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寫于2001年）轉(zhuǎn)自紅

? ? ? 人們可以輕描淡寫的說：“他不就是個戲子么?！比欢松@布景荒誕的舞臺，那些避無可避的觥籌交錯和笑意逢迎，試問一句：到底誰是戲子？誰還在真實？2000年8月寫在熱情內(nèi)地巡演前，時值部分傳媒為張國榮演唱會的實驗性造型大驚失色以及部分不明真相的群眾為之困惑，寫這一句話的時候心情幾近悲哀。有時候一些感想在精神里留得太深了，反而讓人想寫又不敢寫。原因是寫到中途便覺力不從心；真的寫完，心上卻都是表達(dá)得不精確的失落。欲罷不能和欲斷難斷，超越于言辭之外的意義，惟此時才能體會得到。而終于有了以下關(guān)于張國榮的文字；不是為了說服誰，是為了描寫一種流連忘返，以及這種流連忘返的背后所站的那個為舞臺而生的身影。?

? ? ?《東邪西毒》里說，“你要想不被拒絕，就要先拒絕別人?！庇谑秋L(fēng)華絕代的張國榮，在他自己和他生活的種種要素之間架構(gòu)了一種拒絕式的位置關(guān)系：他拒絕歲月留痕，拒絕循規(guī)蹈矩，拒絕違背內(nèi)心的愛或不愛。他拒絕明確角色，所以他蓄上須髯便成持重，披上青絲便帶萬種風(fēng)情。你仰視他，他不會讓你太靠近；你冷落他，他不會少一首歌少一個動作少一次長發(fā)羅裙的裝扮——他拒絕這樣一種結(jié)果，就是在乎你多過在乎他自己。

? ? ? ?告別的眼淚未干，玉一樣的聲音還在繞梁，他又忽然撲過來要你寵愛。沒有人愿意他功成身退他偏要?dú)w隱；沒有人奢望他風(fēng)云再起他恰恰重塑傳奇。他用男人向往的美麗眼神暗示你；他用女性不能抗拒靠近的身體慫恿你。他給你看他的紋身他的高跟鞋他的臂環(huán)趾環(huán)；你這邊還未看夠，他已換了容顏。總是這樣，他剛剛給你一個夢，夢還未醒，他也不來喚你，就再給你一個新的夢。他拒絕給你安全感，他只給你不能抵制的誘惑；他拒絕承諾再見，只在每一次再見時提醒你你已不再離得開他。 

? ? ? ?旁觀者只看個表面，會覺得一切都是一樣的：每一張唱片都是“品質(zhì)保障”，每一場演唱會都“震撼紅館”，每一位歌手的臺下都站著很多真心誠意擁戴他的觀眾?？墒?，為什么別人都懂得委曲求全唯獨(dú)他恣意妄為，為什么別人患得患失他卻敢笑得一臉的不合時宜，為什么別人去演英雄俠義他偏要去演深閨里才藏得住的哀愁。當(dāng)臺上的人開始舞蹈，你當(dāng)然會跟著歡呼雀躍；當(dāng)臺上的人吟唱流失的歲月、錯過的愛情、不再的青春，你當(dāng)然會黯然神傷?？墒?，你有沒有遇到過一個人，他給你看嫵媚的眉目，再給你聽他中年男人的褶皺的聲音；他帶了天使的翅膀和魔鬼的妝面，給半個意味曖昧的微笑，給一個四面流轉(zhuǎn)的身影；他那邊一個眼神拋過來，下面的人早在想和不想之間著魔。他跳舞，不是用技巧而用浸淫在發(fā)梢指間的氣質(zhì)；他勾引你的熱情，勾引得你癡狂你迷亂，你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從未了解的自己——無關(guān)高尚，但絕對真實。他無意迎合，他讓舞臺上的一切和舞臺下的所有水乳交融之后，你就心甘情愿做他的俘虜。從此往后，你會在剎那之間想念，會在恍惚之中仿佛看見，會為那幾個酣暢淋漓的夜晚無法留住而默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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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在他青春年少的時候，旁人盡難以望其項背；當(dāng)青春年少已不在，他竟然在飽滿而成熟的人格里寫遍了天真。他穿紅的時候，他是最耀眼的中心；他不穿紅的時候，周圍的紅就為之失色。他要想模仿，他就橫古今任模仿誰也出神入化；他要想特立獨(dú)行，他的一切，便成不能模仿。他不愿被看清，又不想被忘卻，個中種種相反相成并不表露在臉上，而刻畫在舍我其誰的氣度里。他的不可替代——這是一個人最崇高的價值特質(zhì)，由他塑造的每一個角色來證明：少了他的從一而終便不成絕世的青衣，缺了他的欲說還休就沒有曠古的西毒；也只有為了他，你才會責(zé)怪怎么會有人狠心將那段異國他鄉(xiāng)的同性之戀留在世界盡頭。你牽掛那個人的身體、他的心，在另外一個男人的懷抱里是不是安全而溫暖。在那里，他被愛的欲望是不是像花一樣盛放。開始的時候，我以為那是甘苦與共的感情，現(xiàn)在，我覺得連這也不是太重要了。誰不想任性誰不想放肆。真的，你受盡俗世的委屈，你為昏黃的氣氛失語，你在粗糙的現(xiàn)實里把少年意氣消磨殆盡，這時候你有沒有想過為所欲為。我們都不止一次的想過然而我們都不能，因為我們是這世界平庸的一份子，我們要背負(fù)綱常禮節(jié)仁義道德?？墒撬箍梢?，他帶了滿心的歡喜和一臉的無辜望向你，你怎么忍心阻攔他而不是縱容他？ 

