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剛蒙蒙亮，一個矯健的身影在樹冠間跳動，循著尋仙道風(fēng)馳而來，一躍落在眠湖湖畔的空地上，未及散去的晨霧也隨之被劈開。來訪者是留著黑色短發(fā)的巖鷺。她單膝跪在三公主身前不遠(yuǎn)，右手撫在胸前，用干脆利落的聲音表達(dá)禮敬。

「眠湖的漣漪，尋仙道的指引，尊貴的鏡之精靈，海樓巖的宵詠，柳樹結(jié)的低吟，巖鷺之精靈，向三公主殿下致禮。」

說完，她站起身來，向三公主表明來意：「夏祭定在梅月第六天，柳樹結(jié)指示梧桐采摘紫蘭，望三公主應(yīng)允。」

信風(fēng)還沒有吹過柳原，而夏祭被定在了梅月第六天。這意味著春天尚且將至未至的時候，柳樹結(jié)已經(jīng)在著手準(zhǔn)備舉行夏祭了。

——荷葉，桃月還剩下幾天？

——桃月還剩下三天，青蓮。

——只剩下不到十天時間……為什么今年夏祭要提前？

不過，夏祭無論什么時候舉行，都跟三公主沒有關(guān)系。于是三公主回答道：「盡管吩咐梧桐便是。只是信風(fēng)未至，紫蘭不開，恐怕梧桐找不到。」

「無妨。二公主已經(jīng)前往東海，梧桐可在信風(fēng)過后再行采摘?！箮r鷺頓了頓，又問道，「請教三公主，二公主什么時候經(jīng)過眠湖？」

——荷葉，二公主離開眠湖，已經(jīng)過去多長時間？

——二公主離開的時間，是剛剛過去的半個黑夜，青蓮。

——既然如此，荷葉，告訴巖鷺，二公主離開眠湖，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

巖鷺?biāo)坪鯇Υ烁械綕M意。她再度將右手放在胸前，向三公主鞠躬致禮：「打擾了?！?/p>

話音剛落，她箭步?jīng)_向森林，三兩下攀上一棵大樹，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茂密的林葉之間。

望著巖鷺離去的方向，三公主若有所思。她注意到巖鷺行禮的動作，此前并沒有見過。

——拱手是隆德禮，鞠躬是亞卡禮……荷葉，巖鷺右手撫在胸口的動作，是什么地方的禮？

荷葉沒有回答。

巖鷺精靈本名不叫巖鷺。三公主剛認(rèn)識她的時候，她的名字叫海枷。后來幾年時間里，她一溜換了十幾個名字。大家記不住，于是都管她叫巖鷺。這對精靈來說是個忌諱，不過好在巖鷺自己并不在意，大家也就樂得不必?fù)?dān)心叫錯名。

與三公主等從湖光山色化生而來的精靈不同，作為化生自動物的精靈，巖鷺的行動極為迅捷。她被柳樹結(jié)委任為柳原的巡林使，偌大柳原，任意一處都在她的一天腳程之內(nèi)。

同為動物精靈的梧桐每天往返眠湖和柳原，料想他的腳力不比巖鷺差?？墒窃谌髅媲?，梧桐總是一副悠閑乃至笨拙的模樣。三公主不禁聯(lián)想，也許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梧桐也像巖鷺一樣來去如風(fēng)。

正在這么想著的時候，密林里傳來一陣挪動步子的聲響——很輕，但并不自然。三公主循聲望去，不見人影，卻又聽見一陣急促的細(xì)響，似乎對方正有意地躲過她的視線。

她抬頭望了望天——現(xiàn)在太陽還未上中天。

「來訪眠湖的過客，請你顯出身形?！?/p>

聽見三公主的呼喚，一個枯槁的身影自大樹背后出現(xiàn)，艱難地挪動步子朝湖邊走來。從外表上看，來訪者是一名拄著拐棍、身材佝僂、滿臉皺紋的老年男性。他穿著厚實的粗布衣服，破爛的兜帽下面能看見腮邊泛起光澤的鱗片。他走到三公主身前，將拐棍杵到地上，低頭向三公主致禮。

「尊…尊貴的精靈大人，」他的嗓音嘶啞難辨，就像踏在枯葉堆上發(fā)出的聲音，「我是糖棕…糖棕嶺的避役妖怪，借道前去望…望…望仙臺！」

——避役妖怪？荷葉，什么是避役？

——避役是一種擅長變化的蜥蜴，青蓮。

——知道了，荷葉。這么說，之前蝴蝶妖怪所說的蜥蜴，就是他了？

三公主打量著來訪的蜥蜴妖怪，見他右眼盯著三公主看，左眼碌碌轉(zhuǎn)動，警惕著森林中可能的動靜。他的雙手不安分地搓揉著，仿佛已經(jīng)迫不及待想要撲向獵物。不過，以三公主地位之尊，她無需感到恐懼。尋仙道上，比他兇惡十倍百倍的妖怪，三公主也已經(jīng)見過不少了。

