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新語"中的白沙與甘泉事選
屈大均。1630年 — 1696年。
字翁山、介子,號萊圃。廣東番禺(今廣州番禺區(qū))人。明末清初著名學(xué)者、詩人,是「嶺南三大家」之第一。有「廣東徐霞客」的美稱。
?廣東新語有上下兩卷。
上卷小題:?白沙逸事。?狀元。?賢督學(xué)。?教儉。?為師服。?師弟六皓。?合食。?養(yǎng)士。
?白沙逸事
白沙先生嘗戴玉臺巾,扶青玉杖,插花帽簷,往來山水之間。
有詩云:「惟有白頭溪裏影,至今猶戴玉臺巾。」
又云:「拄地?fù)翁煳嵋嘤?,一莖青玉過眉長?!?/span>
又云:「兩鬢馨香齊插了,賽蘭花間木犀花。」又嘗披藤蓑垂釣,
有詩云:「何處思君獨舉杯,江門薄暮釣船回。風(fēng)吹不盡寒蓑月,影過鬆梢十丈來?!?/span>
其風(fēng)流瀟灑,油然自得。身在萬物之中,而心出萬物之外,斯乃造化之徒,可以神遇而不可以形跡窺者,所謂古之狂者非耶。王青蘿云:「白沙之學(xué),從孔顏之樂而得?!谷粯酚刑搶?,顏子之樂實,曾點之樂虛,白沙其得顏子之實者耶。
白沙初應(yīng)聘至廣,車由城南至藩臺,觀者數(shù)千萬人,圖其貌者以百數(shù)十計,市井婦孺,皆稱為陳道統(tǒng),其感人若是。為人身長八尺,面方而玉潤,左臉有七黑子,如北斗狀。耳長貼垂,兩目炯然如星,望而知為非常人。甘泉面上亦有黑子,具日月南北斗之異。寵振卿有瞻甘泉遺像詩云:「精華日月在顱首,兩耳之旁南北斗?!?/span>
洪覺山云:「先生生相甚異,顙中雙顱隆然若輔弼,兩耳旁各有黑子,
左七類北斗,右六類南斗。噫,天之生有道君子,固皆有以異於人乎哉。」
白沙先生受官,而康齋不受。一以處士,一以監(jiān)生也。先生每題碑碣,必書翰林院簡討官銜,蓋不敢忘君之賜。其不出而就職,非為高也,以終養(yǎng)故也。當(dāng)憲廟之升遐也,哀詔至,先生如喪考妣。有詩云:「三旬白布裹烏紗,六載君恩許臥家?!古R終朝服北拜曰,吾辭吾君也,則忠愛之終也。
鄧製府之於白沙,常令本縣月給白米一石,歲致人夫二名。白沙辭之曰:「執(zhí)事所稱逋、野,誠隱逸士。如今日之賜,使逋、野受之宜也。其不受,未見其讓之過也。章何敢自列於古之名流哉。章無寸善可以及人,有田二頃,耕之足以自養(yǎng),而又受賜於當(dāng)?shù)姥伞R宰粤徐豆胖?,其怠於自修亦甚矣?!估罡笔褂钟麨橘I園池,亦辭之,其介如此。
?狀元
吾廣於輿圖為極南,值離位丙午之間。離者,文明之氣也。自禹八年入午會,上下二三千年,天地山川之運適合。故自漢晉以來,扶輿清淑之化始毓而生人才,其卓然首魁天下者,在唐有莫公宣卿,在宋有張公鎮(zhèn)孫,在明有倫公文敘、林公大欽,然莫公記傳無聞。張公遭國危亡,不幸遇變。林公以早喪,弗克建立。獨倫公名重士林,德高朝野。初傳臚時,當(dāng)寧見其儀表,深喜狀元得人,故龐公嵩詩云:「南方間氣旋貞會,北闕英標(biāo)動聖顏?!?/span>
?賢督學(xué)
吾粵督學(xué)使者,在嘉靖時有魏公校者,以德行簡士。甫至任,不事考較文藝,輒行黜陟。
嘗使陳激衷、林克忠二人都諸生靜坐,務(wù)見仁體,每晨入見,稽所得而開導(dǎo)之。
大毀寺觀淫祠,以為書院社學(xué)。使諸童生三時分肄歌詩習(xí)禮演樂,禁止火葬,令僧尼還俗,
巫覡勿祠鬼。男子皆編為渡夫,一時風(fēng)俗丕變,其崇正辟邪之功,前此所未有也。
督學(xué)之官,非醇儒不可,使得其人復(fù)久任之。如代皇帝之用陳公政,提督北直隸學(xué)校,直至九年可也。如魏公者,得十有五人焉,分置省直,使之十年二十年專行其教,將見十五國風(fēng)移俗易,先王之道大興矣。
?教儉
湛文簡(甘泉)為南大司馬,令民毋得餐大魚,市中毋得叢飲。
除歲,庶民毋得焚楮祀天,糜財犯禮,蓋導(dǎo)民以儉之一端也。
?為師服
白沙先生之沒,甘泉翁曰:「道義之師、成我者與生我者」等,為之製斬衰之服,廬墓三年,不入室,如喪父。然其告詞有曰:「成吾之身,孰與盡吾之性。教育之恩,何異生養(yǎng)之勞。在禮經(jīng)則師無無服之文,在義起則例有緣情之製,昔者孔子沒,門人有三年之喪,大抵禮緣情行,例以義起,亦天地之大經(jīng),古今之通義」云。
?師弟六皓
甘泉講學(xué)天關(guān),有簡翁者,年百有三歲。就而問學(xué),將執(zhí)弟子之禮,甘泉弗受也。
延翁忠愛堂上南向坐,己東向坐以賓之,謂是翁容貌凝然,所養(yǎng)純一,赤子之心已復(fù),吾當(dāng)師而事之。時甘泉年八十有五,觀者謂其以三達(dá)之尊,而謙讓不遑,致禮布衣一老,誠為有道者之風(fēng)云。
時有黎養(yǎng)真瑞鸞者,年八十二,黃慎齋民淮年八十一,吳藤川純年八十,皆遊甘泉門下,甘泉稱為三皓。有歌云:「養(yǎng)真慎齋與藤川,三皓同時及我門?!苟淌卩]者,年七十餘,與慎齋同注甘泉《心性圖》書。一堂之上,師弟子皆龐眉鶴發(fā),太古衣冠。好事者因與簡翁合繪為圖,稱曰師弟六皓。其後甘泉年九十五,復(fù)開龍?zhí)稌海瑫r東莞有鍾景星叔輝者,年七十有二,增城有張春岡潮者,年七十有三。侍之開講,每展書發(fā)揮所得,聲響不減少年,皆異人也。
?合食
博羅周謙山,常仿花樹韋家禮,同祖兄弟合食於四孟朔,同父兄弟合食於每月朔望。費咸己出,罄俸餘置穀百餘石,與兄弟均之,周族之不能給者。
?養(yǎng)士
甘泉翁官至上卿,服食約素,推所有餘以給家人弟子。小宗、大宗有義田,有合食田,相從士二千九百有餘。
於沙貝鄉(xiāng),則有甘泉、獨岡、蓮洞館穀。於增城、龍門,則有明誠、龍?zhí)娥^穀。於會城,則有夭關(guān)、小禺、白雲(yún)、上塘、蒲澗館穀。於西樵,則有大科、雲(yún)穀、天階館穀。
羅浮則有朱明、青霞、天華館穀。曲江則有帽峰,英德則有清溪、靈泉館穀。南都則有新泉、同人、惠化館穀。溧陽則有張公洞口、甘泉館穀。揚州則有城外行薖、甘泉山館穀。池州則有九華山、中華館穀。在徽州則有福山、鬥山館穀。武夷則有六曲仙掌、一曲王湛會講館穀。南嶽則有紫雲(yún)館穀。平生以興學(xué)養(yǎng)賢為任,所至之地,咸有精舍贍田,以便來學(xué)。
故所造就士,皆有得於先生之學(xué),以淑其身,以惠諸人。孟氏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為樂,如先生者,可謂得其所樂也已。吾人為孔孟之徒,貴而有位,當(dāng)以先生為法。
廣東新語下卷。1,白沙之學(xué)。2,甘泉之學(xué)。3,弼唐之學(xué)。4,事師。5,白沙弟子。6,羅公為師。7,翟先生善教。8,拜五經(jīng)。9,齋居拜先師。10,白沙從祀。
白沙之學(xué)
