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的暑假

余聞歡

“暑假終于到了，”冬冬靠在車窗上想。這期待一年的時刻！無窮的計劃，將在這兩個月里完成；無盡的遐想，會在這兩個月里實現(xiàn)。

盛夏的陽光，照亮了田野和村舍，好像要將天上的歡樂播撒到人間。綠色的火車奔馳在長江三角洲的平原上，初夏的風從半開的窗戶吹進來，把他的頭發(fā)吹的亂七八糟。

這是冬冬上初中后的第一個暑假，爸爸媽媽同意他和舅舅一起去南京的表哥家玩——這是他第一次離開爸爸媽媽，第一次坐火車遠行。

火車緩緩停了下來，窗下的站臺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盒飯，盒飯，”有人在窗下叫賣。“咖喱雞，青椒肉絲，麻婆豆腐……”。

舅舅買了三盒，冬冬和表哥在小桌上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陌生的風景，新鮮的滋味，茫茫的宇宙好像一副神秘的畫卷，在他面前徐徐展開。

在南京，舅舅帶冬冬逛了夫子廟、玄武湖、明孝陵。他最喜歡石像路——高大圓潤的石頭在六百多年前不知被誰被雕刻成各種動物，整齊的排列在道路兩邊；大象和駱駝好奇的看著他，大概覺得他是一個外星人，剛剛穿越了時間和空間，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

在一個炎炎的夏日，他和表哥氣喘吁吁的爬上了中山陵無窮無盡的臺階。舅舅告訴他，在山的那一邊，就是著名的紫金山天文臺。據(jù)說天文臺剛剛安裝了一臺新的射電望遠鏡。

“什么是射電望遠鏡？”冬冬好奇的問。“會發(fā)射閃電的望遠鏡？”

“呵呵，不是發(fā)射閃電，而是接收射頻電信號，也就是電磁波?！本司诵χ卮??！捌胀ㄍh鏡里看到的光，其實也是電磁波。等以后你上了物理課就知道了。”

光是電磁波？那電磁波又是什么呢？電線和磁鐵產(chǎn)生的波？這個世界有那么多他不知道的東西，好像沙灘上散落的無數(shù)寶石，等待著他去發(fā)現(xiàn)。

表哥家在一個軸承廠的宿舍大院里，門前有一個架子，上面爬滿了葡萄藤，一串串的葡萄就要成熟，沉甸甸的掛在藤蔓上。白天舅舅舅媽去上班，冬冬和表哥兩個人呆在家里。有時表哥騎自行車帶著冬冬去游泳，有時他們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在烈日下晃蕩，更多的時候，他倆擠在小小的電視前打游戲。

那是一臺方方的任天堂游戲機，左右插著兩個控制器，上面有一個凹槽，不同的游戲卡就插在里面。游戲機的背后連著一根長長的黑色電線，接在電視機的天線接口上。玩的時候，把電視調(diào)到特定的頻道，游戲的畫面和聲音就會出現(xiàn)。

冬冬和表哥經(jīng)常一起玩坦克大戰(zhàn)、超級瑪麗和魂斗羅。不過他最喜歡的游戲是松鼠大作戰(zhàn)：兩只松鼠，一只叫Chip，一只叫Dale，為了拯救共同的好朋友小姐姐，和以大肥貓為首的黑惡勢力展開了殊死的搏斗。他們撿起木箱子和大蘋果，扔向那些兇兇的狗狗和壞壞的老鼠；他們靈活的跳上跳下，調(diào)皮的躲在箱子里面。最好玩的是松鼠可以把同伴像箱子一樣高高舉起，頂在頭上走來走去。冬冬覺得，這個搞笑的設計簡直是天才的靈光一現(xiàn)。

一個炎熱的下午，冬冬打開游戲機，把電視調(diào)到二十六頻道，準備和表哥來一盤松鼠大戰(zhàn)?？善聊簧弦黄┗ǎ煜さ挠螒虍嬅娌灰娵櫽?。

“二十六頻道沒有東西?。俊彼ゎ^問。

“重新搜下頻道，”表哥湊過來指揮。

冬冬熟練的打開電視機上的翻蓋，按下了搜索鍵。電視上出現(xiàn)了一個進度條，慢吞吞的先前走著。突然，熟悉的畫面出現(xiàn)了：一只松鼠高高的跳起，卻剛好落到跑來跑去的老鼠頭上。

“哈，好了，”表哥很得意。

冬冬拿出控制板，按下開始鍵。奇怪的是，不管他怎么按，屏幕上的松鼠完全不受他的指揮，仍然自說自話的在屏幕上跳上跳下。

“不對啊，它怎么自己在動！”

