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飲朝眠曲》注【李賀集辨注草稿】

?

作者：華夏戎狄

?

夜飲朝眠曲[1]

?

觴酣出座東方高，腰橫半解星勞勞。[2]
柳苑鴉啼公主醉，薄露壓花蕙園氣。[3]
玉轉(zhuǎn)濕絲牽曉水，熟粉生香瑯玕紫。[4]
夜飲朝眠斷無事，楚羅之幃臥皇子。[5]

?

[1]?朝：蒙古本作“長”，誤。曾益曰：詩云：厭厭夜飲。王琦曰：詩意是公主之家，宴請皇子，而為長夜之飲。劉衍曰：此詩在揭露公主丑行。有刺襄陽公主、永昌公主二說（錢仲聯(lián)、姚文燮）。徐傳武：這首詩寫的是公主宴請皇子，通宵宴樂，酒醉后白天又大睡不起的，對皇家貴族奢侈無聊的生活進行了深刻的揭露。王曉強以為，“古代遇到災(zāi)荒，每斷屠禁酒”，元和三年冬至四年春夏大旱，憲宗“可能”采取了包括禁酒斷屠之類的措施，“這篇即作于這個背景之下，時在春季。它矛頭對著最高統(tǒng)治者的子女，諷刺他們毫不在意災(zāi)情的態(tài)度?！鍩塾小兑癸嫵咔范祝瞧G浮的閨情時，李賀本篇雖然襲舊題樂府，卻與舊意南海北溟，風(fēng)馬牛不相及?！?/span>

?

狄曰：此詩述長夜之飲，皆無疑意。王琦以為系公主宴請皇子，蓋因如公主醉于別家，似太豪放。然則唐人之豪放，不惟清人，即今人亦未必盡知也。細(xì)味結(jié)尾兩句，則應(yīng)為皇子宴請公主。其余諸說，全不顧長吉亦與宴之事實，皆錯。此長吉之隨筆小品，而非應(yīng)酬之作，故不須捧人，然援筆之時，余酲猶在，絕不可能有諷刺、譴責(zé)、揭露之意。又：楊慎《詞品》錄隋煬帝《夜飲朝眠曲》二首：其一：憶睡時，待來剛不來。卸妝仍索伴，解佩更相催。博山思結(jié)夢，沉水未成灰。其二：憶起時，投簽初報曉。被惹香黛殘，枕隱金釵裊。笑動林中烏，除卻司晨鳥。

?

[2]?吳正子曰：腰橫，腰帶。曾益曰：東方高，曉也。王琦曰：半解，酒后衣冠不整之貌。葉蔥奇曰：（觴酣出座）酒酣離座。陳弘治曰：勞勞、猶遼遼。詩小雅漸漸之石：“山川悠遠(yuǎn)，維其勞矣?！编嵐{：“勞勞、廣闊?！笔瑁骸皬V闊遼遼之字，當(dāng)湊夠遼遠(yuǎn)之遼，而作勞字者，以古之字少，多相叚借。”劉衍曰：星勞勞：東方發(fā)白，殘星閃爍貌。勞勞，即寥寥。徐傳武曰：半解：松散不整。王曉強：“出座”，離開宴會，即宴飲結(jié)束。

?

狄曰：出座，離座，只是到舉行宴會的堂室之外透透氣，未必是離開宴會回家。腰橫半解，腰帶松弛之狀?！坝x酣”，故“腰橫半解”，想離座之前，自己已弄松了腰帶。觴酣出座而腰橫半解者為誰？只能是長吉自己。后述公主既醉，不可能苑中散步；而皇子已臥，更不可能。東方高，東方微白。黑夜即覺天低，為人之自然感受，故有“夜幕低垂”之語。星勞勞：星稀疏之貌，即尚有殘星。此較《感諷五首·其四》之“星盡四方高”，時辰還要早些。

?