吾鄉(xiāng)理學(xué),自唐趙德先生始,昌黎稱其能知先王之道,論說亟排異端而宗孔氏者也。
宋則梁先生觀國,有《歸正》一書,謂蘇氏父子所為文,出入禪諦,飾以縱橫,非有道者之言,胡待制寅亟稱之。明興,白沙氏起,以濂、雒之學(xué)為宗,於是東粵理學(xué)大昌。
說者謂孔門以孟氏為見知,周先生則聞而知之者,程伯子周之見知,白沙則周之聞而知之者。孔孟之學(xué)在濂溪,而濂溪之學(xué)在白沙,非僅一邦之幸。其言是也。
白沙先生初學(xué)於康齋,而未有得。歸坐春陽之臺,潛心數(shù)年,乃恍然有得於孔、顏之所以為樂。其學(xué)蓋本諸心,其功則得於靜,故每以靜中養(yǎng)出端倪教人,其言去耳目支離之用,非去耳目也。去其支離之用也,其不事著述,而欲歸於無言。蓋以道之顯晦,在人不在言。伏羲著述止數(shù)畫,而畫前又有易,六經(jīng)而外散之諸子百家,皆剩言而已矣。又謂此理之妙不可言,吾或有得焉。心得而存之,口不可得而言之,比試言之,則已非吾所存矣。故凡有得而可言,皆不足以得言。
作心畫。
甘泉之學(xué)
甘泉初遊江門,夢一老人曰:「爾在山中坐百日,即有意思?!?/span>
以問白沙,白沙不以為然,是則白沙亦未嘗欲人靜坐也。然明道見人靜坐,輒歎為善學(xué)。
紫陽亦曰「半日讀書,半日靜坐?!垢嗜獎t謂古之論學(xué),未有以靜坐為言者,程氏言之非定論。蓋孔門之教,皆欲從事上求仁,動時著力,何者。靜不可以致力,才致力,即已非靜矣。
故《論語》曰:「執(zhí)事敬」。《易》曰:「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span>
《中庸》戒慎恐懼慎獨,皆動以致其力之方也。故善學(xué)者必令動靜一於敬。
又云:「涵養(yǎng)在敬,進(jìn)學(xué)在致知,如車兩輪。又如人行路,足目一時俱到。」
明道云:「學(xué)在知所有,養(yǎng)所有?!姑鞯赖每酌现畟髡咭玻湔Z學(xué)也,上下體用,一貫中正而無弊,朱、陸各得其一體故也。朱語下而陸語上,宗旨各有所重。
白沙本於濂溪,陽明本於明道,其學(xué)未始不同。
而當(dāng)時二家弟子,各執(zhí)師說不相下。有建寧太守者,為甘泉、陽明創(chuàng)大同書院於武夷,以見二家大同之意。甘泉聞之甚喜,謂己與陽明,戮力振興絕學(xué),
一以濂、雒為宗,致良知以體道,猶磨鏡以照物,不是一空知便已,故曰格物。物即為物不二之物,至善是也。知止、定、靜、安、慮、能得,則格之矣。吾之言格物,與陽明之言致知,無二旨也。
顧端文云:「陽明之知,即甘泉之物。甘泉之格物,即陽明之致知?!?/span>
大均謂知在於物,物外無知,物在於知,知外無物。知不可致,必格吾物以致之,物不可格,必致吾知以格之,格致一也。湛、王之說,善會之無有不同,格知中之物,致物中之知,而《大學(xué)》之道盡之矣。
甘泉先生嘗開禮舍僧寺,來學(xué)者,令習(xí)禮三日而後聽講。
講必端坐觀心,不遽與言,使深思以求自得。
陽明云:「甘泉之學(xué),務(wù)求自得者也。世未之能知,其知者,且疑其為禪。甘泉者,殆聖人之徒也。」
青蘿云:「陽明之學(xué)過於高,惟甘泉所論,純粹平正,上下皆可企及。至於宋儒之中,專信明道,尤為獨得之見?!瓜仁歉嗜诰?,與陽明講求正學(xué),天下靡然從之。
號陽明之派曰浙宗,甘泉之派曰廣宗。而陽明早世,甘泉獨以高壽作人,學(xué)者慕風(fēng)而至,得以及門為慶幸。噫嘻,可謂盛矣。(甘泉弟子王青蘿。),(明正統(tǒng)年間,番禺沙灣,陳克諫號青蘿道人,生草藥性備藥。)
甘泉翁年七十有五,始得致仕。作歌云:
「歸來乎而,嗟餘其歸矣。東西南北之人兮,安所不之矣。水宿山棲兮,忍其饑矣?!?/span>
因取道江浙,泛錢唐,遊憩於武夷久之。常為《九曲棹歌》,令諸生歌以相樂。
有「一篙一篙至無終,篙篙相接終有通」之句。歸至羅浮,日夕端坐石上,未嘗至家。
年八十復(fù)遊南嶽,築室紫雲(yún)峰麓,集衡陽人士而誨之,數(shù)月乃返。
年九十二時,又遊南嶽,道過古州,鄒文莊率同志數(shù)百人趨迎,
戒曰:「先生高年,猶殷殷訪友,此可征其學(xué)矣。古雲(yún),憲老不乞言,吾儕無多問以煩長者也?!箷r文莊年亦六十,臨別淚落沾襟,翁顧慰之曰:「謙之何悲也,豈以予年老不復(fù)再會耶,後十年當(dāng)再過子?!蛊溽崴哪?,翁九十有六,又欲往遊武夷,未行而病,臨終,為門人諄諄說《易》。昔人云「人不學(xué)便老而衰」。若翁者,其真自強(qiáng)不息之力也哉。
弼唐之學(xué)
明興,白沙氏起。其學(xué)以自然為宗,無欲為至,蓋天之學(xué)也。
天無欲而四時行,日月無欲而萬物以之變化,聖人有所不知,有所不能,以其無欲焉耳。
白沙得其微,當(dāng)時來學(xué)者至傾天下,甘泉擴(kuò)其緒而大之,及門四千餘人。
然以為求友於南,得龐弼唐一人而已。
初,弼唐講學(xué)羅浮,官南都時,又講學(xué)於新泉書院,年五十有三致政,乃請為甘泉弟子。
甘泉命主天關(guān)講席,都授廣州,嘗言呂涇野在北,龐弼唐在南。
二子者,中分吾道而治,可謂不孤。自甘泉沒,弼唐與陳唐山、林艾陵、劉素予、黃萊軒、岑蒲穀、鄺五嶺、何古林、霍勉衷為天山講易之會。
四仲月,則大集天關(guān)。弼唐謂陽明之所謂知,即朱子之所謂物,朱子之所以格物,即陽明之所以致知,與甘泉體認(rèn)天理之說不相悖。良知莫非天理,天理莫非良知,原無二旨。
當(dāng)是時,甘泉、陽明二家弟子,各執(zhí)其師之說,互有異同。
自弼唐為之會通,而浙、廣二宗,皆於弼唐悅而誠服。於時鄉(xiāng)士大夫翕然和之。
若何古林則講學(xué)訶林,薛中離則於金山,黃泰泉於白雲(yún),鍾叔輝於寶潭,楊肖齋、葉允中於歸善,葉絅齋於羅浮,王青蘿於粵秀。而其在廣州者,遇朔望必偕至天關(guān),就正於弼唐。
絅齋云:「先生聖儒,不言而躬行。其質(zhì)行,諸儒不能逮也。
而教人則尤精微純粹,要而不煩,可謂篤論者也。」弼唐名嵩,字振卿,南海人。
事師
白沙之於吳聘君也,為之執(zhí)役數(shù)月,而不敢請益一言,其後賀黃門欽於白沙亦然。
既別為白沙像事之,出告反面,周布政使於白沙,迎至藩堂,使之南面坐,受拜諮問以風(fēng)一方。而丁知縣積者,初至新會未視篆,即上謁白沙,事以師禮。凡有所聞,行之惟恐不及。
薑進(jìn)士麟者,始見白沙,則曰:「吾閱人多矣,如陳先生者,耳目口鼻,人也。所以視聽言動者,殆非人也。人問之,輒曰活孟子活孟子雲(yún)?!?/span>
嘉魚李世卿,三至白沙,其始也居七越月,繼也一歲,又繼則居二歲矣。
當(dāng)是時,師弟子相與登高望遠(yuǎn),追逐雲(yún)月,賦詩飲酒以為歡。
至於何物而為道,何物而為學(xué),其師不言。
曰:「吾以待世卿之自得也?!沟茏右嗖粏?。曰:「吾亦待吾自得之也。」
