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題曰：紫堡云深隱玉郎，失巢憔望鏡影傷。消息滯斷閨有淚，忍泣煎熬一度霜。

? ? 話說寶釵拿了刀傷藥從內(nèi)間出來，卻見茜雪身子僵直的，頭往枕邊一歪，兩眼直愣愣的，不言一聲，眾人圍著都拿帕子擦淚，也怔住了，上來拿手試試他的鼻息，那里還有出氣的份兒，都已經(jīng)死了，想起素日情景，頗為傷感，也捂口抽抽噎噎哭了起來。寶玉此時(shí)恨不得替他死了，只把腸子也悔青了，泣道：“我真是個(gè)沒見識的戇漢愚夫，這樣忠貞的丫頭都叫我攆了出去，如今后悔也遲了?！毖?、玉菡都問他因何事攆他，寶玉低頭半天才道：“不過是當(dāng)初他打碎了一個(gè)茶鐘子，我一時(shí)惱了，就逐他出去了。我還算是個(gè)男人？古人尚知包無魚，起兇，君子包荒吉，我自覺讀了些詩書，竟是無知無識一般。我想這個(gè)人生做他什么！天地間沒有了我，倒也干凈！原是有了我這樣無知之人，便有了事端；有了事端，便有無數(shù)的煩惱生出來，恐怖，顛倒，夢想，更有許多纏礙，似我這般庸夫之徒，自古屈死多少英雄豪杰，萬事皆有諸多因果，無有憑空生事，無有憑空仇怨，那些曖昧不明的君子只看了一點(diǎn)，便要大施刑罰，古來屈子、子胥何其多矣，當(dāng)年諸葛孔明是劉玄德三顧茅廬請來，忠臣可請不可召，他要為你托付終生，赴湯蹈火，你怎可呼來嗟去，他若對你置之不理，你又能奈其何，那些所謂的明君對臣子稍有不悅，便施以凌遲殺戮，滿門抄斬，臨到社稷頹亡，還要埋怨別人，我就像這些不明事理的昏君一樣，好似讀了不少詩書，真真卻是個(gè)無知無識的蠢夫，孟子曰：民為貴，君為輕。如今倒好了。君王對臣子下人任意殺害，丫鬟妻妾盡行虐打，所謂八股文中庸之道，全是子虛烏有，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們那管得女兒也有聰明靈秀、百般苦楚，制定的國律就是飽填男人私欲，他們就是懂得殺戮，何曾知道體恤別人的苦楚？兆民之眾，皆受制君王一人，縱使臣民膽智奇謀，丹誠不泯，也擋不住昏聵君王泯絕社稷，崩壞朝綱，群寇爭雄，生民糜滅，令人徒生哀怨！”眾人聽他說的過了，急忙勸他?？诓灰f了，寶玉眼中帶淚，不禁長嘆一聲。襲人泣道：“二爺別自怪自怨了，這都是趙姨娘那起小人害的，日后這筆帳定要找他們算清，茜雪也不能白死了?！毖吹溃骸澳锏?，也不瞧瞧他們那模樣，都算計(jì)著害人奪位，死了叫閻王老爺把他舌頭割了，來世再托生個(gè)豬狗，叫萬人騎，千人罵的。”湘蓮道：“咱們擬妥了三更去嶽神廟救寶兄弟，怎么那府里的蕓兒、小紅和兩個(gè)市儈也來了，是倪大哥事先告知了他們不曾？”倪二道：“絕無此事，巧合罷了，咱們走的恁急，也不知他小兩口逃走了沒有?！睂氂衤犃嗣Φ溃骸笆|兒不是跟你們一道來的？那可壞了，他再被賊人抓起來，我的罪孽可更深了?！庇值皖^哭了起來。湘蓮忙勸他道：“寶兄弟休要煩惱，我親眼見的，他二人已出了廟宇，躲了起來，這時(shí)候也該到了府里了。”寶玉聽了才放了心。襲人擦著眼淚道：“這會子也不早了，估計(jì)也有四更天了，先把茜雪姑娘抬那里間停著，明兒再好好將他葬了吧。寶二爺也走了這一段子路了，腳上都是些濕泥，快脫了鞋躺炕上去歇著。我到廚房里再做些熱飯大家墊墊肚子。”倪二、湘蓮都說不餓，只是有些乏了，要到外間睡著，明日再做。寶釵用手阻襲人道：“不必做了，都困的不行，那還有精神吃東西？大家都睡了吧?！?/p>

