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森被海浪的沖擊聲吵醒。

他驚醒過來，粗大的拳頭緊緊抓住了引擎貨車皮革方向盤的握把，用力到指節(jié)和皮革都有些發(fā)白。他喘著氣，好讓緊張感慢慢消失。只是一個夢罷了。他用袖子擦去玻璃上的水霧，看向窗外的山坡上一片凄涼的樹林。樹干枯瘦細(xì)長，稀疏的黑色樹葉簌簌作響，就像海螺之中的海浪回響。此刻已是黎明，他放任自己睡得太久。對艾因瑪爾的探險使他疲憊不堪，比他向女孩承認(rèn)的程度更甚。但他絕不準(zhǔn)備在那個村子里多呆哪怕一分鐘。

他暗自咒罵著，在褲腿上擦拭著手掌上因噩夢流淌的汗水，拉開了門。

一股清晨的寒風(fēng)吹來，驅(qū)走了在車內(nèi)里醞釀了一夜的陳舊的魚腥味。

太久了。

太久，太久了。

他爬出來，舒展著腰腿，然后匆匆忙忙地繞到車頭，搖動引擎。車輛剛被喚醒并發(fā)出轟鳴聲，他就拖著腳步回到了車內(nèi)，拉起剎車桿。

在引擎發(fā)出呻吟聲之前，他堅持了六個小時。隨后他又一次下車，緊張地嘀咕著，再一次搖動著它。

最后一次。再過六個小時應(yīng)該就足以到達(dá)。

他一路上都沒為什么事情停過車。不為食物，也不喝酒，更不會睡覺。當(dāng)太陽再次開始沉入荒冢山下時，他走出車廂，點了燈，然后又爬了回去。

黑火灣是一片廣袤無垠，不被法律約束的陰暗山丘，被垂死的海岸線和骨色的沙地所勾勒，但他擔(dān)心的既不是強盜也不是亡靈。

他已經(jīng)睡得太久了。

瓊森對海精靈的了解不多。事實上，沒有人了解他們。他們是一個傳說，在某些情況下甚至比傳說更晦澀不明，而且就他能夠發(fā)現(xiàn)的只言片語來看，這些精靈不惜用最殘忍的手段保守秘密。有人稱他們?yōu)?/span>?“深淵之裔（Deepkin）”，而那些稀有的記錄則表明，他們自稱“伊頓尼斯（Idoneth）”。一些文本片段聲稱他們是西塞（cythai）的后裔，西塞是第一個被他們的創(chuàng)造者——啟迪與光明之神泰格里斯——引入諸域的精靈神話種族。這些都是傳說。但如果它們有哪怕一丁點的真實性，那么西塞確實墮落已久。在整個海灣的沿海社區(qū)代代相傳的說法里，總是有這樣的故事：定居點被洗劫，船只逝于迷航，軍隊消失無蹤，諸多民族被突如其來的對大海的恐懼驅(qū)向內(nèi)陸，移民與原住民的戰(zhàn)爭隨之打響。

瓊森了解的不多。

但他所了解的已經(jīng)足以讓他快馬加鞭地退回內(nèi)陸。

他試圖避免想到薩里爾和那個女孩。

如果說瓊森的思想是一個敏銳運轉(zhuǎn)的引擎，那么他的良心就是那臺沾滿油污的機(jī)器，它大概是在做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瓊森不去管它，而它也運轉(zhuǎn)良好。他慵懶地拍著自己的上衣口袋，咒罵自己居然給了那個女孩整整四分之一的股份。他在想什么？她會把錢花在什么地方？他皺起眉頭。這正是以前那些引擎大師們一直試圖教會他的東西。了解你的引擎的每一點。如果你不這樣做，那么它就有可能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出事。

引擎汽車在繼續(xù)爬升時發(fā)出了轟隆聲。

城墻。這就是他所需要的。很高的城墻，還有槍炮，還有一艘空艦。格朗尼啊，他希望他的腳立刻回到他的空艦上。海靈要來找他了，他能從水里感覺到，而附近處于怒?？捎|及的范圍之外的地點之一，便是托巴·洛柴。

卡拉頓的空港。

托巴·洛柴是一個繁榮的自由港，一個小城市或一個大城鎮(zhèn)，這取決于如何解讀法典中細(xì)微的要點和條款，它也是瑟林港在黑火灣的各項利益糾葛中仍在頑強跳動的心臟。雖然貿(mào)易由航空提督管轄（以及更重要的，稅收），但在大多數(shù)方面，它還是一個獨立的邊境港口。它的大部分勞動力都是人類，在諸域，許多這樣的港口均是如此，同時也有相當(dāng)規(guī)模的矮人工匠、商人和誓言士兵組成的隊伍，以及一個極具商業(yè)傾向的獸人流動社區(qū)。他們用肉和骨頭，以及他們在骨龍之地（Skulldrake）、凋原（Wither）和亡語岬角（Deathrattle Point）等不動蕩土地上不斷作戰(zhàn)而得來的戰(zhàn)利品來做交易。大多數(shù)卡拉頓當(dāng)局會早早地驅(qū)逐這些綠皮，但只要有其他的敵人還能造成威脅——托巴·洛柴就有很多——那么他們的好勇善斗就會比他們的貿(mào)易品對這個城鎮(zhèn)的好處更大。

