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無形象地癱在床上，腦中翻涌著現(xiàn)狀和未來，望了許久的天花板，從它仿佛被我盯羞紅了臉的黃昏，一直到與夜同色的深更，才舒了口氣爬起，摸索到書桌前打開臺燈，攤開日記本。 昨天深夜，來不及看一眼窗外，疲憊的重量便讓我墜入夢鄉(xiāng)。再次回過神時，我正叼著言和遞來的果醬吐司，被她引到一扇門前。 正是昨天通往地獄景象的那扇，只不過已被合上，我才得以注意到這扇有些掉漆的木門上甚至還貼著蛇年福字，掛著7月份的日歷，寥寥有幾個日子被圈出，一時不禁用疑惑的目光看向言和。 她沒有與我對視，只是遞過我的吉他，說道：“昨天我對你說的話都還記得吧？是真是假，打開這扇門你就能確認(rèn)了?！? 看來她沒有解答我任何問題的意思?，F(xiàn)在的我就像半個新生兒，有太多疑惑想要親自向這個世界確認(rèn)，于是我背起吉他，嚼了一口吐司把話吞下，伸手摁下把手緩緩將門打開。 忽然闖入的日光令我短暫地失去視覺，眼睛適應(yīng)時，門已關(guān)上，我站在雨后空無一人的街邊，嘴里正散開橙子果醬的味道。 天空、陽光、樹木、街道，我所見的一切竟然都完好如初。 我驚異于這扇“任意門”，回頭看去，一扇掉漆的木門嵌在兩層灰色小樓當(dāng)中，整個建筑都融進(jìn)了這條街的歲月痕跡，相當(dāng)不起眼。 正是記憶中我在鷗停的住所，一時我有些恍惚，仿佛一切都沒發(fā)生，我如從前無數(shù)個清晨一樣，走出出租屋出發(fā)去街演。 這條街位于鷗停的邊緣地帶，房屋大多用于出租，價格相對低廉，是眾多“鷗飄”租客的所在地。言和說“今天”是周五，確實，街上無論學(xué)生還是上班族的步履都有些懶散，充滿經(jīng)歷了四個工作日的疲憊。 眼前的一切太過日常，仿佛昨天才是一場夢。我正想再打開門，看看言和是不是在里面用圓手洗碗，卻發(fā)現(xiàn)門已被反鎖。 暗想她真是小氣，我匯入了行人中，與他們一同去往熟悉的公交站臺。 此處不得不提到，鷗停是一座海島型城市，主要由作為城市中心的鷗停本島和內(nèi)陸的沿海地區(qū)組成，本島內(nèi)外由鷗停大橋與海底隧道連通。我日常演出的目的地——什墨廣場，便位于寸土寸金的鷗停大島商業(yè)區(qū)。而廣場正北，坐落著包括我在內(nèi)無數(shù)音樂人的夢想殿堂——什墨娛樂公司。 數(shù)年前，虛擬偶像概念尚在萌芽時期，嗅覺敏銳的什墨公司便將正蓬勃發(fā)展的人工智能技術(shù)與其結(jié)合，推出了第一位擁有所謂“自我意識”的虛擬偶像——樂正龍牙，從形象聲音到生平經(jīng)歷，再到性格情緒都被精心設(shè)計。 人類為紙片人花錢的熱情總是怪異地持久且高漲。樂正龍牙經(jīng)過推理演算出最優(yōu)結(jié)果的歌聲與舞蹈自不必說，再加上他作為虛擬偶像，卻開天辟地?fù)碛小吧?，裝載到用戶的個人設(shè)備中，可以高情商地自如對話，一經(jīng)推出，便收獲了意料之中的猛烈反響。 外鄉(xiāng)人，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這本日記封皮得知了我的名字。“樂正”可是罕見的姓氏，好巧不巧，我與這位虛擬偶像同姓，實際上長相還頗為相似。 不過從我如今仍是個流浪歌手來看，“前世”的我既沒有就肖像權(quán)起訴得到一大筆補償，也沒有混個“鷗停小龍牙”的名號賺一波流量。 我微弱的歌聲只如幾聲鷗啼罷了，在虛擬偶像熱潮的洶涌下細(xì)不可聞。 以龍牙為始，后來的幾年中這類鮮活的紙片明星層不不窮。外形出眾、永葆青春、實力過硬、不會塌房……新世代的虛擬偶像不但擁有傳統(tǒng)藝人很難具備的長期穩(wěn)定性，還幾近擁有了他們最后的優(yōu)勢——人格。人們逐漸拋棄傳統(tǒng)藝人，轉(zhuǎn)而癡迷于虛擬偶像便也在情理之中了。 此外，以樂正龍牙為啟發(fā)，眾多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推出的AI桌面助手出現(xiàn)在越來越多智能設(shè)備的屏幕上，不但具備日程提醒等基礎(chǔ)功能，還可以由用戶自行設(shè)定形象、聲音、性格，甚至筆體等要素。 