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恩(二)
靈感來源:《冰與火之歌》

太陽已經舒展開了身子,今天是個晴天,在夏日里并不少見。
即使是站在藏書塔的陰影里,羅恩也能流出一身汗,頂著這種溫度在校場上操練的士兵、侍從的辛苦簡直難以想見。因此,他從來不去校場。
冬天的寒冷,夏日的炎熱,春秋雖好,然而若有了閑暇卻不與書相伴實在浪費。如果說四季有什么特別的美景值得賞玩,但真要比較一番,卻都比不過藏書塔莊嚴的大理石外衣以及昏暗、神秘的內景。
而且羅恩不同于兄長,他只是二王子,本就是一個備案,而且父王手下良將頗多,如今天下太平,征服王只愿他能平安長大……起碼羅恩是如此認為的。
藏書塔與羅恩的處境類似,它也被大部分人忘記了。
羅恩抱著前日借的兩本書,站在那扇純白卻略顯黯淡的門前,不禁再度抬頭仰望這個高聳的、長久以來陪伴自己的伙伴,默默祈愿能在塔內最古老的靜謐中找出安撫兄長的方式。
想起他今早魂不守舍的樣子,羅恩就覺得心底發(fā)悶。
“佩特爺爺,您早。”羅恩邁進藏書塔,向左側凹進墻壁的陰影鞠了一躬,“我前天借了《白塔紀事》以及《魔網存在的可能性論證》,今天來還?!?/p>
“嗯……”
影子突然浮動,隨著那沙啞的聲音響起,有一大塊黑影緩緩升了起來——這不是魔法,只是老佩特在費力地坐直身子而已。
“小羅恩,哦……咳咳,只能是你?!彼c了點頭,“還是麻煩你自己把書放回去吧,這座塔呵…你比我熟悉?!?/p>
他把凌亂的花白胡子捋得直順,又咳出兩口痰,對羅恩的到來報以微笑。
“好的,叨擾您了?!?/p>
羅恩又鞠了一躬,這才拎起為他準備的小油燈。佩特早就全盲,藏書塔除了羅恩根本無人光顧,所以采用這種小燈才是更經濟的選擇。而且老佩特的耳朵出奇得好,只要你還在塔內,他就能聽見你在哪,童年時羅恩好幾次藏于塔中逃避貴族聚會,都是佩特親自把他找出來的。
“羅恩?!彼蝗唤凶×藢⒁D身的他,“你看書總是這么快……呵呵,藏書塔的書還夠你看嗎?”
一股寒意爬上了羅恩的脊梁,他有些驚訝地抬頭看向那片陰影,老佩特那對眼睛依舊無光,然而他的面孔已不復昔日的祥和,甚至可以稱得上…嚴厲。
“我不懂您的意思?!彼M量控制聲音不要顫抖。
“哦…我只是開個玩笑罷了?!彼匦卤晨刻梢危傲_恩,書不夠看了來找我要。只是別上頂樓去,那兒的書……你看不懂?!?/p>
“好的。蒙您關照了?!?/p>
羅恩提著燈,昏黃的火光照亮了面前的樓梯,照亮了整齊排列的一墻墻古籍,還給羅恩在這稍顯凄冷的塔中帶來了些許溫暖。
羅恩一邊走,一邊暗自思忖:他怎么知道自己今天要上頂層的?
羅恩對塔的內部了如指掌,攀爬這座塔多年,他已經不會覺得疲累,順著呈環(huán)狀層層向上的樓梯往上,塔的頂端始終讓他心馳神往,他清楚地知道,這座塔的書籍是按時間順序自上往下排布的,同一層中則按類別不同作了分區(qū),條理十分清楚。
少年的閱讀速度是驚人的,而且羅恩的記憶力的確出眾,十多年來,他已經把整座藏書塔所有尚且完整的書籍讀完了,野史、正史、詩歌集、列傳、醫(yī)學書籍、工藝記錄……
他像一只以知識為食的野獸,饑不擇食地將整座藏書塔囫圇吞下。
當然,關于工藝技術、醫(yī)學等等需要實際經驗才能掌握的知識,羅恩只是一知半解,但歷史、風俗等等,他早已了然于心。
前日借的那兩本是他在第72層找到的,而這兩本書無疑是千年前白塔興盛之時的古籍……
要知道,白塔成立與文字誕生是同時的,羅恩曾經在第72層找到了那本最古老的詩集《晨星》、殘破不堪的煉金術典籍以及一本內容堪稱野蠻的人體解剖記錄……他們全部都是用“最初的文字”記錄的。
盡管文字在這千年間有所演變,但羅恩還是根據塔內的書籍慢慢推導出了古文字的體系,將那種古怪的象形文字稱為“最初的文字”。
在最初的文字誕生之前就已經存在,第73層所陳列的就是那樣的書籍!