表哥仔細檢查，原來是連接游戲機和電視的連線松動了。他們接好線，又重新搜索了一下頻道，這下一切正常了。

可是，那只自說自話的松鼠是怎么回事呢？游戲機的輸出線沒有接上，電視上的畫面又是從哪里來的呢？難道是像射電望遠鏡一樣，接收到了空中看不見的電磁波？

第二天，住在隔壁的皮皮邀請冬冬和表哥去他家下棋。下完棋，冬冬發(fā)現(xiàn)皮皮家的也有一個任天堂游戲機，放在電視邊上，上面蓋著一塊防止灰塵的花布。

“你家也有游戲機??？”冬冬驚喜的問。“有什么好玩的游戲？”

“松鼠大戰(zhàn)，玩過沒有？”皮皮興奮的打開電視，一說起游戲，大家都來了精神。

熟悉的畫面出現(xiàn)在電視上。冬冬突然注意到，皮皮的游戲機背后并沒有連接線，那根接到電視后面的黑色電線。

“你的游戲機不需要接線？”他疑惑的問?！敖拥诫娨暤木€？”

“不需要，”皮皮搖搖手指，“我爸買的是無線版的，可以發(fā)出射頻信號，電視用天線接收就可以了?！?/p>

射頻信號！難怪昨天……冬冬和表哥意味深長的對視了一眼。謎團解開了，原來松鼠大戰(zhàn)的圖像和音樂通過了電線和磁鐵，變成了一束看不見的光，穿透了墻壁，飛向了天空。

世界真奇妙！原來在自己的周圍，就充滿了這些聽不見看不見的波浪，自己怎么會一點感覺都沒有呢？如果自己的眼睛能像電視機一樣，耳朵能像收音機一樣，又會看見聽見些什么呢？更厲害一點，要是自己變成了紫金山天文臺的射電望遠鏡，會不會偷聽到外星人的聊天呢？

歡樂的時光是短暫的，漫長的暑假一眨眼就要結束了，明天一早冬冬就要坐上火車回家了。表哥正忙著趕拖欠的暑假作業(yè)，冬冬自己打開了電視——再玩最后一盤松鼠大戰(zhàn)吧。

一只東張西望的松鼠出現(xiàn)在26頻道上，看到?jīng)_過來的狗狗，他似乎有些手足無措。哈哈，冬冬笑了，一定又是皮皮的游戲機泄露出來的射頻信號。

奇怪的是，皮皮的游戲水平明顯變差了。他似乎忘記了怎樣舉起木箱子，好幾次都被狗狗和老鼠撞個正著。冬冬替他著急，忍不住拿起了面前的游戲控制器，按下了開始鍵。

神奇的事發(fā)生了，第二只松鼠Dale居然出現(xiàn)在屏幕上。他頭戴破草帽、身披黑西服，迷茫的東張西望，想搞明白自己為什么無緣無故被叫了出來。

這是什么情況？大概是自己的游戲機也發(fā)出了神奇的射頻信號，和皮皮的游戲機發(fā)生了共振，游戲自動進入了雙打模式。

冬冬來不及細想，他手忙腳亂的扔出一連串的木箱子和大蘋果，在危難之中解救自己的同伴。慢慢的，Chip似乎適應了游戲的節(jié)奏，不再像一開始那樣手忙腳亂了。遇到困難的地方，Dale就一把背起Chip，連蹦帶跳的沖出重圍。

不知為什么，今天的運氣特別好——他們穿過了閃電和老鼠交織的嚴密防線，跳過了水龍頭里飛流直下的瀑布，坐上了轟隆隆起飛又穩(wěn)當當降落的火箭，跑過了一會順行一會逆行的傳送帶。一切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不一會兒，他們就來到了最后的老板大肥貓跟前。

大肥貓斜著眼睛鄙夷的看著他們，紛紛落下的煙灰毫不留情的落在他們身上。Chip和Dale奮不顧身的撿起大蘋果，拼著命向上砸向大肥貓。漸漸的，他們體力不支，眼看著就要倒下。在最后時刻，Chip奮勇的跳起，凌空扔出了大蘋果——時間停止了，他們打敗了大肥貓！

