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街上雪深三尺，鵝毛般的飛雪把視線都擋住了。

　　“搶馬！”項空月下令。

　　事到如今已經(jīng)不由得葉雍容多想些什么了。她疾奔幾步，把一個乘馬的路人從馬背上扯了下來，拋下一把銀毫，把項空月也拉上馬背。

　　“去南門大營！”項空月又下令。他坐在葉雍容后面，葉雍容持著韁繩，他摟著葉雍容的腰。

　　“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以為謝奇微真的是去死諫？”項空月在她后腦上拍了一巴掌，“現(xiàn)在若是還有誰能擋得住皇帝，只有你我?！?/p>

　　“為什么？”葉雍容一驚，直到剛才她還深信謝奇微正在勸諫的路上。

　　“我聽到了?！表椏赵轮缓谜f。

　　“你……聽到了？”

　　“他想要殺了我，把你困在他府中。如果他此刻是要去死諫皇帝，他還有心思做這些？他是要你我兩人都閉嘴，因為他剛剛以擁護(hù)皇室的名義招攬過我們兩人。此時皇帝若死，嬴無翳必然鐵腕鎮(zhèn)壓皇室余黨。如果被我們暴露出他表面親近嬴無翳，暗地里是個帝黨，他只有死路一條。他這是在滅口?！?/p>

　　“你怎么聽到的？”

　　項空月愣了一下，“那你別管了?！?/p>

　　“這種證據(jù)……你叫我怎么相信你？”葉雍容被他氣得噎住了。

　　項空月看她生氣了，急忙擺手，“唉……笨！你仔細(xì)想想，范青辰來的時候，四百多禁衛(wèi)已經(jīng)集合，雖然還沒有殺到離公府，可是這件事很快就會傳遍整個帝都。嬴無翳需要的無非是個聽話的傀儡，可如今陛下扯開了君臣和睦的面紗，這個傀儡就沒用了。嬴無翳不殺陛下，無以立威。謝奇微去勸諫，未必能成功，即便成功，陛下不去沖離公府邸，未必嬴無翳就會放過他。你明白了么？”

　　“是啊……那可……怎么辦？”葉雍容發(fā)現(xiàn)原本混亂的局勢在項空月幾句話里就忽然清晰了，但她沒有任何應(yīng)對的辦法，只能接著問。

　　“謝奇微表面上依附嬴無翳，背地里是帝黨。他就是要悄悄保住皇室的地位，以圖將來。如果還沒有事發(fā)，他一定會勸諫皇帝，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晚了。他去勸阻皇帝，他就得在四百多人前暴露他帝黨的身份，也是死路一條。謝奇微是個什么人？那是個殺伐決斷的老賊，關(guān)鍵時刻，他大可以犧牲皇帝，保住他自己。如果現(xiàn)在他跟著皇帝去送死，他才是最傻的，什么用都沒有！”

　　“你……你這么有把握？”

　　“如果我在他的位置上，我也會這么做！帶走建王，封鎖消息，任憑皇帝被殺，而后繼續(xù)輔佐新皇，新皇沒準(zhǔn)就是建王，誰知道？”

　　“可太傅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建王?！?/p>

　　“多動動腦子，如果謝奇微真要死諫，應(yīng)該當(dāng)場一呼，看看賓客們中還有沒有效忠皇帝的，一起前去。那樣勝算豈不大很多？可他刻意封鎖消息，獨自前去，為什么？他不希望這件事任何人知道！建王是個小孩子，很好騙的，你看我隨便扯了幾句‘灰中燃火’他就信了。”

　　葉雍容腦中嗡嗡作響，難道什么“灰中燃火”、“以不可能為可能”都是這家伙編出來騙小孩子的話？可是聽到的時候……分明感覺到那種震撼的啊，跟一起跳舞的時候一模一樣。

　　“要是我，我就會帶著建王出發(fā)。反正今夜雪深都快埋過半條馬腿，想把他堵死在路上進(jìn)退不能又有多難？”項空月接著說。

　　葉雍容吸了一口冷風(fēng)，沉默了。她忽然回憶起了謝奇微離去時的眼神，殺伐決斷的眼神，瞳孔中彌漫著致命的鐵灰色，那根本不是什么“有理太傅”，不是朝堂上的老好人，而是一只正在緩緩張開羽翼的老鷹！

