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裝的孩子們[1]
叩叩叩。
叩叩叩。
雨點一下又一下地敲動沙錘,搖晃門扉,斜傾入窗的雨落在手畔,濺開朵朵清亮的花.
房間內(nèi)很昏暗,也沒有太多的擺設,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張擺在床頭的桌子,一盞臺燈,放射著些許暖色的光,明滅不止。
“艾爾瑪姐姐...?”
“我在這里?”
門被吱呀一聲推開,暖黃的光暈開陰影,小小的腦袋從門框旁探出,眨巴著眼睛打量著里邊,懷里還抱著枕頭。
艾爾瑪·休謨從窗外影影綽綽的油綠里收回目光,回過頭來,幾步跑到門旁,微俯下身,伸手按住女孩的腦袋,柔順的發(fā)絲擦得指間癢癢的。
“外面打雷了......我自己一個人好害怕...”
艾爾瑪從女孩的頭上探出目光,飛快地打量一圈走廊的情景,拉著女孩的手進了房間,反身關好門,而后蹲下身來,抓好女孩的手,和她十指相扣。
女孩僅僅到艾爾瑪胸部的高度,稚氣的臉蛋被不安揉捏的滿是褶皺,暗淡的恐慌在瞳子中閃動,艾爾瑪隨后感受到女孩靠近了過來——緊貼在自己的身前,像是擁入一團將熄的火,只剩下些許余燼的溫熱。她就松開手——轉(zhuǎn)而繞到女孩的背后,把她環(huán)緊在自己懷中,一手撫動起她的頭發(fā)——漂亮的,蓬軟的棕色發(fā)絲。
“朗達——小朗達,這里冷,我們上床說好不好?”
雷聲對孩子們是什么?是云里隱藏的怪物在敲打她們的窗戶,是父母怒火的前兆,是陰影中蟄伏著的敵人在對他們嘶吼,是未知力量狂妄的展示。
對朗達·芙里克也是如此,顫成一團的羊羔一樣溫軟的軀體正在被無形的濕氣飛快地奪去溫度——于是不安俞強,恐懼俞強,仿佛追在身后的怪獸已經(jīng)張開那張透著寒氣的大嘴,展露出許多顆鋒利尖銳的牙齒。艾爾瑪摩挲著女孩的脊背——從頸后緩慢地滑下,像是為一只小貓順毛——于是女孩點起腦袋,被艾爾瑪抓著手拉上了床,裹緊了被子。
兩個女孩于是緊緊依偎在一起,艾爾瑪只留下那盞臺燈,橙紅色的光打在她金色的發(fā)絲上,窗扉中不時鉆入幾縷涼風,托起散發(fā)在空中跳出一個輕快的舞步又落下。
“艾爾瑪姐姐...?”
“我在哦,還冷嗎?”
雷聲滾滾,聲聲沉墜于地,撞起一個又一個嚇人的思緒想要鉆進女孩那可憐的腦袋瓜里,但被子顯然不允許它們這樣——溫暖柔軟的被子,舒適安心的床,仿佛能把一切令人害怕的失去都擋在外面。
“我不想睡.....”
艾爾瑪拄手微撐起身子,輕輕歪動腦袋。
“那我們聽故事好不好?”
“...唔嗯。”
小羊羔吐著柔軟的聲音,于是艾爾瑪又爬下床去,濕冷的空氣瞬間靠了上來,刺得她一哆嗦,她跪在地上俯下身去,費力地夠了兩下才把床下的匣子拖出來,飛快地從里邊抽出一本繪本而后忙不迭地縮回被子里,不忘記拍打兩下膝蓋上沾染的灰塵。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叫安布羅斯的人。他又矮又壯,長了一嘴他引以為傲的雪白胡子——有了這胡子,他就感覺自己像個聰明人了。安布羅斯住在一座大城市里,那城市坐落在一片又大又暗的湖畔。那兒永遠都是黑夜,灰色的星星在它空洞的天上閃耀......
——約翰·斯科特·泰恩斯,《安布羅斯》
“于是,他每天晚上隔著黑暗的水面遙望著宮殿時,都會編造一些關于宮殿和發(fā)生在那里的故事,他試圖假裝自己已經(jīng)身處那里。當他假裝這些時,他會想象自己來到了一場宏大而美妙絕倫的宴會上,許多人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桌子上有很多好吃好喝的東西...”
