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簽與謊言的季節(jié)》第四章(2)——米澤穗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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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我第一次走進廢棄房屋。小學暑假的時候,我就曾偷偷溜進附近的空置房屋。還有初中的時候,親戚有棟閑置房屋要拆了,我也有去幫忙搬運家具、財產(chǎn)。因此,我知道無人居住的房子會散發(fā)出獨特的氣味。塵?!菹恪瓝Q言之,那是只有排除人味的空間才會產(chǎn)生的味道。
然而,這個廢棄住宅區(qū)的二零七室里卻沒有這種氣味。銹跡斑斑的鐵門,地面滲出濕氣,墻紙斑駁脫落,可是這間狼藉的二零七室里的的確確有人類的氣息。況且,房里頭還隱約透著光亮。
玄關很窄,松倉率先進門,瀨野同學其次,最后是我。盡管玄關內(nèi)外都是混凝土,松倉還是轉過身來,稍稍抬起右腳,伸手指了指。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問我們需不需要脫鞋。
我稍作思考,抬手一指里頭房間,意思是別脫鞋了,還是先進去吧。這里雖說并非拆遷房屋,可誰又能保證地面沒有碎玻璃或鐵釘呢。再說分派員就在里頭,萬一出了什么意外,萬一她要是逃跑,我們還得穿鞋去追,那就未免太礙事了。松倉點頭表示同意,抬腳踏入玄關。
房屋很黑,看不清具體房間格局。玄關后頭不是走廊,大概是廚房兼餐桌的區(qū)域,而光亮在更深處。沒有房門,看樣子更像拉門。松倉摸索著拉門拉手,再次回頭看了我和瀨野同學一眼,我們倆點點頭。松倉倒也沒有一鼓作氣的感覺,只是平淡自然地一把拉開拉門。
我眼前立刻出現(xiàn)一張圓桌和一盞便攜提燈。應該是電池提燈吧。狹小的房間,昏暗的白光。墻壁好像是日式建筑的砂墻,但年久失修,到處都有墻體剝離的跡象。地上鋪著榻榻米,榻榻米上躺著一個人。
最先作出反應的是松倉。他跑到這個人身旁跪下,摸了摸他的脖子,又探探鼻息,說:
“是植田,還活著?!?/p>
我望著提燈另一端,那里有個身穿黑色羽絨服、裹著灰色圍巾的女生。從我所站位置看不太真切,這個女生似乎坐在椅子上。只聽她用清澈的嗓音說道:
“晚上好。我們之前見過面呢,學長?!?/p>
一頭長發(fā),修長舒展的四肢。她就是《解放》這張照片的主角,也是一年二班植田的交往對象,以及櫛塚奈奈美的妹妹——和泉乃乃花。
松倉沒有回應,反問道:
“你叫救護車了嗎?”
植田一動不動倒在地上。和泉乃乃花對自己的問候沒有得到松倉回應似乎感到少許不滿,稍稍聳肩,說:
“只是安眠藥罷了。”
“為什么要這么做?”
“要是他在旁邊,會妨礙到我們說話吧?!?/p>
和泉乃乃花淡淡地說著,朝瀨野同學微微一笑。
“你也覺得男生在不大方便吧?我們兩個單獨聊聊怎么樣?”
瀨野同學斷然道:
“我拒絕。他們倆一直在幫助我。我怎么能在最后關頭跟他們撇清關系?而且……”
瀨野同學低頭看了眼躺倒在地的植田,剎那間,露出厭惡的表情。
“我不想跟你單獨相處。”
和泉乃乃花按住胸口說:
“好過分!我可是那么期待跟學姐見面的說。”
“我不認識植田君,但我猜他肯定為了幫你才來的吧?你還真忍心把他放倒在地?!?/p>
“這不是沒辦法嘛。這里又沒有床,也沒有被子?!?/p>
這回答有點牛頭不對馬嘴。和泉乃乃花開心地笑道:
“小植……植田君是個很溫柔體貼的人,但終究是個男生吧,力氣比我大多了。這里的桌子椅子都是他搬來的。不過居然可以那么簡單就讓一個男生陷入熟睡,藥物這東西可真是厲害啊。”
我們?nèi)齻€都沒有說話。我擔心有人偷偷走到我們背后,將松倉打開的拉門再次合上。和泉乃乃花用不合時宜的明快口吻說:
“來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到底是誰,你們應該已經(jīng)猜到了吧?”
