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賈雨村夤緣復(fù)舊職 林代玉拋父進(jìn)都京

【甲戌本：金陵城起復(fù)賈雨村　榮國府收養(yǎng)二字觸目凄涼之至！林黛玉】

【蒙府本、俄藏本、程乙本、金玉緣：托內(nèi)兄如海酬訓(xùn)教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陳其泰：父在不得稱孤。

?

寶玉銜來，是補(bǔ)天之余，落地已久，得地氣收藏，因人而現(xiàn)。其性質(zhì)內(nèi)陽外陰，其形體光白溫潤，天生有眼可穿，故名曰寶玉，將欲得者盡寶愛此玉之意也。

天地循環(huán)秋復(fù)春，生生死死舊重新。

君家著筆描風(fēng)月，寶玉顰顰解愛人。

?

卻說雨村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dāng)日同僚一案參革的號張如圭甲戌側(cè)批：蓋言如鬼如蜮也，亦非正人正言。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聽得都中奏準(zhǔn)起復(fù)舊員之信，他便四下里尋情找門路，忽遇見雨村，故忙道喜。蒙側(cè)：此途宦境，描寫的當(dāng)。

?

二人見了禮，張如圭便將此信告訴雨村，雨村自是歡喜，忙忙的敘了兩句，甲戌側(cè)批：畫出心事。遂作別各自回家。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xiàn)計，甲戌側(cè)批：畢肖趕熱灶者。令雨村央煩林如海，轉(zhuǎn)向都中去央煩賈政。雨村領(lǐng)其意，作別回至館中，忙尋邸報看真確了。甲戌側(cè)批：細(xì)。

?

次日，面謀之如海。如海道：“天緣湊巧，因賤荊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訓(xùn)教之恩未經(jīng)酬報，遇此機(jī)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但請放心，弟已預(yù)為籌畫至此，已修下薦書一封，轉(zhuǎn)托內(nèi)兄務(wù)為周全協(xié)佐，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用之例，弟于內(nèi)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勞尊兄多慮矣?！?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pink-03">蒙側(cè)：要說正文故以此作引，且黛玉路中實無可托之人。文筆逼切得宜。

?

雨村一面打恭，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xiàn)居何職？甲戌側(cè)批：奸險小人欺人語。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驟然入都干瀆?！?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pink-03">甲戌側(cè)批：全是假，全是詐?！衩蓚?cè)：借雨村細(xì)密心思之語，容容易易轉(zhuǎn)入正文，亦是宦途人之口頭心頭。最妙！

?

如海笑道：“若論舍親，與尊兄猶系同譜，乃榮公之孫。大內(nèi)兄現(xiàn)襲一等將軍，名赦，字恩侯，二內(nèi)兄名政，字存周，甲戌側(cè)批：二名二字皆頌德而來，與子興口中作證。現(xiàn)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fēng)，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書煩托。否則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pink-03">甲戌側(cè)批：寫如海實寫政老。所謂此書有不寫之寫是也。●蒙側(cè)：作弊者每每偏能如此說。雨村聽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于是又謝了林如海。如海乃說：“已擇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豈不兩便？”雨村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

?

如海遂打點禮物并餞行之事，雨村一一領(lǐng)了。

?

那女學(xué)生黛玉，身體方愈，原不忍棄父而往，無奈他外祖母致意務(wù)去，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xù)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yǎng)，下無姊妹兄弟扶持，甲戌側(cè)批：可憐！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云不往？”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甲戌側(cè)批：實寫黛玉?！衩蓚?cè)批：此一段是不肯使黛玉作棄父樂為遠(yuǎn)游者。以此可見作者之心寶愛黛玉如己。隨了奶娘及榮府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帶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甲戌側(cè)批：老師依附門生，怪道今時以收納門生為幸?！衩蓚?cè)：細(xì)密如此，是大家風(fēng)范。

?

有日到了都中，甲戌側(cè)批：繁中簡筆。進(jìn)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甲戌側(cè)批：且按下黛玉以待細(xì)寫。今故先將雨村安置過一邊，方起榮府中之正文也。帶了小童，甲戌側(cè)批：至此漸漸好看起來也。拿著宗侄的名帖，甲戌側(cè)批：此帖妙極，可知雨村的品行矣。至榮府的門前投了。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語不俗，且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濟(jì)弱扶危，大有祖風(fēng)，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yōu)待雨村，更又不同，甲戌側(cè)批：君子可欺其方也，況雨村正在王莽謙恭下士之時，雖政老亦為所惑，在作者系指東說西也。便竭力內(nèi)中協(xié)助，題奏之日，輕輕謀甲戌側(cè)批：《春秋》字法。了一個復(fù)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yīng)天府缺出，便謀補(bǔ)甲戌側(cè)批：《春秋》字法。了此缺，拜辭了賈政，擇日上任去了。不在話下。甲戌側(cè)批：因?qū)氣O故及之，一語過至下回?！衩蓚?cè)：了結(jié)雨村。●姚燮：士隱為雨村楔子，楔出雨村，故將士隱卸去。雨村黛玉楔子，楔出黛玉，故將雨村卸去。其結(jié)構(gòu)俱從水滸得來，以下方入正傳。

?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甲戌側(cè)批：這方是正文起頭處。此后筆墨，與前兩回不同。●姚燮：全部正書由黛玉入榮府始。便有榮國府打發(fā)了轎子并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這林黛玉常聽得甲戌側(cè)批：三字細(xì)?！衩蓚?cè)：以“常聽見”等字省下多少筆墨。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仆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東觀閣：世林之家奢后必不免?！褚疲喝壬腥绱擞嗫芍樱蟊夭幻庥跀?。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甲戌側(cè)批：寫黛玉自幼之心機(jī)?！衩蓚?cè)：顰顰故自不凡。

?