　　不是每一個表演者都能經(jīng)年累月的享受萬千寵愛。演員和歌手的笑容后面往往是懼怕風(fēng)光不在的惴惴難安。為了臺上的一席之地，他們有的憑借美麗的外表，或動聽的歌喉，或迷人的舞姿；有些人靠入木三分的演技，有些人數(shù)十年如一日孜孜以求?？墒?，你有沒有見過有一個人，他竟然擁有這一切，外加不會隨時日老去的神情，以及溫柔而堅強(qiáng)的內(nèi)心。就是這個人，會讓你想見又怕見。會讓你盼他美麗，又怕他過分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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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他的生活，就是放蕩不羈的風(fēng)；他的生命，就是一片因為放逐所以美不勝收的風(fēng)景。這凡俗的人世教會他說“一定有妥協(xié)，除非你活在荒島上”。但是，千萬別指望他妥協(xié)得太多，更不要試圖用世俗的責(zé)任去規(guī)范他。上帝雕琢張國榮，不是要他結(jié)婚生子奔波養(yǎng)家，而是要他保留自我不被不堪的環(huán)境同化，收留夢想不被庸俗的現(xiàn)實磨蝕。 　　 　

? ? ? ?熱情的帷幕剛剛拉開，各路小道消息花邊新聞傾巢而出。那些媒介渣滓的銷量一路上揚(yáng)，那些人的茶余飯后或許也因此變得妙趣橫生。而隨后的結(jié)果便是：張國榮的心路歷程被忽略，演唱會臺前幕后所有的人，從運(yùn)籌帷幄的經(jīng)濟(jì)人到蜚聲國際的時裝師到每一個小兵，他們的心血被踐踏。所以接下去，我要違背長期以來不愿辯解不屑憤怒的立場，把在我心里積累了太久的辯白和盤托出。