“奈奈美的妹妹。”
瀨野同學答道。和泉乃乃花露出喜不自勝的神情。
“沒錯。初次見面,早就從姐姐那里聽說了,你就是和姐姐一起制作最初的書簽的那位學姐。請問該如何稱呼學姐?”
瀨野同學稍作猶豫,隨后堂而皇之地回答:
“瀨野?!?/p>
“原來是瀨野學姐。請坐吧。”
隔著圓桌還有一張小圓凳,正好與和泉乃乃花分出桌子兩端。瀨野同學便坐下問道:
“奈奈美沒有跟你說過我的姓名嗎?”
“沒有。她只說是個長得超級漂亮的人。確實……”
借助昏暗的燈光,和泉乃乃花瞇起眼睛。
“漂亮呢。真的漂亮?!?/p>
聽到這句話,瀨野同學茫然呢喃道:
“奈奈美說我是長得漂亮的人……”
“是的呢。姐姐算是長得很好看了,可還是比不上學姐你啊?!?/p>
說著,和泉乃乃花翹起二郎腿。
“……但其實我跟學姐不是初次見面噢。在姐姐家……就是櫛塚家門前,我們曾經(jīng)擦肩而過。還記得嗎?對我而言,那真是極具沖擊力的一瞬間。”
瀨野同學沒有回答。和泉乃乃花似乎很是享受,繼續(xù)說道:
“岡地學姐的獲獎照片在走廊展示的時候,我就在想要學姐你在這所學校的話,說不定會看到照片來找我呢?結果你沒有來找我。畢竟你根本不知道我這個人存在?!?/p>
瀨野同學雙臂交叉,仿佛在抵擋和泉乃乃花的笑聲。
“是啊,抱歉?!?/p>
“這也難怪啦,因為學姐那個時候只關注我姐姐?!?/p>
幽暗燈光下,瀨野同學面如死水。和泉乃乃花凝視瀨野同學,說:
“但最終你還是來了。好開心?!?/p>
松倉一直在觀察植田的狀態(tài),忽然低聲道:
“回憶聊完了嗎?這么晚來打擾你,很抱歉,可我還有正事要問?!?/p>
和泉乃乃花好像此刻才意識到松倉的存在,睜大眼睛說:
“你是……松倉學長吧?我聽小植提起過你?!?/p>
“那個,小植這個稱呼還是免了吧。你知道我的名字,但你應該不知道我來這里的理由吧?我和瀨野的目的可不一樣?!?/p>
和泉乃乃花的面容掠過一絲不快。確實,松倉在第五課時才在圖書室里向我們坦白他追查書簽的真正理由。如果她的情報來源是植田,那她就不可能知道松倉的理由。乘和泉乃乃花沉默之際,松倉加重語氣說:
“有人拿到書簽后就杳無音訊了。這個女生是從沃爾特惠特曼的《草葉集》拿到書簽,自稱瑪麗小姐。請告訴我她的真實姓名和聯(lián)系方式?!?/p>
和泉乃乃花聽完松倉的話,一副好整以暇的態(tài)度,看來她認為這件事還處在她的掌控范圍之內(nèi)嗎?
“這個嘛,未經(jīng)本人許可,不能隨便透露吧?!?/p>
“那你就現(xiàn)在聯(lián)系那個人,沒關系。我只是為了確認她是否安然無恙?!?/p>
和泉乃乃花的情緒和剛才同瀨野同學對話時全然不同,一字一句都透著冷淡,說:
“等我說完,你再說?!?/p>
這種程度的威壓不可能攔得住松倉。不過,松倉大約判斷出現(xiàn)在沒有強行詢問情報的條件。
“好吧,等你說完。”
無奈之下,松倉仍沒有忘記定下承諾。
和泉乃乃花將目光移回瀨野同學身上,她的表情立刻變得柔和許多。
“松倉學長為什么會來,我已經(jīng)知道了。那么,瀨野學姐為什么來找我呢?”
“……因為有人偷走了屬于我和奈奈美的秘密?!?/p>
瀨野同學的語氣平穩(wěn),但能感覺到這句話底下壓抑著的激情。
“知道書簽的明明只有我們兩個人,為什么會廣為傳播?到底是誰,到底是哪個白癡又為了什么要做這種事?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件事。”
和泉乃乃花笑得更加放肆了。
“僅僅是因為這個嗎?”