自上了轎，進(jìn)入城中，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甲戌側(cè)批：先從街市寫來。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只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甲戌側(cè)批：先寫寧府，這是由東向西而來。黛玉想道：“這必是外祖之長房了。”想著，又往西行，不多遠(yuǎn)，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卻不進(jìn)正門，蒙側(cè)：以下寫寧國府第，總借黛玉一雙俊眼中傳來。非黛玉之眼，也不得如此細(xì)密周詳。只進(jìn)了西邊角門。那轎夫抬進(jìn)去，走了一射之地，將轉(zhuǎn)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們已都下了轎，趕上前來。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復(fù)抬起轎子。東觀閣：好排場。眾婆子步下圍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蒙側(cè)：以上寫款項。林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jìn)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游廊，當(dāng)中是穿堂，當(dāng)?shù)胤胖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轉(zhuǎn)過插屏，小小的三間廳，廳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雕梁畫棟，兩邊穿山游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陳其泰：賈府第宅，人物從黛玉眼中敘清，不覺其繁。此書慣用此法?！駯|觀閣：以上敘賈府房屋處處如畫，的是大世家。

?

臺磯之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便忙都笑迎上來，說：“剛才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甲戌側(cè)批：如見如聞，活現(xiàn)于紙上之筆。好看煞！于是三四人爭著打起簾籠，甲戌側(cè)批：真有是事，真有是事！一面聽得人回話：“林姑娘到了。”甲戌眉批：此書得力處，全是此等地方，所謂“頰上三毫”也。

?

黛玉方進(jìn)入房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發(fā)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見時，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甲戌側(cè)批：幾千斤力量寫此一筆?！衩蓚?cè)：此一段文字是天性中流出，我讀時不覺淚盈雙袖。當(dāng)下地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甲戌側(cè)批：旁寫一筆，更妙！黛玉也哭個不住。甲戌側(cè)批：自然順寫一筆?！衩蓚?cè)：逼真。一時眾人慢慢解勸住了，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甲戌眉批：書中正文之人，卻如此寫出，卻是天生地設(shè)章法，不見一絲勉強(qiáng)。此即冷子興所云之史氏太君，賈赦、賈政之母也。甲戌側(cè)批：書中人目太繁，故明注一筆，使觀者省眼。

?

當(dāng)下賈母一一指與黛玉：“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你二舅母，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見過。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yuǎn)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xué)去了?！北娙舜饝?yīng)了一聲，便去了兩個。

?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嬤嬤并五六個丫鬟，簇?fù)碇齻€姊妹來了。甲戌側(cè)批：聲勢如現(xiàn)紙上?！窦仔缑寂簭镊煊裱壑袑懭恕?/span>第一個肌膚微豐，甲戌側(cè)批：不犯寶釵。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甲戌側(cè)批：為迎春寫照。第二個削肩細(xì)腰，甲戌側(cè)批：《洛神賦》中云“肩若削成”是也。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甲戌側(cè)批：為探春寫照。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甲戌眉批：渾寫一筆更妙！必個個寫去則板矣?？尚≌f中有一百個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臉面。其釵環(huán)裙襖，甲戌側(cè)批：是極。三人皆是一樣的妝飾。甲戌側(cè)批：畢肖?！衩蓚?cè)：欲畫天尊，先畫神。如此，其天尊自當(dāng)另有一番高山世外的景象。●東觀閣： 名媛評語，如見其人。

?

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甲戌側(cè)批：此筆亦不可少。互相廝認(rèn)過，大家歸了坐。丫鬟們斟上茶來。不過說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yī)服藥，如何送死發(fā)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甲戌側(cè)批：妙！●蒙側(cè)：層層不露，周密之至。因說：“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連面也不能一見，今見了你，我怎不傷心！”說著，摟了黛玉在懷，又嗚咽起來。蒙側(cè)：不禁我也跟他哭起。眾人忙都寬慰解釋，方略略止住。甲戌側(cè)批：總為黛玉自此不能別往。

?

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甲戌側(cè)批：寫美人是如此筆仗，看官怎得不叫絕稱賞！卻有一段自然的風(fēng)流態(tài)度，甲戌側(cè)批：為黛玉寫照。眾人目中，只此一句足矣。●甲戌眉批：從眾人目中寫黛玉。草胎卉質(zhì)，豈能勝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勉強(qiáng)支持者也。便知他有不足之癥。因問：“常服何藥，如何不急為療治？”黛玉【甲戌本、蒙府本、俄藏本：笑】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y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三歲時，聽得說甲戌側(cè)批：文字細(xì)如牛毛。來了一個癩頭和尚，甲戌眉批：奇奇怪怪一至于此。通部中假借癩僧、跛道二人點明迷情幻海中有數(shù)之人也。非襲《西游》中一味無稽、至不能處便用觀世音可比。說要化我去出家，陳其泰：黛玉口中逗“出家”二字，奇妙。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后總不許見哭聲，蒙側(cè)：作者既以黛玉為絳珠化生，是要哭的了，反要使人先叫他不許哭。妙！●愛哭的偏寫出有人不教哭。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偗偘d癲，說了這些不經(jīng)之談，甲戌側(cè)批：是作書者自注。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參養(yǎng)榮丸?！?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pink-03">甲戌側(cè)批：人生自當(dāng)自養(yǎng)榮衛(wèi)。●甲戌眉批：甄英蓮乃副十二釵之首，卻明寫癩僧一點。今黛玉為正十二釵之冠，反用暗筆。蓋正十二釵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釵或恐觀者忽略，故寫極力一提，使觀者萬勿稍加玩忽之意耳。賈母道：“正好，我這里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pink-03">甲戌側(cè)批：為后菖菱伏脈。

?

一語未了，只聽后院中有人笑聲，甲戌側(cè)批：懦筆庸筆何能及此！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yuǎn)客！”甲戌側(cè)批：第一筆，阿鳳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紙上？此等文字非仙助即神助，從何而得此機(jī)括耶？●甲戌眉批：另磨新墨，搦銳筆，特獨出熙鳳一人。未見其人，先使聞聲，所謂“繡幡開，遙見英雄俺”也。

?

