成的影響并沒有消失,數(shù)萬罪犯落網(wǎng),城里犯罪率一段時間內(nèi)創(chuàng)下歷史新低;上千絕癥病患痊愈,也給學界提供了研究方向,通過研究樣本,有望早日依靠現(xiàn)有技術攻克病灶。 苦命迎來了他的Happy Ending,不是靠樂土,是靠蘭總。 事情要從半月前說起。 樂土展開已經(jīng)十天了,蘭廷依舊一點動作都沒有。再過五天樂土就會完全展開,古銘會成為世界的基石,永遠被壓在世界的夾縫里。蘭廷很沉得住氣,但老糖和老海覺得她是沒活了在虛張聲勢,于是老海提前打印了古銘的巨幅黑白照,沒告訴蘭廷。 蘭廷不是沉得住氣,也不是無計可施,她只是在思考。救回古銘不能依靠武力,他留下這個后門,是知道樂土并不完美,要想樂土消失,就得找到一個合理的理由來說服它的造主。 凡是科學就有可證偽性,卻不是任何理由都能說服古銘,他是個好人不假,但同樣也是塊茅坑里的石頭,蘭廷要救他,得找一個最能觸動他的理由。 至于其他事蘭廷早已準備妥當。早在第一天她就掌握了古銘的坐標,在她家附近一個荒廢許久的公園里,像那些被洗腦的同事說的,他非但沒有玩命藏,反而就在家門口沒動過地。槍械就不必提,四個人中只有她有參軍經(jīng)驗,所以她只給自己隨身準備了一把裝著鎮(zhèn)靜彈的手槍以備不時之需。最后,是這次營救的關鍵。她找出古銘留下的那篇原稿,把劇情改成了自己需要的樣子?;诶虾5那閳螅≌f成稿之后,即使被本人之外的人修改,投射到能力者身上的效果也會隨之改變。蘭廷花大價錢買下了各個小說網(wǎng)站和網(wǎng)絡平臺的推廣,一夜之間,古銘的故事被強行推送到了各大社交媒體,修改過的薤歌集被無數(shù)水軍頂上熱搜,普及率甚至比原版更勝一籌。 但這也只是蘭廷的諸多后手之一,畢竟修改原稿的方法無從驗證,也不確定古銘是否擁有應對辦法,但無論如何,蘭總這次真正把這個曾經(jīng)對她心悅誠服的男伴當成了對手,他這次不再臣服在蘭廷腳下,而是平等的坐在棋盤那頭與她對弈。 現(xiàn)在,該她落子了。 “趕死線可不像你?!? 唐婧走進房間,站在蘭廷身后和她一起盯著全無內(nèi)容的屏幕,直到右下角的數(shù)字倏而一閃。零點了,距離樂土完全展開只剩下四天,可向來運籌帷幄的蘭總依舊沒有動作。 “還剩四天了?!碧奇航幼√m廷向后伸出的手,輕輕握了握,她的手冰涼,從認識那天起就這樣。蘭廷仰著頭向后看,她們顛倒著對視,眼中飛馳著彼此的神光,但唐婧覺得她身上的光黯淡了。年輕時的蘭廷自信,成熟后的蘭校沉穩(wěn),但無論何時她身上都發(fā)著晃眼的光,像座燈塔吸引了身后無數(shù)的船只,從未像此時一樣。 “要做的工作還很多?!碧m廷揉著眼睛?!拔覜]花過時間了解他,不知道他想的這么多?!? “不怪你,他藏得好?!? “你喜歡樂土嗎?”蘭廷問。 “還好。”唐婧說?!爸辽傥椰F(xiàn)在不會犯困了?!? “是啊,我們現(xiàn)在不會犯困,不會生病,就算你現(xiàn)在朝我開一槍,子彈都會卡在槍膛里熄火?!? “你不喜歡?” “我不喜歡。不光是這玩意會要了那個蠢貨的命,還有我已經(jīng)看膩你們每天在我眼前傻笑了?!? “邏輯上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但生理上我現(xiàn)在只能感受到快樂,所以沒法和你共情了?!? “我本來打算用這個原因去說服他,但感覺還不夠?!? “確實不夠?!碧奇喊烟m廷的椅子轉(zhuǎn)了個圈,讓她面對著自己?!