“……”
“學姐,你其實是想再見我姐姐一面吧?所以才會沿著書簽一直追查到這里。”
瀨野同學紋絲不動。
“我確實有想過是不是奈奈美回來了,但并非因為想見她而追查書簽?!?/p>
瀨野同學的眼神寄宿著某種兇光。
“如果是奈奈美在散播書簽,哪怕要揍她一頓,我也要阻止她。這就是我來這里的理由。”
“為什么要阻止?”
“我倒想反問你這個問題,為什么要散播書簽?”
聽到這個問題,和泉乃乃花張開雙手,在剝落的墻壁上投射出大大的陰影。
“因為這個想法很棒啊,不是嗎?一人一枚王牌。不論發(fā)生什么事,不論誰碰到了什么事,即便是弱小無力的我們,只要有這張王牌就有了生殺予奪的權力。事實上,我姐姐的確因此變得更加幸福了?!?/p>
突然,和泉乃乃花一改笑顏,正色盯著瀨野同學。
“我很尊敬學姐。我認為學姐這個方法非常好?!?/p>
瀨野同學雙臂交叉擋在胸前,仿佛在凝聚力量。
“所以,你是說自己是繼承者嗎?”
“是的?!?/p>
“學校里那座花壇是誰種的?我們可沒干過那種事。”
和泉乃乃花好像被人發(fā)現(xiàn)了精心打造手工作品的小孩子一般羞澀地說:
“是我在簡單打理。烏頭書簽是弱小我們的王牌,它盛開的地方就代表著這里沒有人會受欺負。有種向世界獻花的感覺呢。”
和泉乃乃花越說越興奮,可瀨野同學卻如撲克臉一般毫無感觸。她換了個問題,問道
“然后呢,總共發(fā)了多少枚書簽?”
一看瀨野同學并不接自己的話頭,和泉乃乃花也許感到很失望,臉上漂浮著不快神色。
“這就要保密了。不過……既然是學姐,告訴你應該沒關系??偣彩幻?。我本想再多做幾枚,可一共就開了那么些花?!?/p>
“……這其中使用了多少枚?”
和泉乃乃花再次嘴角含笑,說:
“不知道,我猜不止一枚呢?!?/p>
莫非,莫非已經(jīng)有人死了?我們太遲了嗎?
我的腦子飛快地轉動,不對,和泉乃乃花的口吻顯得很輕松、詼諧,甚至游刃有余。她會不會在裝模做樣呢?自打橫瀨送醫(yī)急救,學校里風聲鶴唳、人人自危,氛圍沉重壓抑至極。假如真的已經(jīng)有人因書簽而死,至少和泉乃乃花的態(tài)度一定不會這樣輕松……雖說這是毫無根據(jù)的樂觀看法,我從心底里選擇相信它。
瀨野同學死死盯著和泉乃乃花,微微搖頭道:
“我和奈奈美是為了我們自己而制作書簽。不是為了其他人。這樣無差別散播書簽,你就沒想過后果嗎?因為你的書簽,學校陷入了大混亂。好幾個人倒下了,你知道嗎?”
和泉乃乃花淺笑道:
“果然是我所尊敬的學姐。你沒有用那個差點死掉的老師來責怪我,而是其他倒下的學生。明明那名老師才是實際遭受書簽下毒的人?!?/p>
“……我不是在說對橫瀨使用書簽就可以接受?!?/p>
“我沒有說這有什么不對。學姐,你認識那些倒下的學生嗎?”
瀨野同學沉默了。我們沒有調(diào)查過那些因恐慌而倒下的學生。和泉乃乃花似乎對我們的反應早有預料,不懷好意地張大眼睛說:
“原來沒有調(diào)查過嗎?好意外?!?/p>
“……”
“那就讓我來告訴你們吧。被送往保健室的人,有個叫女生叫朝村美海,二年五班。吹奏樂部的副部長,很受顧問老師喜歡。她說被老師批評過的人就要加倍練習,上午還有放學后都有人被她逼著練習。她的口頭禪是‘沒有干勁就退部好了’和‘不要拖整體的后腿’。因此有些人想退部又生怕被大家責怪。因為她,有個人都不來上學了?!?/p>
和泉乃乃花的話語里莫名透著喜悅,繼續(xù)說道:
“還有個人,一年一班,田城瑠緋。小學的時候,她所在小團體會霸凌其他人。有個被她們盯上的孩子至今還躲在家里,成了拒學一族。怎么樣?學姐。這些欺凌他人的人一想到下一個遭到暗算的有可能會是自己,竟然擔驚受怕到紛紛倒下。你不覺得這正是散播書簽的意義所在嗎?”