? ? 于是襲人把寶玉鞋兒褪去，扶他往炕上睡好了，又把床被子蓋在他身上。寶玉腳軟神倦，只一歪著就呼呼睡著了。倪二背著茜雪擱在隔壁耳房炕上，自己也找屋子睡去了。襲人回到自己屋內(nèi)，見琪官坐床上脫鞋褪襪，嗔道：“你還好意思回來，這多久家里不留幾個(gè)錢，想買點(diǎn)桂花油搽頭也不夠，這些日子你都死那兒去了？”蔣玉菡笑著把他臉兒一捏道：“好個(gè)嬌媚的娘子，愛死個(gè)人，這些日我不是和薛大哥外出四處打聽寶二爺?shù)南侣鋯?，故多留了幾日。就幾日不歸，你就想我了?！币u人“呸”了一聲道：“臭美，誰想你了，你走則走了，怎么只留下些糧食，不留些脂粉錢？”玉菡笑道：“你這樣溫柔可愛，我怕你打扮的明艷了，勾起那薛大哥的心思來，趁我不注意，偷著跑回來調(diào)戲你。他是個(gè)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曉?！币u人笑著捶了他兩下，玉菡因見他嬌媚撩人道：“你看天河牽?？椗枷喾暌辉?，咱們也該入帳羅一共春宵了?！被仡^吹滅銀燈，放下帳幔，強(qiáng)推襲人倒入帳中。襲人笑著又捶又打，不免依了他。

? ? 且說眾人酣甜一覺，直睡到大天亮。襲人揉著困眼起來，起身往寶釵屋里來。寶釵正坐在炕上整理衣物，見他進(jìn)來了，忙命他好生坐了，問道：“寶兄弟昨兒說茜雪是他攆出府的，不知又是什么緣故，我昨晚見他吞吞吐吐的，象是說不出口來?！币u人低聲說：“那都是早幾年前的事了，雖說是由李嬤嬤引起的，但我知道絕不是為了這些攆他，還是有別的緣故。”寶釵詫然道：“哦？你不妨說說是個(gè)什么緣故?！币u人道：“還不是茜雪成日在寶二爺面前老嘀咕那個(gè)姑娘厚道，那個(gè)姑娘小性兒討人嫌。寶二爺一時(shí)煩了，嫌他挑唆多嘴，就找個(gè)借口把他攆了?！睂氣O猛然觸動往事，想起當(dāng)初和茜雪一來一往的情誼來，不覺點(diǎn)頭道：“是了，定是為這個(gè)了。那府里也不知怎樣了，林姑娘還沒有和寶兄弟拜過堂，竟被抄家的沖散。聽人說趙姨娘帶了伙賊寇時(shí)時(shí)侵犯那園子，府里實(shí)在不安寧。若寶兄弟貿(mào)然回去，恐再遭劫掠。我昨晚思慮了一整夜，不知怎么安置寶兄弟才好，留他住著又怕他不安心想回府里看看，怕是勸不住。”襲人道：“才離了虎狼窩，又要把頭往火坑里探，斷斷不可再這樣傻了。我跟他說去，想我服侍了他一場，沒有盡心，今兒有機(jī)會能再為主子效力，必得盡著所有酬答他罷了。”