想到這里,羅恩就激動了起來,刻意放輕的腳步也不禁重了些,踩在石制臺階上,發(fā)出“咚咚”的輕響。藏書塔的建造者是個有遠略的人,想到了在千年以后還會有羅恩一樣的求知者,因此他放棄了相對廉價但易腐朽的木頭,轉而選擇了近乎永恒的花崗巖。如今,其上的花紋已被磨平,但仍能附和羅恩的欣喜,發(fā)出兩聲贊嘆。
當然,就算頂層只有與72層同一年代的書,羅恩也會為此雀躍:白塔畢竟是研究魔法的,而72層的古籍仍然以史學、工藝、醫(yī)學為主,將最珍貴的魔法原典放在最頂層,這個猜測完全合乎邏輯。
魔法!魔法!
羅恩仿佛看見身側的石壁發(fā)出幽藍的光來,一眨眼,那魔法的光就消失在現(xiàn)實與幻想的交界處。
他不擅長拳腳功夫,總是擔心沒辦法在兄長馳騁沙場的時候助上一臂之力,但只要自己掌握了魔法……
遠得不提,如果昨夜真的發(fā)生了什么,羅恩將有力量伴在兄長左右,甚至,可以幫他解決問題。
“嗡…嗡嗡……”
熟悉的嗡鳴聲打斷了羅恩的思緒,他循著聲音看去,發(fā)現(xiàn)是一只蒼蠅正繞著油燈盤旋。
他覺得有些詫異,扭頭掃了一眼書墻,瞥見一本《坎洛特詩集》,確信自己已經攀過了700余年的歲月。
他又扶著欄桿,小心地探頭俯瞰,雙腿隨著視野轉移幾乎癱軟,下方藏書塔的大廳如今淹沒在一片黑暗中,活像一個長大嘴巴、藏起獠牙,只等羅恩躍入其腹中的惡魔。
蒼蠅竟然會在藏書塔里,而且飛到了這種令人嘆為觀止的高度……
就在羅恩察覺到不詳的時候,他也同時聯(lián)想到那些在詩歌里發(fā)生大事變之前一定會出現(xiàn)的異象,或許蒼蠅也如自己一般是個求知者?
這荒誕的念頭閃過腦海,讓羅恩的嘴角微微上揚:這只是一只蒼蠅而已啊。
他把自己從無限的思緒中扯出好好看一看四周,如老友一般的石壁、陪伴了自己十余年的古籍……一切都如記憶里一樣,就連另外幾條曲折程度離奇,讓人擔心它們會不會突然斷裂的階梯也那么親切,想到自己不久前還為了取得書籍而膽戰(zhàn)心驚地走在上面,羅恩就不禁莞爾一笑。是的,不要管什么高度、蒼蠅了,還是趕緊抵達知識的頂峰吧。
“嗡嗡…嗡……”
似乎是發(fā)現(xiàn)羅恩的腳步慢了,蒼蠅的嗡鳴聲愈發(fā)急切了起來——不止是聲音,他仿佛卸下了偽裝一般,竟然遠離了油燈,振著薄翼撲向羅恩的臉去。
“什么?”羅恩不知怎的問了這么一句,轉而又揮著手笑了,“你真的是和我一起尋找知識的?”
“嗡……”
像是在給予肯定,蒼蠅的嗡嗡聲更響了。
羅恩臉上的笑意愈發(fā)濃了,他本來就不是吝嗇笑臉的孩子,如果不是王宮的氛圍讓他壓抑,他本該是個如羅爾般開朗的孩子。
“好的…好的,那么我就加快些腳步吧?!?/p>
羅恩果然小跑了起來,油燈的火焰隨之晃動,忽閃忽閃的,幾乎要滅了。蒼蠅則繞在羅恩耳邊,從左耳飛到右耳,“嗡嗡”地好像在給羅恩加油打氣。
一身潔白的羅恩穿行在漆黑的藏書塔中,油燈的微光仿佛成了他發(fā)出的光,盡管微弱,卻依舊劃破了塔內的黑暗,打破了塔頂的沉寂。
他順著樓梯轉了一圈又一圈,在貌似無意義的輪回中逐步向上抵達了第72層。
急匆匆地把手上的兩本書歸了位,羅恩扶著樓梯的欄桿,大口喘氣。耳邊的蒼蠅卻愈發(fā)有氣勢了,不僅聲音越來越大,而且飛到了他眼前,往前、往后,就像冒險者的領隊在做前進的手勢。
“拜托……你會飛,我又…沒長翅膀……”
羅恩微笑著抱怨,正要再次邁開腿,一陣說話聲伴著皮靴摩擦地板的聲音從上方飄入了他的耳朵。
心跳,停了一拍。
這里有別人!