[3]?苑：蒙古本、述古堂本如此。宋蜀本、汲古閣本、密韻樓本作“花”，汲古閣本下注“一作苑”。狄曰：“柳花鴉啼”，強解才可通，“花”應(yīng)為“苑”之形訛，宜用“苑”。鴉：蒙古本、汲古閣本、述古堂本、密韻樓本如此，宋蜀本作“鶯”。狄曰：皆有依據(jù)，然版本以“鴉”為多，且長吉多以鴉之啼、飛作為晨興之意象，如《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辭并閏月·九月》之“雞人罷唱曉瓏璁，鴉啼金井下疏桐”、《潞州張大宅病酒遇江使寄上十四兄》之“病客眠清曉，疏桐墜綠鮮。城鴉啼粉堞，軍吹壓蘆煙”、《畫角東城》之“河轉(zhuǎn)曙蕭蕭，鴉飛睥睨高”皆是，故長吉所寫，應(yīng)是“鴉”。

?

園：宋蜀本、蒙古本、汲古閣本、述古堂本、密韻樓本皆如此。吳注劉評本，以及徐渭、曾益、王琦注本皆作“蘭”，葉蔥奇以下亦同。王琦曰：蕙蘭，吳本作“蕙園”。狄曰：吳正子注單行本，余所未見，而王琦見之為“園”。劉晨翁評單行本，余見明淩濛初刻本，亦為“園”。較早之吳注劉評本為元復(fù)古堂本，余亦未見，所見為四庫全書本、江戶寫本及徐傳武點校之清摛藻堂本，皆為“蘭”。明弘治庚申馬炳然刻本《錦囊集》、明弘治壬戌劉廷瓚刻本《李長吉詩集》，皆以復(fù)古堂本去除吳注劉評而成，今見亦皆是“蘭”。綜上所述，“蘭”字應(yīng)為元復(fù)古堂合刊吳注劉評時所改，不可從！

?

“柳苑、蕙園”互文，皆指宴會堂室所處之庭苑，此庭苑中，樹則植柳、草則種蕙，故云。薄露壓花，花著露水，微微下垂，故曰“壓”。長吉立苑中，聽到晨鴉之啼，看見蕙花上薄著晨露，聞到苑中花之香氣。柳苑鴉啼公主醉，言鴉啼時公主已醉。貴賓沉醉，被扶入別室休息，其余諸客才得自便，一般禮節(jié)應(yīng)如此。所以公主沉醉在前，長吉離座在后，然長吉作詩，有信息后出之習(xí)慣，故至第三句，才以嵌入方式交代此事。

?

[4]?熟：蒙古本、汲古閣本、述古堂本、密韻樓本如此，吳注劉評本如此。宋蜀本作“熱”，曾益、徐渭、王琦及以下諸注本皆從之。狄曰：“熱”為“熟”之形訛，應(yīng)用“熟”。

?

董懋策曰：瑯玕紫，醉色也。姚佺曰：面熱則粉香，酒上面，色如紅玉。王琦曰：玉轉(zhuǎn)，謂井上轆轤。濕絲，謂汲水繩。葉蔥奇曰：“瑯玕”，玉名。陳弘治曰：熱粉句：明公主醉也。王曉強曰：二句說公主們?yōu)榱耸谷丝床怀鲎约涸灰寡顼?，天亮人少時，使人打水梳洗。因為面色帶酒通紅，而敷著重粉加以遮蓋，又因帶酒面熱，粉氣蒸散，特別容易使人覺香。

?

狄曰：下句，諸注皆以指公主。然上句取水，蓋為梳妝，公主醉后梳妝，不合常理。王曉強掩飾之說亦極牽強，且后解“夜飲朝眠斷無事”為“白天睡覺，入寢夜靜時醒來歡會痛飲”，如此就更不須晨起梳妝了。若上句但為述其時辰，下句僅說公主醉態(tài)、并未梳妝，則前已云“東方高、星勞勞”及“鴉啼、薄露”，此處之“牽曉水”即成閑筆。且以“紫”形容酒紅面色，意象實在難堪。

?

曉水，曉時井水清涼，故云。“牽曉水”者，侍女也。熟粉，應(yīng)指胡粉，以鉛制備胡粉，須長時間加熱，長吉或因此稱胡粉為“熟粉”。晉張華《博物志》云“燒鉛錫成胡粉”，明代《天工開物》“胡粉”條記述其制備工序甚詳，唐代之工藝估計差近之?，槴\：《尚書·禹貢》：“厥貢惟球、琳、瑯玕?！薄渡袝x》：“球、琳皆玉名?，槴\，石而似珠?！渡胶＝?jīng)》云：‘昆侖山有瑯玕樹。’……正義曰：《釋地》云：‘西北之美者，有昆侖虛之璆琳瑯玕焉?！f者皆云：‘球、琳，美玉名?，槴\，石而似珠者?！叵鄠黩?，實有此言也?！眲t瑯玕，為美石之珠，非玉、亦非蚌珠?！都本推吩啤跋当郜槴\虎魄龍”，指瑯玕、琥珀穿成的臂串。此詩中“瑯玕”與“熟粉”相映，應(yīng)指釵頭垂下之石珠串。紫，言其色也，或許本色非如此，因天色尚暗，遂目之近“紫”焉。

?