而白沙亦嘗言曰:「吾與世卿朝夕無所不言,所未言者,此心通塞往來之機(jī),生生化化之妙,非見聞之所及者,將以待世卿深思而自得之,非敢有愛於言也?!勾税咨成铎稅凼狼湔咭?。
湛文簡初至白沙,齋戒三日而後敢求教。
舉於鄉(xiāng),即焚路引,從白沙十有三年,既得其旨,乃出而求仕,
然猶一舉足不敢忘師,所至輒為書院以奉之。又以白沙愛慕羅浮,向未能至,乃於黃龍洞為祠,以濂溪、豫章、延平與白沙並祀。又於衡山為嶽麓精舍,專祀白沙。其後文簡沒,門人因以配享,論者謂文簡此舉,以高明廣大之地,處其師而即以之自處,蓋真善於為學(xué)者也。
而龐弼唐者,於甘泉沒,場居天蠶者三年,守天關(guān)講席廿餘年,朝夕瞻拜不倦。
他若鍾景星、郭肇乾、陳謨?nèi)瑒t皆棄舍舉業(yè),從文簡燕京,服勤數(shù)載而後歸。
洗進(jìn)士桂奇者,初分司冬官,即上疏求南,以從文簡於南雍。而方文襄以吏部郎中位陽明上,因論學(xué),遂事以為師。黃夢星者,承其父命,數(shù)千里往浙從陽明,居數(shù)月輒一告歸省父,去二三月復(fù)來,如是者屢屢,陽明甚嘉歎之。楊復(fù)所之於近溪,無須臾離,亦圖小像事之,歲時與同志祭奠。薛中離舉進(jìn)士後乞歸,侍陽明於虔。陽明之沒,為位興隆寺,率同志數(shù)十人,朝夕哭焉。以行人求使山東,暇即王氏家經(jīng)理其事,遂自越反魯,謁孔孟廟,集多士大會於嶧山講學(xué)。還京,即疏請陸象山、陳白沙入祀廟庭,製從象山。罷歸,又白當(dāng)?shù)懒㈧糇谏?,以祀陽明。之?dāng)?shù)公者,皆可謂善事其師,如七十子之心悅而誠服者也。今天下異端盛行,釋老多而儒者少,士大夫即欲為儒,而無賢師可事。南北分家,意見各別,又安得有白沙、甘泉、陽明三先生者,倡明洙泗之學(xué),以開聾聵,予亦得周旋執(zhí)禦於其間也哉。
白沙弟子
《新會志》有《白沙弟子傳》。弟子一百餘六人,以伍雲(yún)為首。雲(yún)字光宇,新會人,與李子長並知名。然白沙之門,見道清徹,尤以林先生光為最。光字緝熙,東莞人,所上白沙書,得力過於甘泉,可直接白沙學(xué)脈,《弟子傳》當(dāng)首緝熙。白沙嘗語人云:「從吾遊而能見此道踐履者,惟緝熙耳。」甘泉亦云:「白沙夫子,崛起南方,溯濂雒以達(dá)於洙泗。當(dāng)是時得其門而入者,南川一人?!鼓洗ㄕ呔兾跻?。
羅公為師
東莞羅公亨信,以給事中丁艱歸,設(shè)塾授徒,凡宗人朋舊子弟皆就學(xué),不受束脩,凡三年,乃起復(fù)還朝。孟子謂人之患好為人師,如羅公者,吾患其不好為人師耳。
翟先生善教
博羅翟先生宗魯,字一東,砥礪節(jié)行,居處必恭,行必古禮之循,來學(xué)日眾。於堂下置茅蕝三,一收放心,在兩階間,來者居之旬日,放心收矣。乃升堂,一有過,在西階下,一改過,在東階下,知改移之東,能改復(fù)升堂,學(xué)者遵教惟謹(jǐn)。
拜五經(jīng)
南海人陳元,自恨不學(xué),晨夕陳五經(jīng)拜之,久之忽能識字。歸善楊先生傳芳,居嘗讀《易》,謂恐死去不見姬文、周、孔,每雞鳴而起,焚香向《周易》再拜,日玩一卦,久之洞見象數(shù)之奧。新會人陳烈,讀書苦無記性,一日讀孟子求放心章,始知其故。靜坐百日,遂能一覽無遺。然甘泉雲(yún),此事若非知本,恐亦未有所得,仍須以不求記為善學(xué)。
齋居拜先師
南海陳先生激衷,號堯山,齋居設(shè)先師孔子位,朝夕禮焉。恒計勤惰以自罰,或立或跪,托先師讓之曰:「激衷,爾有過盍改諸。」深自刻苦,家人罕見其面。不設(shè)枕席者二年,倦則憑幾,少息復(fù)起,明燈正衣冠而讀。嘗苦強(qiáng)記,因讀程伯子聰明睿智皆從此出,喜曰:「得之矣」。自是動靜起居,一主於敬。嘗言學(xué)者立志貴剛,觀之乾為金,金百煉斯純,純斯剛。吾人之學(xué)法天,非剛不可。又言以吾心善念之微,敵百欲之攻,正如杯水勝車薪之火。茍非終日乾乾,顧諟警惕,惡能立而不變。故曰:尊德性而道問學(xué)。惟尊則不屈於欲,然後無以尚。學(xué)以充之,成性存存,道義之門,易簡而天下之理得者此也。又言聖人之教,小即大,淺即深。故曰下學(xué)而上達(dá)。夫子食不語,寢不言,此正是參讚天地所在。文王與太姒相對時,即對越上帝,天匹男女,何私欲之與有。理在是,心在是,德在是,道在是。生生之謂易也。
白沙從祀
薛文清從祀議,當(dāng)隆慶時,朝臣以陳獻(xiàn)章、王守仁並請,攻者紛如。上罷守仁,其後又罷獻(xiàn)章。萬曆十二年,復(fù)以二子請,攻如前,上不聽,乃與胡居仁並祀。四子學(xué)行不同,薛、胡宗朱子,陳、王宗大程子,而陳微兼濂溪,王兼象山。上兼收之,大哉聖學(xué)。
二禮
甘泉先生嘗謂《禮》二而已矣,曰《曲禮》,曰《儀禮》??鬃釉唤?jīng)禮三百,曲禮三千。子思子曰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威儀其《曲禮》乎,禮儀其《儀禮》乎,乃於讀《禮》之後,進(jìn)少儀參《曲禮》為上經(jīng),而《儀禮》為下經(jīng),定《冠義》等十六篇為《儀禮》正傳,其《王制》等二十三篇雜記不可以分係者,為二禮雜傳通傳。又別小戴《郊特牲》等五篇,與大戴《公符》等四篇,為《儀禮》逸經(jīng)傳。編既成,名曰《二禮經(jīng)傳測》。而吳文正之三禮,與二戴之全篇章句,補(bǔ)《儀禮》之缺者,則皆在所不取焉。
補(bǔ)樂經(jīng)
甘泉謂禮之起在節(jié)文,節(jié)文者禮之經(jīng)也。樂之起在度數(shù),度數(shù)者樂之經(jīng)也。
節(jié)文者升降揖讓之謂也,度數(shù)者律呂聲音之謂也。二禮之缺,予既已正之經(jīng)傳矣。
樂經(jīng)之缺,自年四十而致意焉。間取諸家律呂之說,而損益更張以文之,擬為《古樂經(jīng)》一篇,而以《樂記》諸見於載藉者列於後,以為之傳。
經(jīng)以定其度數(shù),傳以發(fā)其義理,而樂其可知矣。又謂
《樂經(jīng)》之散亡久矣,《樂記》之言,蓋孔門弟子及秦漢間諸儒所記,以發(fā)揮古樂之義者也。中多精妙之言,然每每以禮樂對言之,非專傳樂也。
故予以《樂記》為樂傳,不以為經(jīng)。蓋古謂傳為記,如《儀禮》中多有記字,亦其傳也。
《講學(xué)》
? 甘泉翁嘗謂陽明,昔夫子憂學(xué)之不講,夫講必有同不同,不必同,所以求其同也,然後義理生焉。如彼二磨,其齒不齊,然後粟米出焉。故天地之所以能化生萬物者,以陰陽變合之不齊也。翁平生好遊,所至輙與士大夫講學(xué)。年八十九十時,兩至衡嶽,輿櫬相隨,不為首丘之計,轍經(jīng)道旁,觀者如堵墻,稱為聖人復(fù)出,爭拜門下。先生繼往開來之心,為日不足,九十有五,猶懸桶于門以求規(guī)益。使天再假之年,敢自一息滿足乎哉!