? ? 一語未了，只見薛姨媽跟張德輝進(jìn)來，后面還跟著幾個(gè)年長的莊民。寶釵忙讓他們坐了，自己回里間取了些銀錢交給那幾個(gè)山民，要他們趕制出棺木，把茜雪移到山坳里好生葬了。那幾個(gè)山民應(yīng)允了一聲去了。薛姨媽叫襲人到廚房里和鶯兒、麝月去做一桌酒菜出來，他仍和寶釵坐著談些家事。襲人、鶯兒、麝月在廚房里正忙活著，忽見金桂進(jìn)來忒斜著眼道：“做了什么好吃的？先叫我嘗一口！你們裝腔作勢鬧了一夜，還讓不讓人睡了？這會子又是殺雞，又是戮鵝，定是哄那傻子，叫他知道你們姑娘的好，再把你們姑娘娶了，好接管他那一大家子的房產(chǎn)園子。別叫我替你們惡心了，想房子都想魔怔了。用這樣手腕騙人，不過是苦肉計(jì)罷了，只哄那些呆子吧，可瞞不過我！”襲人聽了這話，把勺子一扔，不覺動了氣道：“奶奶這話什么意思，大清早的就吵嚷嚷的，說的都是什么混話？既是做主子的，就拿出些樣子叫下人學(xué)著，成日家不是挑撥是非就是渾攪廝鬧。這里不是你夏家，可以隨著性子來，這里是我家，奶奶再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這里那有你說話的份兒？若不想住了，就請搬到別處住去，少在這兒胡說八道的，叫人嫌！”金桂道：“我不知道你們姑娘那里好了，你們只護(hù)著他。你們都站在他那一邊，必是人情冷暖，你們見我夏家不濟(jì)了，都冷遇我，我就是待在這里又有什么趣味？”拿帕子捂臉嚎了起來。襲人見他成心滋事，推著要趕他出去，驚動了那邊，倪二、湘蓮、薛姨媽、寶釵、寶蟾都趕了過來。金桂哭道：“我不過進(jìn)來討杯茶吃，他們?nèi)齻€(gè)就拿話擠兌我，欺負(fù)我老實(shí)，沒有勢力?！柄L兒、麝月道：“奶奶這是怎么說，又管我們什么事？”忽見薛蟠舉著一根木棍來，一徑搶步進(jìn)了房里，口里罵著，朝金桂面上就要打來，被倪二、湘蓮一把奪去道：“薛兄休要著惱，好男不和女斗，一家子沒有不磕碰的碟兒，咱還到正屋里坐著去?！庇餐浦赐沁吶チ恕汅赣肿ё〗鸸鸬念^發(fā)要罵，被寶釵、薛姨媽急忙拉開了。金桂見他們?nèi)硕?，自己占了下風(fēng)，只得掉頭回自己房里去了。薛蟠、湘蓮、倪二趕往正屋來坐著。鶯兒在桌上擺好了碗筷，又往茶鐘里沏了茶，三個(gè)漱了漱口，都問鶯兒寶玉醒了沒有，喚他過來吃飯。鶯兒道：“還在那屋里睡著呢，我這就去看看?！鞭D(zhuǎn)身走了。湘蓮道：“薛兄有個(gè)堂弟近年怎么不見，在那里做生意？”薛蟠道：“你是說薛蝌吧！說來話長，上次賈家抄家，把赦老爺抓了，連累了邢大舅一家和他內(nèi)人岫煙妹子，都發(fā)配南方蠻夷之地了。幸虧蝌弟提前獲悉有官府抓他，他就獨(dú)個(gè)先跑了?，F(xiàn)如今連我也不知他跑那里去了，只等著以后有消息再聯(lián)絡(luò)吧?！?/p>

? ? 只見襲人、玉菡都掀簾子端盤子進(jìn)來笑道：“小菜已齊備了，諸位先吃著?！庇褫找餐肋呑耍H自給三位斟酒。襲人到隔壁房里叫寶玉起來吃飯，卻見鶯兒躲在夾道里偷啃著雞腿兒，不屑一笑，也不理他，進(jìn)屋里來叫寶玉。

? ? 只見寶玉眼仍閉著，額上全是熱汗，一副病瘥的樣子，轉(zhuǎn)著頭道：“救命，求求各位大哥別踢了，頭疼的很！只要能和林妹妹在一塊兒，這園子地皮全給你們了，我情愿和妹妹住鄉(xiāng)下去！哎喲，疼死我了，頭都冒血了。饒命??！”襲人知他在說夢話，忙輕輕將他推醒。寶玉猛然坐起道：“別打，別打，我聽話，我聽話！”雙手抱著頭。襲人掉下淚來道：“沒人性的畜生，把個(gè)好好的哥兒打的都留了心病了。真真勾起我的氣來，那趙姨娘是個(gè)什么東西，也這樣拉幫結(jié)派起來，四處造孽，害人性命。神天菩薩打不死他個(gè)賊婦！”寶玉見是襲人站著，紅著臉道：“又做噩夢了，都習(xí)以為常了。”襲人笑道：“二爺快洗漱了到堂屋吃飯去。他們早起來了，菜都擺好了?！睂氂瘛芭丁绷艘宦暤溃骸霸趺次宜倪@么死，都大天亮了。”起來到盆邊凈手洗臉，襲人遞過毛巾來。寶玉打量了他半日，流下淚來道：“做夢也料不到我們還能見面，仿佛還是當(dāng)初在怡紅院里一般。往年都是你給我遞的毛巾?！币u人再也忍不住，捂著口哭著跑出去了。寶玉也怔怔的流淚不語。【批語：看及此處不覺令人心酸泣淚?？墒呛镁安怀?，美韶華去之何急？不覺批書人兩鬢又成霜矣?！?/span>