半m然我不如你了解他,但你的小男朋友是個心軟的人,說不定你哭著求他別走他就會回心轉(zhuǎn)意呢?” “我記得我昨天給過你臉了?!? 唐婧吐吐舌頭,扭過臉去不作聲,她精致的五官倏而不和諧地扭在一起,好像吃了一整碗折耳根那樣難過,片刻,她表情恢復了正常,長嘆一聲說道: “還是不行。我應該感到痛苦的,但沒辦法,我現(xiàn)在只能冒出正面的想法?!? 蘭廷合眼,鼻梁上方的皮肉和眉頭扭成一團,露出懊惱的神情。被抹去的不止是痛苦,還有人們選擇情緒的自由。人們的情緒在快樂中不斷麻痹,也逐漸失去了共情這項珍貴的美德??此仆昝赖臑跬邪睿瑢崉t卻在人們之間布下一道越裂越寬的鴻溝。 “去睡吧,睡一覺就好了?!碧奇禾匠鍪州p輕拍了拍蘭廷的頭。 多熟悉的臺詞啊。 蘭廷在心中暗笑一聲,她大概明白要怎樣說服他了。 是夜,蘭廷久違的夢見了他。她叫聲“老頭”,古銘卻沒能像以前那樣忙不迭地跑到她面前。她順著古銘所在的方向望去,只看到綿延不絕的黑暗,在那片夜幕的彼端,一個光點孤單地閃爍著,微弱卻持久地閃著白金色的光。蘭廷撥開黑幕,向著光點的方向摸索。夢里的黑暗和熱瀝青一般黏稠,蘭廷奮力劃動著手腳,身體卻紋絲不動。不知又過了多久,她終于看到了那光點的真容,在一片蠕動的黑泥中央,正巍然屹立著一棵燦金的巨樹,它的樹冠連接星辰,它的根系深植地獄,它像神祇那樣發(fā)出燦金的光芒,劈開黑泥,引導夢里的行人。她又靠近一些,接著,她終于看到了那個許久不見的人,他的半個身子陷進樹里,皮肉皸裂,如同風化的石片從身上剝離下來,化作金色的碎片。蘭廷又喚了一聲,古銘緩緩抬起頭來,他像一尊上古的雕像,每動一下,就抖落一層破碎的皮肉。他眼皮半張,勉強在殘缺的臉上扯出一抹微笑。 “好久不見?!彼穆曇糇兊蒙硢〕翋?,像是被熱油灌進了嗓子,聽得人身上發(fā)毛。 “你怎么來了?!碧m廷問。 “想再看看你?!惫陪懼苯亓水?shù)恼f,他愛蘭廷,也愛自己的理想,這二者對他而言并不沖突,以至于他能這樣大剌剌地進入別人的夢境。 “見我。就這幅樣子?” 古銘難為情地笑笑,扯動嘴角的皮膚裂成幾片落在地上。 “為了什么樂土,你就把自己搞成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古銘收起笑容,面色嚴肅地點了點頭。 “樂土怎么樣?”他問。 “糟透了?!? “它消滅了苦難。” “也滋生了虛無。” “那只是視角偏移的詭辯,你該遵從結(jié)果?!? “我只遵從自己?!碧m廷說。“在你的樂土里我看不到自己。” “可……” “好了?!碧m廷打斷他?!斑@里不是爭辯的地方。我該醒了,期待現(xiàn)實中的再會?!? “保重。” “不送。” 醒來,蘭廷定下了行動時間,就在今晚。唐婧說的對,趕死線不是她的風格,更何況她剛獲得了關鍵情報。她知道古銘又放水了,他刻意來自己夢里,說一些不知所謂的話,實際只是想給她傳遞訊息,擴大最后的贏面。她開始懷疑古銘到底想不想贏,他的行徑充滿了矛盾,離開卻留下線索,決絕卻還依依不舍,像個耍賴的小孩,又想天下太平,又不想流血犧牲。 幼稚。蘭廷心想,如果真有這種好事她也不用費力去辦什么學校了。 但救還是要救的,她不能容許古銘的電車難題挾持自己的意愿,也不能允許他像個勝利者一樣帶著驕傲死去。營救行動定在今晚的十點,根據(jù)夢中的信息,蘭廷調(diào)整了營救方針,她從軍方借調(diào)了一副仿生外骨骼裝甲,用來抵御那些詭異黑泥的侵害,也因為這個原因,她把原本的四人任務調(diào)整成了單人任務,原本的三個人會和醫(yī)療隊一起在外面提供場外援助。 