《樂典》
香山黃文裕公,嘗謂樂本於太極,函三為一,五聲協(xié)五行,即《河圖》也。八音合八卦,即《洛書》也。乃綜核群籍,以《周禮·大司樂》為主,證以《樂記》,暨朱子、蔡氏諸編,登歌下管,參諸詩書,無一不合。羽水知崇,徵火禮卑。西漢以前,知音者類能道之。於是立樂均,述樂義,詳載名物度數(shù),而闡明其理。合《大司樂》、《樂記》、《詩樂》共三十六卷,名為《樂典》,多擴(kuò)前哲之所未發(fā)者。張文襄謂《樂典》一書,簫韶可以復(fù)聞,而公嘗示門人以所製琴、瑟、鍾、磬、管、笛、笙、簫,皆分宮商以倡和。一日奏樂,有兩雉自天而下,和鳴飛去,蓋文明之瑞應(yīng)雲(yún)。吾粵先輩多明於禮樂之原,公《樂典》而外,若湛甘泉有《補(bǔ)樂經(jīng)》、梁東溪有《樂書》,各若干卷?!稑窌方裆⒇?,《樂典》、《補(bǔ)樂經(jīng)》猶存,聖君賢相欲興起古樂,其必有取於是夫。
《古小學(xué)》
甘泉謂古者小學(xué)大學(xué)皆有書。小學(xué)乃童子事,大學(xué)乃大人事。大學(xué)書雜於《戴記》中,程子既表章之。小學(xué)書今已殘闕,散見於《禮記》諸篇,尚未有人簡出復(fù)為一書。於是取《禮記》諸篇有小學(xué)事者,分為《蒙養(yǎng)灑掃》、《應(yīng)對進(jìn)退》、《事親敬長》、《隆師親友》、《禮樂》、《射禦》、《書數(shù)》,凡七篇,有胎教之道,有接子見子之禮,有輔養(yǎng)太子之道,法通乎天子元子眾子之事。其文則古,其事則小子之事,不敢以大人之事參之,恐其躐也。不敢以今文參之,恐其混也。書成,名曰《古小學(xué)》雲(yún)。是書未成,予亦將繼公之志。
壼教
《壼教》者,宋南海人梁觀國所撰,凡十五卷。授其女弟為師,使訓(xùn)閭巷童女,以守禮法。真德秀、胡寅常稱其書。明歸善葉時,又嘗著《陽禮書》以教子,《陰禮書》以教女若婦。諸女歸,書醮辭於筴,令習(xí)之。祭祀,夫婦灑掃滌器,菹醢必親。朔望先生率男,孺人率女婦謁祠,退,登堂相拜,乃據(jù)坐,兒女上謁受教。及兒女長,兩人春秋高矣。日揖讓如賓,誕迭賓主再拜上壽,然後兒女更上壽,盡歡而罷。故葉春及稱之云:「惠江之學(xué),造於夫婦,蓋以身行其《壼教》者?!褂窒闵近S佐有《姆訓(xùn)》一書,以內(nèi)則、曲禮、詩傳為主,而《列女傳》、《女戒》、《家範(fàn)》,皆采入焉,皆淑正風(fēng)化之要典也。
同文編
南海龐公嵩,為曲靖太守,以雲(yún)南滇池迤東、迤西,伯夷、玀、緬之俗,人各異音,書各殊字,致倫斁行穢,娶婚同姓,兄收弟婦,弟室兄妻,習(xí)以為常。行之者自諉蠻夷,而吾之治之者,亦以蠻夷待之,此非聖人有教無類之至意也。嘗欲為同文編,首刻《三字經(jīng)》以訓(xùn)夷童,次刻《聖諭》及《大明律》中關(guān)係人倫者,以訓(xùn)夷黎庶。因地審音,別為三類。大書漢字於前,附注夷字於下。一教曲靖、尋甸、武定、玀玀,一教迤東八百、老過、車裏、孟良,一教迤西木邦、孟密、麓川,緬甸、於崖、南甸、隴川、孟定,使之幼習(xí)壯觀,語由短以入長,文因淺以入奧,咸知聖字之可學(xué),王道之易從。又以夷人無姓,止以者字阿字起音,以者一、者二、阿罵、阿遮等為名,彼此相同,不能辨別。欲奏請賜姓一千餘字,多造紅牌,刊刻賜姓於上,但無姓而原係一祖相同者,給以一牌。祖宗多異者,給以各牌,俾之定以為姓,永遠(yuǎn)勿易。有遷徙者,察明乃許寄居,仍禁不得同姓為婚,有犯者杖斷離異,此亦正蠻風(fēng)之一助云。予謂推其說以教吾粵之傜、僮、黎、岐,亦無不可。
曲江詩
東粵詩盛於張曲江公。公為有唐人物第一,詩亦冠絕一時。玄宗嘗稱為文場元帥,謂公所作,自有唐名公皆弗如,朕終身師之,不得其一二云。而公為人虛公樂善,亦往往推重詩人。為荊州時,辟孟浩然置幕府,又嘗寄羅衣一事與太白。故太白有答公寄羅衣及五月五日見贈詩,而王摩詰有「終身思舊恩」之句,浩然則有陪公遊宴諸篇。三子者,皆唐詩人第一流,他人鮮知羅致,獨公與之相得。使玄宗終行公之道,不為小人讒間,則公之推誠薦引以為國家經(jīng)綸之用者,又豈惟詩人而已哉!劍閣蒙塵,始潸然追念,噫嘻!亦已晚矣。少陵云:「受諫我今日,臨危憶古人」,蓋謂公也。丘文莊言:「自公生後,五嶺以南,山川燁燁有光氣」。信哉!