“其他人呢?再舉幾個例子啊?!?/p>
瀨野同學立刻質(zhì)疑道。和泉乃乃花稍顯猶豫,瀨野同學沒有看漏機會,接著厲聲道:
“讓我猜猜看。符合你的設想,威懾心懷負罪感的人,只有這兩個人吧?除了這兩個,還有別的例子嗎?你舉不出來。因為我就認識兩名倒下的學生。一個人是認真負責的圖書委員長。她害怕的是只是自己曾經(jīng)做過的事。另一個是我班級里一個很容易受驚嚇,有點神經(jīng)質(zhì)……但非常普通的柔弱女生。”
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幾個進不去保健室的學生的身影,還有東谷同學蒼白的面容,以及坐在同一張床上休息的六個學生。
瀨野同學松開雙臂,單手置于圓桌上,說:
“不能給你當例子的那些人,他們各自的平靜生活受到了嚴重的威脅,你沒想過這件事嗎?”
和泉乃乃花不答。瀨野同學繼續(xù)說道:
“你要是想說那些都是無可奈何的犧牲……那么,我想下一個最應該中毒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你!”
二零七號室穿過一陣冰冷刺骨的風。
松倉脫下大衣,給一動不動的植田披上。
瀨野同學用平緩語調(diào),靜靜地,卻仿佛不可阻擋般繼續(xù)說道:
“你說想跟我見面。這是什么意思?直到剛才我還不理解。想見我的話,直接到教室來找我不就行了。就算不知道我的名字,我的長相你總還記得吧?雖然那樣會有點無聊,一下子就能找到我了。你為什么要選擇在這種地方營造初次見面?我無法理解……不過,此時此刻,我終于明白了?!?/p>
瀨野同學將雙眼瞇作一條線,嘲笑道:
“想見我什么的,都是謊言?!?/p>
“……”
“你知道奈奈美和我制作書簽的事,你一定在想要是自己的話,肯定會做得更好。姐姐是大白癡,才會只制作兩枚書簽。像自己這么聰明,稍加改良,一定能干出更加驚天動地的事。真是可愛的一年級大小姐,既然你這么聰明,肯定早就察覺到了吧?你的所作所為無非是模仿犯,是拷貝、復制、劣化。和我見面后你不可能意識不到。你絕對不會想見我。都是謊言?!?/p>
和泉乃乃花的瞳孔中散發(fā)著某種幽暗光芒。
“我喜歡姐姐,從來不會把姐姐當作白癡?!?/p>
“那你就是討厭我咯?討厭我把你姐姐從你身邊搶走?覺得只要自己做得比我更棒,奈奈美就會關注你?”
和泉乃乃花輕輕低下頭,冷靜地回答道:
“……不是。不是這樣。我沒有說謊?!?/p>
她抬起頭,雙頰泛紅。
“我很憧憬學姐。你不知道嗎?”
和泉乃乃花的語氣和之前相比似乎有了某種說不上來的變化。
“我說想和學姐見面,是真的。起初,我是真心想要傳播姐姐和學姐的想法。然而,我逐漸產(chǎn)生了自己是主宰者的念頭?!?/p>
和泉乃乃花撤下二郎腿,端正姿態(tài)。
“學姐說得一點不錯。我只是個模仿犯,學姐才是正主。如果是學姐,想必能把書簽用在更加正當?shù)氖虑樯?。而且,我……主宰者不應該是像我這樣普通的女生,應該是更特別的人。比如像學姐這樣,這樣漂亮的人。”
和泉乃乃花低頭說:
“如果學姐有這個意思,我會將一切物歸原主。請你接受我的姐妹團吧?!?/p>
——一聲高亢如笛子般的風鳴呼嘯而過。
大風撞擊廢墟住宅區(qū)的窗戶和塑料板。要是玻璃窗破碎就會危及周圍。塑料板被風吹得呼啦作響,讓人聽著心里發(fā)慌。
風里還夾雜著鳥叫……是鳥叫嗎?還是誰的尖叫呢?天光尚未大亮,鳥兒鳴唱是否還太早了點?身處二零七號室的我無從分辨。
瀨野同學沒有當場拒絕和泉乃乃花的請求,只是低頭注視自己擺在圓桌上的那只手。我和松倉在旁一言不發(fā)。提燈的光亮只夠將桌旁二人籠罩起來。
感覺足足經(jīng)過了數(shù)分鐘之久,實際上大概只有數(shù)十秒吧。瀨野同學開口說:
“那你打算怎么辦?”
