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漲潮了，和諧嗆了幾口水，在逃生艙的頂部醒了過來。
他站起身，環(huán)顧四周，看到遠處墜毀的飛船仍在起火。
“我…我在哪兒？”
“這里是一號艙，我們的水下推進系統(tǒng)嚴重損壞，這是我們的坐標，請不要放棄救援！”
無線電里傳來了昔日同事的聲音。
“轟！”
沒等他陷入兩人共事的回憶，飛船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量子爆炸。和諧沒站穩(wěn)，一個趔趄摔進了海里。一只墨綠色的、似儒艮的、有著肥碩水滴樣尾部的海獸，恰好釋放了黃綠色毒素。他眼前一抹黑，隨即在大陸架上失去了生命體征。
清晨五點，一陣劇烈的震動讓他醒了過來。他的視野還有些許模糊，眼前是回擺的吊椅，還有閃爍的游戲屏幕。室友仍在熟睡，紅色的鍵盤熒光在墻皮上起舞，映照出惡魔的輪廓。此刻，那片黃綠色的海域在眼前躍動。和諧從白得發(fā)青的地板上爬了起來，隔著紗窗，看見石板路隱隱泛黃，藍色的恒星在天際若隱若現(xiàn)。
一根紅色結(jié)繩蜿蜒著，從他的眼前飄過，繩的一頭鉆進了霧里，另一頭，正穿入他的胸膛。
“艸，不管了。”和諧擺擺手，三兩下爬上了床，一個飛撲閃入床簾。
然而…
滾燙的沙礫死死咬住了他的臉，一只蜘蛛蟹樣的生物正打量著和諧，似乎在評估它的午餐。它很滿意，一足刺入和諧的手臂，沿著前臂啃食。他困意全無，發(fā)瘋似的跳起來。驀地一把飛刀擦過他的發(fā)梢，正中那異類的中心。它抽搐著，流出少量的黃色液體，再也動不了了。和諧精疲力竭，一屁股癱倒在沙灘上。他轉(zhuǎn)過身，背后的女孩穿著貼身的潛水服，在逆光下像個初入凡間的天使。45度的陽光從她的眼神反射出來，擊中了和諧的心。
“新人？”她一把拉起了和諧，“我是莉爾?！?/span>
他想起來了，先遣部隊里有這個名字。
“你叫Vader啊，新人？”她看著他的胸牌。
“不，我是……”和諧剛想辯解，她一扭頭，拽著他走向一座閃著瑩綠色光輝的黑色礦山。
“名字都不重要，先活下來，”她繼續(xù)往前走，在島上離海最近的沙灘停了下來，“我可不想記一個死人的名字。”她有些遲疑，逐字吐出了這句話。
海浪拍打在和諧的腳上，翻滾出一層霜雪。
黑色礦山就在離他們百米不到的地勢上，她擺擺手，示意和諧站近一點。
“請你看一場這個星球最后的煙花，慶祝你眼前的幸存吧?！彼芷鹗?，帶著嘲弄的意味抬起了頭。和諧順著她的目光追尋，天空很平靜，周圍除了無窮遠的海天一線，就只剩下他們?nèi)紵M的飛船了。
“滋——滋—滋—滋滋———”
“我來救你們了，我們英勇的極光號船員！”
無線電里的聲音恨不得把這兩個字咬碎。
“看看你們的壯舉讓我們……信號怎么丟失了，快自檢校正！”云霧間穿過一架東倒西歪的小型飛船，它正努力恢復(fù)著平衡。那座礦山，和諧此刻才認識到那是個高級文明產(chǎn)物，光芒驟然加強了數(shù)十倍有余，山體模仿眼鏡蛇的姿態(tài)開始狩獵。
那場表演井然有序地開始，然后結(jié)束。
“煙花”綻放了，在一個萬里無云的晴天，映入了藍得深邃的青空?，摼G色的激光暗淡了，山體恢復(fù)了那筆直挺立的姿態(tài)。
他不再看那些殘骸，轉(zhuǎn)向遠方欣賞落日殘照里燃燒的天際線。
“你覺得我們很冷酷？”
“沒吧。”和諧想起了先前陽光號補助時刻的丑惡嘴臉和諸多克扣。
“這也是自作自受。”她沉默了，看著紫紅的殘霞，陷入了回憶。

