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何嘗不知道，只是如今想要變革，阻力何止一點兩點，眾神魔在天上安逸了太久，有些事情早已根深蒂固，而他們在夢魘的絕對保護下，已經(jīng)忘記了疾苦，忘記了危險，對于現(xiàn)在的他們來說，任何一點會引起他們不適的變動都會遭到他們的極力反對，哪怕那個變動本身并沒有什么。

　　對于眾神魔來說，任何會對他們思想造成沖擊的東西，都是壞的。

　　振鷺摩挲著手中的瑪瑙玉壺，瞇起眼睛，“君上有沒有考慮過，讓眾神魔下界去看看，或許會有一部分人改變心思？”

　　“想過，只是北陸苦寒，南陸無人，東西兩陸不太平，若是貿(mào)然放人下去，只怕會出事?！眽趑|說話時帶著些憂慮，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只有親身體驗才是了解眾生的最好辦法，但是神魔若是下界，所牽扯的東西實在太多——是以他們自己的身份還是以虛空之境的身份？單人派遣還是成群結(jié)隊？若是有多心的巫妖欺騙他們、給虛空之境造成不可估計的損失怎么辦？若是他們與巫妖起了沖突受傷甚至被殺怎么辦？若是他們覺得下界太好不想回來該怎么辦？

　　神魔本就極難化形，千萬年也難得出來幾個，他不敢冒這樣的險。

　　振鷺微一思索便知道夢魘在擔(dān)憂什么，想了想，便道：“君上，振鷺有一個想法，或許可以一試?！?/p>

　　夢魘便示意他說下去。

　　“我的商號在天上天下各行各業(yè)都有，可以讓他們到我店鋪里做伙計，也可以跟著往來運送貨物，一切都按照我店里的規(guī)矩來，不以虛空之境的名義行事，分批下去，限定時間，君上以為如何？”

　　夢魘看了看他，隨后有些無奈，“免費得了這些伙計，你竟然還說是為本君分憂，好大膽子啊?！?/p>

　　振鷺與夢魘說笑慣了，也不在意夢魘看似嚴(yán)厲實則沒有任何責(zé)備之意的話語，“君上煩惱可解，我雖說要培訓(xùn)那些什么都不懂的新伙計，但是算下來也不算虧本，已不是兩全其美的辦法？”

　　夢魘點點頭，“聽起來還算是個不錯的法子，去叫孤光和離焰過來，商議一下?！?/p>

　　振鷺疑惑夢魘為何不直接發(fā)一道訓(xùn)令簡潔了事，但還是老實出門，夢魘的書房內(nèi)，一時間只剩下夢魘一人，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便查看起萬劫不復(fù)地的狀況——近來只要他在獨處時，便會查看凝水的狀況，不一定時時盯著她，但是獨自處理公務(wù)時一定是能聽到她的聲音的。

　　就好像她在自己身邊，他們還如從前一般，自己從未對她絕情過。

　　夢魘知道，那日無疆殿上，他雖然沒有親自開口處罰凝水，但是在那種情況下，他的沉默就已經(jīng)是表態(tài)了。

　　拂徵動用功法之后傷情更加嚴(yán)重，雖然銷魂釘保持他的意志清醒，但是他卻已經(jīng)再沒有力氣動一下、說一句話。凝水見他這模樣，本能地想要上前去幫拂徵醫(yī)治，然而她只要一靠近，拂徵周圍的火勢便會猛地增大，離焰的先天之火燃盡一切，若是平日里她還能勉強自保，可是如今她也受了傷，卻是沒有足夠的力量穿過火海到拂徵身邊幫他治療了。

　　“夢魘……”凝水無助地喊出夢魘的名字，就像從前她無數(shù)次做的那樣，夢魘覺得自己的胸口某處又開始一抽一抽地疼，仿佛在告訴他：去找阿凝。

　　書房內(nèi)傳來細(xì)小的、不可察的悉悉索索的聲音，黑暗的觸手在房間內(nèi)蔓延，緩慢地伸向夢魘，卻在要觸碰到夢魘的一瞬間猛地停了下來，隨后像是被什么東西束縛住了一樣竟然怎么也退不回去，夢魘伸出手去，一下像是扼住了什么東西，卻并未轉(zhuǎn)身，“惑心，想用這種方法來控制本君，你很有創(chuàng)意?！?/p>

　　那團黑暗逐漸凝結(jié)成一個實體，赫然是一個瘦弱的男子，喉嚨被夢魘扼住高高舉起，不停地在他手中掙扎，“你竟然…察覺到了……”