　　謝奇微在那個瞬間必然下定了什么決心，某一個可怕的決心！

　　“葉將軍，我這些話可不是胡扯……”項空月扭身看著葉雍容的側(cè)臉，有些小心翼翼。

　　葉雍容回身一把狠狠地抓住項空月的衣領(lǐng)，目光森然。

　　“真不是胡扯！”項空月急得聲音都高了。

　　“別廢話了！陛下絕不能死！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葉雍容大喝。

　　云中葉氏數(shù)十代英魂仿佛在她身上蘇醒，這一刻的葉雍容臉頰煞白，劍眉飛射，震得項空月一時沒說出話來。

　　“賭一局咯?！表椏赵侣柭柤?。

　　“說話說完整！”葉雍容煩透了這人在關(guān)鍵時刻的好整以暇。

　　“賭贏了，就徹底光復(fù)帝都，賭輸了，你我這兩顆人頭就為皇室送葬。”項空月拉過葉雍容的手，看了一眼她的掌心，“看掌紋，葉將軍你將來姻緣上不好誒，你看手掌中央的紋路隱約匯成一個方框，這就是所謂的‘牢紋’，是說姻緣不利，如坐苦牢……”

　　葉雍容冷冷地看著他。

　　“好吧，我其實是說畫個圖，”項空月說，“你想象這方框是帝都，如今離國在帝都里屯駐的軍隊接近三萬人，我們手中沒兵，嬴無翳就穩(wěn)操勝券。唯一可以就近勤王的人是駐扎在渭河口的羽林將軍程渡雪，也就是你上司的上司，”項空月點點葉雍容的小指尖，“程渡雪還是忠于皇室的，他的位置大概在這里，他手下有兩萬五千裝備精良的羽林天軍。從渭河口出發(fā)到這里，大概要半日的時間。”

　　“我們哪里有半日？”葉雍容急得冒汗，“陛下已經(jīng)出發(fā)，決戰(zhàn)就在今晚！”

　　“不是半日，算上信鴿飛到渭河口的時間，明天傍晚前程渡雪才能趕到。”

　　“這些不是重點！”

　　“我們需要爭取大約一日的時間……那么只有劫持天子！”項空月握拳虛空一擊。

　　“劫持天子？”葉雍容愣了。

　　“別無他法。‘龍壁將軍’彭千蠡都勸不回皇帝，他能聽我們的話？”項空月攤手，“我們現(xiàn)在需三五百人，攔在半路劫持陛下，退守太清宮。嬴無翳聞訊必然帶兵逼宮，太清宮的地圖我看過，城高墻厚，易守難攻。陛下手里算起來還有三千人的金吾衛(wèi)……當(dāng)然這些人都是些好吃懶做的世家子弟，除了當(dāng)箭靶子用處不大……一百人的虎賁郎……這些人確實是精兵，只要堅持一天，堅持到程渡雪趕來?！?/p>

　　“你有把握？”葉雍容在這個不可思議的籌劃前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

　　“以前研究過，那時候讀風(fēng)炎皇帝故事，想像風(fēng)炎皇帝以獅牙會為羽翼，重兵圍困太清宮，為什么不干脆打進(jìn)去算了，還要等待文帝宣布降位給他。”項空月說，“所以我就潛心數(shù)月，在地圖上以棋子布陣，思考怎么才能攻陷太清宮。你猜結(jié)果怎樣？”

　　“怎樣？”雖然明知道不是問這話的時候，葉雍容還是不由自主地接了一句。

　　“白胤果真是個天才，太清宮根本就不是作為皇宮來設(shè)計的，它原本就是座堡壘！想攻進(jìn)去，嬴無翳只怕也得費(fèi)一番功夫！”

　　“然后呢？羽林天軍人數(shù)雖多，可離國赤旅雷騎相比，完全不是對手！”

　　“我們在帝都里鬧出那么大的事，必然驚動諸侯，淳國華燁，天下名將，在北面的當(dāng)陽谷口駐扎了風(fēng)虎騎兵三萬，”項空月的手移出了葉雍容手掌的范圍，在遠(yuǎn)處虛虛一點，“大概在這里，他想和嬴無翳決戰(zhàn)，想了很多年，等的就是直搗天啟城的一天。接到這個消息，他還不歡喜瘋了？一定立刻來援，大概是……嗯，快馬三日的距離。此外，南方楚衛(wèi)國、下唐國也會起兵呼應(yīng)。到時候嬴無翳把我們圍在太清宮里，諸侯聯(lián)軍把嬴無翳圍在天啟城里，這場仗誰勝誰敗，可很難說了。”

　　“你這計策……結(jié)果只是很難說？”葉雍容瞪著他。

　　“還有什么辦法？若是這天啟城是張棋盤，盤面上黑壓壓的都是嬴無翳的子，我們只是小小的兩枚白子，我方唯剩下一條大龍，還在不要命地往黑棋勢最厚的地方?jīng)_去。要在這局面下面做活盤面，不冒險怎么成？”項空月說，“要么你聽我的，我們一起試試，要么我們一起去看弒君，想必場面也是相當(dāng)?shù)貕延^?！?/p>