古銘的藏身所在公園角落一個滑梯洞里,他挖空了這里的空間,讓它與世界的夾縫聯(lián)通。夜幕降臨,十幾輛軍用防爆車守住各個出口,用探照燈把整個公園照得恍如白晝,對于周邊的居民,官方對其解釋是一次軍事演習,而在樂土的影響下,人們都輕易相信了這個說辭,拿著官方的補貼,自覺找其他地方過夜。這些都是蘭廷賣人情換來的,說是賣人情,但同樣被樂土影響,她不過是打了個招呼,一切需求就都順風順水的被滿足了。 士兵們給蘭廷裝上外骨骼和氧氣面罩,要她活動身子簡單適應一下。蘭廷回過頭,向著朋友們微微頷首。白露急切地揮了揮手,海隱漫不經(jīng)心地抬了下頭,唐婧則用手語告訴她她要回去睡覺了。 蘭廷放心地轉(zhuǎn)過頭,現(xiàn)在,她要去打完她那應打的一仗了。 計劃很順利,蘭廷進入滑梯洞,連接夾縫的入口便自動打開,像是一直在等她到來。她打開頭燈,踏入那個向下延伸的深洞,深洞黑不見底,邊緣處隱約看得見透著微光的階梯,蘭廷踩上去,階梯便亮起來,每走一步,階梯就向下延伸一節(jié),像發(fā)光的螺殼,旋轉(zhuǎn)著蜿蜒到洞底。 洞底不若夢中那樣泥濘,是一片大澤,大澤頭頂著星空,淺灘上搖著幾根蘆葦,潮濕的空氣中夾雜著淡淡的丁香花味。蘭廷沿著灘涂行走,身上的外骨骼發(fā)出吱嘎的聲響,在這種靜謐中格外不合時宜。她走著,經(jīng)過一座廢棄的碼頭,亂草叢生的破船生了銹,半個船身浸在水里。破船那頭,灘涂邊上,是一大片凌亂的墳頭,星光爍爍,卻照不出碑上的字跡,無字碑,和蘭廷的那塊很像。走過大澤,灘涂盡頭,蘭廷看見一個木牌插在地上,她走過去,上面是鮮紅的漆字: “這里是烏托邦?!? 字跡滴里搭拉,像血淌下來。 大澤之后是荒原,只有地上的沙礫和天上的繁星遙相輝映。她吱嘎吱嘎地走著,外骨骼偶爾呲出一股熱氣,讓她看起來像一節(jié)老舊的火車頭。 不知走了多久,她終于遠望見了那棵夢中的巨樹,但她沒再向前走,她向后坐下,身后竟憑空出現(xiàn)一條長椅。她合上眼睛,對著虛空說道: “我看到了,但我累了,還是你過來吧?!? “抱歉?!? 古銘說。那棵燦金的巨樹不知何時已經(jīng)近在咫尺。 “只是還沒做好準備?!? 做什么準備,蘭廷沒有去問,她張開眼,看到曾經(jīng)的男伴正張開雙臂朝自己微笑。 “到了這一步,你還不敢面對我?”蘭廷說。 古銘的笑容僵住了一剎,隨即他揮了揮手,笑容可掬的苦命老師化成一股白煙,煙霧后面,是肢體殘缺不全,皮肉如熔巖般皸裂,已然不成人形的古銘。 他已然比夢中更深陷于那棵樹。蘭廷看著他,踱步向他靠近,走到他面前,突然掄起拳頭向他臉上砸去。 外骨骼包裹的拳頭卷著風聲轟然砸在古銘面前,卻被一道屏障擋住,裝甲發(fā)出一陣爆響,像是鋼鐵碰撞的聲音。偷襲不成,蘭廷悻悻收回了拳頭,她盯著眼前殘缺的神明開口道: “我答應老糖和老海,要打得你嘴角流血。” 古銘苦笑一聲,他雙手都被藤蔓束縛,下半身和半個后背都融進樹里,動彈不得,于是揚了揚下巴說道: “手下留情,我沒幾天好活了……” “不會的。”蘭廷打斷他?!澳悻F(xiàn)在就要和我回去?!? “不。”古銘搖頭?!澳阒荒苓x擇接受樂土,或者,殺了我,成為拯救世界的英雄?!? “你可以自殺,沒必要把所有人都拖進你的故事?!? “我給了人類一個獲得凈土的機會?!彼Ц吡寺曇?,讓沙啞又低沉的嗓音在整個空間回響?!拔以谶@看到了世界的變化,人們都很幸福,我看到的?!? “人們都很幸福,除了你?!