凱歌聲中，Chip跑過來抱住Dale，把他高高的舉過頭頂。東東真想沖進電視，緊緊抱住他的小伙伴，一起為這革命的友誼高歌一曲！

屏幕變黑了，上面出現(xiàn)了幾行歪歪扭扭的中文字：

我明天就要上學了，希望你的暑假天長地久，快樂永遠陪伴著你！

怎么回事？這游戲還能打字？東東的心怦怦直跳。

“吃飯了，”舅舅在隔壁喊。

在飯桌上，東東興奮的向表哥講了他和皮皮的壯舉，特別提到了那行神秘的字幕。吃完晚飯，表哥和他迫不及待的來到電視機前，可是電視上除了一片雪花，什么都沒有了。

他去和皮皮道別，第一句話就是：“今天打的不錯?。∧切凶帜闶窃趺磳懮先サ?？”

“什么打的不錯啊？”皮皮疑惑不解的看著他。

“松鼠大戰(zhàn)呀，我收到了你的射頻信號了，”冬冬興奮的說?！敖Y果我一按我的游戲機，你猜怎樣，我也連上了……”

“等等，”皮皮擺擺手，“我今天沒玩游戲啊?！?/p>

“不會吧，”冬冬瞪大眼睛，“我明明……就是下午，大概三四點鐘……”

“我的暑假作業(yè)沒做完，我媽把游戲機鎖起來了……”皮皮無奈的說，“我今天一天都在做作業(yè)?！?/p>

這件事成了冬冬人生中的一個謎。

他回到了學校。在新開的物理課上，他學到了許多令人驚奇的知識——電壓、電流和電阻。安培和法拉第向他解釋了電和磁魔術，麥克斯韋的方程式在空中化成了奔涌的波濤。這真是個奇妙的世界，更奇妙的是，這些奇妙的事居然全都可以被一些看起來枯燥乏味的公式順理成章、嚴絲合縫解釋清楚。

“也許，等我上了大學，”東東想?！熬湍苡眠@些公式找出字幕的秘密?！?/p>

他考上了大學的物理系，又在中科院讀了天文學的研究生。畢業(yè)后，在紫金山天文臺找到了工作。

又是一個夏天，他回到了十二年前曾經(jīng)來過的那座山。

山?jīng)]有變，他長大了——兒時的幻想，漸漸的被現(xiàn)實取代；童年的憧憬，慢慢的被生活淹沒。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他想知道的答案，但他的期望沒有那樣迫切了，他的夢想沒有那樣鮮活了。那些驚喜又激動的感覺，慢慢的遠去了；那些漫長又短暫的暑假，永遠的消逝了。

是的，這個宇宙的一切都可以被解釋；也許，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已經(jīng)被解釋。好像再沒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了。

在天文臺，冬冬的工作任務是整理一臺老射電望遠鏡的歷史數(shù)據(jù)。他通過一臺古老的設備，把記錄在磁帶上的數(shù)據(jù)復制到電腦上，然后轉換成現(xiàn)在軟件可以讀取的格式。最早數(shù)據(jù)開始于十二年前，正是他去舅舅家過暑假的那個夏天。那一年，天文臺剛剛安裝了這臺新的射電望遠鏡。

在最早的一批數(shù)據(jù)中，冬冬發(fā)現(xiàn)了一段與眾不同的波形——它看起來像一段調(diào)制過的射頻信號。波形的頻譜大約在367兆赫和375兆赫之間，可以看到三個尖峰，分別位于368兆赫、374兆赫和375兆赫。冬冬上網(wǎng)一查，發(fā)現(xiàn)這和PAL制電視信號的的頻譜非常相似。這個頻率正好對應于電視的26頻道，那三個尖峰分別是亮度、色度和伴音信號的位置。

望遠鏡是對著天上的啊，怎么會收到電視信號呢？他把這一發(fā)現(xiàn)報告了領導。

“可能是當年剛開始調(diào)試設備，某些設置沒有調(diào)好，”領導摸摸下巴，“射電望遠鏡的靈敏度很高，收到電視信號的干擾不足為奇。”

冬冬仔細檢查了收到信號時望遠鏡的設置，一切看起來很正常，望遠鏡當時正指向半人馬座α方向。他很好奇，這段信號到底是不是電視信號呢？如果是的話，又會是什么電視節(jié)目呢？如果他記得不錯的話，當年的26頻道好像沒有什么電視臺啊。

他在網(wǎng)上查了很多資料，花了很多時間，寫成了一個PAL制電視信號的解調(diào)程序，可以把射頻信號還原成影像和聲音，存到一個視頻文件里。他心情忐忑的點開那個文件。

熟悉的音樂響了起來，是松鼠大作戰(zhàn)！在有些模糊的畫面中，那只松鼠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好幾次撞上了沖過來的狗狗。過了一會，另一只松鼠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他穿著黑西服，帶著大草帽，熟練的扔出木箱子和大蘋果。