　　葉雍容低下頭，沉思了很久。風(fēng)雪撲面而來，一片銅鈿大的雪花黏在她的眉心，慢慢地融化成珠。

　　項空月看著那粒水珠，“想好沒有？時間可越來越少咯?！?/p>

　　“你這計策，必須執(zhí)掌金吾衛(wèi)的仆射、羽林將軍程渡雪、‘丑虎’華燁、楚衛(wèi)國、下唐國均按你的想法行事，你憑什么有把握？”葉雍容抬起頭來，直視項空月的眼睛。

　　項空月挑了挑沾滿雪花的長眉，“就像我有把握葉將軍會配合我。”

　　“我未必會配合你！”葉雍容逼到兩人面頰只隔一寸，呼吸相接，她的目光獰厲。

　　“我知道，我就是說，我沒有把握，”項空月淡淡地說，“但是我是個賭徒，賭徒上了賭桌……就得相信自己的賭運(yùn)！”

　　這一刻的凝視漫長，葉雍容從他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出來。

　　她輕輕一推項空月的胸口，轉(zhuǎn)身抓起馬韁，猛夾馬腹，“駕！”

　　“南門大營?。　表椏赵略谒砗蟠舐曊f。

　　“知道！閉嘴！”葉雍容說，“抓緊我！摔下去你就死了！”

　　馬還未停穩(wěn)，項空月就提著袍擺躍下馬，頂著大雪就往里跑，邊跑邊喊，“扈剛！扈剛！”

　　南門大營是軍營，駐守的是守衛(wèi)城南幾道門的軍士。雖然沒有離國軍營那樣的殺氣騰騰，但好歹也是軍營，時時有人巡邏，項空月這樣大呼小叫的，絕無僅有。

　　有巡邏軍士攔住了他，“扈都統(tǒng)已經(jīng)睡了，項秘書找都統(tǒng)是有公事？”

　　“事急，要死人了。”項空月說。

　　“死人？”軍士一愣。

　　“死皇帝！”

　　“項秘書說什么笑話？這話可是犯禁的！”軍士臉色變了。

　　“跟你說也沒用，叫扈剛起來！”

　　“項秘書！你雖然是我們都統(tǒng)的好朋友，可這里畢竟是軍營重地！你說著該殺頭的話，還不把兄弟們放在眼里，別怪我翻臉！”軍士也是一股橫勁兒。

　　項空月從背后被葉雍容抓了出來，“這位是羽林天軍幕府參謀將軍，你的職級比葉將軍低了幾級？葉將軍沒治我的罪你廢話什么？”

　　葉雍容無聲地嘆口氣，沉著臉，什么也不說。她腰帶上掛著羽林天軍幕府的徽記，是堂堂正正的軍官身份，一眼看得出來。那個軍士看著這么一個明艷照人的女孩，這么一身紅甲，又是這樣的身份，一時間有點發(fā)愣。不知道這個小小的項秘書在哪里結(jié)交了如此有力的人物。

　　“扈剛！”項空月又喊。

　　“什么人？”有個粗豪的聲音從一處亮著燈的營房里傳來。

　　項空月拉著葉雍容的手，沖過去，二話不說，一腳踹開營房的門，“扈剛，有場腦袋換富貴的好賭！你賭不賭？”

　　葉雍容往里看了一眼，“呀”一聲，把眼睛捂上了。

　　她立刻后悔了，在這些男人面前，終究還是露了女孩的怯。

　　營房里是一種叫人作嘔的味道，混合著脂粉香、肉味、酒氣和男人的汗臭。火盆上一只大鍋里是褐色的濃湯，咕嘟嘟地不知道燉著些什么，一張桌上幾杯殘酒，地下扔著幾件紅裙綠襖，滿是油污的帳子后，赤裸的一男兩女驚得坐起。那兩個女人顯然出自什么下等的妓院，姿容說不上美，滿臉鉛白粉因為害怕簌簌地往下掉。

　　“項空月你發(fā)什么豬頭瘋？”男人怒吼。

　　項空月根本不回答，上去幾步把那兩個赤裸的女人從男人身邊拉開，抓起地下的衫裙扔在她們身上，而后一腳踩在床上，消瘦的身體前傾，直欲凌壓熊虎般的男人，“我才是頭豬！我有一個建功立業(yè)的機(jī)會要和你分享！你卻在這里睡女人？”

　　“建功立業(yè)？”扈剛一愣。

　　項空月也不回頭，豎起拇指往門邊一擺，“我和羽林天軍幕府的葉將軍剛剛聽聞一件大事，是為皇室建立功勛的好時候！要不要聽？”