　　夢魘松手，那男子便掉在地上，劇烈喘息著，隨后不服輸?shù)乜粗鴫趑|，眼中帶了些不可思議，“你竟然察覺到了?！?/p>

　　“心魔之術(shù)，無外乎于靜默之間趁虛而入，只要沒有虛弱之時，便沒什么可怕的了?！眽趑|說著看向在地上的惑心，“魔族天性，以下克上，你要反本君沒關(guān)系，只是，你要想清楚，你是不是真的有這個能力……本君只是不想殺你，并不是不能殺你，這一點，你要清楚?！?/p>

　　惑心恨恨地看著夢魘，最終站起來，對著夢魘一拱手，“臣知道了，告退。”

　　惑心消失在書房中，夢魘長舒一口氣。神族衛(wèi)道，魔族改道，以下克上是魔族的天性，只是從前惑心從來不曾對他造成過威脅——或者說大部分神魔都不會受到惑心的威脅，而今天，惑心甚至能夠進入自己的書房，是他的力量增強了，還是自己的防備不如之前了？

　　神魔源自天地，力量也源自天地，除了神主魔君的法力是完全依靠自己修煉之外，其余神魔的力量多少和他們的力量之源有所關(guān)系，如今惑心的力量大大增強，是意味著天地間，有更多的人有了心魔，還是說，只是單單自己有了心魔，所以惑心才會那樣容易地入侵自己的書房？

　　振鷺把孤光和離焰找了來，之后幾人便就著方才振鷺提出的意見進行商議，期間爭論不休，振鷺自然是數(shù)盡種種好處，孤光便會一條條反駁會有怎樣嚴(yán)重的后果，夢魘不說話，離焰只得說些話來緩和氣氛，才使得一度糟糕的場面能夠繼續(xù)下去。

　　十年后，幾人總算是商議出了一個初步方案。

　　眾神魔自愿報名，神魔各有十五個名額，已經(jīng)有在下界行動的神魔不算在內(nèi)，湊齊了之后由振鷺負(fù)責(zé)安排，為期三百年，之后再派遣別的神魔下去。魔族自然是聽振鷺的，而神族如遇大事，需要向月君稟報，由月君做決定。

　　下界的神魔要遵守的規(guī)矩就更多了，比呆在虛空之境時要麻煩得多——不能對下界巫妖動私情，不能做任何危害虛空之境的事情，也不能擅自把下界巫妖帶到天上來，更不能和他們說虛空之境重要的機密……

　　孤光自然是小心謹(jǐn)慎，可憐離焰，還要費心去整理虛空之境的機密，何處能說、何處不能說，這地方的什么能說、那地方的什么不能說，事無巨細(xì)他都要整理出來，不免一陣頭大。

　　幾人終于從書房內(nèi)出來，孤光看著振鷺，冷哼一聲，拂袖而去，振鷺也對著孤光的背影翻了個白眼，離焰見了只得無奈搖頭，“鷺老板常說和氣生財，怎么和月君置這么大氣？”

　　“能生財?shù)娜宋也藕蜌?，他這一百年到頭也不見給我一兩銀子，如今他與我意見相左，我還與他和氣什么？”振鷺說著，摸著下巴饒有興趣地看著離焰，“離焰上神也好久沒去我那兒了吧？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就去我那兒小酌一杯，三千年前的華瓊漿我還沒舍得喝?！?/p>

　　離焰聞言趕忙擺手，“鷺老板就饒了我吧，你們提的好主意，卻讓我受累，這還要去整理虛空之境的機密，這邊告辭了?！边@要是去了他那里，還不一定要被他誆去多少銀子，離焰說著與振鷺一拱手，便要離開，振鷺卻攔下他，“上神留步，我且告訴你我能想到的，也免得你受累再去我那兒跑一趟了?！?/p>

　　離焰聽見這話謝過振鷺，便變出紙筆要記下來，振鷺清了清嗓子，“每百年的稅收和支出，各科目的保管之人，還有……萬劫不復(fù)地那位新來的神族?！?/p>

　　離焰原本認(rèn)真記錄，聽到最后一句不由得有些無奈，“鷺老板，你看我現(xiàn)在還有空與你說笑？”

　　振鷺一臉無辜，“我沒同你說笑啊，離焰上神這般聰明，竟看不出你那妹妹是咱們君上掌心里的寶貝？”

　　離焰看著從書房里走出來，悄無聲息站在振鷺身后的玄衣男子，咽了下口水，搖搖頭，“沒看出來……我還有很多事，這便走了?！闭f著朝夢魘一拱手，頭也不回地迅速離開。

　　振鷺還以為離焰是同他拱手，便也還禮，見離焰已經(jīng)跑了好遠(yuǎn)，不由得納悶，“離焰今天怎么跑得這樣快，難道和玄嵐在一起呆久了，他的速度也提升了不成？改日我也去找玄嵐討教討教，成功逃命的幾率能大些……”