碧m廷指著他?!叭绻愕臉吠琳娴哪敲赐昝溃钦埜嬖V我,為什么它的造主現(xiàn)在會是這幅德性?” “這是必然的代價,就像圣子戴上荊棘的頭冠,樂土也需要我作為基石?!? 蘭廷嗤笑一聲,眼睛上下掃過古銘殘破的身子。 “所以你之前做的一切就是為了補償今天?!? 古銘怔了一下,蘭廷看到他眼角微微抽動,金色的血液從他駭人的創(chuàng)口處汩汩涌出。他在壓抑自己的痛苦,即使知道蘭廷是在演戲,只是企圖用這種方式來攻破他的心理防線,他依舊感到凌遲一般的疼痛在五臟六腑擴散開來。 “不是的?!惫陪懛啪徚苏Z調(diào)?!叭绻阍敢猓瑯吠量梢越忾_你循環(huán)的詛咒,你會忘了我,安穩(wěn)的過完一生?!? “忘了你,找個新男友,這對我確實不難,你確實也不是他們里最優(yōu)秀的一個?!? “攻心的話就到這吧?!惫陪懗吨旖强嘈σ宦?。“你打算怎么阻止我呢?” “樂土展開根本不需要十五天。”蘭廷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這是戰(zhàn)斗,她不會讓對手掌握戰(zhàn)斗的主導權。“你放慢了樂土擴張的速度,是想在這個城市試點,給我開了后門,是想讓我?guī)湍阍囧e,找到憑你自己找不到的漏洞,如果那個漏洞不可挽回,你就馬上自我了斷讓樂土消失,把自己包裝成殉道者賣我一個順水人情,我說的對嗎?” 古銘合上雙眼,沒有回答。 “說話!”蘭廷喝道。 “對?!惫陪憯科鸱讲挪脩玫淖藨B(tài),目光如炬的盯住蘭廷。 “那我們就用你的方法來?!碧m廷向后坐下,古銘就又變出一張椅子供她就坐。“你喜歡論道,我們今天就來論道,我告訴你這幾天我看到的,你來決定樂土的結(jié)局。” 古銘點點頭,身體松弛下來靠在樹干上。 “請?!? “人們幸福,是因為樂土抹去了他們關于苦難的概念,他們的生活里不再有苦難,甚至不再有挫折,無條件的歡樂會令人們對幸福的概念逐漸模糊,對快樂的感受日漸麻木,等到閾值提升到一個樂土達不到的水平,樂土就會變成廢土,把人類變成一群麻木的牲畜。” “沒有樂土人們就不是牲畜了嗎?”古銘沉聲說?!爸潢P系從來貫穿人類的歷史。君主支配人民,資本支配工人,父母支配子女,被支配的一方只能仰人鼻息,委曲求全。但樂土消除了特權,消除了支配,讓所有人都能平等的生活在一起,如果這樣的世界里人類被稱作牲畜,那過去的人類又是什么?” “是你的朋友和同胞?!碧m廷干脆的答道?!澳銈冊?jīng)并肩作戰(zhàn),為了理想和正義,但現(xiàn)在他們都被樂土變成了千篇一律只會傻笑的人偶?!? 古銘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他沉默片刻,略顯遲疑的問道: “他們怎么了……” “老糖上班不摸魚了,老海也不捉弄人了,可她倆都想不出以前那些天馬行空的點子了。還有白露,你應該記得她,就是以前你班上那個被霸凌的女孩,她給學校投了簡歷,說以后想和你一樣當個老師,把你教她的道理教給更多孩子,但現(xiàn)在,她覺得生活已經(jīng)夠好了,要回家去和她爸媽種蘋果梨。” 蘭廷一口氣說完,用那雙深邃的藍眼凝視對面的神明。古銘垂著頭,把眼睛藏在陰影里,一言不發(fā)。 他沒有語塞,他在權衡,權衡美好的結(jié)局與個人的特質(zhì)究竟孰輕孰重。 “我很遺憾?!彼痤^,以同樣堅毅的眼神回望面前的人類?!