記憶的閘門打開了，他想起了兩只松鼠的名字——是Chip和Dale！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年前那個悶熱的下午，變成了松鼠鉆進了電視。他高舉著同伴沖過了老鼠的防線，勇猛的擊退了蜜蜂的空襲。他和伙伴坐著火箭上了天，又鉆進狗洞下了地。不一會兒，他們就出現(xiàn)在大肥貓面前。

戰(zhàn)斗進入到白熱化階段，冬冬不禁為兩只松鼠的命運捏一把汗。關鍵時刻，他的伙伴Chip奮勇一躍，凌空扔出了最后的致命一擊。大肥貓倒下了，凱歌聲中，他的同伴把他高高舉起，慶祝勝利。過了一會兒，一行歪歪扭扭的中文出現(xiàn)在屏幕上：

我明天就要上學了，希望你的暑假天長地久，快樂永遠陪伴著你！

冬冬的心怦怦直跳。許多兒時的記憶都模糊了，這條字幕卻歷久彌新。

一個大膽的猜想在他頭腦中形成……可是……這怎么可能呢？

物理書上說，大膽猜想，小心求證——實驗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他在二手網(wǎng)站上買了一個衛(wèi)星天線和一個VGA射頻轉換放大器。把天線稍微改裝一下，用有線電視線接上轉換放大器和電腦，一套發(fā)射裝置就組裝完成了。

那個夏日的傍晚，他將天線對準了半人馬座α的方向，把射頻發(fā)射器的頻率調(diào)到26頻道，然后在電腦上打開了那個視頻，從頭到尾放了三遍。

他知道，衛(wèi)星天線的工作頻率在微波波段，比26頻道要高出許多，所以天線的增益一定比設計的要低不少；受無線電管理條例的限制，射頻發(fā)射器的功率也非常弱。他發(fā)出的信號能有多大呢？大概像海邊扔下的一顆小石子。大洋彼岸的人能看見這微弱的漣漪嗎？這小小的震動要走上四年，才能到達半人馬座α，四年后的自己，還會記得這件事嗎？

他拆下了電視機背后接有線電視的同軸線，換上了一副老的電視天線，把電視的頻道調(diào)到26頻道，屏幕上一片雪花。

天漸漸的暗了下來，一輪明月出現(xiàn)在空中。涼爽的風從陽臺打開的窗戶吹進來，吹散了悶熱暑氣。

是啊，暑假快要結束了……

突然，熟悉的音樂響了起了。冬冬激動的跳了起來，就像十二年前一樣，屏幕上蹦出了松鼠大戰(zhàn)的畫面，畫面上出現(xiàn)了歪歪扭扭的三個字：“一起玩？”

他下意識的想去拿游戲控制器，卻發(fā)現(xiàn)房間里根本就沒有游戲機。十幾年過去了，當年流行的任天堂早就被淘汰進了歷史的垃圾堆，上哪兒去找呢。

就在他手足無措的時候，屏幕上又出現(xiàn)了幾個字：鍵盤也可以，上下左右，A跳S扔。

冬冬一把抓起他的藍牙鍵盤，游戲開始了。

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年沒有玩松鼠大戰(zhàn)了。他的操作有些生疏，手腳也很不協(xié)調(diào)。不過玩了一會之后，塵封多年的肌肉記憶似乎被喚醒了，Chip和Dale漸漸回到了十二年前的狀態(tài)，他們打垮了長了六只手的怪獸，躲過了沖向他們的瘋狂蜜蜂，跳上了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伸縮平臺。不幸的是，就在決戰(zhàn)的前夜，他們被跳躍的鱷魚擊中，永遠的倒在了傳送帶上。

屏幕變黑了，過了一會，一行白色的中文出現(xiàn)了：

哈哈，功敗垂成，可惜可惜！

字幕很快消失了，滋滋作響的雪花又占領了電視屏幕。冬冬揉了揉眼睛，他是在做夢嗎？

天完全黑了下來，他來到陽臺上，點點繁星出現(xiàn)在黑色的蒼穹之上。天空好像大海，星辰就像寶石，他變回了那個曾經(jīng)充滿好奇的少年，流連在大海邊。

無垠的星空中，還隱藏著多少秘密？無盡的宇宙里，還存在著多少驚喜？

也許，童年暑假里的快樂和夢想，并沒有消失。它們好像天上的星星，始終陪伴著自己，一閃一閃的眨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