? ? 只見麝月進(jìn)來，見他站著流淚，也心里酸楚，強(qiáng)忍著淚道：“薛大哥叫你去那邊吃飯?！睂氂癫敛翜I道：“知道了，我這就去。”又擦了把臉，拿銅鏡照了，見鏡里容顏消瘦，鬢發(fā)紛亂，眼中似醋，不見了往日風(fēng)華公子模樣，越發(fā)失意神傷。【批語：看至此句，亦有時(shí)過物換之嗟。賦詩一首以寄感嘆：王孫斷翼恨別家，僥命猶疑照顏色。世路縈紆誰盡辨，蒼涼亂世淚滾瓜?！?/span>

? ? 且不說這邊寶玉傷心，只說那府中瀟湘館竹林內(nèi)亦有個(gè)悲凄之人，正扶著修篁望眼欲穿，那淚珠兒滴在竹上，留下斑斑淚痕。紫鵑拿了衣裳趕來，見他拿了兩個(gè)舊帕子在那里垂淚，帕上新淚痕間舊淚痕，把字跡兒都浸模糊了，忙趕上來道：“姑娘才吃了藥好了些，怎么又站那風(fēng)口里潮地上吹著，快回來吧?！摈煊穸ǘㄍb處道：“寶玉不是被人救了嗎，怎么還不回來？”紫鵑道：“必是還被人賓住了，一時(shí)回不來，再等等著吧。”黛玉哭道：“那救人的我認(rèn)識，不是正經(jīng)人，我怕寶玉回不來了?！敝煌珠g呼道：“寶玉快回來吧，你上那里去了，家里都等你回來呢！”又哭了起來。紫鵑忍淚上來把他扶著回怡紅院去。說著，自己移身要回瀟湘館去。不覺咳出一口血來在帕子上，紫鵑見了，唬的急忙扶住了他，見他顏色雪白、口里仍是不停說著：“寶玉，你快回來罷?！弊嚣N一邊哭著一邊扶他進(jìn)了內(nèi)間炕上，黛玉因病勢加深，兼牽掛寶玉不歸，益發(fā)頭腦發(fā)沉、隱隱微痛，紫鵑含淚道：“姑娘不要過于思慮了，寶二爺想是不久就要回來了?！摈煊裎⑿σ恍?，也不答言，又咳嗽數(shù)聲，吐出好些血來。紫鵑看去，心中暗驚，明知?jiǎng)癫贿^來，惟有守著流淚，黛玉見他傷感，笑道：“我這肺虛咳疾雖說重了不少，然又非無藥可治，不過是我近年不懂保養(yǎng)的緣故，更兼操心諸事，故而好的慢些，寶玉與那起不明不白之人一處，多日沒有音訊，著實(shí)讓人掛念，你去找個(gè)香爐，我要焚香禱告上天，保佑他平安無事?！闭f到這里，氣又接不上來。紫鵑聽了，一陣心酸，早哭得說不出話來。遲了半日，去套間找香爐去了。黛玉對著案上觀音大士白瓷立像燃香，合掌跪拜道：“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小女子原是姑蘇一微芥女流，只因家父病重，托付外祖母家寄養(yǎng)，如今尚未婚配，舅舅家風(fēng)波不斷，強(qiáng)賊侵犯，以致人口傷亡、家道蕭索，公子寶玉又下落不明，生死難辨，小奴誠懇請求娘娘保佑寶玉早日平安歸來，與家人團(tuán)聚，小女子也會多燒高香答謝娘娘?！庇终f了些祈福禱告之語，直到夜深才隱隱睡去。