暗鞘潜匾拇鷥r,你總會習慣她們的改變,可如果沒有樂土,世上就依舊會有貧困,有戰(zhàn)爭,有歧視,有壓迫,依舊會有被拐騙的孩子和被家暴的姑娘,會有被絕癥拆散的情侶,會有見義勇為卻不得善終的同志。我聽夠了他們的嚎啕,我要給他們一個交代?!? “我們本可以不付出這些代價,人類在未來依舊可以克服這些問題?!? “但那中間會還死多少人?我等不到那個時候,我現(xiàn)在就要救他們?!? “意氣用事,你有沒有想過人類現(xiàn)有的生產(chǎn)力能不能跟得上你帶他們走的這條捷徑?!? “樂土會在因果律層面禁止悲劇出現(xiàn),無論出現(xiàn)多少變量,人類都將安穩(wěn)地存續(xù)下去?!? “安穩(wěn),哈?!碧m廷昂起頭冷笑了一聲。“真不知道你這些天都看了些什么。那我就再講點你不知道的事。那天廣場上向你祈禱的人,你知道他們現(xiàn)在怎樣了嗎?” 古銘點點頭,又搖搖頭。 “喪子的那個老人一夜之間放下了兒子,沒有任何過渡,說放下就放下了。寵物被拐的那個男的,第二天被狗販子找上門,還了一盒狗骨頭,他眼皮都沒眨就原諒了狗販子,因為他已經(jīng)養(yǎng)了一條新的狗。還有被家暴的那個孩子,父親去自首被他們攔下,三個人一笑泯恩仇,和和美美過日子去了?!? 說完,蘭廷捂著眼睛呵呵樂起來,她這輩子都沒講過這樣滑稽的故事。 “怎么樣,是你喜歡的大團圓嗎?”蘭廷反問?!拔視r常在想,你到底是真的想讓大家幸福,還是只想讓自己心里好過點?!? 古銘的傷口又開始流血,他的血和背后的樹一樣,都是燦金燦金的,像帶亮片的油漆汩汩地往外涌,順著身體淌在樹干上,一瞬間就被樹干吸干。 他開口,第一個音節(jié)就哽在了嗓子里,他的眼睛也開始流血,在臉上犁出兩道金黃的河谷,他用力抽了下鼻子,啞著嗓子說道: “我承認這是樂土不完美的地方,但哪有完美的變革呢,這些荒唐事只是改革的陣痛,我們需要時間去清算舊世界的罪惡。你說得對,我做的每件好事都是為了讓自己好過,我不是個善良的人,但論跡不論心,你不能否定樂土的功績?!? 他說完,又狠狠抽了下鼻子,把手從藤蔓中撕扯出來,抹凈了臉上的血。 蘭廷收起了眼中的譏諷,她感到世界一陣翻覆,大氣像滿擰的鋼絲糾纏在一起,堅硬,扭曲,堵得她喘不過氣。 扭曲來自古銘,在這一刻,蘭廷才真正看清了他。 她始終以為古銘是一個堅定的殉道者,做出了取舍,就會堅定的朝著目標進發(fā)。可她想錯了,古銘的堅定建立在動搖和掙扎之上。他留下線索,留下轉(zhuǎn)機,一次次在樂土面前踟躕,忍著惡心勸說自己堅持再堅持一下,最后的結(jié)局一定瑕不掩瑜。他像個投海的人,一心求死,卻一次次把手伸出水面,不等別人救他,又兀自沉得更深。他在這條路上動搖又動搖,是為了延緩痛苦,是為了確保自己最后的勝利。 這才是他,很平凡很軟弱很自私很猶豫…… 很“人”。 “別這么難為自己。”蘭廷的語氣柔和下來。“和我回去,我們能一起做更多事?!? “不。”古銘痛苦地晃著腦袋?!疤m總,你可以循環(huán),每一次輪回都是新的你,所以你永遠年輕,永遠充滿希望??晌也恍小N铱梢匀④婇y,殺人販,殺毒梟,但那只是一時的解脫,每當我閉上眼睛,我腦子里的那個聲音就開始嘶喊,它問我,殺了這么多壞人,世界為什么還沒變好?樂土不完美,我早就知道,但我真的撐不住了,壞人越殺越多,軍統(tǒng)區(qū)的孤兒成了軍閥,被拐賣的孩子給養(yǎng)父母辯護,好人成了壞人,好人又迫害好人,我到底要怎么做世界才能好起來!”他兩手忽然扣住胸口的裂痕左右一扒,將整個胸腔撕開在蘭廷面前,腔中那顆干癟的心臟被金色的根須纏繞,奄奄一息地跳動著?!