它的街道是諸域污穢的溝渠，木制建筑粗暴地爬上了山丘上的黑色巖石以及相鄰的建筑，就像居住其中的人們一樣不顧一切。這里派系林立，紛爭不斷?？ɡD對流亡者矮人（Dispossessed）。流亡者矮人對人類。獸人對其他所有種族。爭吵與基本交易遺留下來的垃圾散落于每個門口和角落。馱獸們必須靠著不斷眨眼，以及佩戴著的響鈴鞍具才能在小巷間不因過度的壓力而發(fā)瘋。巨大的耗子和山禽，戰(zhàn)爭野獸和骷髏鳥在籠子里尖叫著。煙霧充斥著蜿蜒的小巷，就像插進(jìn)嘴里的塞子。

它散發(fā)著廉價香料、糞便和松脂混合在一起的臭味。那是一萬個仍在頑固地呼吸，求生的靈魂的惡臭。

瓊森認(rèn)為托巴·洛柴可能是八個界域中最底層也是最糟糕的不義之源。如果一個旅行者或是賢者大有權(quán)威地告訴他，事實上，它是所有造物中最卑賤的那個，那么他絕不會感到驚訝，只會覺得好笑。

但此時此刻，舌根后面那令人不快的酸澀燒灼感正意外著他的庇護(hù)所就在前方。那里的原木圍欄也許很粗陋，但仍舊厚實且高大，而它的居民們，由于都是騙子和重犯，不管是矮人還是地精，都裝備有令人滿意的武器。而且，更好的是，市場、妓院、稅務(wù)局和鐵匠鋪所散發(fā)出的純粹熱情，他剛把那輛搖搖欲墜的引擎貨車開進(jìn)鎮(zhèn)門，這里的一切便立刻抹去了瓊森耳邊的海聲。

瓊森拂開了一根被煙草熏黃的手指——它來自一個年老酒醉，打算靠故事?lián)Q錢的矮人——擠進(jìn)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每一點理智都告訴他要回到空艦上，但有一項職責(zé)他不能不前去履行。

他要找的地方位于下城中最暗無天日無法無天的那個區(qū)的一棟三層樓房的拐角，這個區(qū)被稱為?"灰區(qū)"?？崭叟c卡拉頓航空提督們的大房子懸浮在下城上空，就像一個被格朗尼本人懸在他們頭頂?shù)木薮箅p頭叉。它投下了巨大的陰影，而且就在老港口支撐柱的底部，很少有地方的陰影會比格雷斯的陰影更深。這座建筑看起來有點塌陷，它的屋頂下垂，墻壁卻微微向外鼓起，仿佛它是一株因缺少光線而枯敗的植物。它那犬牙交錯的櫥窗上展示著幾個的仿努拉米亞形制的陶器和古董餐具。一個駭蛛地精（Spiderghast grot）站在門廊的臺階上，小手拍打著拐杖，氣勢洶洶地盯著一小撮路人。他的身體被完全涂成了石灰白色，除了甲殼和下顎被從綠色底色中刮走的地方。

灰區(qū)的大多數(shù)居民都很了解穆拉格（Murrag）的地界，知道要離它遠(yuǎn)遠(yuǎn)的，但意外總是存在，總可能有一個太不顯眼的無辜陌生人前來瀏覽仿努拉米亞陶器或古董餐具。地精會確保這種情況不會發(fā)生。

瓊森認(rèn)識穆拉格已經(jīng)幾十年了。

當(dāng)他第一次拋棄可敬的鐵甲艦?"安格林-哈?。?/span>Angrin-Ha!）"號時（這件事涉及一個被盜取的納加什神像和幾個放錯了地方的硬幣，海軍提督完全將此夸大了），是穆拉格看到了他在她的企業(yè)中可以發(fā)揮的作用。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里，他證明了自己對古董的洞察力和獲取它們的技巧——通常是從其前主人冰冷的手中取得。為他購買小型空艇“菲斯庫爾（Fiskur）號?”和雇傭船員的那枚硬幣，就是她給的。每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一個他認(rèn)為保護(hù)得太好而難以取得的寶藏時，他都會確保消息被傳遞出去，而她會找到一個擁有更多槍支或更少顧慮的人。他所做的任何回收都要先通過她的批準(zhǔn)。總是如此。這是一個就算（假如）他不是血液中也寫著契約的卡拉頓，也知道最好不要違背的協(xié)議，