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yán)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甲戌側(cè)批：原有此一想?！衩蓚?cè)：天下事，不可一概而論。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后房門進(jìn)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甲戌側(cè)批：頭。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甲戌側(cè)批：頸。裙邊系著豆綠宮絳，雙衡比目玫瑰佩，甲戌側(cè)批：腰。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wù)y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蒙側(cè)：大凡能事者，多是尚奇好異，不肯泛泛同流。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蒙側(cè)：非如此眼，非如此眉，不得為熙鳳。作者讀過麻衣相法。身量苗條，體格風(fēng)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甲戌側(cè)批：為阿鳳寫照?！窦仔缑寂涸噯栔T公：從來小說中可有寫形追像至此者？●蒙側(cè)：英豪本等。

?

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甲戌側(cè)批：阿鳳一至，賈母方笑，與后文多少笑字作偶。道：“你不認(rèn)得他，他是我們這里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程乙本、金玉緣：京】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pink-03">甲戌側(cè)批：阿鳳笑聲進(jìn)來，老太君打諢，雖是空口傳聲，卻是補(bǔ)出一向晨昏起居，阿鳳于太君處承歡應(yīng)候一刻不可少之人，看官勿以閑文淡文也。●東觀閣：是疼惜人，故用嘲笑語?！褚疲郝牬朔?，則阿鳳平日為太君所愛可知。

?

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蒙側(cè)：想黛玉此時神情，含渾可愛。只見眾姊妹都忙告訴他道：“這是璉嫂子?！摈煊耠m不識，也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nèi)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yǎng)的，學(xué)名王熙鳳。甲戌側(cè)批：奇想奇文。以女子曰“學(xué)名”固奇，然此偏有學(xué)名的反倒不識字，不曰學(xué)名者反若假。

?

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xì)細(xì)打諒了一回，甲戌側(cè)批：寫阿鳳全部傳神第一筆也。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biāo)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甲戌側(cè)批：這方是阿鳳言語。若一味浮詞套語，豈復(fù)為阿鳳哉！●甲戌眉批：“真有這樣標(biāo)致人物”出自鳳口，黛玉豐姿可知。宜作史筆看。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甲戌側(cè)批：仍歸太君，方不失《石頭記》文字，且是阿鳳身心之至文。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甲戌側(cè)批：卻是極淡之語，偏能恰投賈母之意?！衩蓚?cè)：以“真有愿不得”五字，寫熙鳳之口頭，真是機(jī)巧異常，“愿不得”三字，愚弄了多少聰明特達(dá)者。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甲戌側(cè)批：這是阿鳳見黛玉正文。怎么姑媽偏就去世了！”甲戌側(cè)批：若無這幾句，便不是賈府媳婦。說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來招我。甲戌側(cè)批：文字好看之極。你妹妹遠(yuǎn)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甲戌側(cè)批：反用賈母勸，看阿鳳之術(shù)亦甚矣。

?

這熙鳳聽了，忙轉(zhuǎn)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xué)？現(xiàn)吃什么藥？在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币幻嬗謫柶抛觽儯骸傲止媚锏男欣顤|西可搬進(jìn)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nèi)バ??！比バ??！?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pink-03">甲戌側(cè)批：當(dāng)家的人事如此，畢肖！●蒙側(cè)：三句話不離本行，職任在茲也。

?

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甲戌側(cè)批：總為黛玉眼中寫出。●蒙側(cè)：熙鳳后到，為有事，寫其勢能，先為籌畫，寫其機(jī)巧。搖前映后之筆。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過了不曾？”甲戌側(cè)批：不見后文，不見此筆之妙。

?

熙鳳道：“月錢已放完了。才剛帶著人到后樓上找緞子，甲戌側(cè)批：接閑文，是本意避繁也。找了這半日，也并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甲戌側(cè)批：卻是日用家常實事。想是太太記錯了？”蒙側(cè)：陪筆用得靈活，兼能形容熙鳳之為人，妙心妙手，故有妙文妙口。

?

王夫人道：“有沒有，什么要緊?！币蛴终f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去裁衣裳的，甲戌側(cè)批：仍歸前文。妙妙！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蔽貘P道：“這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yù)備下了，甲戌眉批：余知此緞阿鳳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語機(jī)變欺人處耳。若信彼果拿出預(yù)備，不獨被阿鳳瞞過，亦且被石頭瞞過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甲戌側(cè)批：試看他心機(jī)。

?

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甲戌側(cè)批：深取之意。

?

當(dāng)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了黛玉去見兩個母舅。時賈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guī)Я送馍^去，倒也便宜?！?蒙側(cè)：以黛玉之來去候安之便，便將榮寧二府的勢排描寫盡矣。

?

賈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毙戏蛉舜饝?yīng)了一聲“是”字，遂帶了黛玉與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門，早有眾小廝們拉過一輛翠幄青紬車。邢夫人攜了黛玉，坐在上面，眾婆子們放下車簾，方命小廝們抬起，拉至寬處，方駕上馴騾，亦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便入一黑油大門中，至儀門前方下來。眾小廝退出，方打起車簾，邢夫人攙著黛玉的手，進(jìn)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甲戌側(cè)批：黛玉之心機(jī)眼力。

?

進(jìn)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廡游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方才那邊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有。甲戌側(cè)批：為大觀園伏脈。試思榮府園今在西，后之大觀園偏寫在東，何不畏難之若此？●蒙側(cè)：分別得瀝瀝，可想如見。

?

一時進(jìn)入正室，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書房去請賈赦。甲戌側(cè)批：這一句都是寫賈赦，妙在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若看其寫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

?