“艾爾瑪姐姐....?”
“...嗯?”
“宴會是什么樣子...?”
艾爾瑪?shù)氖种篙p點著自己的嘴唇——她當然知道這個詞是什么意思。
“唔....就是,就是很盛大的....啊,很好玩的一場聚會,你想,大家——我,溫特萊姐姐,小朗達,琳德,諾華德先生,還有院長先生...嗯,總之,大家都聚到一起,就像去年圣誕節(jié),我們一起唱歌,一起跳舞,吃啊喝啊——吃好多好多好吃的東西——朗達喜歡跳舞嗎?”
朗達眨動著眼睛,就像是思緒已經(jīng)被艾爾瑪?shù)拿枋鰩У搅四莻€遙遠的國度,參加一場幸福熱鬧的歡聚。
“格蕾西呢?格蕾西姐姐...也回來嗎?”
“當然啦——潔絲特和院長會先帶著我們念經(jīng),祈禱,然后...然后再分享禮物,然后再做那些開心的事情,然后艾斯會去彈鋼琴——彈那架老鋼琴,那架吱呀吱呀的老鋼琴,彈好聽的歌,然后格蕾西帶著大家唱歌,也要唱好聽的歌!然后我們就...跳舞,嗯,跳舞,小朗達去年的時候是不是沒有和大家一起跳???”
“朗達不會跳舞...溫特萊姐姐只在給朗達讀故事的時候提到過一些...啊,溫特萊姐姐說,呃,那些有錢人家的孩子會專門學...他們跳得很好...嗯?!?/p>
“...”
休謨小姐眉毛一挑,然后撥浪鼓似的搖起腦袋。
“唔——溫特萊姐姐見多識廣!但是,但是...跳舞這種事情當然不是她們專屬的!絕對不會是!跳舞也不是什么...用來給有錢人交際什么的...跳舞就是用來開心的!唱歌也是!只要——只要大家開心!就可以!”
“那么......宴會?”
艾爾瑪撇起嘴巴,猛地合攏書,她自己都沒察覺到自己提高的音量:
“當然是誰都可以開了!什么樣的宴會都算宴會!只要大家在一起,大家都很高興就是宴會...至于好吃的好喝的什么的...無所謂的!”
朗達畏縮著把自己往被子里埋深了些,用邊沿遮住了自己的嘴巴,低垂著眸子。
艾爾瑪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了,她輕輕嘆息一聲——張開雙手,方才還縮在被子里的女孩又乖巧地倚靠過來,安靜地被擁進懷里。
“伍茲會來嗎?”
“伍茲?”
艾爾瑪愣怔了下,在腦海中快速地搜索這個名字。
“卡爾瑪·伍茲?!?/p>
朗達·芙里克認真地吐出音節(jié),在她的胸前抬起腦袋,兩只眼睛里放射出某種期望的目光,微張著的嘴巴叼住了艾爾瑪?shù)乃榘l(fā)末梢,弱光下看不清那一頭沙黃究竟散落如何,直到朗達不知不覺地拽痛了艾爾瑪——她才驚慌地張開嘴巴。
“嗚!”
艾爾瑪輕顫一下,感覺自己的眼眶一下就濕潤起來——而身前的小女孩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好像她的眼睛也要濕掉了。
“沒,沒事的啦?唔...伍茲,伍茲小姐?她長什么樣子呢?”
“和姐姐——艾爾瑪姐姐一樣的!黃色的頭發(fā)...咕嚕咕嚕,很白...很好看,嗯!”
艾爾瑪知道自己該去做什么——但她現(xiàn)在只是緊抱著懷里的女孩,把她帶來的枕頭一并塞進被窩里,一點一點地推進女孩的懷里——讓女孩環(huán)住的自己逐步脫身出去。
“睡吧,小朗達?!?/p>
“艾爾瑪姐姐晚安...”