一瞬間,我看到和泉乃乃花笑了。
“我就做學姐的助手?!?/p>
“我不需要助手?!?/p>
瀨野同學言辭凌厲,但很沉穩(wěn)。
“你剽竊了我和奈奈美的想法。你必須退出群聊,能接受嗎?”
我和松倉同時喊道:
“喂!”
“瀨野同學!”
瀨野同學頭也不轉地說:
“你們閉嘴。”
這次輪到和泉乃乃花糾結了。她一邊啃咬著大拇指的指甲,一邊露出苦惱模樣??蔀|野同學沒有給她太多思考時間。
“不要再假裝思考了。你其實早有結論,不是嗎?快,快點決定?!?/p>
再三催促之下,和泉乃乃花嘆了口氣,令人意外地淡然答道:
“我明白了。我會主動退群?!?/p>
“這樣最好。來把事情交代一下吧?!?/p>
瀨野同學與和泉乃乃花分別掏出手機。姐妹團不存在實體,是依托于網(wǎng)絡的虛擬社群。和泉乃乃花先向瀨野同學發(fā)出群組邀請,之后自己退出群組。然后和泉乃乃花將所有成員的聯(lián)絡方式一并傳給瀨野同學,再將自己手機里這些數(shù)據(jù)全部刪除。當然,和泉乃乃花說不定有數(shù)據(jù)備份,所以刪除只是個儀式而已。但畢竟是儀式,她們操作手機的儀態(tài)非常莊重。
線上數(shù)據(jù)轉移完畢,瀨野同學繼而要求和泉乃乃花在線下也要退出。
“把這個房間的鑰匙給我,還有你的書簽。”
和泉乃乃花默然從榻榻米上的手提包離拿出鑰匙和書簽放在圓桌上。瀨野同學卻不伸手去拿,而是加重語氣命令道:
“全部!”
和泉乃乃花緊咬嘴唇,掙扎片刻,終究還是又拿出了兩枚書簽。瀨野同學瞪著和泉乃乃花,仿佛要看穿她身上的謊言盡數(shù)看穿。最后,瀨野同學估摸著和泉乃乃花不再有所隱瞞,伸手一指通往玄關的拉門,說:
“這里是我和奈奈美的地方。請你出去。”
和泉乃乃花從椅子上站起來,好像恍然驚覺地上還躺著個人似的,俯視植田說:
“植田君呢……”
松倉始終跪在植田身邊,頭也不抬,回答了和泉乃乃花的問題。
“我會照顧他?!?/p>
瀨野同學簡直像是在處理公務,冷漠地說:
“你的東西,日后會轉交給你。這盞燈是你的嗎?”
“植田君的?!?/p>
“是嗎,那就好。讓你拿著燈上路也挺麻煩的。”
說著,瀨野同學站起來打開拉門。門外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瀨野同學的語氣稍有緩和:
“說了很多不客氣的話,不過能見到你太好了?!?/p>
和泉乃乃花的表情舒展了。
“我也是……學姐,請你去最初和姐姐一起找到烏頭的地方看一看?!?/p>
和泉乃乃花向她伸出手,當然,瀨野同學并沒有握。和泉乃乃花拎起手提包,經(jīng)過瀨野同學離開房間。那一刻,我看到了和泉乃乃花的側臉。
她笑了。那是一切都如計劃進行的笑容,是壓抑不住想要放聲疾呼正中下懷的笑。狂妄的,充滿邪意的笑。
銹跡斑斑的鐵門發(fā)出開門聲,隨后發(fā)出關上的響聲。如此,分派員離開了。
鐵門關上后的余音依然沒有散去。松倉說:
“這樣好嗎?就這么讓她逃掉?!?/p>
瀨野同學輕描淡寫地說:
“沒事?!?/p>
“我姑且還是說一句噢,那家伙是在害怕。不知何時就會有人使用書簽,一旦真的用了就有可能驚動警方,警方就有可能追查到姐妹團。她在害怕隨時會被警方找上門,所以才把危險推到你頭上?!?/p>
“我知道。”
瀨野同學狠狠伸了個懶腰,轉動脖子咯吱作響,然后一邊操作手機一邊說:
“……雖然只是跟她短短聊了幾句,但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她是個淺薄的人。不光剽竊了我們的王牌,還大肆傳播。稍稍取得一點成績就在學校里種植烏頭花壇,還拍攝象征勝利的紀念照。還說什么給世界獻花的,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話,根本動機還是自我滿足。她和奈奈美沒有丁點相似之處,只是個既可憐又愚蠢的高一女孩。既然她那么害怕,那么想要從這件事中抽身離開,我也不妨順水推舟陪她演完這出戲。況且,現(xiàn)在她認為自己贏了我,日后我們就不必擔心她會報復了。”
瀨野同學將手機畫面遞給松倉看。
“給,這就是瑪麗小姐的聯(lián)絡方式?!?/p>
“噢。”
松倉似乎早有預料,平靜地盯著手機。他從口袋掏出自己的手機抄寫聯(lián)系方式,可打字打到一半,忽然皺眉道:
“感覺……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個號碼,錯覺嗎?”