神童詩
明初,惠來有蘇福者,八歲能屬文,舉童子科赴京,以年小令還里中。有司給廩米,未幾病卒,年十四。所著有詠月三十首,其《初一夜月》云:「氣朔盈虛又一初,嫦娥底事半分無。卻於無處分明有,渾是先天太極圖?!箯m州謂末二句即湛甘泉亦說不到。論者謂維嶽降神,以惠來地方百里,襟海扆山,有鍾靈孕秀,亦非偶然。但其發(fā)泄太早,故享年亦促。譬之朝華之草,夕而零落,理固然耳。《中庸》云:「茍不固聰明睿知?!鼓酥}人未嘗不神。然惟其固,所以聖也,猥謂海濱氣薄不能容,豈定論哉!福入惠來鄉(xiāng)賢祠。年十四而俎豆宮牆,亦天下之所希者。
白沙詩
白沙先生善會萬物為己,其詩往往漏泄道機(jī),所謂吾無隱爾。蓋知道者,見道而不見物,不知道者,見物而不見道。道之生生化化,其妙皆在於物,物外無道。學(xué)者能於先生詩深心玩味,即見聞之所及者,可以知見聞之所不及者。物無愛於道,先生無愛於言,不可以不察也。先生嘗謂人,讀其詩止是讀詩,求之甚淺,茍能諷詠千周,神明告人,便有自得之處。龐弼唐云:白沙先生詩,心精之蘊於是乎泄矣。然江門詩景,春來便多,除卻東風(fēng)花柳之句,則於洪鈞若無可答者,何耶?蓋涵之天衷,觸之天和,鳴之天籟,油油然與天地皆春,非有所作而自不容已者矣。然感物而動,與化俱徂,其來也無意,其去也無跡,必一一記其影響,則亦瑣而滯矣。此先生之所以有詩也。
粵人以詩為詩自曲江始,以道為詩自白沙始。白沙之言曰:「詩之工,詩之衰也。率吾情盎然出之,匹夫匹婦胸中自有全經(jīng),此風(fēng)雅之淵源也。彼用之而小,此用之而大,存乎人。天道不言,四時行,百物生,焉往而非詩之妙用?!勾税咨吃娭桃?。甘泉嘗撰白沙詩教以惠學(xué)者,然學(xué)白沙者難為功,學(xué)曲江者易為力。曲江以人,而白沙以天。詩至於天,嗚呼至矣。
屈氏詩譜
洪武初,予八世從祖諱仲舒者,以元帥府總護(hù)出鎮(zhèn)紫荊,有詩云:「塞上風(fēng)霜舊,軍中號令新。枕弓頭印月,臥甲臂生鱗??犊昝髦鳎覄谥麓松?。狼居封有日,歸賀太平春」。十二世祖滄洲處士諱渶,著有《草蟲鳴砌集》。十五世伯祖博翁處士諱群策,有《來薰書院集》。翁耆年碩學(xué),高曠絕倫,白沙嘗過其家,書「背處從他冷笑,眼前任我清狂」二語贈之。甘泉想慕其風(fēng),自京師寄酒一尊,翁答詩云:「野老何堪太史情,醇醪分注玉壺清。天生我有江湖興,獨自推篷對月傾」。其子青野翁諱某,嘗與諸從結(jié)社龍山,著有《交翠軒集》。龍山在番禺水門鄉(xiāng),林泉幽邃,於沙亭相近,南臨獅海,東接虎門,天氣晴明,羅浮隱隱可見,翁甚樂之。有琴曰一天秋日,撫弄以自娛。白沙題句云:「鑿開魚鳥忘情地,展盡江湖極目天」。
屈道人歌
南海陳喬生常作《屈道人歌》見贈,有曰:「雲(yún)中龍變化,隱隱見其鱗。支公與林師,仿佛雲(yún)一人。方袍白足采蘭蕙,僧伽未必非靈均」。方是時,予雖棄沙門服,猶稱屈道人,不欲以高僧終而欲以高士始。故喬生言之若此。
詩社
廣州南園詩社,始自國初五先生。越山詩社,始自王光祿漸逵、倫祭酒以訓(xùn)。浮丘詩社,始自郭光祿棐、王光祿學(xué)曾。訶林淨(jìng)社,始自陳宗伯子壯,而宗伯複修南園舊社,與廣州名流十有二人唱和。葉石洞云:東廣好辭,縉紳先生解組歸,不問家人生產(chǎn),惟賦詩修歲時之會,粵人故多高致乃爾。粵詩自五先生振起,至黃文裕而複興。陳雲(yún)淙云:太史公謂齊魯文學(xué)其天性,粵於詩則有然矣。我國家以淮甸為豐鎬,則粵應(yīng)江漢之紀(jì),風(fēng)之所為首二南也。五先生以勝國遺佚,與吳四傑、閩十才子並起,皆南音,風(fēng)雅之功,於今為烈。歐楨伯云:明興,天造草昧,五嶺以南,孫蕡、黃哲、王佐、趙介、李德五先生起,軼視吳中四傑遠(yuǎn)甚。百餘年來,經(jīng)術(shù)貴而聲詩絀。一振於弘治、正德,大都三河?xùn)|西秦之產(chǎn),淮南江左稍稍響應(yīng)。當(dāng)世宗皇帝時,泰泉先生崛出南海,其持漢家三尺,以號令魏晉六朝,而指揮開元大曆,變椎結(jié)為章甫,辟荒剃穢於炎徼,功不在陸賈、終軍下也。楨伯與梁蘭汀、李青霞、黎瑤石皆泰泉門人,其詩正大典麗,澤於風(fēng)雅,蓋得其師所指授。楨伯、蘭汀常以詩盛稱京師,於鱗、元美輩欲連為八才子,旋以八才子中粵居其二,心嫉之,且楨伯又非甲科,乃舍楨伯。王敬美云:嶺南故多嫻於文辭,而歐先生為最,俯一第不足拾取,竟以常調(diào)為文學(xué)掌故。故事,掌故曆郡國學(xué),即止不複遷。歐先生所曆皆上考,遂破選人格,為國學(xué)掌故。居久之,將選入中秘,弗果,已遂遷為廷尉平。上下百年內(nèi),徐迪功由廷尉平左遷博士,歐先生由博士右遷廷尉平,相望兩人耳。夫物不有以少為貴乎?自先生用掌故得廷尉平,天下以為少而貴之。其學(xué)無所不窺,而比事屬辭,壹稟於古,直溯建安大曆而上之。而元美則謂瑤石五言古,自建安而下逮梁陳,靡所不出入,和平麗爾。七言歌行,有盧、楊、沈、宋之韻。近體渢々,全盛遺響。誠徵其辭而奏之肉,葉以正始,鏗然而中宮商,蓋十得八九矣。知言哉!瑤石後有區(qū)海目者,直追初唐,置大曆以下不複道。論者謂明興,前後七子稱詩,號翰林為館閣體。海目始力袪浮靡,還之風(fēng)雅,其《前使》、《後使》二集,雖使燕、許復(fù)生,亦不能有所加損。其論詩有云:弘正間,力驅(qū)宋元還之古,始合者什一。近世求多於古,自用我法,未免恣睢於情之中,而決裂於格之外,按之而不合節(jié),歌之而不成聲。其子啟圖亦云:國朝之文章,自北地以還,曆下繼之,盛於嘉隆而即衰於嘉隆。其病在誇大而不本之性情,率意獨創(chuàng)而不師古,遂使唐、宋、昭代畛分為三,聲氣之元,江河不返。此皆篤論也。啟圖能承家學(xué),與李煙客、羅季作、歐子建、鄺湛若四五公者唱和,其雄才絕力,皆可以開辟成一家,而兢兢先正典型,弗敢隕越。所著悉溫厚和平,光明麗則,絕不為新聲野體、淫邪佻蕩之音,以與天下俱變,是皆嶺南之哲匠也??陨?、酉變亂以來,士多哀怨,有鬱難宣,既皆以蜚遯為懷,不複從事於舉業(yè),於是祖述風(fēng)騷,流連八代,有所感觸,一一見諸詩歌。故予嘗與同里諸子為西園詩社,以追先達(dá),然時時討論,亦自各持一端。有舉湛若之言者曰。詩貴聲律,如聞中宵之笛,不辨其詞,而繞雲(yún)流月,自是出塵之音。王說作則謂,君等少年,如新華乍開,光豔動人,然不久當(dāng)落耳。必斂華就實,如果熟霜紅,甘美在中,悅目不足,而適口有餘,乃可貴也。湛若之言尚華,說作之言務(wù)實,合而一之,斯為有體有用之作。噫嘻!吾其勉之而已。