比起許多需要處處謹(jǐn)慎的社交活動，人們漸漸更青睞與博學(xué)且說話順心的AI助手交流，以滿足各種層面的需要。 幽靈般沒有實體，又作為親昵的朋友，AI助手用戶社區(qū)便為它們起了一個頗為貼合的昵稱——友靈。 總之，在這種大環(huán)境下，仍能脫穎而出的人類藝人和其作品必然有獨特之處。這便是我向往的樣子——不在虛擬浪潮中隨波逐流，我要成為不可被替代的唱作歌手。 多么耀眼的夢想，卻差點陡然而止。 “我大概不會在手機上設(shè)置友靈吧……”腦中浮起這樣的想法，我跟隨人流走上盡頭的主干道，再步行百米便是站臺。等車間隙，我偷偷觀察起周圍的人們，試圖在他們的行為舉止中捕捉一絲異常。 來乘車的大多是年輕人，他們要么全神貫注于偶像的物料，要么在與友靈無聲地?zé)崆薪徽?，低頭沉浸在0與1的數(shù)據(jù)海洋中，用精神上的一絲快感填充百無聊賴的時間。 說不出是什么心情，一切皆如記憶中的往常，普通到從前的我不會因此投入一絲注意力。 沒容我多想，825路已緩緩駛來，我與等待的大多數(shù)人一同迎上前去，猛的，我想起自己并沒有零錢，伸手向衣兜摸去，卻有冰涼的觸感。 不只有幾枚硬幣，還有一部手機。 簡直心想事成一樣！對過去充滿好奇的我有些興奮，三步并作兩步登上公交車將硬幣投下，便抱著吉他靠窗而坐，拿起手機端詳。 手機殼和息屏顯示都是我喜歡的風(fēng)格——簡約的黑底配上紅色頻譜，并沒有設(shè)置友靈，手機四角都有一些磕碰的痕跡。我試著將拇指摁上HOME鍵，果不其然解鎖了手機。 “07：02?2017年7月14日?星期五”，屏幕所示的時間停留在了我認(rèn)知的一年前，正如言和所說。 親眼目睹城市潰滅于水火后，我已不得不相信世界末日的說法，但眼前時間的錯亂不可避免地讓我感到眩暈。 我不死心地在瀏覽器搜索“時間”，彈出的藍(lán)色數(shù)字也與桌面顯示別無二致。 罷了，先不糾結(jié)時間，手機存儲內(nèi)容里會有關(guān)于過去自己的什么線索嗎？ 我努力壓下眩暈感，翻看一番后，興奮便完全冷卻下來——雖然這大概率是我以前使用的手機，但幾乎所有需要登錄的應(yīng)用都是未注冊狀態(tài)，相冊和短信更是一片空白。 抱著最后的希望打開通訊錄，出乎意料的是，竟然真的保存了一位聯(lián)系人。 “小言言”，好親昵的稱呼，但總覺得…… 我撥通了號碼，電話很快被人接起。 “言、言和？”我試探地問道。 “怎、怎么了？”電話那頭的言和模仿我的語氣，讓我頓時沒了好氣。 “咱們很熟嗎？你在我手機上給自己這么肉麻的備注??！”我一時激動提高了聲音，說完才有點尷尬地向周圍看去，但有些擁擠的車廂里卻沒有一個人看向我。 “什么備注，我怎么可能解鎖你的手機？”她頗為無辜地說，好像真的一無所知。 連所謂“創(chuàng)造世界”、“回溯時間”都做得到的她，解鎖一部手機又算什么？我不想奉陪她的明知故問。 “不承認(rèn)就算了，你至少見過它吧？” “我以為你昨晚就發(fā)現(xiàn)了呢，是我好心把它和你一起撿回來的?！? 然而昨晚對現(xiàn)狀暈暈乎乎的我并沒有想到去翻找衣兜?！坝屑挛乙婚_始就想問……” “雖然你目前大概對我印象不佳，但這部手機我可沒有做任何手腳。”她打斷道。 我想問的并非此事，卻還是被她引開了話題：“按你的意思，是我自己清空了所有信息咯？” “很有可能啊，也許你之前有什么難言的愛好，瀕死時剩最后一口氣也要把所有記錄抹消，即使快要物理飛升了，也要避免社會性死亡。” 有一瞬間，我甚至真的對過去自己的作風(fēng)產(chǎn)生了懷疑，但這種想法很快被打消：“你別瞎說，那樣的話我直接格式化不是更快嗎！” 言和忍俊不禁，笑聲從聽筒傳來。 我旋即意識到她在故意戲弄我。這家伙，拿我取樂就那么開心嗎？ “不過，我奉勸一句?！彼鋈皇兆⌒β曊?。 “我知道你想通過它尋找一些過去的線索，但過去已經(jīng)是一片廢墟了，想起的越多，只會越痛恨自己無能為力，也許那時的你是希望如果有來生，能夠拋卻前塵，專注于夢想吧?！? 她的話讓我羞惱的心情陡然沉重。 