“第三小隊請求支援，定位忘川之畔，我們被未知生物襲擊了！”
“第二小隊收到！請堅持住，立刻展開救援！”她馬不停蹄地開往被淹沒的古城。只發(fā)現(xiàn)海底的海龍尸骸。它仰望海面，空洞的眼珠訴說著纏綿的仇怨。不遠處，第三小隊的海蟹號空無一人。
幽靈鰩吊詭的鳴叫，探測儀檢出的微量人體組織，忘川之畔磨損的石碑遺址，在莉爾內(nèi)心留下難以平息的撕裂感。她已經(jīng)沒有同伴了！冥王星號剛建成，逃離這座星球近在咫尺…我不能，不能接受！
她很快又平靜下來。她見過太多次生離死別了。這座星球，自他們相識起，就沒給過一點好臉色。每當她想忽視那些死亡以減緩自己的痛苦時，她又不得不發(fā)現(xiàn)，有些無關(guān)緊要的約定俗成總是可以習以為常的，而顯然這些希望之星死于非命并不列入其中。

石碑是上一批來訪者殘缺的日記。

“約莫一周前我們來到了這個星球，飛船因為一塊奇特的石頭墜毀了……我們暫居這片村落，這里的人不知去哪兒了…………總部的通信失敗了………這里的海洋生物和地球的有許多相似性…………我們聯(lián)系上了幸存者……海底監(jiān)獄…………那塊干擾磁場的石頭，它有能量核心！……我們計劃用炮擊干擾信號模擬摩斯電碼……”

石碑損毀了許多，底部的刻痕模模糊糊，隱約看得出一句“再會”以及一個落款的時間——距今近兩百年。

她的手從石碑上滑落。這個計劃的全貌在她的腦海中勾勒出輪廓。去海底監(jiān)獄，答案就在那里！

“和我一起返航吧。”她的手從和諧的手腕滑落到手指，一只溫潤有力的手。

和諧不傻，他知道這是情感的投射，但他依舊無可救藥地為她傾心?？赡苁且驗槟翘禳S昏之時，粼粼波光，海洋入眠的模樣很美。

她帶他熟悉這片土地，分享她們的資料，傾吐她的猜想。一周后，他們乘上獵戶座，前往這個星球上環(huán)境最惡劣的地方——海底監(jiān)獄，去尋找那個答案。先遣部隊搜集了不少未經(jīng)證實的資料：那里囚禁了這個星球的極惡生物，過于強大的“霸主坦”吞食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生物，導(dǎo)致星球最初孕育的物種十不存一。數(shù)十年后，最后一只霸主坦被星球關(guān)進監(jiān)獄，她的后代也停滯在受精卵時期，整片海域才漸漸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但曾經(jīng)屠殺的痕跡并未消失，熔巖區(qū)的形成，忘川之畔的出現(xiàn)與沒落，海底的暴戾殘虐……
雖說真假難辨，以他看來確實如此，一只蟹就能把自己逼到絕境，此間求生必然兇險萬分。

獵戶座載著他們來到了海底的熔巖區(qū)，穿越光影折射形成的熔巖瀑布，避開火龍，避開電蛟，發(fā)現(xiàn)熔巖區(qū)深處的監(jiān)獄立方。這種難以言喻的順利讓和諧和莉爾警惕了起來。果然，周圍突然響起了劇烈的轟鳴聲，游龍成群逃竄回巢，熔巖翻滾著，中心由于溫度過高變成了危險的亮黃色，高溫的巖漿炫麗地綻開，侵蝕熔巖區(qū)頂部的巖塊，并隨之墜落，形成了華美的熔巖雨。
莉爾迅速改變操作臺的參數(shù)，試圖逃回熔巖瀑布。兩側(cè)巖壁相互擠壓，嚴絲合縫地嵌上了熔巖區(qū)唯一的出口，現(xiàn)在他們無路可走了。熔巖雨遍布著密閉的洞窟，如若隨意亂闖，可能誤入生物巢穴被啃食；停在原處被熔巖雨擊中，同樣是死路一條。
她把位置信息和地形數(shù)據(jù)全部存錄，放進了一個閃著光的箱子，上面密密麻麻的符文和黑色炮塔頗為相似。它遺落在忘川之畔的一隅，恐怕也是兩百年前被人類加工過的某種特殊材質(zhì)。
“包括基地的設(shè)備在內(nèi)，所有的數(shù)據(jù)都有備份了，縱使我們葬身此處，后來的幸存者也有機會逃出生天?！?/span>
“說的沒錯，現(xiàn)在我們只能搏一搏了?！焙椭C咬緊牙，將動力開到最大。
“檢測到多處磁場異常，請小心?！鲍C戶座發(fā)出了最后一條語音，隨后便不受控制，向冒著泡的巖漿墜落，忽而又沖向頭頂?shù)膸r壁。和諧在船體的劇烈顛簸中撞到了頭，失去了意識。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躺在海底監(jiān)獄門口。獵戶座不見蹤影，只剩下前半身的控制臺。巖漿不再咆哮，他和某滴下墜的熔巖雨不過相距一米。那個盒子，正如莉爾所說，完好地在熔巖中間，閃著瑩綠色的光，不時飄過詭異的紅光。符文看上去愈發(fā)像一張扭曲的笑臉，嘲笑他們的不自量力。
莉爾，莉爾呢？和諧繞著獵戶的殘骸、順著海底監(jiān)獄的鐵索遍尋，卻毫無蹤跡。
“難道說…”他發(fā)瘋似的搜索控制臺的載具監(jiān)控記錄。電磁場作用的余波，讓控制臺處于斷斷續(xù)續(xù)的工作狀態(tài)，明明找到了最后一段監(jiān)控視頻，卻死活打不開。
“這破機子！”和諧攥緊的拳頭一下一下砸在控制臺上，悔恨的淚水融進了滲出的血滴，“我翻船了……”他輕聲抽泣，懊喪地把臉埋進了臂彎，唇上的胡須因憤怒微微顫抖。

