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著他的肩走出去
第 2 章
其實(shí)我讓陳輝調(diào)頭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
正碰上這個城市最堵車的時候。
今天是周末又是季末,車外到處是匆匆忙忙趕著歸家的人和車。長長一排望過去,望不到邊。我一直沉默著,也沒有再打開手提。我知道陳輝一直悄悄地透過后視鏡看我,我特地坐直了身子,把唇抿得更緊。
好不容易上了高架,陳輝卻改了道。
本來下高架直走,過大十字路口便可以上到**高速,此處過去,我和喬大叔的家便不遠(yuǎn)了。可是到了下高架那兒,遠(yuǎn)遠(yuǎn)一望,**高速路口已是車燈閃爍。
陳輝只猶豫了一秒,就拐到了右轉(zhuǎn)道。
那是一條老路,遠(yuǎn),卻也能到我們的家。
我突然興奮起來。
從這條道回家,必過喬書平的事務(wù)所。
許是車都堵到**高速那邊去了。陳輝下高架轉(zhuǎn)了右道之后,除了幾個紅綠燈,竟然一路暢通無阻。
不過十來分鐘,“平京事務(wù)所”那棟灰撲撲的大數(shù)已遙然在望。
“一會你把車停在‘平京’樓下?!?br> 我終于在沉默了近一個小時后,沖陳輝說了第一句話。
他又一次怔忡。
“快六點(diǎn)了……”
“喬書平慣愛加班?!?br> “這會兒過去,一會兒還得調(diào)頭出來,怕又堵上……”
“你從停車場穿過去,我一會兒從后門下來,順道就走了……”
“大……安然……”
我原是溫柔謙恭的,可是執(zhí)拗起來,也是驚人的。
陳輝無聲地嘆了口氣,車最終還是緩緩?fù)T谀菞澔覙歉啊?br> 我是懷著一絲興奮跨進(jìn)那棟樓的。我緊緊地?fù)е业臅?。那里面有我這學(xué)期的成績冊。除了全A,備注欄上那個鮮紅的“年級第一”讓我在進(jìn)電梯的時候,心跳得“怦怦”的。
“有本事,你考個年級第一我看看?!?br> 上上個月,喬書平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我一直鎖在臥室抽屜里的無病呻吟的文章。我不知道他從那些似乎無關(guān)風(fēng)月的文字中看出了些什么,但他沉著臉狠狠地教育了我一兩個小時。最后作結(jié)的,便是這一句話。
整個受教育的過程,我一言不發(fā),我只是望著他,他戴黑框眼鏡蒼白的臉。
十年以前,他在孤兒院中找到我。他伸出手,跟我說:“我是你媽媽的朋友,以后,我?guī)退疹櫮恪!?br> 我記得從來不跟陌生人親近的我,那一天特別地反常。我邁著兩條小胖腿,幾步就撲進(jìn)他懷里。
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氣。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他慣用的一種須后水的味道。很淡很清冽的味道,卻莫名地讓我感到安全而溫暖。
那天,我就那樣一直賴在他懷里,被他抱回了家。
這么些年來,他的確像一個母親,也像一個父親,甚至比一般的父親母親做得更好。他幾乎沒有批評過我,像上上個月那樣長時間的疾言厲色的“講道理”在我的記憶中是第一次。
事畢,我只是默默地低著頭,擦著他的肩走出去。
“安然……”
他叫我,我沒有回頭,只是停下了腳步。
“你高二了,我不希望你把時間浪費(fèi)在……那些不著邊際的事上……當(dāng)年,我答應(yīng)過你媽媽……”
“喬叔叔,你不要再說了,我知道自己該怎么做?!?br> 那是整個下午我唯一說過的一句話。當(dāng)天晚上,我就提前回了學(xué)校。肖玫說我吃錯了藥,也許吧,兩個月拼命一般,換得現(xiàn)在書包里的這張紙,我覺得值得。我甚至已經(jīng)想好,一會兒進(jìn)了他的辦公室,當(dāng)著他的面拿出這張紙,他會有怎樣的驚喜……
他應(yīng)該會好好笑一笑。
他實(shí)在是不愛笑。這么些年,我真的很難看到他開懷一笑。他的眉頭總是蹙著,蹙得不到四十歲的人眉間的“川”字紋分外明顯……
我是多么希望能撫平那眉間的滄桑啊!
“丁冬”,電梯停在了頂樓。喬書平的合伙人于京站在電梯門口。
“于伯伯好?!?br> 我只沖他點(diǎn)了個頭,迫不及待地往左走。
“安然,找你喬叔叔?”
“是啊,他還沒下班吧?”
于京看了我一眼,目光復(fù)雜,我還來不及去體會那其中的意味,于京的臉已經(jīng)隱在暗處。
“他今天有事,早走了?!?br> 我的腳步生生頓住。我伸長了脖子,悄悄地看了看左邊盡頭那間辦公室。
的確是漆黑一片。
頂樓只有喬書平和于京的辦公室。喬書平在左,于京在右。這會兒,除了過道的燈,兩邊都是黑漆漆的。
我抱緊了自己的書包,有些僵硬地轉(zhuǎn)過身來。
“要跟我一起下去嗎?”