粵歌
粵俗好歌,凡有吉慶,必唱歌以為歡樂,以不露題中一字,語多雙關(guān),而中有掛折者為善。
掛折者,掛一人名於中,字相連而意不相連者也。其歌也,辭不必全雅,平仄不必全葉,以俚言土音襯貼之,唱一句或延半刻,曼節(jié)長聲,自回自複,不肯一往而盡,辭必極其豔,情必極其至,使人喜悅悲酸而不能已已,此其為善之大端也。
故嘗有歌試,以第高下,高者受上賞,號為歌伯。其娶婦而親迎者,婿必多求數(shù)人與己年貌相若而才思敏給者,使為伴郎。女家索攔門詩歌,婿或捉筆為之,或使伴郎代草?;蛭幕虿晃?,總以信口而成,才華斐美者為貴。至女家不能酬和,女乃出閤。此即唐人催妝之作也。
先一夕,男女家行醮,親友與席者或皆唱歌,名曰坐歌堂。酒罷,則親戚之尊貴者,親送新郎入房,名曰送花?;ū匾远嘧诱撸嘌}唱歌。自後連夕親友來索糖梅啖食者,名曰打糖梅,一皆唱歌,歌美者得糖梅益多矣。其歌之長調(diào)者,如唐人連昌宮詞、琵琶行等,至數(shù)百言千言,以三弦合之,每空中弦以起止,蓋太族調(diào)也,名曰《摸魚歌》。
或婦女歲時聚會,則使瞽師唱之,如元人彈詞曰某記某記者,皆小說也,其事或有或無,大抵孝義貞烈之事為多,竟日始畢一記,可勸可戒,令人感泣沾襟。其短調(diào)蹋歌者,不用弦索,往往引物連類,委曲譬喻,多如《子夜》《竹枝》。
如曰:「中間日出四邊雨,記得有情人在心」。
曰:「一樹石榴全著雨,誰憐粒粒淚珠紅」。
曰:「燈心點著兩頭火,為娘操盡幾多心」。
曰:「妹相思,不作風(fēng)流到幾時。隻見風(fēng)吹花落地,那見風(fēng)吹花上枝」。
《蜘蛛曲》曰:「天旱蜘蛛結(jié)夜網(wǎng),想晴隻在暗中絲」。
又曰:「蜘蛛結(jié)網(wǎng)三江口,水推不斷是真絲」。
又曰:「妹相思,蜘蛛結(jié)網(wǎng)恨無絲。花不年年在樹上,娘不年年作女兒」。
《竹葉歌》曰:「竹葉落,竹葉習(xí),無望翻頭再上枝。擔(dān)傘出門人叫嫂,無望翻頭做女時」。《素馨曲》曰:「素馨棚下梳橫髻,只為貪花不上頭。十月大禾未入米,問娘花浪幾時收」。凡村落人奴之女,嫁日不敢乘車,女子率自持一傘以自蔽。既嫁,人率稱之為嫂。此言女一嫁不能複為處子,猶士一失身,不能複潔白也。梳橫髻者未笄也,宜笄不笄,是猶不肯在花棚上也。十月熟者名大禾,歲晏而米不入,花浪不收,是過時而無實也。此刺淫女,亦以喻士之不及時修德,流蕩而至老也?!?/span>
有曰:「大姐姐,分明大姐大三年。擔(dān)凳井頭共姐坐,分明大姐坐頭邊」。言女嫁失時也,妹自愧先其姊也。
有曰:「官人騎馬到林池,斬竿筋竹織筲箕。筲箕載綠豆,綠豆喂相思。相思有翼飛開去,隻??栈\掛樹枝」。刺負(fù)恩也。
有曰:「一更雞啼雞拍翼,二更雞啼雞拍胸。三更雞啼郎去廣,雞冠沾得淚花紅」。
有曰:「歲晚天寒郎不回,廚中煙冷雪成堆。竹篙燒火長長炭,炭到天明半作灰」。
有曰:「柚子批皮瓤有心,小時則劇到如今。頭發(fā)條條梳到尾,鴛鴦怎得不相尋」。
有曰:「大頭竹筍作三椏,敢好後生無置家。敢好早禾無入米,敢好攀枝無晾花」。
敢好者,言如此好也。其蛋女子蕩恣,如吳下唱楊花者曰綰髻,
有謠曰:「清河綰髻春意鬧,三十不嫁隨意樂。江行水宿寄此生,搖櫓唱歌槳過」。
槳者,搖船也,亦雙關(guān)之意。者,覺也。
如此類不可枚舉,皆以比興為工,辭纖豔而情深,頗有風(fēng)人之遺。而采茶歌尤善。
粵俗,歲之正月,飾兒童為采女,每隊十二人,人持花籃。籃中然一寶燈,罩以絳紗,以縆為大圈,緣之踏歌。
歌十二月采菜,
有曰:「二月采茶茶發(fā)芽,姐妹雙雙去采茶。大姐采多妹采少,不論多少早還家?!?/span>
有曰:「三月采茶是清明,娘在房中繡手巾。兩頭繡出茶花朵,中央繡出采茶人」。
有曰:「四月采茶茶葉黃,三角田中使牛忙。使得牛來茶已老,采得茶來秧又黃」。
是三章則幾於雅矣。
東莞歲朝,貿(mào)食嫗所唱歌頭曲尾者,曰湯水歌。
尋常瞽男女所唱多用某記,其辭至數(shù)千言,有雅有俗,有貞有淫,隨主人所命唱之。
或以琵琶蓁子為節(jié),兒童所唱以嬉,則曰山歌,
亦曰歌仔,多似詩餘音調(diào),辭雖細(xì)碎,亦絕多妍麗之句。
大抵粵音柔而直,頗近吳越,出於唇舌間,不清以濁,當(dāng)為羽音。
歌則清婉溜亮,紆徐有情,聽者亦多感動。
而風(fēng)俗好歌,兒女子天機(jī)所觸,雖未嘗目接詩書,亦解白口唱和,自然合韻。
說者謂粵歌始自榜人之女,其願辭不可解,以楚語譯之,
如「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則絕類《離騷》也。
粵固楚之南裔,豈屈、宋流風(fēng),多洽於婦人女子歟!
潮人以土音唱南北曲者,曰潮州戲。
潮音似閩,多有聲而無字,有一字而演為二三字,其歌輕婉,閩、廣相半。中有無其字而獨用聲口相授,曹好之以為新調(diào)者,亦曰佘歌。
農(nóng)者每春時,婦子以數(shù)十計,往田插秧,一老撾大鼓,鼓聲一通,群歌競作,彌日不絕,是曰秧歌。
南雄之俗,歲正月,婦女設(shè)茶酒於月下,罩以竹箕,以青帕覆之,以一箸倒插箕上,左右二人摙之作書,問事吉兇,又畫花樣,謂之踏月姊。令未嫁幼女,且拜且唱,箕重時,神即來矣,謂之踏月歌。長樂婦女,中秋夕拜月,曰椓月姑,其歌曰月歌。誕人亦喜唱歌,婚夕兩舟相合,男歌勝則牽女衣過舟也。黎人會集,則使歌郎開場,每唱一句,以兩指下上擊鼓,聽者齊鳴小鑼和之。其鼓如兩節(jié)竹而腰小,塗五色漆,描金作雜花,以帶懸係肩上。歌郎畢唱,歌姬乃徐徐唱,擊鼓亦如歌郎。其歌大抵言男女之情,以樂神也。