是的，他很了解穆拉格。

當(dāng)瓊森走近時，這個小個子保安瞪著眼睛。大量的混合麻醉劑，現(xiàn)在正在掏空地精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導(dǎo)致他的視線交叉，腦殼在他的脖子上猛烈地抽動。

“是我，瓊森。”

“嘶-嘶-嘶-嘶?！?/span>

瓊森不確定這個地精想說什么，但他毫不遲疑地走到一邊，推門而入。

對于一個從未涉足此地的人來說（大多數(shù)人會認(rèn)為自己很幸運能成為這群人中的一員），這家店似乎出奇地寬敞。內(nèi)部墻壁被推倒，只留下一個大的前廳和后面的一個小起居室。天花板被抬高了，完全拆除了二樓。瓊森不確定三樓的情況如何。他從來沒有上過那里，也沒有看到任何樓梯的跡象。

幾個醉醺醺的地精躺在殼制高腳椅上，這些椅子即使對瓊森來說也很小，而在這個空間的背景下卻則更顯得極其微小。仿佛在一個正常大小的房間里，椅子，地精和瓊森都被縮小了。

今天的此地所展示的效果依舊像他第一次探訪時那樣令人不安。

地精基本上沒有理會他，他們驚奇地注視著天花板，或者互相凝視，這是一種駭蛛地精的競爭習(xí)慣，瓊森從經(jīng)驗中知道這一挑戰(zhàn)可以持續(xù)好幾天。然而，他們中的一個已經(jīng)足夠清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向隔開商店后面的由指關(guān)節(jié)串成的簾子。

瓊森等待著，緊張地擺弄著他的手槍握把。他盡力忽略了這里根深蒂固的真菌氣息。窗簾的另一邊傳來一聲低吼和一聲脆響。他也盡力忽略了這個。

“英德林-瓊森?！?/span>

穆拉格掃開了門簾，挺著她的大肚子，跺著腳走進(jìn)店里。

一群還在吸著鴉片的地精齊刷刷地立正站好。

他們向她敬禮致意。

穆拉格是黑火灣所有半合法和完全非法的古董、工藝品和遺物生意無可爭議的統(tǒng)治者。她的話就是法律，她的言論讓人屏息以待，她的需求、愿望和每一項利益都會影響任何關(guān)心生死富貧的人。

她也是一個食人魔，而且個頭巨大。

她的每一條胳膊都比瓊森的腰更粗。她的手就像鏟子一樣，上面戴著手鐲和飾鏈，沒錯，她把它們當(dāng)作戒指戴著。他曾經(jīng)看到她把一個人撕成兩半，字面意義上的兩半，然后把他吃掉。她肚腸也同樣巨大，它幾乎是她身上的另一個實體，仿佛她正在裙山下面偷運一輛滿載成熟果實的手推車。在她皺成了一團(tuán)的眉毛下面，她的眼睛仿佛一對漆黑的水龍頭口。她的頭發(fā)比山羊毫還粗糙，以卡拉頓的風(fēng)格編成辮子并加以裝飾。她的外表很野蠻，但她很聰明，非常聰明。當(dāng)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瓊森認(rèn)為他將在一個月內(nèi)擺脫她的債務(wù)，并與她給的空艇一起重獲自由。他低估了她，就像幾乎所有人一樣。她無盡的貪婪，只是她那不潔饑餓感的另一種表現(xiàn)。

她走進(jìn)來時正在咀嚼著什么東西。

在諸域每個港口的無證商人和惡棍騙徒中，一個食人魔保鏢都是最好的地位象征。因此，地精保鏢一直是穆拉格的主意，是對傳統(tǒng)的諷刺。

瓊森說：“向你致敬（Gnollengrom），穆拉格夫人?！彼砷_手，恭敬地扯了扯胡子，伸鞠了一躬。

“我一直喜歡你們這些矮人，”穆拉格咕噥道?！翱偸潜虮蛴卸Y?！?/span>

瓊森低頭鞠躬，直至胡須掃到了地板上。

“你這么快就回來了，英德林。那么你已經(jīng)找到了?！?/span>

瓊森咬著嘴唇，試圖忽略從穆拉格的肚子里發(fā)出的咕嚕咕嚕的聲音，這些聲音是如此強烈，讓她的裙子都在顫抖?！笆堑?，女士，我找到了。艾因瑪爾，黑火灣的海靈駐地?！?/span>

她向瓊森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到一旁的桌子邊來，“給我看看。”

