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事的日子4
熱陽,暖光,和風(fēng),溫暢。 換了酒店,放好東西,我脫了外套,輕便地出門散步,像一頭沒裝馬鞍的野駒,甩開蹄子,漫無目的。 過十字路口,往“書院路”直走,再往前走到“文化路”的街上。這里有幾所學(xué)校,街兩邊是各種店鋪,店鋪后面是學(xué)區(qū)房,店鋪往上看是鋪面空了的櫥窗和一些招牌廣告。學(xué)校和菜市場一樣,具有某種人類共通的切望,無任何地域的差異。我想到了蕭紅的《生死場》,忙著生,忙著死,大抵差不多。 文具店,小吃店,打印店,從空間上都存在于同一條街上,從時間上卻分別在我的小學(xué),高中,大學(xué)占大頭。 現(xiàn)在正是下午上課的時間,街上沒有學(xué)生,但是青春的氣息就在這里,某種看不見的生命力像蘑菇一樣打開了傘蓋,可愛且陽氣十足,勝過四月的輝日,讓我的步伐都更輕快,擦肩而過的年輕男子也讓我這個年輕女子心情更愉悅。 我開始喜歡上這個地方了,并且能感覺到這種喜歡的程度在加深,也許是因為氣候適合我的體質(zhì),我的身體高興地接受了這里。 走到一家骨科醫(yī)院外頭,大門左邊停了一輛電動三輪和一輛摩托車,右邊則是兩輛電動三輪,每輛車賣的東西差不多,面片湯,鹵面,漿面條,燴面,糯玉米,除了鹵面用笹鍋蒸著,其他的面條都裝在車上的保溫桶里。價格都寫在一塊白色的泡沫板上,放在保溫桶旁邊。每種面條以份數(shù)賣,每份單價不超過5塊。車子旁邊支著幾張到膝蓋高的矮桌子,桌上的簍子里裝的一次性筷子,堆著沒來得及收拾的垃圾,桌旁則是散亂的藍色四腳塑料凳。如果要坐著吃,面條會裝在套了塑料口袋的土黃色搪瓷盆或者一次性紙碗里,打包帶走就只用裝在一個塑料袋里。許多人坐在凳子上,也不用筷子,直接就喝起了湯面。一碗面條,便宜,管飽,有湯,有主食。 醫(yī)院門口的街對面,基本由三種店鋪組成,藥店,副食小賣部,壽衣紙錢店。我不記得我老家醫(yī)院外面是不是也有這么多喪葬一條龍的店鋪,但我突然有種很踏實的感覺,活人要吃的,病人要吃的,死人要吃的,都很齊全,就像有了泡面坐高鐵,去黃泉的東西都準備妥當,屬實讓人安心。 我有個舅公,是干“哭喪的”,他在我們那兒很有名,是白事的權(quán)威專家,誰家死了人都得請他替孝子孝女哭一哭,哭一場幾百上千。去年冬天,他把嗓子都哭啞了,賺得盆滿缽滿。 有次我近距離觀察他工作,看見他一邊哭,一邊唱,他拿著寫著亡者身前事的一長卷,從入學(xué)講到入土,哭得涕泗橫流,唱得凄婉悲切,個把小時都不停一刻。我一邊驚訝他的業(yè)務(wù)能力竟如此收放自如,以假亂真,一邊想干這行的門檻可能要比演員都高。他能拿錢是有道理的。 上次我回家的時候,我媽偶然在街上碰見他,就請他來我們家吃飯。他說起哪家人的丈夫在外面沾花惹草,老婆沒法就拜托小舅子請他去看看祖墳要怎么重修比較好,給多少錢給他,他又給多錢找別人一起幫忙,話里話外透露著他權(quán)威性的考量。我豎著耳朵聽,謙虛地學(xué)習(xí)這些我不知道的風(fēng)土人性,我喜歡這種無褒貶可言的農(nóng)村文化。但我對他本人卻沒什么好感,因為他曾給我外婆介紹過一個不靠譜的相親老頭,我“耿耿于懷”。 繞了個圈的路線,我往回走,路上看到一家炸饃炸串店,我想象著垃圾食品的快樂,停下了腳步。垃圾食品就像牙膏廣告一樣,我知道但我不信,但我又想買來試試。 茄子,藕盒,豆筋,火腿腸,再來個饃,多放辣椒孜然。 面對面買東西對我來說有些不順暢,因為溝通的時候,我經(jīng)常出現(xiàn)語序會顛倒,口音會奇怪,表達會變慢的狀態(tài)。因此我盡量用點頭加手勢來溝通。 “我要這個,嗯,嗯,嗯,嗯,嗯嗯。” “這個嗎?這?這?要辣椒吧?蔥香菜都放吧?” 我心里想著不要蔥,表達卻直接點了頭。這種時候,我與人溝通的水平僅次于訓(xùn)練有素的金毛犬。 太陽已經(jīng)落下,站著等炸串的時候,我從路邊的柳樹旁邊從下往上看,視線透過柳樹梢頭,剛好看到月亮夾在兩根漆黑的粗電線中間。 洛陽的月亮,美的不像話。這個月亮“我曾見過的”的感覺。 大大的,淡黃色嵌著一點不規(guī)則的陰影,籠著黃白色的光。等落日的暮橙褪盡,天就變成靄藍至靛青色,凈天一片,毫無雜云。高遠空曠中,單單有月亮,像是用長繩吊在穹頂垂入人間一般,親近感人,美得直白又真誠。 回到酒店,我拉開窗簾往窗外看,白天密集的樓群,漆黑得就像膠卷的底片一樣假,沒有燈火也沒有人。我想到了韓寒在《一座城池》里寫的“停電的晚上,人類的建筑才是最黑的東西。”我的房間靠近電梯,還能聽到一點聲音,但是窗外的那些漆黑的樓,安靜得像一罐裝在瓶子里的黑墨水。 無事的我又看起了動畫片,《三毛流浪記》,小時候我總覺得三毛太可憐了,悲慘得簡直看不下去?,F(xiàn)在我吃著垃圾食品,滿嘴流油,又看著三毛。 我依舊難過,但我再沒有同情。因為我才發(fā)現(xiàn),三毛在任何時候都有的倔強的生命力讓他不需要同情,他完全擁有自己的人生,他真是厲害。很多時候,同情他人是對他人人生的傲慢。 而且即便我也流浪,即便我也不吃不穿,那也并非真正的三毛。窮人的痛苦不是富人不花錢就能感受體會的,由恐懼催生的貪婪和依賴財富的貪戀是不一樣的。更何況我不窮不富,還沒有發(fā)言權(quán)。 看完動畫片26集,一切好像沒發(fā)生過,三毛從流浪到流浪,又回到了原點,沒有交代他的結(jié)局,但好像并不寂寞。他賣報紙,刷皮鞋,學(xué)雜技,去澡堂,去印刷廠,當托,當學(xué)徒,進監(jiān)獄,進精神病院,去大世界舞廳,被綁架,被不同的人家領(lǐng)養(yǎng)4次,救孤兒,救朋友……都說“未至苦處,不信神佛”,那三毛大概還不夠苦吧,又或者在上海灘受難渡劫也取不了經(jīng)。 外頭開始下雨了,城市總算熱鬧了起來。