一時人來回話說：“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傷心，甲戌側(cè)批：追魂攝魄。暫且不忍相見。甲戌側(cè)批：若一見時，不獨死板，且亦大失情理，亦不能有此等妙文矣。●甲戌眉批：余久不作此語矣，見此語未免一醒?！衩蓚?cè)：作者繡口錦心，見有見的親切，不見有不見的親切，直說橫講，一毫不爽。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家，蒙側(cè)：亦在情理之內(nèi)。跟著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樣。姊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伴著，亦可以解些煩悶。甲戌側(cè)批：赦老亦能作此語，嘆嘆！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得，不要外道才是?！摈煊衩φ酒饋恚灰宦犃恕Ｔ僮豢?，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晚飯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yīng)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lǐng)了賜去不恭，異日再領(lǐng)，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pink-03">甲戌側(cè)批：得體?！衩蓚?cè)：黛玉之為人，必當(dāng)有如此身分。邢夫人聽說，笑道：“這倒是了?！彼炝顑扇齻€嬤嬤用方才的車好生送了姑娘過去，于是黛玉告辭。邢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眾人幾句，蒙側(cè)：又囑咐了幾句，方是舅母的本等。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

?

一時黛玉進(jìn)了榮府，下了車。眾嬤嬤引著，便往東轉(zhuǎn)彎，穿過一個東西的穿堂，甲戌側(cè)批：這一個穿堂是賈母正房之南者，鳳姐處所通者則是賈母正房之北。向南大廳之后，儀門內(nèi)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房鉆山，四通八達(dá)，軒昂壯麗，比賈母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方是正經(jīng)正內(nèi)室，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的。進(jìn)入堂屋中，抬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的三個大字，是“榮禧堂”，蒙側(cè)：真是榮國府。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幾宸翰之寶”。大紫檀雕螭案上，設(shè)著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蜼彝，甲戌側(cè)批：蜼，音壘。周器也?！?/span>程乙本、金玉緣：鏨金彝】一邊是玻璃

。甲戌側(cè)批：

，音海。盛酒之大器也?！?/span>程乙本：盆】【蒙府本、俄藏本、金玉緣：盒】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對聯(lián)，乃烏木聯(lián)牌，鑲著鏨銀的字跡，甲戌側(cè)批：雅而麗，富而文。道是：

?

座上珠璣昭日月，

堂前黼黻煥煙霞。甲戌夾批：實貼。

?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鄉(xiāng)世教弟勛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pink-03">甲戌側(cè)批：先虛陪一筆。

?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亦不在這正室，甲戌側(cè)批：黛玉由正室一段而來，是為拜見政老耳，故進(jìn)東房。只在這正室東邊的三間耳房內(nèi)。甲戌側(cè)批：若見王夫人，直寫引至東廊小正室內(nèi)矣。●東觀閣：瑣碎敘來，極形其為大世家也。

?

于是老嬤嬤引黛玉進(jìn)東房門來。臨窗大炕上鋪著猩紅洋罽，正面設(shè)著大紅金錢蟒靠背，石青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兩邊設(shè)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幾。左邊幾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邊幾上汝窯美人觚，觚內(nèi)插著時鮮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張椅上，都搭著銀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腳踏。椅之兩邊，也有一對高幾，幾上茗碗瓶花俱備。其余陳設(shè)，自不必細(xì)說。甲戌側(cè)批：此不過略敘榮府家常之禮數(shù)，特使黛玉一識階級座次耳，余則繁。

?

老嬤嬤們讓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卻有兩個錦褥對設(shè)，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東邊椅子上坐了。甲戌側(cè)批：寫黛玉心意。

?

本房內(nèi)的丫鬟忙捧上茶來。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諒這些丫鬟們，裝飾衣裙，舉止行動，果亦與別家不同。蒙側(cè)：借黛玉眼寫三等使婢。

?

茶未吃了，只見一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鬟甲戌側(cè)批：金乎？玉乎？走來笑說道：“太太說，請林姑娘到那邊坐罷?！?蒙側(cè)：喚去見，方是舅母，方是大家風(fēng)范。

?

老嬤嬤聽了，于是又引黛玉出來，到了東廊三間小正房內(nèi)。正房炕上橫設(shè)一張炕桌，桌上磊著書籍茶具，甲戌側(cè)批：傷心筆，墮淚筆。靠東壁面西設(shè)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甲戌側(cè)批：寫黛玉心到眼到，傖夫但云為賈府?dāng)⒆唬M不可笑？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甲戌側(cè)批：三字有神。●此處則一色舊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尚≌f中，不論何處，則曰商彝周鼎、繡幕珠簾、孔雀屏、芙蓉褥等樣字眼?！窦仔缑寂航勔凰仔φZ云：一莊農(nóng)人進(jìn)京回家，眾人問曰：“你進(jìn)京去可見些個世面否？”莊人曰：“連皇帝老爺都見了?！北姾比粏栐唬骸盎实廴绾尉皼r？”莊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寶，右手拿一銀元寶，馬上稍著一口袋人參，行動人參不離口。一時要屙屎了，連擦屁股都用的是鵝黃緞子，所以京中掏茅廁的人都富貴無比?！痹囁挤舶薰賹懜毁F字眼者，悉皆莊農(nóng)進(jìn)京之一流也。蓋此時彼實未身經(jīng)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又如人嘲作詩者亦往往愛說富麗語，故有“脛骨變成金玳瑁，眼睛嵌作碧璃琉”之誚。余自是評《石頭記》，非鄙棄前人也。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攜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甲戌側(cè)批：點綴宦途。再見罷。甲戌側(cè)批：赦老不見，又寫政老。政老又不能見，是重不見重，犯不見犯。作者慣用此等章法。只是有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姊妹倒都極好，以后一處念書認(rèn)字學(xué)針線，或是偶一頑笑，都有盡讓的。但我不放心張新之：敘寶玉于其所自出，而開口用“不放心”三字直接首回僧道口中“你放心”也。的最是一件：蒙側(cè)：王夫人囑咐與邢夫人囑咐，似同的，迥異。兒女累心，我欲代伊哭訴，一面愁苦。我有一個孽根禍胎，甲戌側(cè)批：四字是血淚盈面，不得已無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東觀閣：豈知即是林小姐的孽根禍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甲戌側(cè)批：與“絳洞花王”為對看。今日因廟里還愿去了，甲戌側(cè)批：是富貴公子。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p>

?