松倉把注意力轉移到自己手機上,摁了幾下,數(shù)秒后他茅塞頓開般大聲叫道:
“這不是北林嗎?”
瑪麗小姐和北林同學的聯(lián)絡方式一模一樣。
“北林同學就是瑪麗小姐?”
“應該是吧。怪不得她不再來俱樂部了。因為就是她給老師下毒!”
瑪麗小姐,或者說北林同學不再現(xiàn)身俱樂部的時間點應該是在橫瀨送醫(yī)急救事件之前。非要深究的話,我認為她不是因為要給老師下毒才不去俱樂部,而是由于她在糾結要不要真的下毒才不去俱樂部的。邏輯順序應該是這樣。但這種程度的推理,松倉想必心里早已有數(shù)。松倉記下聯(lián)絡方式,發(fā)牢騷道:
“瑪麗小姐就是北林,北林這些天雖然沒來上學,但總歸是平安無事。等到天亮以后再去探望她吧?!?/p>
我突然想到一個單純的問題。
“為什么她要化名瑪麗小姐?”
松倉用簡短的話回答了我的問題。
“大概是她叫北林洋子吧?!?/p>
“洋子?”
“名字不是有羊子*兩個字嗎?三點水則是敬稱小姐。”
(羊子:十九世紀美國有首根據(jù)詩人莎拉黑爾的詩歌改編的兒歌《Mary Had a Little Lamb》,經(jīng)過作詞家高田三九三翻譯填詞后傳遍大街小巷,算是日本家喻戶曉的兒歌。其旋律朗朗上口,許多車站廣播、電視廣告都采用過這首歌。具體到北林洋子這個字謎,下文沒有繼續(xù)闡述。個人推測是這樣:洋子二字拆開就是子+三點水+羊,正好分兒歌的日本歌名《メリーさんのひつじ》里的メリー+さん+ひつじ。)
原來如此。
瀨野同學和松倉收起手機。我提案道:
“要去和泉同學臨走前說的那個地方看看嗎?你們最初找到花的地方?!?/p>
那個地方應當是只屬于她們二人的場所,我本以為瀨野同學會表示反感。不料瀨野同學滿不在乎地說:
“行啊?!?/p>
接著,她看了眼仍在酣睡的植田,說:
“植田君怎么辦?”
我和松倉紛紛開口。
“讓他繼續(xù)睡吧?!?/p>
“讓他躺這兒就成?!?/p>
瀨野同學看著我們,評價道:
“你們可真是冷漠的學長吶?!?/p>
漫長的一夜。盡管這冬夜如此之漫長,終究仍要迎來東方將白的時刻。
不過樓梯間仍十分幽暗,我們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松倉略帶不滿地說:
“有件事我還是很在意……你之前不是跟我們說你和櫛塚奈奈美是在一塊空地發(fā)現(xiàn)了烏頭嗎?這里怎么看都不是空地吧?”
瀨野同學隨口承認道:
“哦,那是我在說謊。”
“又說謊,你這家伙……”
“當時我還不知道你們兩個人值不值得完全信任。所以就布置了個小小的煙霧彈?!?/p>
松倉哭笑不得,只能苦笑一聲,說:
“真是輸給你了。竟能那么輕而易舉地扯謊,真教人看不穿?!?/p>
這時,我認為向瀨野同學問那件事的時機已經(jīng)到了:
“那么,你也差不多該跟我們說實話了吧?”
