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寫點什么(九)

那是幾年前的一個五月,正是放假的時候。
“要花嗎?”我指著桌子上的花束,問輪椅上的祖母。那捧花束是我的姑姑拿來的,那天,是祖父的頭七,他們都要去墳上上香,而我就被留下,陪我行動不便的祖母。
“要朵白的吧。”祖母的口齒有些不清,抬起的右手也有些無力。
我還沒來得及去拿剪刀,姑姑抱起那一捧花,就和父親他們一起出門了——我只能裝作忘記了這件事情,沒有向祖母解釋,也沒有再去找一朵白花。
祖父的離去很突然,幾周前我見他的時候,他還在一個驢肉攤子前面排隊,排了一個小時之久。他的手里夾著煙卷,一般是哈德門或者紅將軍——倒不如說,我不吸煙,只記得這兩種。收拾祖父遺物的時候,家里人在他的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一包煙,還剩下三根沒有抽完。
那是個午后,我那么真切感受到雙腳灌了鉛的沉重,也想到了那年過年時,祖父在家族墓地中半開玩笑地指著一個位置,說這是他的位置。
那朵白花帶著黃色的花蕊,似乎是朵百合花,又似乎是別的什么,我不認(rèn)識花。沒有給祖母留下那支花,有些時候想起這件事,會有種奇怪的感覺。
身旁人的喧鬧打斷了我的思考,花攤老板一手收下旁邊人的錢,看了蹲在一桶花朵前的我,麻利的把花包好,遞了出去。
“這個,來五支,包起來?!蔽抑钢袄锏陌谆ā岸嗌馘X?”
“一百。”老板伸過手來,從里面利落的挑出花來“便宜點?!蔽艺f。老板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也許是幾天沒刮的胡子和沒睡好的眼神說服了他“八十,怎么付?”“微信。”我拿出手機,掃了一下掛在旁邊的二維碼,利落的輸入密碼,給他看了一眼支付成功的截圖。
老板把花扎好,遞給我。
......
等我推開病房的門時,床邊上圍了幾個年輕人,我輕輕把花放在角落,出去在走廊上,靠著墻,像是一個逃荒來的難民。我看著那些年輕人出去,手里拿著平板電腦或者打印的紙,我想他們應(yīng)該不是醫(yī)院的人,醫(yī)院的人進病房前至少會穿上白大褂。我打開微信,發(fā)了一個表情,轉(zhuǎn)身推門進去。
妻子躺在病床上,正解鎖手機要看我發(fā)過去的那個表情,看到我進來,又把手機鎖屏,放在身邊。我坐在她旁邊,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看到那些人拿來的有橘子,便隨手拿起一個,剝開一個橘子,往嘴里填了一半。
妻子看著我,眨了眨眼睛,似乎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
“你怎么來了?”在我把剩下的橘子塞進嘴里之前,她終于反應(yīng)過來。“活干完了,所里給我放假了?!蔽要q豫了一下,把送到嘴邊的橘子放下。這當(dāng)然是個謊言,她肯定也知道這是個謊言——都在研究所里工作,知道所里不可能因為活干完了就把人放出來,而且更重要的是,活是永遠(yuǎn)干不完的。
“你回過家了?”妻子的手朝我伸過來,我把橘子放在她手心里“沒有,我直接過來的?!薄澳慊貋磉B電腦都沒帶?”她有點不解的看著我?!皼],東西在車上。”我又拿過一個橘子?!澳?..”她的表情凝固在臉上,我大概能猜到她的下一句話是——“不要命了?”
“你瘦了。”我抓住她的手腕,大拇指輕輕拂過她的小臂。我能看見她眼里的淚花在輕輕地翻滾“冷靜點,要不然要多交好多醫(yī)藥費的?!蔽宜闶前腴_玩笑的一邊說,一邊站起來,用手撫摸著她的臉。她歪了歪頭,用臉頰和肩膀夾住我的手,輕輕地蹭了幾下。
語言是多余的......
對于她能把自己熬到住院這件事,我是沒什么預(yù)料的,如果不是天氣冷了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我也不知道她住院了。岳父不論我怎么詢問都不肯透露,最后還是岳母悄悄告訴我,她在哪里,住幾號病房,不用猜我也知道,一定是妻子讓他們瞞著我。我理解她的做法,如果我是此刻躺在病床上的那個人,我也不會告訴妻子,但是我們或許都忘了,彼此作為伴侶,是決不允許這么大的事情悄悄溜過去的。
我看著她躺在床上,胸部有規(guī)律的起伏,我輕輕站起來,拉開窗簾。醫(yī)院圍墻外的小飯館燈火通明,旁邊的一個窗框上,掛著一個用燈管彎出來的牌子,寫著“住宿”。人們行色匆匆,有的從飯館里拎走一包盒飯,有的站在窗下,頭頂籠罩著煙霧。
我想起以前給祖父帶的一條駱駝牌香煙,他總要帶一包在身上,不抽,但總是拿錯。
醫(yī)院的走廊里靜悄悄的,燈牌上顯示著時間,我走出去,看著漆黑的樓道。這場景我曾見過,那是另一段往事,不遙遠(yuǎn),但是有些陌生。我看著妻子的病房,仿佛一場未醒的長夢,我?guī)淼幕ㄊ匀环旁趬牵谶@昏暗的燈光下慘淡的安靜著。
我總覺得此刻如果我拿著一支香煙,無疑會更符合這個場景的氣氛,像是一個被浪濤擊打過的水手艱難的尋找靠泊的港口。我不吸煙,便拿出手機,看著同事們發(fā)來的消息,把一些必須要我來處理的事情交代了一下——幾天前我把15天的年假全部用掉的時候,主任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光看著我,我沒有解釋太多,他也沒有阻攔太久。
我走回病房里,坐在妻子的床邊,她還在那里睡著,并不知道我拉開了窗簾,也不知道我出去轉(zhuǎn)了一圈。我想起我們交往的第一個冬天,在一個小公園的亭子里,她倚靠著我,呼出的白氣從我眼前飄過,我輕輕攬住她的肩膀......