黛玉亦常聽得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銜玉而誕，頑劣異常，甲戌側(cè)批：與甄家子恰對。極惡讀書，甲戌側(cè)批：是極惡每日“詩云”“子曰”的讀書。最喜在內(nèi)幃廝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今見王夫人如此說，便知說的是這表兄了。甲戌側(cè)批：這是一段反襯筆法。黛玉心用“猜度蠢物”等句對著去，方不失作者本旨。因陪笑道：“舅母說的，可是銜玉所生的這位哥哥？在家時亦曾聽見母親常說，蒙側(cè)：有曾聽得，所以聞言便知不必用心搜求了。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甲戌側(cè)批：以黛玉道寶玉名，方不失正文。雖甲戌側(cè)批：“雖”字是有情字，宿根而發(fā)，勿得泛泛看過。極憨頑，說在姊妹情中極好的。蒙側(cè)：黛玉口中心中早中此。況我來了，自然只和姊妹同處，兄弟們自是別院另室的，豈得去沾惹之理？” 甲戌側(cè)批：又登開一筆，妙妙！●蒙側(cè)：用黛玉反襯一句，更有深味。●姚燮： 言之甚易，誰知有不然者。

?

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與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系同姊妹們一處嬌養(yǎng)慣了的。甲戌側(cè)批：此一筆收回，是明通部同處原委也。若姊妹們有日不理他，他倒還安靜些，縱然他沒趣，不過出了二門，背地里拿著他兩個小幺兒出氣，咕唧一會子就完了。甲戌側(cè)批：這可是寶玉本性真情，前四十九字迥異之批今始方知。蓋小人口碑累累如是。是是非非任爾口角，大都皆然。若這一日姊妹們和他多說一句話，他心里一樂，便生出多少事來。所以囑咐你別睬他。他嘴里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只休信他。”

?

黛玉一一的都答應(yīng)著。甲戌眉批：不寫黛玉眼中之寶玉，卻先寫黛玉心中已早有一寶玉矣，幻妙之至！自冷子興口中之后，余已極思欲一見，及今尚未得見，狡猾之至！●蒙側(cè)：客居之苦，在有意無意中寫來。

?

只見一個丫鬟來回：“老太太那里傳晚飯了。”王夫人忙攜黛玉從后房門甲戌側(cè)批：后房門。由后廊甲戌側(cè)批：是正房后廊也。往西，出了角門，甲戌側(cè)批：這是正房后西界墻角門。是一條南北寬夾道。南邊是倒座三間小小的抱廈廳，北邊立著一個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門，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回來你好往這里找他來，蒙側(cè)：靈活無一漏空。少什么東西，你只管和他說就是了。”這院門上也有甲戌側(cè)批：二字是他處不寫之寫也。四五個才總角的小廝，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甲戌眉批：這正是賈母正室后之穿堂也，與前穿堂是一帶之屋，中一帶乃賈母之下室也。記清。便是賈母的后院了。甲戌側(cè)批：寫得清，一絲不錯。

?

于是，進(jìn)入后房門，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了，方安設(shè)桌椅。甲戌側(cè)批：不是待王夫人用膳，是恐使王夫人有失侍膳之禮耳。

?

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jìn)羹。蒙側(cè)：大人家規(guī)矩禮法。●東觀閣：此處記清，以后凡賈母擺飯，皆是如此光景。

?

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們不在這里吃飯。你是客，原應(yīng)如此坐的?！摈煊穹礁媪俗?。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鬟執(zhí)著拂塵、漱盂、巾帕。李、鳳二人立于案旁布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寂然飯畢，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蒙側(cè)：作者非身履其境過，不能如此細(xì)密完足。

?

當(dāng)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養(yǎng)身，云飯后務(wù)待飯粒咽盡，過一時再吃茶，方不傷脾胃。甲戌側(cè)批：夾寫如海一派書氣，最妙！

?

今黛玉見了這里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改過來，蒙側(cè)：幼而學(xué)，壯而行者常情。有不得已，行權(quán)達(dá)變，多至于失守者，亦千古同慨，誠可悲夫。因而接了茶。早見人又捧過漱盂來，黛玉也照樣漱了口。盥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甲戌側(cè)批：總寫黛玉以后之事，故只以此一件小事略為一表也?！窦仔缑寂河嗫粗链?，故想日前所閱“王敦初尚公主，登廁時不知塞鼻用棗，敦輒取而啖之，早為宮人鄙誚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飲一口，不為榮婢所誚乎？觀此則知黛玉平生之心思過人。●東觀閣：極閑事，卻敘得有致，以見世官之家件口不同也。

?

賈母便說：“你們?nèi)チT，讓我們自在說話兒?！蓖醴蛉寺犃耍ζ鹕?，又說了兩句閑話，方引鳳、李二人去了。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只剛念了《四書》?！?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pink-03">甲戌側(cè)批：好極！稗官專用“腹隱五車書”者來看。

?

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么書，不過是認(rèn)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甲戌側(cè)批：與阿鳳之來相映而不相犯。丫鬟進(jìn)來笑道：“寶玉來了！”甲戌側(cè)批：余為一樂?！衩蓚?cè)：形容出姣養(yǎng)神。

?