時辰雖早，日間當(dāng)值的侍女，已經(jīng)起床。長吉所見，有于庭園井中取水，準(zhǔn)備梳妝者；有梳妝已畢，前赴執(zhí)事者。熟粉生香瑯玕紫，此必直接服務(wù)于主人之高級侍女，且從長吉身邊經(jīng)過，才得察及妝容、嗅及香氣也。

?

[5]?曾益曰：斷無事，言夜飲朝眠之外無他。眠者必以幃，臥皇子，即公主也，言朝眠也。姚文燮曰：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于頔子季友求尚主，憲宗以普寧公主妻之。……山南東道屬襄陽，故末云“楚羅之幃”，蓋傷之也。“斷無事”，寧真保其不跋扈耶？徐傳武曰：夜間飲宴晝酣眠，絕對不會有事情。楚羅：楚地產(chǎn)制的綾羅。皇子：錢仲聯(lián)認(rèn)為當(dāng)作“王子”，“疑是傳寫與刊刻時同音誤書?！蓖鯐詮娫唬骸皵酂o事”，絕對不會使人察覺，生出事情?！粋€“楚”字見出詩人的良心！元和四年春天，江淮一帶的旱災(zāi)最重，有人吃人的現(xiàn)象。這一帶古為吳楚之地。

?

狄曰：諸注解“事”，或牽強、或含混，俱不可從。斷，一定、絕對之意，此為預(yù)判之語氣。楚羅，但以產(chǎn)地言其精而已?；首?，非指公主或主婿?！耙癸嫵摺闭?，臥幃內(nèi)之皇子也；“斷無事”者，“玉轉(zhuǎn)濕絲牽曉水，熟粉生香瑯玕紫”之人也；則晨起皇子更衣、盥洗，至索茶、索饌、索調(diào)笑，皆其事也。長吉見諸侍女之早妝而成此二句：皇子已罷飲臥眠，她們絕對無事可應(yīng)。這實在是拿侍女們打趣，言其辛苦早起梳妝打扮，竟遭辜負(fù)也?；首优P眠，最后交代，然其逃席，必在公主沉醉之前。此又為設(shè)宴者為皇子之證。若皇子為客，臥眠雖也需值守，然用一二人而已；而公主剛剛沉醉，正需人照顧，則長吉不會以為，皇子臥眠就算侍女們“無事”。惟公主為客，沉醉后自有隨從貼身侍女照顧，不必多煩皇子府中人，而作為主人的皇子已眠，長吉才會判斷諸侍女雖早妝而“無事”。長吉此作，用隋煬帝樂府舊題，雖情節(jié)不同于彼，然風(fēng)格亦艷，是“清艷”也。

?

2019.11.12.

?

狄按：楊升庵博聞強記，然好杜撰，《詞品》所錄隋煬帝《夜飲朝眠曲》，未必可靠。于舊書網(wǎng)訂王大厚《升庵詞品箋證》，待其來后，再為判定。2019.11.13.

?

狄按：王大厚箋證：“此二詩，《樂府詩集》未收，或恐非煬帝之作?！队衽_新詠》卷五錄沈約《六憶辭》四首，佚其二首。而此二詩與之體式相同，或即其所佚耶？”沈約《六憶詩》：其一：憶來時，灼灼上階墀。勤勤敘別離，慊慊道相思。相看常不足，相見乃忘饑。其二：憶坐時，點點羅帳前?；蚋杷奈迩?，或弄兩三弦。笑時應(yīng)無比，嗔?xí)r更可憐。其三：憶食時，臨盤動容色。欲坐復(fù)羞坐，欲食復(fù)羞食。含哺如不饑，擎甌似無力。其四：憶眠時，人眠強未眠。解羅不待勸，就枕更須牽。復(fù)恐傍人見，嬌羞在燭前。2019.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