沉默片刻，我答道：“那也只是你的猜測而已，既然你不想說，我自己弄清楚?！? “隨便你，你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浪費在追溯過去上?！闭f完，言和便掛斷了電話。 我嘆了口氣放下手機，腦中幾乎能想象出她輕蔑的神情。 旅途已過去十余分鐘，公交車在高架橋下穿行，車內(nèi)忽明忽暗。我望向窗外，和煦的陽光不知不覺間已被低垂的雨云掩去，只有遠(yuǎn)處的天空還余一線蔚藍(lán)。 “我在vsing新版本等你……”過分安靜的車廂里，忽然有熟悉的聲音傳來。 透過站立的人群縫隙，我望向聲音的源頭——車內(nèi)懸掛的顯示屏，正播放著vsing3.0版本的廣告。 而廣告的主角正是什墨娛樂的當(dāng)紅虛擬藝人——樂正龍牙，不羈的黑白長發(fā)扎成松辮，很是符合他視覺系樂隊鼓手的身份設(shè)定。 看清屏幕的瞬間，一種奇異的既視感便襲來，或許把“既視感”稱為“昨日重現(xiàn)”更恰當(dāng)。這和人聲無二的合成音或許更加印證了言和的說辭——如果我僅僅昏睡了不到一天，那么這則廣告我至少一年前就看到過。 我解鎖手機查看vsing的版本信息，屏幕上赫然顯示著“3.0.20”?；蛟S言和做了全套的工作來蒙騙我，連內(nèi)測版本都搞到手，將手機做了手腳，再特意令這趟公交播放去年的廣告。但她有什么必要為了戲耍我做到這種地步？難道真的如她所說，我回到了末日的一年前？ 或許你會疑問，我直接向周圍人詢問不就好了？這就要將時間撥回前夜，那時逐漸理解現(xiàn)狀的我陷入了不知該去往何處的迷茫，直到言和道出她的“賭局”。 “你想讓那些看都不看你一眼的人，有一天目不轉(zhuǎn)睛地仰望舞臺上耀眼的你嗎？我可以幫你實現(xiàn)，不過，要和我打個賭?！? “你會去到一個又一個距離世末只剩一年的世界，在那個多雨的城市一個人流浪、歌唱，直到有人將你發(fā)現(xiàn)，終結(jié)你無人問津、孤獨赴死的結(jié)局。那一天我就會實現(xiàn)你的愿望，并讓它延續(xù)?！? “不過不可以主動搭話哦～” 面對荒誕的賭約，我卻別無選擇，更沒有修改規(guī)則的權(quán)利。拒絕的前方只有絕望，唯有接受，暫停的生命齒輪才可能再次轉(zhuǎn)動，朝向前方不甚明晰的道路。 “但如果你只是將我投入死局中取樂呢？”我道出真正的擔(dān)憂。 “我不想作為包裝精致的偶像站上舞臺，我想要的是在萬眾矚目下唱出打動人心歌曲?？墒乾F(xiàn)在的鷗停，音樂幾乎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虛擬偶像的時尚單品，要是你不知用什么方法加劇這一點……” “你竟然會說出這種話……”言和有些不可置信地低語道，與方才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讓我一頭霧水。 片刻，她才打破沉默：“……我保證，優(yōu)秀的音樂一定會打動人心，這是所有時空的法則?！?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言和的神色無比認(rèn)真，無論我如何觀察都找不出破綻。 “好吧，我接受，希望你……遵守諾言。” 言和早就預(yù)料到我的答案，聞言微笑著點點頭。 或許，這個世界是否是一個時鐘被撥回沙盤并不重要，誰又能保證自己所處的就是現(xiàn)實呢？ 至少我腳下踏著堅實的土地，頭頂懸著的釀雨的天空，勁吹的海風(fēng)中，我將會確實地創(chuàng)作與歌唱。就依托于現(xiàn)有的物質(zhì)，重塑我的意識，慢慢習(xí)慣將這個2017年夏季的鷗停作為我身處的“真實”吧。 幾乎說服自己后，我對從前的我不禁更加好奇：我一直這么豁達(dá)，還是說，我只是善于找冠冕堂皇的借口麻痹自己？ “什墨廣場站到了，要下車的乘客請您攜帶好隨身物品從后門下車?！? 人潮忽然的流動打斷了思緒，我連忙起身隨他們下車，隨后各自向目的地散去。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