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甲戌側(cè)批：文字不反，不見正文之妙，似此應(yīng)從《國策》得來?！衩蓚?cè)：從黛玉口中，故反一句則不文，更覺生色。倒不見那蠢物甲戌側(cè)批：這蠢物不是那蠢物，卻有個極蠢之物相待。妙極！也罷了。心中想著，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jìn)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著束發(fā)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jié)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tuán)倭鍛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甲戌眉批：此非套“滿月”，蓋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則皆可謂之秋月也。用“滿月”者不知此意。色如春曉之花。甲戌眉批：“少年色嫩不堅牢”，以及“非夭即貧”之語，余猶在心。今閱至此，放聲一哭。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甲戌側(cè)批：真真寫殺。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蒙側(cè)：寫寶玉只是寶玉，寫黛玉只是黛玉，從中用黛玉一驚寶玉之面善等字，文氣自然，籠統(tǒng)要分開不得了。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見過一般，蒙側(cè)：此一驚，方下文之留連纏綿，不為猛浪，不是淫邪。何等眼熟到如此！”甲戌側(cè)批：正是想必在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見過。●東觀閣：一見便大驚，即心中想，即說奇怪，即像見過，即何等眼熟，我知林小姐眼淚要還在此處矣，在寶玉身上矣。

?

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睂氂窦崔D(zhuǎn)身去了。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zhuǎn)的短發(fā)，都結(jié)成小辮，紅絲結(jié)束，共攢至頂中胎發(fā)，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hù)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zhuǎn)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fēng)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xì)。蒙側(cè)：總是寫寶玉，總是為下文留地步。后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甲戌眉批：二詞更妙。最可厭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語。其詞曰：

?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v然生得好皮囊，腹內(nèi)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wù)，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

富貴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蓱z辜負(fù)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甲戌眉批：末二語最緊要。只是紈绔膏粱，亦未必不見笑我玉卿?？芍苄б欢?，亦必不是蠢然紈绔矣。●蒙側(cè)：紈袴膏粱，此兒形狀有意思。當(dāng)設(shè)想其像，合寶玉之來歷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

?

賈母因笑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細(xì)看形容，甲戌眉批：又從寶玉目中細(xì)寫一黛玉，直畫一美人圖。與眾各別：東觀閣：林黛玉的美麗，從寶玉眼中看出，是對照法。然情根已種矣?！褚疲?描繪寶玉從黛玉眼中看出，描繪黛玉從寶玉眼中看出，皆云似曾見過，可謂心心相印矣。

兩彎半蹙鵝眉，一對多情杏眼。

【甲戌本：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甲戌側(cè)批：奇眉妙眉，奇想妙想。一雙似□非□含情目。甲戌側(cè)批：奇目妙目，奇想妙想。】

【蒙府本：兩彎似蹙非蹙罩煙眉，一雙俊目。】

【俄藏本：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

【程乙本：兩彎似慼非慼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

【金玉緣：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

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fēng)。甲戌側(cè)批：至此八句是寶玉眼中。心較比干多一竅，甲戌側(cè)批：此一句是寶玉心中?！窦仔缑寂焊婷钪?！多一竅固是好事，然未免偏僻了，所謂“過猶不及”也。病如西子勝三分。甲戌側(cè)批：此十句定評，直抵一賦。●甲戌眉批：不寫衣裙妝飾，正是寶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見。黛玉之舉止容貌，亦是寶玉眼中看、心中評。若不是寶玉，斷不能知黛玉是何等品貌。

?

寶玉看罷，因笑甲戌眉批：黛玉見寶玉寫一“驚”字，寶玉見黛玉寫一“笑”字，一存于中，一發(fā)乎外，可見文于下筆必推敲的準(zhǔn)穩(wěn)，方才用字。道：甲戌側(cè)批：看他第一句是何話。“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甲戌側(cè)批：瘋話。與黛玉同心，卻是兩樣筆墨。觀此則知玉卿心中有則說出，一毫宿滯皆無。●東觀閣：乃是前世。●姚燮：二人心思如一，可知是前世事。

?

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里就算是舊相識，甲戌側(cè)批：一見便作如是語，宜乎王夫人謂之瘋瘋傻傻也?！衩蓚?cè)：世人得遇相好者，每曰一見如故，與此一意。今日只作遠(yuǎn)別重逢，亦未為不可?！?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pink-03">甲戌側(cè)批：妙極奇語，全作如是等語。無怪人謂曰癡狂。●作小兒語瞞過世人亦可。●亦是真話。

?

賈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p>

?

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xì)細(xì)打諒一番，甲戌側(cè)批：與黛玉兩次打諒一對?！衩蓚?cè)：姣慣處如畫。如此親近，而黛玉之靈心巧性，能不被其縛住，反不是性理。文從寬緩中寫來，妙！因問：“妹妹可曾讀書？”甲戌側(cè)批：自己不讀書，卻問到人，妙！

?

黛玉道：“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xué)，些須認(rèn)得幾個字?！睂氂裼值溃骸懊妹米鹈悄莾蓚€字？”黛玉便說了名。寶玉又問表字，黛玉道：“無字。”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碧酱?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pink-03">甲戌側(cè)批：寫探春。便問何出。蒙側(cè)：借問難說探春，以足后文。

?

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程乙本：慼】，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 蒙側(cè)：黛玉淚因?qū)氂瘢鴮氂褓浽伙A顰，初見時亦定盟矣。

?

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睂氂裥Φ溃骸俺端臅吠?，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甲戌側(cè)批：如此等語，焉得怪彼世人謂之怪？只瞞不過批書者。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甲戌側(cè)批：奇極怪極，癡極愚極，焉得怪人目為癡哉？

?

眾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甲戌眉批：奇之至，怪之至，又忽將黛玉亦寫成一極癡女子，觀此初會二人之心，則可知以后之事矣。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睂氂衤犃?，登時發(fā)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甲戌側(cè)批：試問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下蕭然坦臥何如？罵道：“什么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嚇的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甲戌側(cè)批：如聞其聲，恨極語卻是疼極語。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甲戌側(cè)批：一字一千斤重。

?