東西兩粵皆尚歌,而西粵土司中尤盛。鄺露云:峒女於春秋時,布花果笙簫於山中,以五絲作同心結(jié),及百紐鴛鴦囊?guī)е?。以其少好者,結(jié)為天姬隊。天姬者,峒官之女也。餘則三五采芳於山椒水湄,歌唱為樂。男子相與蹋歌赴之,相得則唱詶終日,解衣結(jié)襟帶相遺以去。春歌正月初一、三月初三,秋歌八月十五。其三月之歌曰浪花歌。趙龍文云:傜俗最尚歌,男女雜遝,一唱百和。其歌與民歌皆七言而不用韻,或三句,或十餘句,專以比興為重,而布格命意,有迥出於民歌之外者。如云:「黃蜂細(xì)小螫人痛,油麻細(xì)小炒仁香」。又云:「行路思娘留半路,睡也思娘留半床」。又云:「與娘同行江邊路,卻滴江水上娘身。滴水一身娘未怪,要憑江水作媒人」。傜語不能盡曉,為箋譯之如此。修和云:狼之俗,幼即習(xí)歌,男女皆倚歌自配。女及笄,縱之山野,少年從者且數(shù)十,以次而歌,視女歌意所答,而一人留,彼此相遺。男遺女以一扁擔(dān),上鐫歌詞數(shù)首,字若蠅頭,間以金彩花鳥,沐以漆精使不落。女贈男以繡囊錦帶,約為夫婦,乃倩媒以蘇木染檳榔定之?;橹?,歌聲振於林木矣。其歌每寫於扁擔(dān)上,狼扁擔(dān)以榕為之。又以五采齘作方段,齘處文如鼎彝,歌與花鳥相間,或兩頭畫龍。傜則以布刀寫歌,布刀者,織具也。傜人不用高機(jī),無箸無枝,以布刀兼之。刃用山木,形如刀,長於布之闊,銳其兩端,背厚而扌,如弓之弧,刃如弦而薄,刳其背之腹以納緯,而惌其銳,而吐之以當(dāng)梭。緯既吐,則兩手攀其兩端以當(dāng)箸也。歌每書於刀上,間以五彩花卉,明漆沐之,以贈所歡。僮歌與狼頗相類,可長可短,或織歌於巾以贈男,或書歌於扇以贈女。其歌亦有《竹枝歌》,舞則以被覆首為桃葉舞。有詠者云:「桃葉舞成鶯睆見,竹枝歌就燕呢喃」。
采詩歌
古者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采詩,邑移於國,國以聞於天子。吾越婦女,雅好為歌,謠詩多有發(fā)情止禮義,可以傳於後世者。蓋教婦人女子,莫善於詩。誠得老婦采之以獻(xiàn),如古之製,使閨門之內(nèi),無上下貴賤,皆用其風(fēng)之正者,被諸管弦,一歌一詠,以陶淑性情,斯亦王化之一助也。考《風(fēng)》之正者始《關(guān)雎》,而為文王妾媵之所作。文王善用其情,而宮中之人知之,未得淑女,則寤寐展轉(zhuǎn)以思,已得則琴瑟以友,鍾鼓以樂,非文王不能有此敦篤,非宮中之人,不能形容其風(fēng)流。古之婦人女子能詩見錄於聖人者,以此為首矣。然則詩歌者,婦人女子之事,所貴乎貞,貞斯可傳而已矣。
白沙書
白沙先生善書,其《書說》曰:「予書每於動上求靜,放而不放,留而不留,此吾所以妙乎動也。得誌弗驚,厄而不憂,此吾所以保乎靜也。法而不囿,肆而不流,拙而愈巧,剛而能柔,形立而勢奔焉,意足而奇溢焉,以正吾心,以陶吾情,以調(diào)吾性,此吾所以遊於藝也」。甘泉云:「先生初年墨跡,已得晉人筆意,而超然不拘拘形似,如天馬行空,步驟不測。晚年造詣益自然,自謂吾書熙熙穆穆。有詩云:神往氣自隨,氤氳覺初沐。夫書而至於熙熙穆穆,豈非超聖入神,而手與筆皆喪者乎?此與勿忘勿助之間,同一天機(jī),非神會者不能得之。學(xué)者因先生之書以得夫自然之學(xué),毋徒役耳目於翰墨之間,斯為可貴焉耳」。甘泉亦善書,常與鄭氏詩云:「孔新愛我字,字者心之畫。心茍有神妙,不畫亦自得。由畫以得心,立造神妙域。氤氳初沐時,太和未鳥跡。吾欲斬茅根,同子坐端默」。
白沙晚年用茅筆,奇氣千萬丈,峭削槎枒,自成一家,其縛禿管作擘窠大書尤奇。諸石刻皆親視工為之,故慈元廟、浴日亭、莊節(jié)婦諸碑,粵人以為寶。甘泉亦能大書,南京燕子磯有「天空海闊」四字,刻絕壁上,旁一詩有云:「新秋窈窕題詩還」。其梅關(guān)、五仙觀、浴日亭三碑,人爭搨之。吾粵先輩多善書。有趙東臺者,於訶林書「梁唐嘉樹」四大字。而黎瑤石於錦石山書「華表石」三大字,大徑丈餘,人皆以為神筆?,幨?、草、篆、隸皆善。文徵明嚐語人云:「書法嗣吾後者,惟敬也」。卒後,有購其一紙,輒出數(shù)金。高麗使至,必求其筆跡以歸。鄺湛若八分絕得漢法,楷書仿顏氏家廟碑,自書所撰詩集,使工刻之,卷首篆「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八字。東莞周一士,以二王楷書書五老園稿,字若指頭大,遒媚可愛,得之者珍猶美璧也。
諸家畫品
白沙字,李子長畫貓,梁市南、陳全人白描佛相人物,袁道生山水,黎叔寶印章,黃仲亨印紐,皆粵東之所貴也。尹伯陽花鳥,能曲盡其情狀,稍惜筆重耳。凡寫生必須博物,久之自可通神。古人賤形而貴神,以意到筆不到為妙?;洊|以翎毛名者頗眾,若呂紀(jì)、林良、張穆之皆神氣生動,不甚著意,設(shè)色如生,故可貴。林良祖黃筌、邊景韶,而枯榮之態(tài)、飛動之勢似過之。章皇帝嚐召良為待詔,一時畫苑稱雄。若馬遠(yuǎn)以山水,劉鑒、陳瑞以鬆,鍾雪舫以春草,皆自以為不及。白沙有《題林良林塘春曉圖》云:「煙飛水宿自成群,物性何嚐不似人。得意乾坤隨上下,東風(fēng)醉殺野塘春?!挂噘F之也。有官能者,香山千戶所小旗,生有巧思,欲與林良抗衡,所畫鱗鬛亦精絕。又有張千戶善畫鬆,白沙有歌云:「張侯畫鬆人不識,鬆不畫橫惟畫直。上幹青霄下盤石,倒卷蒼龍二千尺。神物安可留屋壁,變化虛空了無跡,不然恐遭雷斧辟。左手執(zhí)弓右持戟,取勝無過萬人敵。侯莫畫鬆費筆力,張千戶鬆不多有」。觀此歌,亦可想見其妙矣。穆之尤善畫馬,嚐畜名馬曰銅龍,曰雞冠赤,與之久習(xí),得其飲食喜怒之精神與夫筋骨所在,故每下筆如生。嚐言韓幹畫馬,骨節(jié)皆不真,惟趙孟頫得馬之情,且設(shè)色精妙。又謂駿馬肥須見骨,瘦須見肉,於其骨節(jié)長短,尺寸不失,乃為精工。又謂馬相在骨,其腹前有兩蘭筋,嚐微動者則良。前蹄後有灶,謂之寸金。馬奔馳時,後蹄能擊到寸金,謂之跨灶。跨高一寸者為駿,低者次之。寸金處常破損如豆大,有血流出不生毛,是為跨灶之驗。凡馬皆行一邊,左前足與左後足先起,而右前足右後足乃隨之,相交而馳,善騎者於鞍上已知其起落之處。若駿馬則起落不測,瞬息百里,雖欲細(xì)察之,恒不能矣。故凡駿馬之馳,僅以蹄尖寸許至地,若不沾塵然,畫者往往不能酷肖。穆之畫鷹及蘭竹亦善。他若寫山水者彭伯時、賴白水、英白石,花卉者趙裕子,蘭者楊憲卿,竹者梁森瑯、梁文震,皆一時高手。伯時名滋,性高簡,不輕為人作畫。嚐有豪貴奪其田,曰:「為我畫,即歸汶陽」。伯時唾之不為畫,卒棄其田。
鼓琴
唐末,連州陳用拙善鼓琴,著有《琴籍》十卷,載琴家論議操名及古帝王名士善琴者,以古調(diào)無徵音,乃補(bǔ)新徵音,謂商即徵音云。宋英德石汝礪亦善琴,所言樂律一以琴為準(zhǔn),著《碧落子琴斷》一卷,鄭樵最稱之。二書惜皆不傳。明南海陳元誠製六虛琴,準(zhǔn)古協(xié)度,以雷張自況。白沙先生雅好琴,嚐夢撫石琴,其音泠泠,有一偉人笑謂曰:「八音中惟石音難諧,今子諧若是,異日其得道乎?」先生因自稱石齋。有詩云:「寄語了心人,素琴本無弦」。予為作《石琴歌》云:「端州白石天下稀,聲含宮商人不知。斫就瑤琴長四尺,輕如一片番流離。石音最是難調(diào)者,碧玉老人能大雅。由來太古本無弦,不是希聲知者寡。無弦吾欲並無琴,琴向高山流水尋。人籟豈如天籟好,空中寫出太初心」。石琴今在江門,碧玉老人,先生所自號也。