? ? 只見紫鵑、雪雁捂耳跑進(jìn)來大驚失色道：“姑娘，賊人殺進(jìn)來了，快逃啊?！敝灰娨蝗毫骺軗砹诉M(jìn)來，都面目猙獰持刀拿槍的，看見貓兒、狗兒就砍，看見人兒便亂殺，黛玉大驚，喝道：“快快住手，是誰要你們胡作非為、行兇霸道的，你們又有什么好處？”眾賊寇冷笑道：“休要多費(fèi)唇舌，嘮嘮叨叨，是皇帝老兒逼我們反的，他不仁不義、不中不正，只知淫靡享樂、巧取豪奪、胡亂殺伐，百姓卻哀鴻遍野、衣食不周，橫豎也是餓死，不如反了，奪取河山，尚有活路，如此下去，必?zé)o立錐之地。”黛玉道：“諸位所言我不敢強(qiáng)辯，只問各位奪了江山又如何?！辟\寇笑道：“奪了江山，咱們也過過皇帝的日子，吃喝玩樂，樣樣不愁，想殺誰就殺誰，想怎樣就怎樣?！摈煊竦溃骸澳敲纯蓵榘傩罩\福祉乎？”賊寇笑道：“百姓不過是地位低賤的貓狗、賤奴，自古皇帝有幾個(gè)是為了做善事坐朝的，都是奔著享樂去的，我們也不能免俗?！摈煊窭湫c(diǎn)頭道：“世世代代都是周而復(fù)始，循環(huán)往復(fù)，原來都不是為民挖井洌、奉寒泉，就是改朝易代又能如何，都是一丘之貉。”眾賊聽了，大怒，上去就要撕扯黛玉，紫鵑、雪雁急忙跑來推開眾賊，卻被賊人砍倒在地，黛玉嚇的大哭，慌忙跑了出去。忽見風(fēng)卷漫天黃塵、遮天蔽日，路上奔走著爛衣破衫的老老少少，都惶惶然哭喊著逃命，后面似有千萬騎兵追逐吶喊。黛玉看見處處皆是抓壯丁、毀民居，搶物財(cái)，生靈涂炭，慘狀刺心，不覺大哭著喊道：“這個(gè)世界都是怎么了，昏天暗日的，說是為民揭竿而起，為何到處燒殺搶掠，對人又編謊說，百姓都是慕名自愿當(dāng)兵入伍，說什么均田地、同富貴，不過是強(qiáng)盜的借口、謊言、欺騙。”說著淚流如涌、癱軟在地，忽見一賊持劍向他刺來，嚇的大叫一聲，卻從夢中驚醒，唬的紫鵑急忙起來披衣問他，他說做了些噩夢，紫鵑一邊為他擦拭額頭虛汗，一邊輕聲安慰他睡下了。

? ? 次日一大早，有家仆在簾外回稟黛玉，說寶二爺依舊沒有下落，去了馮紫英家探消息，得知他腿部中彈，在家養(yǎng)臥。他夫人生了兩個(gè)雙胞胎兒子，照料的辛苦，去藥房抓藥都找不到藥鋪，些許日子馮紫英就無藥可治而亡了，他夫人攜著兩個(gè)嬰孩逃往他鄉(xiāng)了。黛玉聽了，不免悲從心生，又哭了幾場。

? ? 且說寶玉陪眾人吃罷飯，在外間屋里坐著一言不發(fā)。襲人、寶釵過來拿了新衣裳要他換上，寶玉推開起身要走道：“我回家去，林妹妹還等著我呢。”寶釵急忙拉住袖子道：“寶兄弟且別忙著回去，聽我說來?！睂氂翊姑嫉溃骸皩毥憬憔攘宋?，此生無以報(bào)答，讓我回去帶了謝禮再來雙手奉上。”寶釵又好氣又好笑道：“你我還分什么彼此，談什么報(bào)答不報(bào)答的，倒外道了，親戚間互相助著也不對了不成？”寶玉道：“也是，只是怕林妹妹掛念，故急著回去看看，好讓他放心?！睂氣O道：“你思家心切我也是明白的，只是外頭亂的很，寇盜云集，殺戮四起，你那府中也正打著激仗，回去怕還是被流寇抓了，不如留在這里還安全些?！睂氂窦钡溃骸澳橇置妹秘M不安全了？”寶釵笑道：“趙姨娘跟顰兒又沒仇沒氣的，他只是想占著園子，就是見了顰兒也不會拿他怎么樣，他一個(gè)女孩子家能把趙姨娘他們怎么樣，竟是互不相擾，各自為安?！睂氂衤犃怂坪跤欣?，又坐了下來。