桌子是按照食人魔的比例設(shè)計的，瓊森被迫站在椅子上，以便把挎包里的東西翻到上面。戒指、金杯、利刃和閃閃發(fā)光的大塊珊瑚灑落在拋光的木頭上。穆拉格在里面翻找著。

“海底的精靈，”她喃喃自語，“我已經(jīng)品嘗過了只言片語。不朽之王在追捕他們，你知道嗎？還有那個有三只眼睛的人。對于前者，他們是竊魂者，而對于后者，他們是從黑暗王子那里逃出來的流亡犯。精靈們躲著他們，但不能躲著穆拉格。她能嚼碎傳說和神話的骨頭和軟骨，吃掉里面的真相?！?/span>

瓊森再次鞠躬。

“你是怎么找到他們的？”她問。

“我們攔截了一輛掛著佐恩港旗幟的快速偵查艇（sky-cutter）。這是它自己的錯，因為它偏離巡邏小路太遠(yuǎn)了?？傊麄冏罱鴰筒魵Я艘凰宜箘P瑞（Skyre）氏族的廢船（ruinship），并將其擊沉。這艘廢船剛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斗，還在維修之中。那些矮人不知道他們從船艙里拿走了什么——不是每個人都會讀耗子話（Queekish）——但那是一份關(guān)于斯卡文入侵艾因瑪爾的書面記錄?！?/span>

“記錄？”穆拉格的野蠻的臉上裂開了一個微笑?！斑@不是很......斯卡文?！?/span>

“但還是非常詳細(xì)的記錄。我翻譯了這些皮毛上的文字之后，就很容易地找到那個地點。我的猜測是，鼠輩們想把記錄轉(zhuǎn)交給某人?！?/span>

“那么，是誰，納加什？”她舔了舔嘴唇。“還是艾查恩？”

“我寧愿不去想它?！?/span>

食人魔從松散的寶物堆里抽出一柄利刃，仔細(xì)地檢查它。這是一把短劍，它的珠光劍身和十字形劍柄都很普通，但在握柄周圍卻有華麗的裝飾——仿佛它的美是為了通過觸覺而非視覺來體現(xiàn)。在穆拉格的手中，它看起來像一把餐刀。

“漂亮?！彼痤^，饑渴地看向矮人，“還有嗎？”

“有的，還有很多。下面有一整座城市。斯卡文已經(jīng)把它翻了個底朝天，但作為一群撿破爛的，他們非常粗心。不過你得再派別人過去了。我要繼續(xù)往前?！?/span>

“往前去哪？”

“任何地方。遠(yuǎn)離這里。這一直是我們的安排，女士。如果有一天我覺得有一個我無法處理的寶物，那么我就把它交給別人干。無需費用，沒有麻煩。這是我簽署的協(xié)議，也是我堅持的協(xié)議。”

穆拉格皺著眉頭看著他，她臉上巨大的肌肉正在晃動?！昂ｌ`嚇到你了，足以讓‘你‘來告訴‘我’我們的交易是什么。

“他們要來找我，我能感覺到他們要來?，F(xiàn)在他們也會來找你，我猜?！?/span>

食人魔爆發(fā)出一陣震耳欲聾，臭氣熏天的大笑，并向她的衛(wèi)兵做了個手勢。他們氣勢洶洶地立在原地。

“我覺得這里很安全?！?/span>

“我不是在開玩笑?！?/span>

“我也不是?！?/span>

瓊森直起身來，“好吧，那么。我拿著我應(yīng)得的一份，然后我就走了?！?/span>

穆拉格用一只手揉著肚子，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把飾品從珊瑚碎片中分離出來，用海靈短劍的劍身將它們引向她那一邊的桌子，就像航空提督在戰(zhàn)役地圖上移動代表船只的代幣那樣。看到珊瑚被推回給他，瓊森的心沉了下去。這種礦物顯然是某種精靈魔法的儲具，對于來自奧術(shù)學(xué)院，甚至奧術(shù)師陰謀團(tuán)（cabal）的人來說，肯定價值連城，但他全不在乎。他只想扔掉這些東西。

“舊東西，”穆拉格咆哮著，用她的劍柄攪動著那堆珠寶海螺和華麗的武器裝備，“那就是我買的東西。這就是我賣的東西?！彼靡环N嘶嘶的綠皮語言咕噥著，召喚她的一名隨從?！翱死潱?/span>Cradz），把賬本拿來。五股，歸瓊森?！?/span>

瓊森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就算他的海盜水手長沃加德（Vorgaard）能被說服去刮鐵銹，他也不可能為了五股而賣掉他的空艇。

“把剩下的東西放到我看不見的地方，”穆拉格說，“我不喜歡它們的氣味?！?/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