我分不清哪個是夢境,哪個是現(xiàn)實,仿佛我們在亭子里依偎著睡了過去,會有巡邏的人把我們搖醒,問我們家長的電話是多少;仿佛我趴在實驗室的桌子上,會有人把我搖醒,問我離心機配重的說明書在哪里;導(dǎo)師把我叫醒,問我論文改了多少;祖母喊我起床,陽光灑在白色的花瓣上......
我握了握她的手,有些涼。
我想告訴她這半年來的事情,告訴她我11月還在穿著短袖,晚上還要開空調(diào);告訴我在那邊恨不得出去扔個垃圾回來都要洗澡;告訴她我好想念家鄉(xiāng)的饅頭和燒餅;給她講我回來的路上,高架橋邊落下的閃電,暴雨時路上整整齊齊打著雙閃的車流;在早上被凍醒,除了身下的區(qū)域外沒有一點暖和的地方。
我松開她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有些涼,我漸漸不能把眼前的這個人,和那個依偎在我身邊人的疊到一起,就像燈光和日光照出的兩個不同的影子......
......
出院那天,我又見到了那些年輕人,妻子告訴我那是她的研究生,我暗暗的有些感慨,這才畢業(yè)多久,她就當(dāng)上了別人的導(dǎo)師。她對我說,自己在住院的時候,也能幫他們改改論文,所以也是在工作,所以我問她在干嘛的時候,她回我的那個“工作中”的表情不算是騙我。
我心里笑了笑,這家伙還是像以前那樣,如同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我們要個孩子吧?!被厝サ能嚿?,妻子這樣對我說道。她知道我一直不太想要個孩子,她也知道,更多的不是經(jīng)濟原因,而是我不想讓我和父親,父親和祖父這樣的家族倫理劇再繼續(xù)演下去。但是我又如何反駁呢?對于一個大病初愈的人,我不太想反駁。她曾經(jīng)說過人的生物學(xué)意義就是生兩個或三個孩子,但平時她一直對這個意義沒什么興趣。
握著檔桿的右手突然感到一陣溫暖,我沒有低頭,但我知道一定是妻子的左手摸了上來。我輕輕揚了揚右手,讓她不要干擾我開車,看著我沒有聲音的笑容,她收回了手“這幾天想了好多事情,晚上聊聊?”我答應(yīng)下來,只是說換個暖和點的地方,我實在是想念暖氣的滋味。
.......
那天晚上聊了許多,從什么是家開始,聊到什么是死,什么是孩子。我從沒覺得自己是個怕死的人,但那天晚上我的身體在不受控制地顫抖,妻子告訴我,依靠呼吸機的那幾天,她感覺自己像是一塊熾熱的金屬,在這個世界上燙出一個洞,身下的病床融化成巖漿一樣,掛著幾根絲線,牽連著她和這個世界。我想,我有一天也會這樣,妻子的眼神告訴我,那一天早晚會來的,她只不過剛剛回來而已。
好像做夢一樣,她說,睡過去了,這場夢就結(jié)束了,可能自己還是躺在病床上,也可能,自己就到了旅途的盡頭。一年多之前,這個女人還在冷靜的告訴我,我們和星塵沒有什么區(qū)別......
那天晚上睡覺時我們抱得格外緊,生怕這一場夢醒來......
那是個長夜,可能是冬至,或者是冬天的其他日子。
我喜歡冬天,尤其喜歡天將明時的冬天,昏黃的路燈照進窗戶,廚房的燈亮起,漸漸地,太陽亮起來,路燈熄滅,屋內(nèi)的燈也不再算得上明亮。我期待著每一個這樣的日出,可以靜靜的在被子里看著太陽升起來。我對妻子說了那個被凍醒的早上,我還說那天我格外想她,因為她的體溫總是比我稍微高上那么一點。
我們走在夏夜的田野里,一片片麥浪隨著夜風(fēng)涌動,那一輪高高躍起的太陽,如同流火涌泄,分不清是夢,還是看到了黎明。
那個冬日的早晨,陽光照進了窗戶......

某種意義上,這是一篇發(fā)癲作品
只不過發(fā)的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癲,寫下來吧,最近難得有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