　　扈剛看了一眼葉雍容，眼睛立刻就圓了，目光在葉雍容身上上上下下巡了幾遍，“項空月你哪里認(rèn)識了這么絕品的女人？我……”

　　“沒時間了！聽我說！”項空月大喝。

　　扈剛愣了一下，項空月湊在他耳邊低聲說話。

　　扈剛那雙泛著黃光的眼睛忽然瞪大，仿佛被雷亟。直到項空月說完，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項空月，你這局賭，是要用我的頭賭你的富貴吧？”扈剛回過神來，瞪著項空月。

　　“可笑！你扈剛是個武士，我項空月連刀柄都抓不住，要死，我比你容易死！”項空月冷笑，“我是把我們?nèi)齻€人的頭捆在一起，賭我們?nèi)齻€人的富貴。看著葉將軍，她受程渡雪的手令，坐鎮(zhèn)帝都。一旦有事，只要我們發(fā)出信鴿，兩萬五千羽林天軍一夜之間就可以從渭河口回援。只要你集合人力跟我去守一天！一天而已！你扈剛平日里不是跟我吹噓，說如果你為將，嬴無翳的雷騎赤旅你都不怕么？一天你守不??？”

　　“程渡雪？”扈剛將信將疑地看著葉雍容。

　　“我羽林天軍是皇家親兵，一旦出事，一定戮力勤王！”葉雍容說。她這話說得模棱兩可，因為項空月所說的手令根本不存在，以她的資歷，還沒到能接受程渡雪密令的地步。

　　“快！去不去！說！”項空月往鍋里看了一眼，滿臉鄙夷，“鹵豬尾巴？我剛從太傅府的大宴上逃出來，那里美人跳著艷舞，衣服一件件地往下脫，我都舍得了，就你這鍋鹵豬尾巴，你就舍不得？”

　　扈剛把一件衣服系在胯間勉強(qiáng)遮擋了一下，“項空月，你要的無非我這南門大營的三五百人，是不是？”

　　“是，你有這三五百人，你又認(rèn)識我，是你的運(yùn)氣。今夜是你飛上青天或者永埋黃土的機(jī)會。扈剛你以前喝醉了跟我說，從軍十二年了，還是個小小的都統(tǒng)，恨生錯了時代，不能跟風(fēng)炎皇帝北征，不能跟薔薇皇帝打江山?，F(xiàn)在機(jī)會來了，看你要不要，天下之亂已經(jīng)開始，皇帝和嬴無翳，兩者必死其一。擁皇帝，擁離公，你選一個?！?/p>

　　“可我們也只有這幾百人，”扈剛低聲說，“這帝都里，手下有幾百人的可遠(yuǎn)不止我一個?！?/p>

　　“所以我找上你，喊你和我們一起去建立這番功業(yè)，你不該開心死了？”項空月笑。

　　“就算是功業(yè)，也是九死一生的功業(yè)?！?/p>

　　項空月往地下狠狠啐了一口，“看錯你了！我以為你是個仰慕薔薇皇帝、風(fēng)炎皇帝的男人，所以跟你結(jié)交。你不九死一生你還想怎樣？老婆孩子熱炕頭？就這樣了此一生？”

　　扈剛慢慢地抬起頭來，眼神已經(jīng)平靜，“項空月，今晚上我鹵了一鍋豬尾巴，找了兩個身段不錯的粉頭，本來玩得很開心，還想著可惜雪大，要不然該叫你一起來喝一杯的?！?/p>

　　這回項空月不解了，撓了撓額頭。

　　“我們認(rèn)識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志大，看看你自己，翩翩貴公子，任哪個女人都會喜歡你，讀過書懂謀略，將來出將入相，什么不行？你看看我，一個大老粗，就一身力氣，上過戰(zhàn)場，可戰(zhàn)書都寫不利索。你看不起我的豬尾巴和粉頭，可這是我能有的，今晚我跟你出去勤王，明早不知道還有沒有氣兒了。今晚我縮在南門大營里關(guān)了門玩粉頭，開開心心，明早起來，城頭插誰的旗我就聽誰的。我沒你那么大本事，我也不玩你那么大的賭局?！膘鑴傉f。

　　“你！”項空月被他噎到了。

　　“你走吧，今晚就當(dāng)你沒來過?！膘鑴偘褍蓚€粉頭拉回自己身邊，看著項空月。

　　“你吃多豬油把腦袋糊住了？”項空月無奈。

　　扈剛上前幾步，把項空月推得轉(zhuǎn)了個身，而后把他和葉雍容一起推出營房，在后面用力關(guān)上了門。

　　“我們喝酒！別理那個瘋子！”里面?zhèn)鱽盱鑴偖Y聲甕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