拔依哿耍瑳]力氣再等了,在徹底崩潰之前,樂土是我最后能做的事。” 蘭廷探出手,想要為他擦去臉上的血跡,可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古銘風化的皮膚時,那道無形的屏障再度將她拒之門外。 “說出來好點了嗎?!碧m廷問。 “沒事。”古銘說?!拔覀円呀?jīng)說得夠久了,你還沒有找到說服我的理由?,F(xiàn)在該下決斷了,是接受,還是殺我?!? “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碧m廷說。“你不過剩下四十年壽命,等你死了,樂土還會存在嗎。” 古銘輕輕揚手,荒原消失了,星空消失了,一陣強光后,他和蘭廷并肩站在樹下,眼前是一派清明的世界。 這里沒有戰(zhàn)爭和瘟疫,沒有偏見和詆毀,沒有悲傷也沒有罹難,人人平等,幸福快樂…… “這是我用神跡推算模擬出的未來,很完美,和現(xiàn)在一樣。我會成為這個世界的基石,即使壽命耗盡樂土也不會消失,確保人類能一直這樣和平的存續(xù)下去?!? 蘭廷低著頭,走進那群泛著白光的幻影。這里的每個人都在笑,每個人都感到滿足,每個人都善良,每個人都做正確的事。蘭廷端詳著它們,像只覓食的狐貍一樣四處逡巡,最終她停在一塊墓碑前。是塊無字碑,她知道這是古銘用來誘惑的幻影,古銘想用死亡的解脫誘使她接受樂土,但她停下不是為了墓,而是墓旁一株花,那花將開未開,卻已然枯萎,褶皺的花苞縮成一團,直挺挺地僵在花莖上。 它害怕凋謝,于是放棄盛開。 原來如此。 蘭廷腦中有如石破天驚的一響,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看破了這個擰巴的神,他和這世上的其他人一樣,不過是又一個被命運操弄到絕望的受害者。他的理想永存于腦海,卻只能靠對人類的絕望來驅(qū)使。多諷刺的一件事,號稱烏托邦的樂土,源頭竟是其造主的絕望。 蘭廷回頭凝視古銘,古銘同樣溫柔地回望著她,不舍又決絕地開口: “你不能向我證明樂土理念的錯誤,回去吧,那邊的世界更需要你?!? “如果,我能呢?” 蘭廷昂起頭,兩眼迸射出攝人心魄的精光,她曾經(jīng)以如此的姿態(tài)踏過戰(zhàn)場,亦是如此攀上頂峰,而今她將以相同的姿態(tài)去把這個絕望的神明拉回正途,糾正這個扭曲的世界。 “我只有一個問題?!? “什么?” “在你推演的上千年未來之中,可曾出現(xiàn)過一個和白露一樣完成身份蛻變獲得精神解脫的開悟者!” “……” 古銘的臉上瞬間劃過恐慌的神情,模擬的幻影隨之無影無蹤,他轉(zhuǎn)動著僵硬的脖子,眼睛越過蘭廷,死死盯住遠處那片虛空。 “古銘,回答我的問題。” “沒有?!惫陪懗谅暤?。“一個也沒有?!? “樂土千年,除了身為造主的你之外,再沒一個人靠自己的力量開悟。而原本的世界雖然苦難橫行,卻在不出十年的時間里孕育出白露這樣跨越了苦難,卻仍愿意向世界布施善意的人。告訴我,為什么你口中終結(jié)罪業(yè)的樂土,竟還抵不過人間區(qū)區(qū)十年的歲月?” “你在歌頌苦難!”古銘的聲音開始發(fā)顫。 “我沒有歌頌苦難,我是在歌頌人類戰(zhàn)勝苦難的壯舉?!碧m廷聲音洪亮,一步一步朝古銘逼近?!翱嚯y不可避免,弱小的人類要豁出性命才能與之抗衡,但劫難之后,人類從未失去他們的銳氣,他們靜默著燃燒,把悲慟化為希望,登上一個又一個高峰,把曾經(jīng)令他們痛苦的踩在腳下。