羅恩從來沒在藏書塔看見過佩特以外的人!哪怕是小時候來找自己的看守們也不曾真正踏上藏書塔的樓梯……他們害怕這里,他們應該害怕這里才對!
會是誰?朝廷重臣?為什么要挑在這里對話?
有什么秘密……甚至于……
謀反!
這個可怕的詞匯出現(xiàn)在羅恩腦中,父王體況不佳,征服王去世,羅爾登基之時的確是野心家們造反的好時機。他很快穩(wěn)住了情緒,把注意力集中在對話的內容上,是的,如果有人要謀反……那么必須告訴父王才行。
他貼緊內壁,讓自己完全藏身于陰影中,豎起耳朵,聽仔細了……
清脆的聲音說:“……蒼蠅出現(xiàn)在塔頂到底也太離奇了些?!?/p>
聽起來就像個孩子,最多與羅爾一般大…那大概就不是叛亂?
“你總是嘴上不饒人?!币粋€更加成熟卻輕佻的聲音回答,“我的同僚啊,不正是你將我喚來的嗎?”
他的腔調很奇怪,而且似乎故意提高了聲調,好像在模仿戲子…那種民間戲班子的演員,讀起臺詞來總帶著令人惱火的廉價傲慢。
“對對,然而我對你很失望?!鼻宕嗟穆曇粝袷窃谪焸鋵Ψ?,“蒼蠅,你變得令人惡心了?!?/p>
“這是成長——這么多年我學到了一件事?!睂Ψ筋D了頓,“人生如戲,而凡是戲劇就總會落幕,所以,我決定在有生之年多笑一些~”
“哈!真不知道父對你的話會作何感想……人生?歡笑?你這只蒼蠅與這兩個詞都搭不上邊?!?/p>
“嘖嘖,同僚啊,聽說你是因為怠惰才遭貶黜,但如今看來……你不會是出言頂撞了主吧?”蒼蠅開著玩笑,“你在這里待了第幾個年頭啦?我已經將世界轉了好幾遍——我平均一天就要兜一圈…甚至兩三圈呢。這世界鮮艷多彩,你卻只能被鎖在這座死氣沉沉的塔里,到底太可憐了?!?/p>
“與曾為豐饒神的您相比雖是不如,然而我對這蓋伊洛王城還算是知根知底?!?/p>
“怎么?”
“昨夜里的事,你該知道吧?”
作夜的事,羅恩的精神再一次繃緊了。
“當然當然,我還親自在那廣場中央站了一站,那個大王子演講的時候我就在他的身側呢,哈哈!”
“你是沒良心的蒼蠅,”【同僚】似乎有些憤懣,“但也該體察到那個小鬼的情緒了?!?/p>
“應該應該,就是瞎子也能看出他的憤怒來,哈哈!你該看看他最后看向那三具尸體的眼神,哈哈!”
羅恩張大了嘴巴,旋即立刻把它捂住,唯恐發(fā)出什么聲音來。
“是了,憤怒。兄長,我倒要問你,他這怒火是沖誰去的呀?”