「你去望仙臺，意欲何為？」

「精靈大人，今年仙…仙風(fēng)遲遲不見，糖棕嶺花也不開，草也不長。我聽…聽說，仙風(fēng)……仙風(fēng)……噗嘿嘿嘿，哈哈哈哈哈——」

他話還沒說完，便用雙手捂著臉，自顧自地桀桀狂笑起來。

「嘿嘿哈哈哈，仙…仙風(fēng)……已經(jīng)……哈哈哈哈……」

三公主困惑地看著他因狂笑而扭曲的身姿，冷冷說道：「你的身體走到了陽光下，可你的心還留在密林的陰翳中?！?/p>

「哈哈哈，只怪湖邊的陽光太過耀眼，教剛走出密林的人難以適應(yīng)。」

說話間，蜥蜴的形象竟慢慢發(fā)生了改變，從身材短小、相貌丑陋的老頭，變?yōu)樯聿母叽?、相貌俊美的年輕男子。腮邊的鱗片不見了，猥瑣的神態(tài)為高雅的氣質(zhì)所取代。沙啞的嗓音轉(zhuǎn)為低沉渾厚，原本口吃的毛病也消失了。

「失禮了，尊貴的精靈大人。仙風(fēng)如何如何，這只是騙人的鬼話?！跪狎娲蠓降爻姓J(rèn)了說謊，「實情是，我聽聞蝙蝠妖精離開望仙臺的消息，想要遷到那一片空地去生活……」

變化過后，蜥蜴的雙眼始終盯著三公主，一邊說話，一邊注意她的反應(yīng)。

三公主警惕地盯著蜥蜴的眼睛，她的內(nèi)心感到驚訝，不像表情那樣平靜。

——他的說辭跟蝴蝶妖怪一樣，荷葉，難道有人教他們?nèi)绾螒?yīng)答？

——青蓮，是否要告訴他，蝙蝠妖精離開望仙臺已有十六年時間？

——不必，荷葉，他根本不關(guān)心蝙蝠妖怪離開多少年。

見三公主遲遲不作回應(yīng)，蜥蜴意識到自己的謊言又一次被識穿，連忙改口說道：「請原諒我的言語再度偏離了現(xiàn)實。避役妖怪游行四方，并不會定在一處扎根筑巢。」

「既然如此，你去望仙臺，意欲何為？」三公主將問題重復(fù)了一遍。

蜥蜴微笑著，不著急回答。他先是朝林地方向瞄了一眼——空無一人，接著向前走近了幾步，把手比在嘴邊，用說悄悄話地語氣，故作神秘地說道：「尊貴的精靈大人，我聽說前天，有幾只蝴蝶妖怪走進(jìn)了尋仙道……呵呵，還望精靈大人迷途指津。」

他的話點到為止，并不明說自己的意圖，但教人心領(lǐng)神會。

——荷葉，給他指路。

——青蓮，這樣會給蝴蝶妖怪帶來不幸……

——我知道的，荷葉。

遲疑片刻過后，三公主抬起手指向路標(biāo)的方向：「既然如此，我會為你指明道路——從眠湖向東行走至傍晚，有一根一樹高的木樁。有一架風(fēng)車在木樁頂上，是人類留下的路標(biāo)。當(dāng)你面向風(fēng)車，扇葉以上、右、下、左的順序旋轉(zhuǎn)，身后便是東海的方向?！?/p>

聽著三公主的指引，蜥蜴妖怪的嘴角抑止不住地上揚。

「多謝精靈大人迷途指津。哼哼哼哼——」蜥蜴妖怪發(fā)出一陣陰笑，「精靈大人，你就不怕我第三次說謊嗎？」

說著，蜥蜴再度向前邁出幾步，貼近三公主身邊，彎下腰把臉湊到她耳旁。三公主側(cè)目看著蜥蜴，右耳已經(jīng)能聽清他的鼻息。

蜥蜴用高挺的鼻子嗅了嗅，在三公主耳邊綿軟地說道：「像你這么可愛的精靈，可不要輕易相信別人呀……」

他緩緩抬起右手——眼看手背就要蹭上三公主的臉頰。

——荷葉，把他趕走。

還沒等三公主動作，蜥蜴突然間重新變化為佝僂老人的模樣，一連后退幾步跌倒在地上，眼睛直盯著三公主，臉上寫滿了驚恐，仿佛看到了什么極度可怕的東西。

「嚇…嚇人！太嚇人了！」他操著嘶啞的嗓音大聲喊叫著。

三公主依然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在石灘上掙扎，顧不上摔在一邊的拐棍，連滾帶爬地逃進(jìn)了森林。

——他伸過頭來的時候，被自己的倒影嚇到了。是一種不能照鏡子的妖怪。

這么猜想著，三公主彎下腰，把臉湊近水面，望了望自己的倒影——荷葉和青蓮互相看見了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