? ? 忽聽門外有人喊：“誰放寶兄弟走了？我跟他沒完！”忙起身看時(shí)，卻是薛蟠進(jìn)來了，忙道：“沒有誰趕我走，是我自己要回去瞧瞧的?！毖磫懔艘宦暤溃骸拔乙詾橛质悄莻€(gè)丫頭趕你走呢，急的我過來要打他一番，寶兄弟是親戚，不是外人，你們誰也不能苛刻對他?！柄L兒、寶蟾站在他身后都應(yīng)了一聲道：“不敢?！睂氣O笑道：“你們?nèi)グ褜毿值艿男m、衣服拿去洗了曬了，天剛晴好，日頭已出來了，洗好就在那院子里搭上竹竿晾了，鶯兒、寶蟾都答應(yīng)了出去了。寶釵把薛蟠拉了出去，不讓他和寶玉多敘，薛蟠邊走邊掙手道：“妹妹拽我做甚，我又不是老虎，能把他吃了？”寶釵道：“你那嘴里什么不敢說的，怕你言多必失，又說出些無理的話來。”推他到自己房里去。薛蟠只得依了他，進(jìn)了屋子自便。

? ? 且說黛玉日日等待寶玉回來，時(shí)時(shí)催著下人去外頭打聽他的下落，眾人見他形容消瘦，病勢非輕反重，所謂久病床前無孝子，那些奴仆漸漸的疏懶了許多，照料的黛玉不大殷勤了，黛玉若是忘了吃藥，仆人也少一會是一會，裝作忘了，紫鵑也是瞻前不顧后，一會出去探看消息，一會兒又服侍黛玉飲食穿衣梳洗，忙得一團(tuán)糟。黛玉昨夜又沒有睡好，醒的雙目炯炯，咳嗽了一會子，紫鵑端來藥湯服侍他喝了，黛玉勉強(qiáng)扎掙著站起來，身子似在云端霧里，頭暈?zāi)垦＃玖⒉环€(wěn)，急忙伏案坐下，閉目養(yǎng)神，伏案小憩。紫鵑見他神倦體弱，甚是憂戚，對雪雁使個(gè)眼色，要他出去，雪雁與他走到窗外，故意滴滴咕咕的道：“聽說寶二爺被人救下來了，在外頭衣食平安想是不久就要回來了。林姑娘不該如此多慮，弄得自病自憂?！摈煊裨谖堇锫犚?，急忙叫二人進(jìn)來，喘了幾聲道：“寶玉快回來了，他現(xiàn)在那里？”紫鵑笑道：“我等皆是不知，約莫不過幾天工夫就要回來了，姑娘不要過于牽掛了，身子要緊?！痹捨凑f完，一轉(zhuǎn)頭那眼淚早掉了下來，黛玉信以為真，高興的要雪雁端水過來，他要梳洗一番，紫鵑撐不住心酸，走了出去。

? ? 且說寶玉在紫檀堡夜間難以入眠，琢磨著自己偷偷離開此處，他看晚飯過后，那些人都去賭牌吃酒了，裝作在屋里看書，無奈外頭有襲人、鶯兒守著，難有巧宗溜出，不大會兒，襲人解手走了，鶯兒扶墻打盹，寶玉急忙走了出去，看見回廊上沒有人，外頭黑漆漆的，趁著夜幕低垂，匆忙向山下疾步走去，心內(nèi)突突亂跳，他匆亂走了一個(gè)時(shí)辰，迷了路，幾次跌倒石路上，也不記得疼了，一心想回去與黛玉團(tuán)圓，心內(nèi)喊道：“林妹妹，我回來了，我們生要在一處，死要葬同墳，我回來了?！焙鋈谎矍耙黄闪?，明月照在溪石上，找不到路途，只見竹林里有個(gè)佳人沐月而立，恍如黛玉，不覺脫口喊道：“林妹妹，林妹妹?！贝伺@訝回頭一看，笑道：“我是此地村姑，剛剛劃舟路過，正要濯足，你是那里人啊，怎么站在這里?！睂氂襁煅实溃骸斑@里是那里，我迷路了，回不了家了。”村姑道：“看你這般狼狽，定是為躲亂世賊寇多日沒有歸家了。前頭山下就是一片大海，只有岸邊一架小船，兵荒馬亂，也不知是誰丟那里了，你乘著船渡海歸去吧?！睂氂窦依镉旭{娘教他怎么劃船，今時(shí)顧不得這么多了，回去與黛玉覿面團(tuán)聚要緊，他急忙謝了村女，急匆匆來到山下海邊，只見春江滉瀁浩渺，皎皎空中一彎明月，照的海上波濤粼粼然流動，似眾生喧嘩，遠(yuǎn)遠(yuǎn)望去汀上一片迷離，寶玉架著一葉扁舟，乘月而行，全然不知苦累。