溫順的小羊羔合攏眼瞼,而艾爾瑪則越發(fā)的清醒,身下的那本書硌得她陣陣發(fā)痛——她只是在等待,一邊輕拍著蜷起身體的女孩背部,一邊安靜地等待——等待那酒紅色的夜神邁步到她的床邊,用她那溫柔的手合攏女孩心中不肯入眠的眼睛,等待夜神那綺麗的裙擺籠住女孩的身體,為她帶去無與倫比的夢,等待夜神將她帶去星星們的舞會上,去跳那超越一切的華爾茲,在飛旋的舞步里忘掉所有煩惱。
她就這樣——呢喃著,呢喃著祝福和祈禱的話語,直到女孩勻稱而平靜的呼吸聲響起。
這個時候就體現(xiàn)出提前脫身的好處了,艾爾瑪把枕頭又輕輕推了推,確定朗達已經(jīng)睡熟過去后小心地挪出被子,老舊的鐵藝床在身下嘶啞地呻吟,她只得盡可能地減小動作的幅度,緩慢地探出被子——冷氣瞬間涌入被中,她感覺到身后的女孩的喘息打起輕顫,連忙又加快了動作——把自己的身體猛地抽出被子,她不住地抱住自己,胳臂上滿是雞皮疙瘩,冷氣嚙咬著身體的上上下下。
她把睡衣用力地拉緊些,踩好鞋子,把那本《安布羅斯》捧下床,小心翼翼地邁動雙腿,挪到了門邊。
打開門,白熾燈刺眼的黃光映入眼中,她連忙抬手遮住眼睛,一手又合攏了門——生怕床上的女孩被驚醒。
雨點沙沙,西風蕭瑟,雷聲還在響,一下又一下,撕裂那本就灰暗的天空,迸濺一個又一個貪食恐懼和溫暖的幽冷火花。
艾爾瑪深吸一口氣——她聽到了女孩安適的呼吸聲復響起,于是她輕快地邁動腳步。
咔噠一聲,夜神的靜寂與溫暖順應著女孩的旨意,將這小小的房間擁入她那寬廣無邊的懷抱之中。
她總是掛著恬淡的笑容——月牙是她那變化莫測的嘴角,酒紅色的云彩是她優(yōu)雅的面紗,群星是她璀璨明亮的瞳子,雨中那些清脆的鳥語雀鳴便是她的笑聲。
烏鴉低語說,請將你的眼眸,你的皮膚,你的聲音獻上。
夜鶯輕唱道,牽上我的手,親吻屬于你的我。
山雀清鳴著,歡迎來到,我等的樂園。
青鳥輕笑著,夜色綿柔。
夜晚的薩若卡克沒有孩子們的笑聲,沐浴在燈光的走廊四向蔓延,仿佛通往一個又一個不知名的盡頭,步道分裂出許許多多的岔路口,閃爍不息的輝芒在每一個拐角后投下不定形的陰影——隨著狹小的窗口外投入的夜城光浪紛迭拍動。
金黃的光芒蛇行蜿蜒,它們時而飛轉(zhuǎn)出窗,留下回旋的輪廓,糖漿一樣的絲線粘連和回轉(zhuǎn)在巷間——從遠處看又像是一些為了慶典而放出的焰火,在雨幕陰沉中時明時滅,又或者是薩若卡克衍射的萬千光流中的一束游走入城中數(shù)不盡的街巷和這座樓宇的毛細血管中。
艾爾瑪熟悉薩若卡克的夜,它多變,詭譎,每當夜神降臨于此,樓宇都將被賦予某種新生——它霎時間煥發(fā)起無名的璀璨,生枝發(fā)葉,催生出無數(shù)沒有盡頭的廊道,于是樓中的每晚都變成了夢——亦或者她從未走出過夢。
女孩并不在意這些,她已在薩若卡克待了數(shù)年,她記得清這里的一切,即使偶爾會誤入其他的房間——但那也只是偶爾,固然此時和白天分明是兩個樣子,她也依舊記得清楚——清楚那墻壁上混凝土的孔隙排布成的紋理,清楚腳下的木地板嘎吱嘎吱的頻率。環(huán)顧著蒼白的墻壁穿行于廊道間,薩若卡克向來不會懸掛什么名牌,但她熟悉那氣味。
于是艾爾瑪輕而易舉地在夜的迷宮中找到了自己希望的地方——按下把手,探進腦袋。
熟悉的身影背對著她,倚窗而坐,臺燈微弱的光照亮了她面前的畫板。
“艾卡?”