“嘿嘿,不可說,不可說~”
“是沖著教會去的!”他的語氣聽起來憤怒極了,還有鐵鏈搖晃的聲音伴著他的話語。
教會…尸體……仲夏節(jié)的篝火……
一個可怕的猜想在羅恩腦海里浮現(xiàn),如果說那些人的死與兄長有關,甚至就是兄長被迫害死了他們的話…那今天早上他的低落就完全可以解釋的通!而如今在這里討論這種事情的這兩人……恐怕就是打算謀逆教會的統(tǒng)治了。
“哦……”剛才一直在笑的【蒼蠅】此時竟然沉默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才試探地開口“你來真的?。课铱蓻]辦法幫你從這些鎖鏈中脫身?!?/p>
“這是我與所羅門的恩怨,犯不著你操心?!庇质且魂囪F鏈的晃動聲,“如你所見我被鎖在這一層,脫不了身。別西卜,我拜托您這幾日在王城內多【走走】,待到五日之后國王的比武大會上,大主教一定也會到來為國王慶生,有了昨夜的那三個祭品,他或許還會順便承認大王子王室正統(tǒng)的地位。你就伺機……”
別西卜……這名字同樣熟悉…然而,羅恩一時半會竟然想不起是在哪里讀到的它。
“咳!”貝利爾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別西卜打斷了,他壓低了嗓音,“別忘了你現(xiàn)在說不了謊……而且佩特那個小豬倌雖瞎了,耳朵卻還好使。若是他亂管閑事,小王子難保不會被他帶跑偏,到時候,你的計劃可就亂了。”
他喘了口氣后接著說道:“你說的這件事不難辦,甚至不需要五天的準備時間……”
“我簡直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計劃?小王子?我相信小羅恩能明辨是非,那孩子知道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用不著我刻意干涉!”清脆的聲音先回答了蒼蠅的前一句話,雖然語氣頗有些惱羞成怒,讓人懷疑他所說的究竟是否真實,“他必須死在眾人眼前,而且得公布他的罪行,讓人們知道,所謂的神的代言人,究竟干的是什么勾當?!彼f這話時咬牙切齒,好像恨不得立刻生吃了大主教的肉。
“哦…哦……”【蒼蠅】似乎在沉思,突然又呵呵笑了起來,“貝利爾,你這次編了個不錯的劇本?!?/p>
貝利爾!羅恩知道這個名字,每個讀過圣典的人都該知道,但是身為人的理智不允許羅恩承認那樣的神話人物會如此隨意的出現(xiàn)在自己身邊。
“我希望您可以配合一些,不要隨便喊出我的真名?!必惱麪栒Z帶嗔怪,像是在責備對方沒有背熟臺詞,“那么,你的態(tài)度是?”
“我答應,我答應,不過是少一個多一個的區(qū)別,對我而言,沒差。不過,我會對你的劇本稍作修改,讓它……更具有沖擊力?!?/p>
“那我還要感謝你?!?/p>
“不用客氣,本來我就不得不在這座城里逗留幾日,五日之后不僅是你的大日子,也將是我的……一具國王的尸體,而且是被王后毒殺?哈哈,光是想想我就要笑出聲來?!?/p>
“什么?”貝利爾的聲音也提高了一些,甚至變得有些尖銳……說實在的,聽起來有點浮夸了,“那位國王竟然會死在王后手上嗎?我滿以為他們夫妻和睦呢!”
他尖細的嗓音扎進羅恩心中,貝利爾的話不像是在表示驚訝,倒像是在譏笑羅恩認為天下太平的天真想法……他一直在撒謊?或者,他知道羅恩就在下面嗎?
“哼……”別西卜對他的話嗤之以鼻,“我勸你省省吧,你是什么人我還不清楚?既然我來了,我想你就該明白……”
“這座城市時日無多,我知道。夏日多生蟲蠅,而這里積壓了太多骯臟。先是兵災,不久后是疫災,接著人們終于等來了豐收之秋,但糧食大多運到前線,緊隨而來的是嚴寒與饑荒…呵……”
“行了?!眲e西卜.再次不耐煩地打斷了他,聲音里透著無奈與失望,“同僚啊,千年不曾登臺,你的演技竟然退步了這么多。小王子是個聰明的小鬼,就算現(xiàn)在沒反應過來,回去以后稍微轉一轉腦子就能看破你的廉價謊言了。既然你妄圖分裂這個王國、瓦解人的信仰,我們就必須換一個更直接高效且風險更小的方法。”
“嘖…唉~”他好像有些不滿,很快又如同解脫了一般長嘆一聲,接著是一串嘶鈴鈴的刺耳聲響,“你這沒良心的蒼蠅,何苦為難我這樣體貼人的天使?!辈痪们按罅x凜凜地表達對教會憎惡的聲調一去不返,他如今的聲音與戲劇里假仁假義的反派如出一轍,“我們本來可以讓羅恩殿下看一出好戲,怎么你就不愿意配合我一下呢?”