? ? 且說黛玉聽紫鵑、雪雁說寶玉不久即可回來，又驚又喜，夜里越發(fā)難以安寐，圍著被坐了一會，看紫鵑睡了，他披衣起來，見燭焰昏昧，拿簪子挑了燭芯，四顧茫然，坐在軒窗凝神望著皞月，眼中蘊(yùn)凄含淚，但見窗外月射寒林，竹梢窸窣風(fēng)聲，良久，又嗽了幾聲，怕紫鵑吵醒了，走出門來，想起古人詞句：“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痹桨l(fā)失意感傷，走到院子里扶著修竹駐足凝望靜夜，耳畔掠過風(fēng)聲蟲聲，甚是凄清，不覺長短吁嘆，緩步走上樓閣，點(diǎn)了蠟燭，坐在妝鏡臺，手里握著兩個(gè)舊帕子，持鏡呆望。又起身打開軒窗，見外面黑漆一團(tuán)，更覺寂寥，越發(fā)思念寶玉。兩個(gè)相思的人兒，一個(gè)是不辭辛勞乘月駕行，一個(gè)是閨房徘徊對月抒懷，若得此生再相見，不枉相思無限情！寶玉在海上劃了不知多久，忽然聽見岸邊有人高呼其名，側(cè)目一看，只見柳湘蓮、倪二飛逐而來，對他擺手，寶玉不予理會，只是匆促劃槳，倪二跳入水中，拖他舟船，不讓放行，寶玉只得依他把船劃到岸邊，垂頭喪氣不語。柳湘蓮、倪二好生拽他回去，寶玉撫面而泣，同二人返回紫檀堡。寶釵、襲人等早亂成一團(tuán)，眼見寶玉找了回來，都松了一口氣，道：“可找回來了，嚇殺人了！”寶玉一臉抑郁，回屋里躺下了。

? ? 第二日，寶釵、襲人輪番勸解寶玉，以后不可再有糊涂念頭了，寶玉只得答應(yīng)了諸人。

? ? 這日寶玉在襲人屋里坐了半日，有些發(fā)悶，便要出去走動。蔣玉菡陪他在山上山下閑逛，賞些山野風(fēng)光。只見：

? ? 春景妖嬈，雨后新晴，林徑落花池水明；柳絲粘燕，翠葉藏鶯，望斷芳草人傷情。登高懷遠(yuǎn)，憑石處，杳杳迷離神京。聚散難期，幾許山盟，脈脈訴與清風(fēng)。

寶玉望見嵽嵲山崖上光撻撻的亂石壘堆，象重重白骨，唬的用手指道：“強(qiáng)盜又來了，在那山頭砍殺呢！”不覺兩眼一翻，昏倒在地。玉菡也嚇了一跳，四周看看一片空蕩，幽谷寂靜，唯見險(xiǎn)峰巍聳，怪石橫堆，那有半點(diǎn)人影，見寶玉昏倒，忙背了喊著往山莊奔來。

? ? 眾人正在堡里談敘，見玉菡嚷著把寶玉背回，寶玉昏迷不醒，都急了，都上來把寶玉扶下抬到炕上。湘蓮道：“快熬了姜茶灌到他嘴里，一會兒就好了?！庇謫栍褫諏氂袷窃趺戳?。蔣玉菡道：“也不知他看見什么，亂嚷嚷的就昏倒了，是驚嚇過度，停一會兒就好了?！币u人一邊給寶玉蓋被子一邊責(zé)怪道：“你也知道他才從那虎狼群里受了驚嚇出來，又把他往外頭領(lǐng)，嚇壞了可怎么是好？”