于京站在電梯里面,很紳士地沖我笑。
我默默然挪進(jìn)電梯。
于京問了我什么問題,我也答了,在電梯口分手的時候,我似乎還笑著跟他說了“謝謝”,可是我其實(shí)找不著我的魂了。我所有的精力現(xiàn)在全部集中到一個問題上:喬書平去了哪兒?
上了車,我繼續(xù)沉默著。陳輝不斷地打量我,我懶得理他。我猜他是知道喬書平的去向的,可是他不想說,我也沒辦法問得出來。
車到“香庭苑”的時候,陳輝的老婆已經(jīng)站在門口了。
“大小姐……”
她拉開車門,畢恭畢敬。
“別那么叫我!”
我頹廢著,聲音低沉,身體晃蕩。
我看見陳嬸和陳輝的目光迅速在空中一交匯,又分開,再看陳嬸,已是一臉得體的笑。
“累了吧,今天特堵車吧。晚飯準(zhǔn)備好了,有你最愛吃的水晶蝦仁……”
明知道結(jié)果,我還是忍不住問了句:“我一個人吃晚飯?”
喬書平家的規(guī)矩,主仆界限分明。即便是跟了他多年早已親如一家的陳輝陳嬸平日里也是不和我們一桌吃飯的。我這么問,不過是想再探究下不可能的事實(shí)。
陳嬸又瞄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垂下眼眸,答了一聲“是”。
我一直緊抱著的書包就在這一刻“怦”的一聲落在地上。我看也懶得看,就邁開它,走進(jìn)了客廳。
“陳嬸,我不餓,你把晚飯撤了吧?!?br> 我沒有再在客廳停留,轉(zhuǎn)身就跑上了樓。
我反鎖了自己房門,撲倒在自己的床上。我開始哭。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哭,為什么會這么傷心,可是眼淚就是止不住。
我聽到陳嬸在外面敲門,似乎還說著什么,間或還夾雜陳輝的聲音。我干脆一把拉過被子,把自己從頭蒙到了腳。
哭了也不知有多久,許是真的有些累了,不知不覺間捂在被子里睡著了。
我夢到很多年以前的事。
大約是小學(xué)四五年級的時候,我生過一場病。發(fā)燒到39度,幾天不退燒。喬家平時給喬書平看病的趙醫(yī)生前前后后不知來了多少趟,各種針?biāo)幭氯?,我還是忽燒忽好。
于是,那一夜,喬書平來了。
他一直坐在我的床邊,用酒精反復(fù)擦我的四肢,不斷地用冷毛巾敷我的額頭。我在迷糊與清醒之間掙扎,每一次清醒過來的時候,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臉。他穿著白襯衫,袖子卷到肘那兒,一貫整齊服貼的頭發(fā)有些亂蓬蓬的。他沒有戴眼鏡,原本就蒼白的臉愈發(fā)跟紙一樣。他緊緊地抿著唇,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那些“工作”……我甚至聽到他輕輕的嘆息,帶著絲絲點(diǎn)點(diǎn)的無助……
后半夜,我覺得熱度下去一點(diǎn)了,我再度睜開眼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坐在我床前的燈下,靜靜地望著我。
他說:“歡歡,你得好起來?!?br> 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有著掩不去的疲憊。
我點(diǎn)點(diǎn)頭。
第二天,我真的退了燒。
他后來卻大病了一場……
過去了那么久的事了,一場夢,居然連那些細(xì)節(jié),甚至他微微有些涼的手拂過我滾燙的臉的感覺,似都?xì)v歷在目,
醒過來的時候,我蜷縮在被子里,久久地回憶著那個夢,回憶那段早已逝去的歲月……
天已經(jīng)大亮了。
我的肚皮“咕咕”直叫。我掀開被子,揉了揉有些酸脹的眼睛,再整理了下身上有些亂的裙子,悄悄拉開了門。
下了樓,客廳靜悄悄的。
“陳嬸……”
只一聲,陳嬸胖乎乎的臉就從廚房那邊露了出來。
“醒了?吃早飯吧。”
我到樓下的衛(wèi)生間簡單梳洗了下,到餐廳的時候,桌上已放好牛奶煎蛋和烤得剛剛好的面包。
我狼吞虎咽地吃下兩個面包,才覺得自己真的是活過來了。
“喬叔叔還沒起床?”
我這人,再有天大的不開心,睡一覺,難過勁過去了,就真的像《飄》里面郝思嘉說的那樣,又是新的一天了。昨天喬書平?jīng)]來接我,沒讓我把“年級第一”給他顯擺顯擺的難受已經(jīng)過去了,我一切正常,隨口就問,連打聽他昨晚動向的興趣也沒有了。
可是陳嬸明顯又愣了下,沉默了幾秒,才說:“先生昨晚沒回來?!?br> 我正在大快樂頤的嘴停了下來,含糊著重復(fù)了一遍:“喬叔叔昨晚沒有回來?”
陳嬸猶豫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這有些不同尋常。我和喬書平一起生活十年了。誠然,他工作很忙應(yīng)酬很多,可是除了出差和住院,在我的印象中,他幾乎沒有過夜不歸宿的現(xiàn)象。
“他是不是病了?”
我脫口而出,話一出口,自己趕緊連說三個“呸呸呸”。這大清早的,我干嘛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