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早年有部片子，叫《小武》。

小武是個小偷，游蕩于小小縣城。

小武太真實了，1980年代的中國，任何一個縣城當中都有這樣的一些人，無所事事，游手好閑，在一個時代已然落幕而另外一個時代尚未到來的黎明之前，年輕人的落寞與彷徨，一覽無遺。

而我們今天要講的這部電影，雖然也是小偷題材，卻與《小武》迥然不同。

小武是單獨的個體，今天我們要講的是一個小偷家族。

小偷家族，新不新鮮？

我們不僅會心生疑問，由小偷所組成的家族，會給你我?guī)硎裁礃拥挠^影體驗？

2

小偷的宿命似乎早已注定。

據(jù)說，小偷的宿命感是這樣被體現(xiàn)出來的：縱然是偷到了價值連城的寶物，最終也不過是賤賣而已。

電影《新宿事件》當中有一個情節(jié)，說的是在當時日本，基于國民素質(zhì)，大家都沒有偷竊的這種意識，小偷這種職業(yè)，也就談不上能夠得以存在了。

可往后20年，日本國民經(jīng)濟遲滯，失業(yè)人群增多，很多人被邊緣化，被時代的滾滾巨輪碾壓、而終于衣食無著落，乃至無家可歸，于是淪落到做一些卑微的工作，仍不能糊口，便以小偷為業(yè)。

小偷小摸，不過是為了基本的溫飽，而這還不行的話，就組成了小偷家族：一個人不好活，那我們就一起活吧。

3

“奶奶”是被亡夫始亂終棄，趕出家門的，“爸爸”也從來沒有被人叫過爸爸，卻一直將那個男孩視為己出；“媽媽”是女招待，因為殺了人跟作為客人的“爸爸”一起私奔，從未被“爸爸”明媒正娶；女孩兒因為遭父母虐待而離家出走，被在晚間進行偷竊作業(yè)的“媽媽”因為心生憐憫而背回了家；孫女兒倒是跟“奶奶”最親，卻還是要靠自己去做應召女郎來養(yǎng)活自己。

這樣的一個小偷家族，非親非故，沒有一絲絲的血緣關系，而大家彼此照應，也在彼此身上照見自己。

男孩兒在男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未來，女人在女孩兒身上看到自己的過往。

原來，家族的維系，并不見得就只能是血緣啊！

4

特別喜歡一句話，叫做：不做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不做些看上去頗為無聊的事情，怎么來排遣與消遣這無聊而短暫的人生?。?/p>

說得真好。

據(jù)說松鼠每天有超過90%的時間都是在尋找食物。早期的人類也可能是這樣。

而今，在物質(zhì)極大豐富的基礎上，人會做有意義的事情，但也免不了做無意義的事情。畢竟，浪漫主義也要分一個積極浪漫主義和消極浪漫主義呢！

小偷家族，作為在浮生里偷生的一類人，就是在這樣的浮生當中，安安靜靜地過活，那些彼此之間小小的寒暄、悄悄的慰藉、慢慢的體諒、深深的惦記，總能讓人在茍且當中不經(jīng)意地被驚艷到被感動到。

他們在浮生里偷生，偷心偷肺；我們這些看客在一旁，偷偷掉下眼淚。

5

“哥哥”帶著“妹妹”在雜貨鋪里擺弄著魚形掛件，“妹妹”扭頭喊：“哥哥！”“哥哥”不回應更未答應，一轉(zhuǎn)身跑掉了?！案绺纭睂Α鞍职帧闭f：“她不是我妹妹！”