“VA…DER…”屏幕斷斷續(xù)續(xù)開始了播放。
“看來我只能到這里了…你…逃出…”莉爾的肚子被濺出的的熔巖雨滴穿了大洞。她眼里噙著淚花，卻擠出一個微笑，似乎早就知道自己難逃這樣的結(jié)局，“活下去?！?/span>
有件事她沒有告訴和諧，但也沒瞞。每天半夜抹黑起來，看著遇難者名單上一個個紅色名字落淚的人，消失了。

半小時后，他走到監(jiān)獄的盡頭，見到了最后一條霸主坦。那是一條從卵中被抽離的死胎，它瞪圓了眼珠，凝視著打量它的每一個人。一旁古老的數(shù)據(jù)記錄臺里，留存著第一批登陸者于四百年前踏足這座星球的故事。是他們發(fā)現(xiàn)這里的海域有著特殊的進化導(dǎo)向，投放了地球的各類生物，并捕獲了大量原生生物用以研究。風云驟起，霸主坦和海龍開始反抗，卻落敗被捕。也就有了帝國周期性派遣隊員前來探索的后話。和諧反應(yīng)過來，自己不過是這數(shù)百年來帝國計劃的一個炮灰。

他走過監(jiān)獄里留下的傳送門，進入核心控制室，猶豫良久，最終沒有關(guān)掉炮塔的開關(guān)。這個星球已經(jīng)開始走上她自己的道路，炮塔本為她所生，如今為她所用，也是一種適得其所。

他久久地坐在冥王星號旁，一言不發(fā)。他想象著四百多年前，也許有一個原著民，在海島旁的猴面包樹下乘涼，用長矛捕魚，同熱帶魚在淺海嬉戲，終其一生不會知曉深海區(qū)的捕食者曾伺機而動，某種特殊的能源在悄然萌發(fā)?；蛟S偶爾電閃雷鳴，暴風侵襲，他們的航海不總是那么順利。在這座海洋面積站壓倒性地位的星球，他們堅守著自己的一塊立足之地，也已足夠幸福。他也永遠不必知道，深海的海龍和霸主坦分庭抗禮，維持著大海的平衡。而現(xiàn)在，這一切已隨風飄去。和諧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處，留在這里，或是一個人逃離。他以為成為帝國的隊員，是他一生的榮耀，他以為遇見莉爾，是他人生岔路口莫大的幸運。他不想活在這里，也不想活在帝國?！霸贂！彼活^扎進了那片黃綠色毒素擴散的海域。

?

他醒了，西安的初雪照亮了煙灰色的積雨云，順著恒星的光芒，奇異的色暈踏著云逐漸靠近，從熒惑的天藍轉(zhuǎn)至細雪的淡粉。他看著眼前光怪陸離的一切，困惑又了然。樓下路過了一位打著傘的姑娘，一個側(cè)臉，讓和諧想起了如玉樹瓊枝的她。有那么一瞬間，他想沖下樓追上她。但他沒有，和諧就是想想。

?

“莉爾?。。。。。?！”

她停下了腳步。

“莉爾?。。。。。?！”他又喊了一遍。

“Va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