? ? ? ?我想說的是，如果你沒有看過熱情而道聽途說或者斷章取義；如果你不解風(fēng)情才會覺得舞臺上的他鮮艷得過分；如果你沒有真的動過情而批評他有著一個同性的伴侶?？傊?，如果你被俗里俗氣的生活包圍得太久，以至于從來沒有或者已經(jīng)失去了反抗的愿望，那么，請你千萬不要靠近他。他會讓你習(xí)慣了的一日三餐朝九晚五粉身碎骨。請你也千萬不要評論，那會像性冷淡談?wù)撟鰫垡粯雍翢o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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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熱情演唱會之所以會牽連滿城風(fēng)雨，多半是因為張國榮在駕輕就熟的演出中所注入的個人理想和整體概念。某電影人曾寫道：中國的電影，必須面對龐雜的市場，對于大眾而言，它必須首先是娛樂而不是藝術(shù)。同樣的道理，如果一位歌手不滿足流行音樂會是大眾文化商品，而要在此之外將它做成一種可以讓人念念難忘的回憶，一件在塵埃落定多年之后也會觸動人的心事，那么他得為這樣的奢侈承受得更多。他要表達(dá)心事，他就必須具備真誠的素質(zhì)，這是讓無關(guān)者驚恐的坦白。他追求別具一格，他要傾國傾城，他必須借助他人所不能和不敢的表演形式，這些表演的前瞻性明顯超越了大眾的心理接受能力及審美旨趣，所謂“自古英雄多寂寞”，說的大概就是這個道理。張國榮作為一個舞臺的精英，沒有逃過所有精英文化面對大眾文化時的悲哀，即超前意識所導(dǎo)致的文化斷層。這個勢必存在的斷層，要經(jīng)歷相當(dāng)長的時間和相當(dāng)曲折的過程，消耗相當(dāng)一部分先知先覺者的犧牲，才能得以消除，精英意識才得以理直氣壯的攜領(lǐng)大眾成為推動社會前進(jìn)的作用力。試想多少曾經(jīng)的大逆不道而今不是天經(jīng)地義，多少曾經(jīng)的天方夜譚而今不在平常一笑間。我們在為種種物質(zhì)便利和精神成就歡喜無限的同時是不是該感激前人的功德無量？是不是為他們曾遭受的苦難不齒于過往的閉塞？同樣我們自己是不是該拋卻刻板和頑固，學(xué)會創(chuàng)造和突破，以免來日遭后人的恥笑呢？多一點寬容，多一點理解，給別人一個說話的機(jī)會，也就是給自己一分自由的空間，這恐怕是熱情演唱會在張狂的外延之下要透露的真正內(nèi)涵。對不了解的，讓我們沉默；對不接受的，讓我們尊重；但對真正愛的，就讓我們愛到虔誠。我想，完全現(xiàn)實和理性的人生是畸形的。不是每一種喜愛都直接關(guān)乎我們的飲食起居，但是如果每一個人的生活里都有一些抽象的愛可以執(zhí)著，那么公共利益和社會意識才可能得以提及，那么這個社會才可能真的進(jìn)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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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張國榮的不幸，在于他沒有生在新浪潮運(yùn)動那樣的浪漫年代，也沒有生在一個更為開放的文化空間。他要淡化香港制造的痕跡，突現(xiàn)兼收并蓄的風(fēng)采，他就得經(jīng)受先鋒行為和后滯理念的雙重磨礪。張國榮的幸運(yùn)，在于他無論身邊凄風(fēng)冷雨，終于目標(biāo)不移的一場一場唱過去。從而贊譽(yù)飛揚(yáng)，非議難以為繼，愛他的刻骨銘心，不愛的無言以對。你不為他傾倒，你可以認(rèn)為我說他是藝術(shù)家是溢美之辭。我向你列舉達(dá)芬奇也好，玻爾也好，王爾德也好，我也知道他不會像他們那樣青史留名。我只是為了告訴你，他們的生活習(xí)慣和個人取向都不會妨礙他們作一些執(zhí)著的嘗試和令人感動的探索。 張國榮不是完美的，但他是精致的。相對于完美的絕難企及，精致強(qiáng)調(diào)的是左右逢源游韌有余，是老道之后的沉著，世故背后的天真，放任之中的收斂。從而讓人寄情于他的歡笑，動容于他的哀傷，既期待他的成長，又難舍他的單純。在這篇文章行將結(jié)束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并沒有作非?？陀^的表述。但是我費(fèi)時費(fèi)力的一路寫下來，我膜拜的不是一張漂亮的面孔，而是一個值得張揚(yáng)的個性，一個站在此岸遙望彼岸風(fēng)景的游吟詩人。所以，我希望這是一種可以被原諒的不客觀。?

? ? ? ?張國榮在屬于自己的第二世里，悲哀與歡喜都形于色，想要和不想要都敢說出來，輕舟泛過，千帆皆不是。而今的他，笑是真的笑，為十?dāng)?shù)年不改的喝彩；哭是真的哭，為絕塵而去的前世，為萬難挽留的今生。當(dāng)然總是有很多人寧愿舍棄一段真誠，寧愿相信那不過是一次騙取眼淚的表演。但是一個人在四十幾年的風(fēng)雨兼程之后，從“默默向上游”到用他的靈魂唱出一句“我就是我”的時候，我想不出來任何理由不被感動。如果他在騙，那我就是心甘情愿被他騙；如果有第二個人可以用他半生的心血經(jīng)營這樣美麗的騙局，我們也會為他的搖曳生姿而毫不吝惜我們的贊賞。并且陷在他編織的網(wǎng)里動情到難以自拔。?

? ? ?“房子，車子，工作，保險，一切都無聊透頂。這就是生活。但我還是愿意這樣活下去?！笔堑?，熱情之前和熱情之后，我們的日子都是這樣。惟獨(dú)因為曾經(jīng)望過那身影，恐怕我們的一生中，一些意義已不同。熱情演唱會“白駒過隙；這是我生活的書里難以忘懷的一頁，卻是很快翻了過去的一頁。人生就像一班正點運(yùn)行的列車，不能流連，不能多作停留。只是不知道，下一個驛站在哪里。”這段話，送給臺上的張國榮和臺下的萬千樂迷，以為熱情演唱會前前后后所有精彩的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