鄺湛若有琴曰「南風(fēng)」,宋理宗物也,又有綠綺臺,先朝武宗皇帝御琴,而唐武德年所製者也,其遊輒與二琴俱。有西湖修琴社及琴酌送羽人詩,他所詠亦多言琴。平生喜畜古器玩好,貧則以質(zhì)子錢家。俗謂質(zhì)曰當(dāng),當(dāng)主例付票以為驗,故湛若有前當(dāng)票序、後當(dāng)票序,視其目,皆奇器也。而二琴亦時出入質(zhì)家,有詩云:「三河十上頻炊玉,四壁無歸尚典琴」。庚寅城破,以二琴及寶劍、懷素真績等環(huán)置左右而死,意若殉焉。越人莫不傷之,有為抱琴歌以弔者曰:「抱琴而死兮當(dāng)告誰,吁嗟琴兮當(dāng)知之」。湛若既殉難,綠綺臺為馬兵所得,以鬻於市。惠陽葉錦衣見而歎曰:「噫嘻!是毅皇帝御琴也」。解百金贖歸。暇日泛舟豐湖,出以相示,予撫之流涕,因為長歌,有云:「中書乃自劉家得,似捧烏號淚沾臆。珍重君王手澤餘,大弦小弦日拂拭。時飛纖指理南風(fēng),仿佛重華見顏色」。又云:「城陷中書義不辱,抱琴西向蒼梧哭。嵇康既絕太平引,伯喈亦斷清溪曲。一縷腸縈寡女絲,三年血變鍾山玉??蓱z此琴遂流落,龍唇鳳嗉?xì)w沙漠。蔡女胡笳相慘淒,王昭琵琶共蕭索。歎君高義贖茲琴,黃金如山難比心。我友忠魂今有托,先朝法物不同沉?!?/span>
南海陳拾遺善琴,有一古琴,不知其斫自唐代也。有客為言,向於某家見此琴,刻有「大曆四年」四字,今底池旁惟新漆一方,蓋舊漆剝?nèi)?,字無存矣。於是拾遺欣然知琴之歲。為詩云:「端居珍所尚,三歎少知音。不遇丁年友,那稱大曆琴」。
冠巾
白沙有玉臺巾,平頂四直,象玉臺山形為之。有詩云:「惟有白頭溪裏影,至今猶戴玉臺巾。」文簡有自然裳,其《謁石翁墓詩》云:「夫君有嘉惠,贈我雲(yún)錦裳。中繡自然字,服之永不忘?!褂钟行男怨冢溷懺疲骸肝?!為之上圓,以象乎天,分之八方,以象八卦。麗之十雲(yún),以象十干。垂之二帶,總之一紐,以象始終主敬。周之重幨,以象大圈。是為甘泉翁心性之冠?!谷~絅齋有平定巾,其讚云:「流為水,凝為冰,冰液乃返其形。死為鬼,生為人,人死乃歸其根。今為官,昔為民,官罷乃還其真。葛衣大帶,平定之巾。樂堯舜之道,又何必遊堯舜之庭邪!」平定巾一名民巾。絅齋遷賓州守,至境即棄官,歸著民巾往投。其之官福清也,使者請衣朱蒞任,先生曰:辟如鳥,有白有黑,安能一切,夫非化工。竟不朱。元旦,里長請為易綬,不許。迎春東郊,限於綱竟不花矣。其高致若此。此三公者,予取以為衣冠師焉。
笄
香山之俗,女笄用中秋。是夕召親戚為丸羹,食而笄之。初加(敫手)髻,既嫁變塌髻,形頗不雅。冬至,家以丸羹祀神,或以笄女,他時率不以笄也。東莞娶婦,入門廟見後,終身不復(fù)戴笄。南海、番禺婦人,平居不笄,有事則笄,女子出閣前一日始笄。笄多用蓮花珠笄,乳媼筍殼尖笄,長樂、興寧扁笄,大小如其首,以金為梁,或四六,或八十,有偶無奇。雖田家婦子,笄靡不華,靡不朝夕在首。
茅筆
白沙喜用茅筆。所居圭峰,其茅多生石上,色白而勁,以茅心束縛為筆,作字多樸野之致,白沙嘗稱為茅君。有詩云:「茅君稍用事,入手稱神工?!褂衷疲骸搁L揖謝茅君,安靜以待終?!褂謬L稱為茅龍,其詩云:「茅龍飛出右軍窩。」今新會書家仿之,多用茅筆。
笄製
永安婦人,粗棉大苧,衣多青黑。髮左右盤,無鬟鬢,皆戴塌笄。笄廣五六寸,與頭相等,以羊皮金紙,剪擘為條者七或九或十一,名曰金縷子,以傅其上。笄亦以紙為之,外冒黑紗,四旁插大釵簪,自朝至夕,無或有婦不笄者。其未笄者有髻子,笄則無之。故常不去其笄,雖至貧,笄亦華好。嫁日,其姑來迎,其母送至夫家乃還。貧者率務(wù)勤苦。其俗如此。
大忠祠
廣州城南有三大忠祠,祀宋丞相文公天祥、陸公秀夫、太傅張公世傑。祠本南園舊址,洪武初,有五先生者,結(jié)社其中,開有明嶺南風(fēng)雅之先。其後當(dāng)事者即其地建祠,以祀三大忠,以與崖門大忠祠並峙。其左有堂曰臣範(fàn),右有軒曰抗風(fēng)。抗風(fēng)者,典籍孫先生之所命也。典籍詩:「昔在越江曲,南園抗風(fēng)軒。」今以俎豆五先生,是為南園五先生祠。予嘗謁祠,有詩云:「詞客舊多亡國恨,騷人今有禮魂篇?!蛊湓谘麻T大忠祠,白沙先生嘗作哀歌亭其側(cè),時釃酒以吊三公,有辭云:「儼其堂堂,沛其洋洋。是謂正氣,至大至剛。上有青天,下有黃壤。不亡者存,薰蒿淒愴?!?/span>
明誠書院
明誠書院在增城縣城中,湛文簡所建。堂上有《心性圖》及文簡所書《心性圖說》,右隅有王文成所書五言古詩,今《陽明集》中,《書泉翁壁詩》是也。行書字大如拳,漫滅不可盡識。堂後石刻文簡像,襆頭執(zhí)簡,上有隸書《心性圖說》。甘泉書院遍天下,此其發(fā)祥之地。故尤重云。
白雲(yún)書院
白雲(yún)之山有三寺,中曰白雲(yún),左月溪,右景泰,蓋山中之三勝也。嘉靖間,三寺既毀,於是泰泉黃公以景泰為泰泉書院,鐵橋黃公以月溪為鐵橋精舍,甘泉湛公以白雲(yún)為甘泉書院。自作《白雲(yún)記》,謂仙變釋,釋變?nèi)?。王青蘿讀而嘉之曰:其變之終於正矣乎!遂書「白雲(yún)三變」匾而揭焉。
西樵三書院
西樵之西,有山從端州來,至南海黃岡,渡江而東,有石跡,為石頭村。又南而北,綿延數(shù)十里,丘垤連累者百數(shù),乃崛起而為西樵,中有書院三。其曰石泉書院者,方文襄所營,在紫雲(yún)峰。曰大科書院者,湛文簡所營,在大科峰。曰四峰書院者,霍文敏所營,在雞冠、紫姑、龍爪、聚仙四峰之間。當(dāng)時三書院鼎足而立,三公講學(xué)其中者曆十年。世宗御極,相與應(yīng)召而起。方為內(nèi)閣輔臣,霍為太子少保禮部尚書,入弼東宮,湛為南京兵部尚書,參讚機(jī)務(wù)。同時尊顯,世之所難也。論者謂山有神靈使然。父老云:昔年茲山,嵐霧溟濛覆其半,昏旦莫辨。近三十年,明淨(jìng)秀露,無復(fù)嵐霧掩焉。亦山之遭遇,非偶然也。
碧玉樓
碧玉樓在白沙先生宅,小廬山西。碧玉長六寸許,寬半之,上銳下豐,旁有兩耳,耳有孔可以組穿約,蓋古命圭之屬?!队洝吩唬骸该缱跃糯缫韵隆!褂衷唬骸腹绮┤纾癜氪?,剡上,左右各寸半?!故且?。白沙以總督朱英之薦,於是憲廟以此圭聘先生,先生建樓藏之,名碧玉樓,又嘗自稱碧玉老人。郡人黃泰泉詩:「百年聞道屬斯人,碧玉中藏太古春?!灌椪咳粼姡骸副逃駱乔扒ж鹧?,肯容狂簡禮簪裾?!?/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