　　“哦？鷺老板做了什么壞事，竟然需要逃命？”夢魘的聲音自背后響起，振鷺頓時渾身一僵，隨后轉(zhuǎn)過身訕笑著看著夢魘，“君、君上，好巧啊，您也從書房出來，哈……”

　　夢魘瞇起眼睛，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你剛剛說什么，你要逃命？是做了什么壞事，還是……說了什么壞話啊？”

　　振鷺頓時哭喪著臉，“君上，那個……是、是我同離焰開玩笑說的，您別當(dāng)真啊?！?/p>

　　夢魘一甩袖子，“本君方才還在想，離焰一個人整理機密必然辛苦，想派個魔族去幫他，既然你自告奮勇，就去吧。”說罷便離開，留下振鷺一個哭喪著臉，給了自己一個嘴巴。

　　夢魘回到寢宮，躺在床上，長長舒了一口氣，隨后陷入沉思，凝水對于自己的重要，已經(jīng)那么明顯了么？先是離焰旁敲側(cè)擊地提醒自己，再是振鷺的玩笑之語，拂徵在萬劫不復(fù)地時也曾借開導(dǎo)阿凝之機對自己說話。

　　阿凝喜歡自己。

　　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不比當(dāng)初知道拂徵壞規(guī)矩時的震怒，夢魘必須承認(rèn)，他先是驚訝，后又覺得是必然，再后欣喜，最后發(fā)愁。

　　夢魘至今都在疑惑，自己為何不發(fā)怒，而是欣喜，隨后就在想如何幫阿凝瞞天過?！约簩嵲谑强床坏盟偈軅?，更何況親自往她體內(nèi)打入三千六百銷魂釘——雖說這工作雖然別人也能代勞，但是自己絕對是看不得有人傷她的，可若是要他自己來，又實在太為難他了。

　　為什么動了私情就要受罰，而且是這么重的懲罰呢？夢魘不是沒有問過這個問題，只是這規(guī)矩是夢希說的，他便沒有多管，他知道夢希定的每一條規(guī)矩都有她的道理。

　　夢希和他一起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他是這世間最強的術(shù)者，而夢希則是這世間最精準(zhǔn)的讖語者，從開始到現(xiàn)在，夢希說過的預(yù)言沒有一個不實現(xiàn)。夢魘知道，夢希一直能看到一些他看不見的東西，思考的角度也和他不同，所以夢希所做的決定，他從來不過問——最壞的結(jié)果也不過是這個世界毀滅罷了。

　　蕓蕓眾生，神魔視之，猶如玩物，若是毀了，重造便是。

　　如今夢希說虛空之境的規(guī)則將會改變，那么這個改變之中，會不會也包括有關(guān)私情的內(nèi)容呢？后土說的沒錯，只要能夠公私兼顧，有沖突時先公后私，那么有了私情其實也沒什么，說不定大家還活得更快樂些，只是如今的神魔們，是不是真的能夠做到先公后私呢？

　　夢魘突然覺得，這滿天活了上萬年的神魔，竟然都是孩子，這樣的事情竟然還需要他來操心，也虧得是虛空之境人少，他的時間又多，還能夠管得過來，若是如下界巫妖一般，只怕早就累得起不來床了。

　　這么說來，帝江和昆侖墨裳似乎真的比他要強，就連那個剛剛擔(dān)當(dāng)巫族大任的奢比尸也比他要厲害些。

　　夢魘又躺在床上看萬劫不復(fù)地的狀況，哪怕那邊靜默無聲，只要能看到凝水的模樣，夢魘都是開心的，就這樣又過了二十年，振鷺和離焰兩個人帶著擬好的保密條例，頂著頹廢的模樣來找夢魘，條例涉及虛空之境方方面面，夢魘看過之后不免覺得有些可笑，“哪個神族愛吃什么，哪個魔族平日常去什么地方，這個也算機密？”

　　離焰一拱手，“他們是負(fù)責(zé)把守虛空之境四門的守將，若是有人投其所好放，之后他們放了外人進來，這也不是不可能的。”

　　夢魘挑了挑眉便，沒再糾結(jié)這件事，之后又提了幾處，振鷺和離焰也不回去，干脆在現(xiàn)場改了，之后夢魘拍板確定，兩人這才如釋重負(fù)。

　　“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p>

　　兩人一拱手，便急忙離開回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