羅恩打了個寒顫,渾身的血液變得冰涼,抬眼環(huán)顧四周,剛才一直吵個不停的蒼蠅已經不見蹤影,黑暗中有無數的笑臉包圍著自己,他們分明在嘲弄他,嘲弄他的自以為是。
被發(fā)現(xiàn)了。
他只想趕緊逃跑,然而恐懼灌滿了他的四肢,使他動彈不得。
“事已至此,我只好讓他永遠不能把不該說的話說出去……”
別西卜.的聲音依舊含著笑意,但卻蒙上了一層血腥味,而且他每吐出一個音節(jié)都伴隨著朦朧的嗡嗡聲。
現(xiàn)在,必須立刻逃走。
求生的本能終于克服了恐懼,羅恩已經顧不得擔心會不會失足從高塔上跌落,他只知道如果不全力向下逃跑的話,就只有死路一條。
自己聽到了不該聽的話,或者說自己被錯誤的意象引到了錯誤的舞臺……一定是哪一步出了差錯,竟然讓自己成為了那種在戲劇之中無足輕重的早死鬼嗎?
羅恩一只手敷衍地搭在扶手上,雙腿以從未有過的速度邁動著,恨不得把兩級臺階當成一級,然而,那該死的嗡嗡聲還是愈發(fā)近了。
突然,有什么冰涼的、細小的東西搭在了羅恩的耳朵上。
“難道,你其實沒有我想的那么聰明?”那輕佻的聲音幾乎直接在他的頭顱中炸響,羅恩的手腕被什么人以驚人的力量鉗住,來不及有所反應,他已經被那看不見的人拎了起來,雙腳離地,整個身體完全懸空,腳下就是深淵般的黑暗,雙腿不斷撲騰著,似乎希望能夠奇跡般地踩到什么東西,或者掙脫魔爪成功脫逃,然而回應他的只有手腕將要被扯斷的疼痛。
“讓我上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命令誰,但他的確被拎起了一點。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終于兩只手都死死抓住了那個擒住自己的不可視的手。
“哦?”對方似乎有些驚訝,“啊啊…,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羅恩此時臉漲的通紅,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大腦。一直在踢踏的腿在不可視的力量的協(xié)助下終于重新踩上了階梯,或許是因為不再完全騰空,盡管理智告訴自己如今的處境依然命懸一線,但身體還是不由得稍稍放松了一些。
“呼……”他呼出一口氣,準備再次積攢力量徹底回到樓梯上。
“晚安,所羅門。”
戲謔的聲音再次飄入他的腦海,這一次卻柔和了不少,像母親在安撫新生的孩子,哼著那越來越小聲的搖籃曲……
羅恩身體不受控制地后傾,才碰到地板的腳尖也被迫離開了安全的樂土……他再次失去了憑依。更糟的是,現(xiàn)在沒有人拎著他了。
在失重感之后襲來的,是刻骨銘心的疼痛。然而空氣爭先恐后地灌進羅恩的嘴巴,堵塞了他的咽喉,扯斷了他的舌頭,粉碎了他的聲帶,他只能發(fā)出沙啞的、細微的嗚嗚聲,還不及一只蒼蠅的聲響。
他的牙齒碰到了一坨軟肉,血腥味甚至覆蓋了疼痛感,塞滿了他的意識——羅恩舌頭已經斷掉了。
他抬眼看見自己的手臂還在徒勞地往上伸,渴望著能夠抓住什么東西,然而在那對瘦弱的手臂的盡頭,本來應該有“手”的地方,卻只剩下兩個完美的切口。
在自己視野的邊緣,有兩只血紅的玩意在空中滾動著,令人聯(lián)想起馬戲團中穿了一身紅衣滿地打滾的小丑,還有一襲紅綢緞跟在它們后面舞動,又很快被扯得粉碎——那是羅恩的斷手與鮮血。
黑黢黢的絕望爬上了他的臉,“至少要看清楚兇手的面目……”
他仰望,只見一個紅發(fā)男人扶著72樓的扶手,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嘴角掛著欣賞的微笑,好像他面前的不是一個正在掉落的男孩,而是一件曠世的藝術品。他那血一般暗紅的頭發(fā)印在了羅恩眼中,又飛速地遠離了他。
羅恩在這72層高塔之中縱向穿梭,沒多久就墜下了百年、五百年的歲月。
“所羅門王?!?/p>
清脆的聲音出現(xiàn)在他耳邊,那么空靈,讓他篤定除了他以外沒有人可以聽見。
“你是所羅門王嗎?”
隱隱約約的,他看見在頂層微笑著俯瞰自己的,純白的天使。
“砰!”
一聲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