寶玉滿面淚痕泣甲戌側(cè)批：千奇百怪，不寫黛玉泣，卻反先寫寶玉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蒙側(cè)：不是寫寶玉狂，下不是寫賈母疼，總是要下種在黛玉心里，則下文寫黛玉之近寶玉之由，作者苦心，妙妙。如今來了這們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pink-03">甲戌眉批：“不是冤家不聚頭”第一場也。

?

賈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因你姑媽去世時，舍不得你妹妹，無法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了。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之孝心，二則你姑媽之靈，亦可權(quán)作見了女兒之意。因此他只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夸張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還不好生慎重帶上，仔細(xì)你娘知道了?！?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pink-03">蒙側(cè)：不如此說則不為姣養(yǎng)，文靈活之至。說著，便向丫鬟手中接來，親與他帶上。寶玉聽如此說，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別論了。甲戌側(cè)批：所謂小兒易哄，余則謂“君子可欺以其方”云。

?

當(dāng)下，奶娘來請問黛玉之房舍。賈母說：“今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兒里，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櫥里。等過了殘冬，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蒙側(cè)：女死外孫女來，不得不令其近己，移疼女之心疼外孫女者當(dāng)然。

?

寶玉道：“好祖宗，甲戌側(cè)批：跳出一小兒。我就在碧紗櫥外的床上很妥當(dāng)，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辟Z母想了一想說：“也罷了?！泵咳艘粋€奶娘并一個丫頭照管，蒙側(cè)：小兒不禁情事，無違，下筆運用有法。余者在外間上夜聽喚。一面早有熙鳳命人送了一頂藕合色花帳，并幾件錦被緞褥之類。

?

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幼奶娘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亦是自幼隨身的，名喚作雪雁。甲戌側(cè)批：新雅不落套，是黛玉之文章也。

?

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tuán)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將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名喚鸚哥甲戌眉批：妙極！此等名號方是賈母之文章。最厭近之小說中，不論何處，滿紙皆是紅娘、小玉、嬌紅、香翠等俗字。者與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鬟外，另有五六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鬟。東觀閣：世官之家，方有此等排場?！褚泼寂?一人而服役者十?dāng)?shù)人，未免太奢，所以后來一敗涂地不可收拾也。當(dāng)下，王嬤嬤與鸚哥陪侍黛玉在碧紗櫥內(nèi)。寶玉之乳母李嬤嬤，并大丫鬟名喚襲人甲戌側(cè)批：奇名新名，必有所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劉履芬：二人一處睡著，雖屬兩小無猜之候，從此習(xí)慣，隨成自然。

?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程乙本：蕊】珠。甲戌側(cè)批：亦是賈母之文章。前鸚哥已伏下一鴛鴦，今珍珠又伏下一琥珀矣。以下乃寶玉之文章?！衩蓚?cè)：襲人之情性，不得不點染明白者，為后日舊案。●東觀閣：襲人必著色敘者，亦此書線索也。

?

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蒙側(cè)：賈母愛孫，錫以善人，此誠為能愛人者，非世俗之愛也。

?

寶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這襲人亦有些癡處：甲戌側(cè)批：只如此寫又好極！最厭近之小說中，滿紙“千伶百俐”“這妮子亦通文墨”等語?！衩蓚?cè)：世人有職任的，能如襲人，則天下幸甚。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東觀閣：襲人隨地移情，故絡(luò)其身為情所移，作者已微露其旨矣?！褚泼寂核^后嫁了琪官，心中眼中只有一個琪官也，作者之用筆于言外見之矣。只因?qū)氂裥郧楣云?，每每?guī)諫寶玉，心中著實憂郁。蒙側(cè)批：我讀至此，不覺放聲大哭。

?

是晚，寶玉李嬤嬤已睡了，他見里面黛玉和鸚哥猶未安息，他自卸了妝，悄悄進(jìn)來，笑問：“姑娘怎么還不安息？”黛玉忙【甲戌本、蒙府本、俄藏本、程乙本、金玉緣：笑】讓：“姐姐請坐。”襲人在床沿上坐了。鸚哥笑道：“林姑娘正在這里傷心，甲戌側(cè)批：可知前批不謬。自己淌眼抹淚甲戌側(cè)批：黛玉第一次哭卻如此寫來。●甲戌眉批：前文反明寫寶玉之哭，今卻反如此寫黛玉，幾被作者瞞過。這是第一次算還，不知下剩還該多少？的說：‘今兒才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東觀閣：此林黛玉第一次還淚也，偏是今日才來就惹出哥兒的病，交特靈妙。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甲戌側(cè)批：所謂寶玉知己，全用體貼功夫?！衩蓚?cè)：我也心疼，豈獨顰顰！因此便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币u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將來只怕比這個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只怕你傷感不了呢?？靹e多心！”蒙側(cè)批：后百十回黛玉之淚，總不能出此二語。“月上窗紗人到堦，窗上影兒先進(jìn)來”，筆未到而境先到矣。

?

黛玉道：“姐姐們說的，我記著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個來歷？上面還有字跡？”襲人道：“連一家子也不知來歷，上頭還有現(xiàn)成的眼兒，聽得說，落草時是從他口里掏出來的。甲戌側(cè)批：癩僧幻術(shù)亦太奇矣?！衩蓚?cè)批：天生帶來美玉，有現(xiàn)成可穿之眼，豈不可愛，豈不可惜！等我拿來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罷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遲。”甲戌側(cè)批：總是體貼，不肯多事。●蒙側(cè)批：他天生帶來的美玉，他自己不愛惜，遇知己替他愛惜，連我看書的人也著實心疼不了，不覺背人一哭，以謝作者?！?/span>程乙本：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個來歷？上面還有字跡？”襲人道：“連一家子也不知來歷，上頭還有現(xiàn)成的眼兒，聽得說，落草時是從他口里掏出來的。等我拿來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罷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遲。】

?

大家又?jǐn)⒘艘换?，方才安歇?/p>

?