“什么?”
“你究竟為什么要找分派員?總不會只是為了從她手里搶過主宰者的位置吧?”
鑒于事件性質(zhì),瀨野同學領導下的姐妹團會不會使事態(tài)進一步擴大呢?學校會再次籠罩在人心惶惶的恐怖氛圍中嗎?這當然引起過我的擔憂。不過,我的真實想法是即便那樣也無所謂。
瀨野同學意興闌珊地回了句:
“是啊?!?/p>
緊接著,她說道:
“反正那個女孩剛才都說了,我再隱瞞也沒有意義。制作書簽后,奈奈美的生活狀況確實得到了改善。這個……就是因為,唔……”
繼續(xù)保持沉默就太不坦率了,于是我主動將瀨野同學下半句的空白補完:
“我看過那個叫櫛塚的男人的新聞報道。他死了,對嗎?”
瀨野同學的目光陡然變得鋒利,不過轉瞬間就消失了。她輕呼一口氣,笑道:
“真是一點都不能對你放松警惕啊?!?/p>
我們走出樓房,天空開始隱約發(fā)亮,已經(jīng)無法在空中看清城市的燈火和一閃一閃的星光。
瀨野同學再度發(fā)出嘆息,說:
“沒錯,三年前,奈奈美的繼父死了,奈奈美的生活狀況也就隨之改變。這么說對逝者可能有些過分,但至少站在奈奈美的角度,他死得很好?!?/p>
瀨野同學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堅定地繼續(xù)說道:
“我當時料想奈奈美肯定使用了書簽。我并不打算責備她。不使用王牌自然最好,可若是到了不用不行的地步,那當然還是要用。可是,奈奈美卻對我說不是她干的。她想動手來著,可那人在她動手前就死了?!?/p>
“你不相信她嗎?”
“相信。我相信她。我一直相信她。奈奈美是被神……假如沒有神,那就是被巧合所拯救。她的生活也從此幸福了。”
謊言。
瀨野同學其實一直在懷疑櫛塚同學用烏頭書簽殺死了繼父。她不斷地告訴自己,讓自己相信朋友,可始終無法打消心頭疑慮。這才是她堅持尋找分派員的理由。分派員再這樣持續(xù)分發(fā)書簽,總有一天會鬧出人命。一旦鬧出人命,警方就會介入。如果警方查到姐妹團,不用多久就能順藤摸瓜查到源頭。最終導致三年前的那起“交通意外”浮出水面……櫛塚奈奈美的幸?;蛟S就將隨之戛然而止。
瀨野同學不能允許這種事發(fā)生,因此她必須阻止書簽繼續(xù)傳播。一切都是為了那位我們至今未曾見過的櫛塚奈奈美同學。
這個謊言,我想就不必說破了。但我仍有一個問題。
“瀨野同學……你為什么要這樣保護櫛塚同學?”
回答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因為是朋友。”
我們來到廢墟一角,這里原本應該是花壇吧。乍一眼看去是雜草叢生的角落,實際卻有人在精心護理。一種植物茂盛地生長著。唯獨這一種植物。烏頭的新芽覆蓋了整座花壇。
“最初明明只有一朵花?!?/p>
我們聽到瀨野同學小聲地自言自語。
天要亮了。花季早已過去,烏頭帶著枯萎的莖葉捱過寒冬,又迸發(fā)出翹首盼春至的新芽。
松倉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說:
“走吧,堀川。我們的任務結束了。
從這往后就是瀨野同學需要考慮的問題了。瀨野同學大概會根據(jù)剛才得到的姐妹團名單開始依次回收書簽吧。拿到書簽的共有十一人,瀨野同學必須查清其中有多少人還沒使用書簽,再通過各種軟磨硬泡的手段從那些人手里取回書簽。拿到書簽后,她也許還會跑到校舍后頭一把火燒掉吧。但這全都是瀨野同學的故事了。與我們無關。
我向松倉報以回應:
“好,走吧?!?/p>
瀨野同學仍站在原地,我們轉身離她而去。不知道植田會不會著涼感冒呢?真要感冒了也只能怪他自己。但我想還是該跟植田哥哥打個電話好讓他安心。
——然后,天亮了。
至于瀨野同學如何處理那一片毒花,我們就不知道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