而樂土卻把世界變得完美,變得一成不變,人類失去了一切轉(zhuǎn)機,像家畜一樣被你豢養(yǎng)了千年?;蛘?,樂土根本就不是你以為的圣地,而是一個泯滅人性的修羅場!” 她踏出最后一步,鏗鏘的聲音隨著氣流激昂著飛進古銘的耳朵,將他最后的迷夢也徹底擊碎。 他昂首,對著樹冠上高遠的星空合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又悠長地呼出。 “我,錯了?!彼K于說出這兩個字,向著深空,向著蘭廷,也向著自己。他一聲聲地重復,如嘆如泣,像颶風中的水鳥,烈火中的信徒,他周遭的世界開始顫抖,崩塌,化作燦金的碎片漫天飄揚。 “動手吧。”古銘的聲音似哭似笑,他張開雙臂,向蘭廷露出胸膛的創(chuàng)口?!皹吠烈呀?jīng)開始瓦解,神力馬上就會開始反噬,你不殺我我也只會死得更慘,求求你,動手吧?!? 蘭廷向他慢步走來,面孔被陰影籠罩,看不見此刻的表情。崩塌的心相宛若天劫地難,將那荒原大澤盡數(shù)吞沒,卻只那一聲聲腳步,像深夜的木魚,平和,篤定。她終于回到古銘身邊,那個枯萎的心臟離她不過咫尺,她只要輕輕一握就能把它捏碎。 “我從來都相信你能成功,可是……”古銘哽咽著。“人類,我恐怕沒機會再相信他們了。再見了,蘭總……” 「閉嘴」 蘭廷貼近他的臉龐耳語道,不容置喙的語氣讓古銘不由感到一陣安心,他深深地凝視著他的蘭總,勝過每一次接吻和交媾,直到蘭廷將覆蓋著外骨骼的手臂刺進他的胸膛。淚水從他皸裂的皮膚上滾落,在布滿血污的臉上開出一條運河,但他沒有注意到,這次他眸中滾落的并不是金色的液體。 蘭廷的手臂向前發(fā)力,刺穿筋肉拗斷胸骨,迸裂的聲音振聾發(fā)聵,如同鐵錘敲打世界的根脈,古銘感受不到疼痛,在錚錚巨響中,他頭頂那片璀璨的夜空中燃起新星誕生的鉆石光輝。 那光芒溫柔,純凈,如同白銀般皎潔。 「絕望鑄造的,將由希望拆散!」 蘭廷怒吼道,如柱的銀白火瀑自夜空刺向地面,將那棵莊嚴巨樹的光芒盡數(shù)吞沒,皎潔的白焰升騰炸裂,焚燒著神樹古銅一般的枝蔓,將綁縛著古銘的根須燒成灰燼。古銘感到造就了自己的那股神力正在離他而去,自他的心臟飛速地流向另一個宿主。蘭廷猛烈地顫抖,劇痛已然蔓延到她的全身,幾乎讓她無法承受,她吞咽著口水,喉嚨感受到沙礫的摩擦,皮屑混著結(jié)晶的血肉從她臉上崩裂落下,每一刻,都像是碎玻璃在她的關節(jié)處研磨。這是神力到來的證明,可這神力不是理想的結(jié)晶,而是無比惡毒的詛咒,她感到一陣心酸,強忍住身體的痙攣,緊緊握住古銘的心臟,將那剩余的根須也焚燒殆盡…… 古銘在黑暗中飄浮,感覺在做一個很長的夢,他安心地將身體沉進黑暗,全身的細胞都松弛下來。他感到一種此生從未有過的安寧,因為這一次,他終于不用再醒來了。 忽然,他聽到了腳步聲,厚重的靴子踩過焦脆的瓦礫,充滿生機的聲音把他從夢中喚醒,他聞到了熟悉的氣味,雪松木香摻雜著血汗腐敗的味道。他認得這味道,她曾是他的同志,愛人,救主,而現(xiàn)在她又是什么,自己該以何種立場去面對她。 即便如此,他依舊下意識地伸出手,尋求著另一個生靈的觸碰。 但,沒有人接過。 “蘭總……是你嗎?”他呢喃著,掙扎著身體想要起身。卻被什么東西抵住胸口,生生按了回去。他張開了眼睛,看到的卻是滿身殘破的蘭總,一只腳踏在他胸口,正黑著臉居高臨下的盯著自己。 