被叫到名字的女孩頭也不回,艾爾瑪自顧自地邁進房間,輕手輕腳地合好木門,壓低了身形靠近過去。
“嗨——!”
頑皮的跳嚇沒能起到理想的效果,女孩的臉依舊冰冷,模糊的光在她的臉上刻出鋒銳的棱角。艾爾瑪鼓起嘴巴,頗為憤憤地跺了兩下地板,從畫板后又繞到正面,站到女孩身旁。
“理理我,艾卡?!?/p>
女孩側頭投去清冷的一瞥,又專心回自己的畫面上。5
于是艾爾瑪撐起下巴蹲在旁邊,就安靜地打量起她的工作,看著她小心地從那五彩斑斕的幾個破碗里蘸上渾濁的彩色“墨水”。顏料很貴,薩若卡克的大家當然買不起,艾爾瑪偶爾會去幫艾卡求溫特萊買幾塊來,但更多的時候都是她自己去做——找諾華德先生摘幾片荒園里當季的葉子和花瓣,用力地把它們搗爛,然后加上些水就能得到些著色效果并不理想的染料,再把買到的顏料小塊小塊地掰下來和它們兌在一起,如果粘性太差就兌上一些隨處可見的粘土或是找院長先生借來的膠水,調(diào)制的效果并不總是理想,很多時候調(diào)制了太多,總是發(fā)霉發(fā)爛,于是艾卡的房間就總是沉浸在這股復雜的氣味里——腐爛和新鮮在此交替,過往被傾倒,未來被粉刷。
畫面上幾個孩子,艾爾瑪看到了自己和琳德,小朗達也在,還有另外兩位身裹灰裝的女孩。
以及。
卡爾瑪·伍茲。
艾爾瑪·休謨猛地瞇起眼睛,仔細地打量著那張黑發(fā)下不茍言笑的面孔——看不到稚氣,也不覺陌生。
但自己剛才就是沒有想起她的存在。
“卡爾瑪·伍茲也在這里?”
“這是舞會?!?/p>
琳德·艾卡輕聲說道,輕的像是要被風裹走,輕的像是會被雨點打碎。
“......”
艾爾瑪張了張口。
“舞會?”
“伍茲和我說的,她說幾天后會有一場舞會——很盛大,大家都會有漂亮的衣服穿?!?/p>
“伍茲去哪里了?”
“她回房間了,白天找不見她的,不過我想,她現(xiàn)在應該休息了?!?/p>
“......好吧,我知道了?!?/p>
自己顯然來對地方了——甚至不需要她問問題,艾卡就把線索倒了個精光,她在腦中整理著瑣碎的思緒,同時起身向外走去。
“你不留下嗎?”
“不了,小朗達今晚在我那邊.....”
“她沒去找溫特萊?”
“溫特萊姐姐可不知道什么伍茲卡爾瑪......”
艾卡點了點頭,依然在勾勒畫面上女孩那灰色裙擺的褶皺。
“那就別和她說了,她只會信大人的話?!?/p>
金色的瞳子在疑惑和迷茫中滾動兩圈,艾爾瑪抓著把手,側頭沉吟片刻。
“你想吃些什么嗎?”
“兩塊藍色的顏料。”
“...那么——夜色溫柔?!?/p>
琳德沒有再說話,艾爾瑪為她帶好了門,低語著從未起效的祈禱,垂著腦袋向自己的房間走去,疑慮在腦海的顏料中滾著氣泡,細雨連綿,時而淋漓磅礴,時而偃旗息鼓。
明天是開放日。
她蓋好自己,為熟睡中的小羊羔掖好被角,睜著眼睛,緊盯著昏暗中的天花板。
或許薩若卡克還有很多她不知道的謎題。
伸出手去,環(huán)住身邊溫軟的軀體,仿佛這就能將她從虛假的夜中拉回到現(xiàn)實,她努力地將自己的思緒從薩若卡克的迷宮與那似曾相識的名字中收回,轉(zhuǎn)而思考起下一頓飯會是什么,明天的開放日又要做什么。
她把被子又往上拉了些,一直蓋到下巴,把脖頸也都埋進其中。
這次會有人領走自己嗎?
她真的會離開這里嗎?

你隨時都可以離開,但你的心永遠停留于此。
1929s,紐約,薩若卡克孤兒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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