? ? 此時(shí)寶釵已燙了一碗姜茶端了過來.襲人接了，徐徐灌入寶玉口中。倪二幫著分開雙唇，不多會兒，寶玉醒來，一把抓住倪二道：“大哥，饒了我吧，別殺我，我求你了！”【批語：倪二可承受不起此話?！?/span>倪二笑道：“二爺，是我，怎么嚇成這樣？著實(shí)可憐。”寶玉看見自己仍躺在屋子里，才舒了一口氣道：“我這是怎么了，凈在大家面前丟人。我還算是個(gè)男人，我不能連累你們了，我要回去?！逼鹕肀阋庾?，被眾人急忙按住了。寶釵嘆了口氣道：“論理我不該說，可看你這個(gè)樣子又不得不說。”欲言又止。寶玉見他吞吞吐吐的，似有什么隱瞞，忙問他道：“寶姐姐快說，又是什么事了，我急死了?！睂氣O道：“實(shí)在是說不出口，你那府里已叫流賊全占了，大太太、老爺都被賈環(huán)刺死了，家里一個(gè)人也沒有了，下剩的不是死了就是逃了。還有，你林妹妹已經(jīng)跳井自盡了！”【批語：寶釵好剛口，虧他想的出?！?/span>寶玉聽了，抱著頭“哇”的大哭一聲又昏倒在炕。眾人急的又是推搡又是掐“人中”，直搗騰了多時(shí)才把寶玉弄醒。寶玉坐著兩眼呆呆的道：“好，死的好，都把人殺絕了，好人不留一個(gè)。讓這天地都充塞著邪惡流氣吧！強(qiáng)盜們在縱情歡呼了，你們都贏了，只管擺開筵宴，痛飲豪慶。待將來再從那天上降下一團(tuán)神火，把這天地都燒個(gè)一干二凈，大家一起化煙化灰，豈不好？”寶釵不覺嗔道：“什么你們我們的，什么大家一起化煙，寶二爺怎么瘋瘋傻傻亂說起來？”寶玉半天才醒過神來道：“是我氣急了，混說白道的，沒的叫諸位看笑話?！贝蠹倚Φ溃骸皼]有什么，二爺既是身上不爽快，就歪一會子吧，停會兒我們再來?！倍嫁D(zhuǎn)身出去了。寶玉獨(dú)個(gè)躺在床上淚落如滾，思來想去，難以抑制，咬著枕頭哭了起來。麝月進(jìn)來見他難受，也陪著掉了點(diǎn)淚，拿被子蓋在他身上，自己掀簾子出去了。

? ? 且說寶釵出去叫住鶯兒道：“如今寶兄弟嚷著要回去。你也知道，他家里都亂的那樣，回去豈不送死？你過會兒裝作失驚跑他屋里喊著，說山下駐扎了一撥強(qiáng)盜，大家都出不去了，讓寶兄弟也死死心?！柄L兒道：“也好，姑娘拿什么謝我呢，我那奩盒里已空了幾日了?！辈挥X歪著頭撒癡撒笑起來。寶釵悄罵道：“死丫頭會鉆營了。”回自己屋里開啟奩盒，取出一串子銅錢遞給了鶯兒，拍拍肩膀，要他快去。鶯兒笑著吐著舌頭跑了出去。

? ? 且說寶玉正在炕上悲凄，忽見鶯兒慌慌張張跑進(jìn)來道：“出禍?zhǔn)铝耍瑖標(biāo)廊肆?！”寶玉動了一下道：“又怎么了？”鶯兒道：“才剛我下山去買脂粉，見那山下駐扎著一伙強(qiáng)盜，嚇的我趕緊跑回來了。柳大哥說是趙姨娘的人在那里安營扎寨，囑咐我以后不要下山了，怕被他們遇到行兇。以后出不去，可怎么買胭脂頭油??？”說著作啼哭狀。寶玉聽了也嚇了一跳，忙叫他走近了，道：“那我以后可怎么辦？我身無分文，也不能老連累他們養(yǎng)我。我走又走不成，不走也不成，可作難了?！柄L兒道：“二爺不用擔(dān)心，蔣大哥家里儲存了不少銀子，先熬過一二年你再回去也不遲?！?/p>

? ? 一語未了，忽見襲人掀簾子進(jìn)來笑道：“正是，二爺就安心住下吧！以往你待我這么好，我也沒有盡心服侍。如今二爺有了難，我怎能坐視不管？我偏要對二爺好，就讓那起亂嚼舌頭的瞧瞧，我襲人也是個(gè)忠心不二的人?！睂氂竦溃骸澳窃趺赐桩?dāng)？你如今也有一家子了，豈能為了我多些牽累？”襲人道：“二爺這樣說，就是要奴婢難堪了。我不但不謝你，還埋怨你不成全我的好名聲了，何苦來呢？”寶玉只得依他。從此襲人待寶玉如往昔一樣盡心竭力，蔣玉菡也沒有怨言，實(shí)心善待寶玉。寶玉感謝襲人待他有始有終，時(shí)時(shí)見人就贊。【批語：襲卿忠心不忘舊主，愧殺天下無情人！】寶釵等也都笑夸襲人溫柔和順，人好心好。寶玉從此安心住下，只是一想起黛玉魂喪深井，不免又背人痛哭了好多回，想著某一日回去好好祭奠祭奠他，也不枉自己的一往情深。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