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開窗，便見那氤氳暮色的枯葉裹挾著秋意徐徐而至。絲點(diǎn)的寒涼，雖僅輒于霎時，但我何其分明地聽到過往萬千冬夜于此踱步的跫音，這瞬息之間的嚴(yán)寒無疑是折膠墮指的風(fēng)霜也難以相比的冷徹。強(qiáng)忍著寒意，越過著浸透落日殘陽鮮血的窗欞，眄視彼方。 我又看見了它在夕陽中佇立的身姿。自天穹而來的余暉，攜破敗之枯萎，擁遲暮之頹隳，以老態(tài)鐫刻它那日漸模糊的輪廓。然而，我依舊從哪殘剩的枯葉上，又一次地?fù)荛_風(fēng)雨遺痕的遮蔽，又一次將目光落于它寥寥的果實(shí)。 唯有置于這樹的落葉簌然中，我才意識到這凋零恰是它生命的降臨。我嘆著這綻放出比之盛夏之時更為熱烈的火焰的猛士的強(qiáng)大，不覺間，情思已流瀉于筆墨。遷思回慮時，忽而想起那枯敗的野草。魯迅以筆刀之铦利，贊頌他所愛的渺如一粟的至偉之物，盡管被這枯朽之野草所裝飾的地面的罪愆指摘不盡，卑鄙的土巖非滄海桑田之變而不能易，但他依舊責(zé)其冗弊，轉(zhuǎn)身便昂首于天地間放歌：“我希望這野草的腐朽，火速到來?！币安?、野樹，風(fēng)霜中腐朽，但絕不斷折；暗夜里沉眠，但絕不頹然；烈火里歸燼，但絕不泯沒。在那地火的吞噬下，草木之毀滅只需瞬息，這不計其數(shù)的無處安放的死體，逐漸卻儼然成了遍野的窀穸。立于其間，我深感慶幸。這草這木，尚且讓自己有物可毀，也因此必然使自己有處可葬。而當(dāng)甘霖悄至，春韻輕歌，亦是只需瞬息，便又是無邊盎然。 想到這里，我微微頷首，踱步向那樹下而去。不消多時，便已和它相對而視。 我觸著它凝滿斑駁的軀干，掌指摩挲間，仿佛撫過歲月之無際。福至心靈，我輕輕撥開枯葉，摘下一二果實(shí)，放入口中。雖是意料之中的酸澀，但于這哽喉的苦味里，亦然有靜候品酌的絲縷甘美。我很難想象，這樣僅僅憑著毫寸瘠土的野樹，孑然孤佇此間，在獨(dú)身的寂寥中，它又何苦結(jié)出那供人品嘗的果實(shí)？ 或許它只是為了被索取。我終于明了，這才是它真正的強(qiáng)大。 “奪取吧，請你只管奪取！”耳邊，響起的是尼采詩頌強(qiáng)者的格言。我微闔雙眸，心中思量揣忖著這位被魯迅贊作“個人主義至桀雄者”之人的詩韻。 我看到那權(quán)力意志的輝芒于這干枯、脆弱的樹的枝縫間閃耀著。那是不甘凡庸、不愿置己畜群的超人的嗣響，是狄俄尼索斯胸懷熱烈、英雄史詩般燃盡生命的悲歌，亦是西西弗斯于無聲的循環(huán)中主宰命運(yùn)的不屈。這樹，只有毫寸瘠土，但卻在天地之間納光、納水、納風(fēng)，納盡一切。它強(qiáng)納萬物于己身，卻于之后任由萬物于己身退涌，這是它給予世間的贈禮。 我再度睜開雙眸，眼中映現(xiàn)野樹的身姿，心魂銘刻它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