的確不是，可又有什么關系呢？

“妹妹”大半夜地不睡覺，準備了飯菜，在門口等待負氣出走的哥哥的歸來。只要這份關心與擔憂是真情實意的，是不是真的，有沒有血緣關系，又算得了什么呢？

“爸爸”跟“媽媽”一起私奔，沒有求婚定親，更沒有大宴賓客，就這么過了許多年。

這時候，就想起錢鐘書說過的一句話：吃飯有時很像結(jié)婚，名義上最主要的東西，其實往往是附屬品。

用在這里，最合適不過。沒有那么多的形式感，反倒是那些生活當中細小的真實，深深地打動了我們。

畢竟，我們?yōu)橹粝碌难蹨I也不是那么輕易就被賺取的?。?/p>

6

影片一開始便是冬天，這是導演用心的地方。

還記得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嗎？

林沖的世界仿佛一直在下雪。林沖的雪，讓我們覺得，世界天寒地凍，世道人心也這么冷酷。

世界這么苦，可是，世界又這么美。你看那魯智深正大步趕來，你看那一地碎瓊亂玉，美得讓人心碎。

影片的結(jié)尾，已然到了夏天，家族所有成員一起去海邊游泳，漫長的冬天終于過去了，傷口已經(jīng)愈合，傷疤越來越模糊。

艷陽高照，好天氣！

7

電影以受到父母虐待的小女孩兒被小偷家族收養(yǎng)開始，以家族中的“奶奶”的離去結(jié)束。

有生有死，有老有少，有來有去，像極了一場輪回。

電影同樣以冬天開始，春夏秋冬又一春，季節(jié)也有一場輪回。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我們不知道“奶奶”的過去究竟是什么樣子的，但我們在“奶奶”入殮的時候看到她胳膊上的疤痕同小女孩兒左胳膊上被煙頭燙過的相似的痕跡，也就不難猜到“奶奶”的童年，這不是血緣共同體，這個家族的組成紐帶應該是叫做命運共同體。

我們在命運的輪回中各自遇見，“謝謝你們，每一位?！薄澳棠獭痹@樣說道。

8

冬去春來，小女孩頭發(fā)長長了，“媽媽”給她剪了，剪得漂漂亮亮的，又給她重新起了名字，從今以后，她就是玲玲了。她朝“媽媽”鞠躬：“我是玲玲，請多關照！”

玲玲開始換牙了，“爸爸”把牙高高地扔到了房檐上，說這樣的話，新生的牙就會更強壯。

黃昏的時候，將從父母家穿出來的舊衣服全都燒掉了，天色暗下來，火光照耀著，那個曾被父母百般虐待渾身是傷的小女孩兒早不見了，一個被叫做玲玲的，漂漂亮亮的，臉上笑容一天比一天多的小女孩兒，浴火重生。

9

“媽媽”在給玲玲洗澡的時候，看到她滿身的傷痕，一把抱住了她，抱得那么緊，好似抱住了自己從未走遠的過往。

“媽媽”問玲玲，爸爸為什么打你？玲玲垂下頭，怯怯地說：“爸爸說是因為喜歡我才打我。”“媽媽”撥開玲玲的劉海，把頭靠上去，默默地說，傻孩子，不是這樣。不是喜歡你才打你，如果喜歡你，會像我這樣，一直抱著你??！

洗澡間霧氣氤氳，說不清楚是水珠還是淚珠，自越長越大的玲玲臉頰滑落。

10

天寒地凍，玲玲卻不愿意走進自己家門，因為父母正在吵架，很兇地吵架，而自己胳膊上昨天的傷痕還在火辣辣地疼。

穿著單衣的玲玲被小偷家族抱回了家，站在榻榻米旁，當感到身上開始回暖的時候，玲玲鞠躬：“謝謝，謝謝！”

大家一起去游泳，垂老的“奶奶”獨自坐在沙灘上，看著自己身上越來越多的老年斑，看著老年斑的顏色一天比一天深，她將自己的半個身子一點點埋進沙子里，仿佛知道自己就快要離開家而出門遠行一樣，望著遠方的海平面，望著在海里嬉笑打鬧的一家人，祥和地說了一句：“這么多年，謝謝你們?！?/p>

謝謝，謝謝那些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依然點著燈的努力過活與相互成全。

就像你們曾在這浮生里偷生一樣，我也曾為你們偷偷流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