次日起來，省過賈母，因往王夫人處來，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處遣了兩個媳婦來說話的。黛玉雖不知原委，探春等卻都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陳其泰：過接入寶釵文字，天然無跡。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xiàn)在應(yīng)天府案下審理。蒙側(cè)：作者每用牽前搖后之筆。

?

如今母舅王子騰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內(nèi)的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jìn)京之意。蒙側(cè)：?下文。

?

蒙總評：補(bǔ)不完的是離恨天，所余之石豈非離恨石乎。而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其石而落?？梢娤涫叵淙?，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干，萬苦不怨。所謂“求仁得仁又何怨”，悲夫！

?

評析：

?

一、?? 脂本與程本的差異。

?

甲、?? 本回中諸版本最大的差異點應(yīng)該就是林黛玉眼眉的描寫了。

庚辰本作：兩彎半蹙鵝眉，一對多情杏眼。

這個描寫非常一般，無法展示人物的特性。所以我一直說庚辰本是作者初始的版本。

甲戌本作：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非□含情目。

影印本顯示似…非…中間兩字被涂掉了，應(yīng)該是作者當(dāng)時還未確定。

蒙府本作：兩彎似蹙非蹙罩煙眉，一雙俊目。

前半句已經(jīng)有雛形了，后半句還未修改過，所以蒙府本可能是中間的版本。

俄藏本作：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

這個是已知的被公認(rèn)為最佳描寫，現(xiàn)在市面上的通行本基本以此為準(zhǔn)。

程乙本作：兩彎似慼非慼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

蹙的表面意思為皺，蹙眉即皺眉，深沉含義為緊迫、困窘，我認(rèn)為這個深義是與林黛玉結(jié)局相關(guān)的。

而慼同戚，意為悲傷，與程乙本自己的下半句似喜非喜相連，非常違和。

金玉緣作：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

這個描寫是僅次于俄藏本的，在俄藏本被發(fā)現(xiàn)之前，多是以此為準(zhǔn)。

?

乙、??襲人的原名和賈母的特性。

?

脂本里襲人原名珍珠，程本改作了蕊珠。

原文里賈母丫鬟的名字一般分為兩類，一類是禽屬，如鴛鴦、鸚哥等；一類是珠寶，如琥珀、翡翠、玻璃等。而蕊珠這個名字不知所云，所以襲人的原名應(yīng)該是珍珠比較妥當(dāng)。原文里還有珍珠變魚眼睛的說法，所以起這個名字未必?zé)o因。

?

上一回有寫過本書中的人物都是正邪融合的，其實賈母也是如此：

1、???????? 禽屬代表了她純真善良的一面；

2、???????? 珠寶代表了她貪婪斂財、奢靡享受的一面。

所以賈母把鸚哥給了林黛玉，珍珠給了賈寶玉也都是有著作者隱意的，這個后文相關(guān)處再寫。

?

二、?? 林黛玉進(jìn)賈府的緣由。

?

按照原文記敘，林黛玉大約是六歲進(jìn)的賈府。為什么林如海要怎么安排？這應(yīng)該從當(dāng)時的社會背景說起。

自古就有五不娶之說，《春秋公羊傳·莊公二十七年》漢 何休注：喪婦長女不取，無教戒也；世有惡疾不取，棄于天也；世有刑人不取，棄于人也；亂家女不取，類不正也；逆家女不取，廢人倫也。

林黛玉就是屬于喪婦長女，因為林如海已經(jīng)明確表示再無續(xù)室之意，所以將幼女轉(zhuǎn)歸賈府收養(yǎng)便成為唯一辦法。甲戌本本回之題目：榮國府收養(yǎng)林黛玉，由此而來，同時也呼應(yīng)了第一回中：玉在匱中求善價（嫁）的涵義。

?

三、?? 賈府的勢力。

?

賈府經(jīng)過開國以來的多年經(jīng)營，雖已開始走下坡路，但潛藏的勢力依舊可觀。本回中的賈雨村起復(fù)就證明了這點。

按明制：應(yīng)天府南京在永樂遷都后成為陪都，府尹為正三品。雖然石頭記是架空歷史，但一個罷官的知府一躍成為副都的行政長官，尤其操持其事的賈政自己也只不過是一個從五品的工部員外郎，賈府權(quán)力之大令人咋舌。賈府勢力后面還會繼續(xù)有寫。

另，之前程本所述賈雨村只是知縣，這個履歷要一下子跳到應(yīng)天府府尹的位置，只能說異想天開了。

?

四、?? 榮國府中的暗流。

?

本回中描述了榮國府的大致布局，其中值得注意的是：長子賈赦，現(xiàn)襲著爵位，但并沒有住在榮國府正堂，而是住在側(cè)院里；次子賈政倒是住在榮國府正堂，并且管著家事。第二回里就提到賈赦長子賈璉是住在賈政家里，幫著料理家務(wù)。

這種畸形的安排，原文也沒有解釋由來，但必定是暗流涌動，從而引出種種后續(xù)問題，這里先略點一下。

?

五、?? 讖語和伏筆。

?

本回中王夫人將賈寶玉叫作孽根禍胎，看似不經(jīng)意，可能就隱藏了賈府覆滅之源。

重臣之家幼子銜玉而誕，這在皇權(quán)時代本就是非常犯忌之事，而且賈府還是武勛世家，再加上后面賈元春封妃，賈府又加了外戚身份，可以說作者將歷史上權(quán)臣謀朝的幾大特征一股腦都給了賈府。

賈府病根不在賈寶玉，但滅亡之機(jī)或由賈寶玉啟之。

?

本回最重要的脂批可能就是蒙府本的總評：

?

補(bǔ)不完的是離恨天，所馀之石豈非離恨石乎。而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其石而落?？梢娤涫叵淙?，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干，萬苦不怨。所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

這里寫明林黛玉最后是為了賈寶玉而犧牲了自己，符合報恩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