他從沒看過如此狼狽的蘭總,她滿臉血污,渾身的外骨骼已然殘破了九成,原本精干整齊的頭發(fā)也被燒焦大半,在她臉上,赫然斜著一道駭人的創(chuàng)口,結(jié)晶的皮肉還未恢復,如先前古銘那樣皸裂崩解出一道漆黑的缺口。她皺著眉,強行將呼吸的頻率壓得平穩(wěn),卻掩蓋不住她早已筋疲力盡的事實。 她一言不發(fā),屈膝跨坐在古銘身上,揚起了傷痕累累的拳頭。 拳頭攪著風聲砸下,除了避開了人體易斷的門齒,每下都卯足了力氣。沉默的拳頭砸在古銘的側(cè)臉和鼻梁,在他剛剛愈合的臉上留下血腫和淤青。他被打的頭昏眼花,卻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這是他應受的。 蘭廷每一拳間留出了間隔,為了讓每一下帶來的疼痛都被充分的感受,她跨坐在古銘身上,用她布滿傷痕的拳頭肆意打了幾十下,直到她看到他滿嘴鮮血,眼角淌下淚滴。 古銘緊閉雙眼,等待著新一輪懲罰落下,但卻遲遲沒有動靜。他忽然聽到一聲輕微的抽泣,隨即感到某種滾燙的液體滴落在自己臉上。他慌忙睜開青腫的眼睛,只看到自己那個如神明一般堅毅的蘭總正舉著傷痕累累的拳頭,梗著脖子泣不成聲。 “對不起……我早該注意到的……對不起……” 她竟然向自己道歉?在自己做出這不可饒恕的一切后,她竟然向自己道歉? 古銘頓時如遭天雷殛頂,遠超神力千萬倍的疼痛在他腦中迸裂開來,他忍不住嚎啕出聲,眼淚沖開他紅腫的眼皮淌在塵土里,激起細微的煙塵。 他們被醫(yī)護抬上車,送往醫(yī)院,相互沒再說一句話。 他傷的不重,在神力剝離的瞬間就被蘭廷治好了大半傷勢。住院期間,唐婧和海隱來看過他一次,她們告訴他蘭總已經(jīng)出院,不用擔心,又說蘭總告訴他出院后必須照常上班。他問起關于樂土的事,唐婧告訴他,蘭總徹底銷毀了樂土,但保留了它曾造成的客觀影響,現(xiàn)在市內(nèi)的監(jiān)獄不堪重負,正在考慮向周邊城市輸送囚犯。他又問起蘭總為何會有摧毀樂土的神力,海隱不耐煩地扔下一本冊子,扯著唐婧離開了。古銘苦笑著翻開冊子,看到的是那篇有關樂土的熟悉故事,他翻到末尾,發(fā)現(xiàn)故事的結(jié)局被人做了修改。 「神明的計劃被魔女窺知,魔女說服它解開樂土,將自由還給人類,在它回心轉(zhuǎn)意的時刻,體內(nèi)的神力流向了魔女,讓魔女得以將世界拉回正軌?!? “唉,心服口服?!惫陪戦L嘆一聲,躺回了床上。 出院那天,市區(qū)下起了大雪,古銘叫不到車,又沒臉請朋友們幫忙,只得頂著雪向車站的方向磨蹭。雪越下越大,站在路口甚至看不清信號燈的顏色。他正要過馬路,身后忽然響起一陣尖銳的鳴笛聲,嚇得他差點一頭栽進路旁的雪堆。他罵罵咧咧地回頭看去,竟看見是自己的車支著遠光停在面前。蘭總推開車門,冷著臉坐到副駕上,海隱從車窗探出頭叫著冷死了傻○快上車。他慌忙上了車,看著后座上橫著的兩個損友,又偷眼瞄著副駕上面若冰霜的蘭總,一時不知道要往哪開。 “我餓了。”蘭廷望著窗外嘀咕一聲。 古銘如蒙大赦,終于松開了剎車。 “吃什么?!彼⌒囊硪淼貑柕?。 “火鍋……”唐婧懶洋洋地舉手。 “火鍋!”海隱一拳砸在他的頭枕上。 “那就火鍋吧。”蘭廷拍了板。 明亮的燈光穿透濃稠的風雪,車輪踩著厚厚的積雪向著遠處無盡的雪白疾馳而去。 古銘決定寫一篇新的故事。

Happy Ending【entj女×infj男】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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